霍桑乘勢回轉身子,走到中間裡去迎候銀林,我也起身踉著。汪銀林的臉上顯著很高興的神氣。他在那只臨時安排的單人榻前站住,用手指了一指,向霍桑說道。
「那高駿卿就睡在這榻上的。昨天早晨汀蓀的臥室中有什麼聲響。他當真聽得出。他的話似乎可信。」
霍桑問道:「高駿卿說些什麼?
汪銀林答道,「他說昨天清早聽得隔室中的床墊震動聲音,彷彿有人在床上掙扎。那時候天還沒有亮足。他又在將醒未醒的當兒,沒有聽清楚這聲音究竟是在東次間裡還是在西次間裡。接著,他又重新入夢,故而他不知道這聲音的來源和結果。但你昨夜裡曾假定華濟民先到樓上去,這一點似乎相合。不過想到了莫大姐的話,又不合符了。伊說當伊送臉水上樓時.還瞧見汀蓀……」
霍桑忽搖搖手阻止他道:「那是假話!伊沒有送臉水上來。
「假話?
「是的,麗雲的證實也同樣是虛偽的,目的在袒護莫大姐。我也受了伊的欺騙,直到半點鐘前方才覺悟!喂,你進來時可曾看見莫大姐在樓下?
汪銀林搖頭道:「沒有。那老婆子說,伊還沒有回來.你不是叫我來拘捕伊嗎?
霍桑點點頭道:「正是、我想伊一定走不掉。你姑且到裡面去坐坐。
霍桑又首先走進甘東坪的臥室裡去,我和汪銀林也挨次而進。這時那老人筆直地坐在床上,兩隻手不再掩在臉部,卻交握著放在那條醬色棉綢被上。他好像在偷聽汪銀林的談話。
霍桑一直走到床前,一邊說道:「甘先生,我想你有些寒熱吧?我來給你診一診脈。」他不等老人的許可,突然伸出兩手,抓住了老人的右手。老人驚惶似地要想抵抗,但當然沒有效果。因為霍桑練過拳術.握力很強,這時他又用足全力,拉住了老人的右手,老人就沒法動彈。
他作驚喜聲道:「這手背上果真有手指爪的傷痕!我昨天瞧驗阿三的手指時、本要找尋這樣的爪痕,卻不料在你的手上!
老人紅漲了臉,期期然答道:「這——這是昨夜裡抓傷的。
霍桑放了老人的手,冷冷地說道:「你記錯了吧?我想昨天早晨,你手上就有了這個傷痕,不過你的那件黑線春棉袍子的袖子很長,把這傷痕蓋住了。」
那老人張大了兩眼,大聲道:「不是,那是莫長根抓傷我的。
霍桑坐到睡椅上,把背心安適地靠著。我和汪銀林也照樣坐下。
霍桑仍婉聲說:「甘先生,我想你不必再掩飾了。這爪痕明明是你的嗣子汀蓀和你掙扎的成績。這回事此刻我們已完全知道,你不如爽快些說一個明白。
老人的眼球幾乎突出到眶外,面頰上卻已沒有血色,他的兩隻鷹爪似的手,不住地發抖。
「什麼?你可是說汀蓀是我謀殺的嗎?
「那還有什麼疑問?不過謀殺的字樣,你自己似乎下得太重些啦。你盡可以依憑著舊禮教的口氣,說是你執行家法,處死了一個不肖子得啦!
「胡說!我——我為什麼幹這種事?你——一你不要信口亂說!
我覺得老人抗辯的語聲已微弱無力,更沒有撐持的勇氣,顯見他心中早已懾服,他的話只是口頭上應有的答辯。但這老人竟是兇手,完全出乎汪銀林的意外。他坐直了身子,驚詫的眼光,幾乎在老人和霍桑二人的臉上瞧來瞧去。
霍桑用兩手抱住了他的右膝,又輕描淡寫地答道:「為什麼?這個你自己總可以回答的啊!……你一時不能列舉出來嗎?好,你如果不嫌冒昧,我也可以代替你舉出幾項動機。
「第一,汀蓀是個浪費的人,他既沒有職業,又喜歡跑狗賽馬一類的賭博,因此,在外面已欠了不少債。這是你第一點對於他的不滿。第二,你和莫大姐的私通,他也許曾表示反對,因為他的頭腦很舊,性情又固執偏激,這也是容易結怨的一因。第三,他將你女兒的戀史搬弄了嘴舌,格家便提議退婚。這事你認為奇恥大辱,便更痛恨汀蓀的多嘴。其實你自己可以自由地結識莫大姐,對於你女兒的舉動卻做看有辱門庭,這真合得上「只許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的老話啦!除了這三點以外,你還有一種動機,或許汀蓀曾向你要求析屋分居。分居或許是你願意的,但他的分產的要求,數目或者過大,你卻不能同意,因此你便想索性斬草除根。不過這第四點完全出於我的猜想,還沒法證實,實在不實在,那只能請你自己糾正一下了。
甘東坪的面色枯黃中泛白,好像敷上了一層白蠟。他的眼睛裡露出凶光,他的兩手忽張忽握,他彷彿要想揭開了那條醬色棉被跳下床來,但他終於仍坐著不動。
他顫聲說道:「唉!你真是含血噴人!我昨天一早到湖心亭去的,你盡可以去打聽。汀蓀死時,我還在湖心亭著棋。你怎麼能憑空說我行兇?
霍桑仍點點頭。「不錯。不錯,昨天你當真是七點一刻到湖心亭去,直到後來那桂生去報告,你方才回來。不過汀蓀的死,並不是在八點九點之間,卻是在昨天清晨七點以前。這就是唯一的差點。你如果要我更說得明白些,那我可以說,你昨天一清早起來,處死了訂蓀,方才到湖心亭去的。不過莫大姐和你串通著,造出了那句送臉水的鬼話,我們才被矇混了一天。這一節你也認為含血噴人嗎?」
老人已沒有抗辯的勇氣,他的背心向床端的欄上靠著,沉倒了頭,眼睛也閉攏了,分明他已完全懾服。
霍桑把抱著的右膝搖動了一下,繼續說道:「你的動作,我差不多已全部瞭解。不過還有一點,竟使我解釋不出;而且因此才輕信莫大姐的謊話。我明明知道你昨天早晨動手的時候,汀蓀還沒有起身。他的房門夜間大概是不下閂的,你一走進去,就利用著以太將他蒙倒。那時他一定有過短時間的掙扎。你手背上的爪痕,就是他的掙扎的成績。你的內弟高駿卿所聽得的床墊震動的聲音,也就是這一回事。故而汀蘇蓀被害的時候,當然不曾洗臉,可是後來我瞧他的臉,卻又明明是曾經洗過的。這一點,我至今還莫名其妙。你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
正在這時,甘東坪突然張開眼睛,坐直了身子。他的右手敏捷地伸到他的枕頭底下,摸出了什麼東西,那只左手也湊到右手上面,彷彿拔去了什麼瓶塞;接著,他便把右手中的一個小瓶,直送到他的嘴唇邊去。他的舉動原是十二分迅速的,我和汪銀林本不防他有這種意外的舉動,一時都來不及措手,若不是霍桑直竄過去搶他右手中的小瓶,那小瓶中的流質一定會全部倒進他的嘴裡。
霍桑把那搶著的小瓶,湊到鼻子上嗅了一嗅,說道:「唉!這就是以太!銀林兄,你也來試一試,不是和那天面盆邊上的面巾有同樣臭味嗎?」
汪銀林接了小瓶,同樣湊到鼻子上去。他的嗅力似乎太重了些,立刻將頭一偏,忙把瓶子拿開,彷彿受了電流的刺激。
他答道:「真是相同的,不過這個濃烈得多,鼻子裡很覺難受。唉!這老頭子倒下去了!
東坪的身子已敲側地向裡床倒下。一剎那間,他的灰白的面容忽而泛出紅色,像酒醉一般,口角里流出涎沫,眼睛又閉攏了。霍桑走到床前,拉著了他的左腕;用手指診他的脈息。
汪銀林忍制著喘氣,問道:「他會死嗎?」
霍桑道:「他的脈搏還在跳動,也許喝不到一盎司,只是暫時昏倒。」他又把老人的眼皮翻開來,瞧了一瞧。「他的眼珠已收縮了,如果不放大,還不會致命。銀林兄,你來幫一臂,讓他的身於躺一躺平。我料想他還可以甦醒。
汪銀林果真走近去幫忙,用右手扶住了東坪的肩背,左手又抽去了老人身後的一個枕頭,讓他慢慢地躺平。
霍桑道:「這件案子只要把那莫大姐找著,就可以全部結束。伊是一個重要的活證。關於行兇事實的經過,如果這老頭兒沒有供述的可能,莫大姐一定可以代替他說明白的。我們走了,法律方面的手續,你負責進行吧。
我在出房以前,又向床上瞧瞧,那失卻知覺的甘東坪正在不住的出氣。霍桑也向他瞧了一瞧,便和我回身走出。汪銀林跟隨著,似要陪我們下樓。我們走過了中間,剛要繞到樓梯頭上,忽似有一種咯咯的笑聲,直刺我的耳朵。霍桑早也聽得,立即停了腳步。他的手把住了樓梯欄,側著頭斂神傾聽,臉上滿顯著驚怪神氣。
汪銀林作詫異聲道:「這樓上還有什麼人嗎?」
我答道:「據我們所知,除了甘老頭兒以外,沒有第二個人。
汪銀林瞧著西次間房門上的鎖,說道:「這房間裡莫非有什麼人藏著?——」
霍桑忽搖搖手阻止我們談話,叫我們靜聽。
「不要緊!——不要緊!——-」
那聲音是從東次間裡出來的。奇怪!莫非真有人藏在老頭兒的房中?
霍桑的眼光閃了一閃,低聲說道:「這老頭兒在那裡說話了!快來!」他回身走進中間,躡著足尖,一步步向東次間的房門走去。
汪銀林和我也同樣輕輕地跟隨著。汪銀林自言自語地咕著。
「奇怪!他怎麼會得說話?莫非他的昏倒也是假把戲?」
霍桑忽旋轉頭來,低聲說道:「不,真的,這是以太的副作用。……我新近讀過一本《檢驗應用科學》,有一節說到一個人受了蒙藥以後,有時恰像醉倒一般地會作吃語。這吃語往往是出於內心的真話。此刻這老頭兒的神經已失了控制,虛偽的面具,自然再不能維持。我們靜一靜,也許可以毫不費力地聽幾句真話哩。
我們已進了甘東坪的房門。我見老人仍安靜地平躺在床上。他的面色依舊紅赤,眉毛也緊緊皺著,急促的呼吸中,帶著歎聲。從外表上看,他似乎在睡眠狀態中,沒有說話的可能。霍桑指指那只有白布套子的睡椅,示意叫我們坐下。他輕輕走到床前,又伸手去翻東坪的眼皮,但他的手還沒有接觸得甘東坪的眼皮上面,忽又急急縮住。老人又繼續說話了。
「哈哈哈!他們一定查不出……這東西真厲害,一到鼻子上,他雖有蠻牛般的氣力,也會頓時變成一條死蛇,動都不會動-那些飯桶的偵探們一定查不出!哈哈哈!
他的吃語和笑聲停止了。霍桑靠在妝台面前站著,有意無意地向汪銀林瞧瞧。我也斜瞧著汪銀林的臉色。汪銀林卻沉倒了頭,緊緊地閉著嘴唇。室中經過了一度靜寂,大家都屏息不動。甘東評的夢吃似的聲浪,又斷斷續續地打破這有恐怖意味的靜境。
「莫大姐,你儘管膽大好啦!……我佈置得十二分周密,他們萬萬查不出!……我把他掛好以後,用手巾給他抹過臉。……你只要說你送臉水上去時,你看見他在房裡。你只要說這一句,別的便沒有事了。哈哈哈,他們定查不出!
老人的語聲又停了一停,他的鼻息粗大而短促,似乎他的呼吸越發艱難了。霍桑仍一動不動地站在床前,他的兩手插在黑嗶嘰的褲袋裡面,眼睛瞧著床上的老人,在等候他的後文。
莫大姐…你——你放心好啦!……他們-定查不出!
「哎喲!」
這清脆的驚呼聲音突然從中間裡透送進來,不能不使我吃了一驚。我急忙從睡椅上立起來,回頭一瞧,那個穿淡藍自由布單衫蛋形臉兒的莫大姐正站在房門外。
伊的上身雖仍穿著那件淡藍色的罩衫,下面已換了一條深青竹布褲子,足上依舊穿著白紗襪和黑嗶嘰的鞋子。伊的蛋圓形的臉上,卻已喪失了固有的紅潤,眼睛裡也視著恐怖的神氣,分明伊對於老人的吃語已聽得了幾句。霍桑立即走到房門口,向莫大姐點了點頭。
他冷然說道:「你不是去找你哥哥商量和解決條件的嗎?已辦成功了沒有?好,好,你暫且在中間裡坐一坐,我們要和你談談。」他又回轉身來揮揮手招呼。「銀林兄,這女子說的話,一定可以比這老頭兒說得更有意思些。你也到外邊來罷。
一會兒,我們三個人已到中間裡坐定。莫大姐卻不肯坐,伊的背部靠在南窗檻上,低倒了頭發怔。
霍桑婉聲說道:「莫大姐,這一回事,我們已完全明白。你的主人——一唉,我應當說你的非正式的丈夫。對不對?他圍著種種原因,不滿意他的兒子,昨天早晨親手將他的兒子處死,你卻是這案中的幫兇!——」
那女子忽然昂起頭來,發出銳呼的聲音。
「唉!先生這是冤枉的!——我——我不是幫兇!我——我只幫他說了一句謊話,別的都不知道!——先生,我當真不是幫兇!
伊的語聲下半截已帶著嗚咽,伊的眼眶裡面也水汪汪地滿包著淚珠。
霍桑仍作婉和聲道:「你當真不曾幫同行兇嗎?那還好,你此刻還有一個最後的機會,可以給你自己辯白。你把昨天早晨經過的事情仔細些告訴我們。你得留意,你不能再像昨天一般用謊話騙人,否則,你真自己討苦吃了。
莫大姐用手背抹了抹眼淚,點頭應道。「先生,我一定說實話。昨天的話,也是他叫我說的。
霍桑點點頭。「好,好,那麼,現在你說你自己的話吧。
莫大姐旋轉了身子,把右肘擱著窗檻,瞧著霍桑說話。「昨天早晨七點鐘時,我剛才起身,看見老爺從樓梯上下來。他向我招招手。我正在扣衣服的鈕子——
霍桑插口道:「你不是睡在樓上的嗎?」
伊的眼光又回到地板上面,低聲答道:「我並不是每夜睡在樓上的。」
「但我們剛才瞧見你的那條黑褲紗的褲子還在你主人的床上。」
「昨夜裡他和我哥哥吵過以後,他叫我陪在樓上的。」
「吳媽睡在什麼地方呢?」
「伊本來睡在他的後房。當兩個月以前,他叫伊睡到樓下東次間的客室裡去。」
「那麼,你和他結識,莫非還只有兩個月工夫?」
伊點了點頭,並不答話。
「好,前天夜裡你是睡在小姐房裡的。對不對?好,你再說下去。他向你招手以後,你又怎樣?」
「我跟著他走到後門口的披屋裡。他就悄悄地告訴我:『他已死了,但你不用害怕。等一會你提著銅壺上樓,像往日一樣送臉水上去。但你上樓以後不必進他房裡去,略等一等,就可以下來。假使有人問你,你可以說你送瞼水上去時,瞧見大少爺已經起身,別的事你可以一概回答不知。你儘管膽大好啦,他們一定查不出!』他說完了重新上樓。接著吳媽已買了豆腐漿回來。他第二次下樓,喝了一碗漿出去。後來我就照著他的話干,所以大少爺怎樣被他弄死,我實在全不知情!」
室中靜了一靜,我又聽得那老人在隔室中嘰嘰咕咕地說話。霍桑並不理會,仍自顧自地發問。
「你昨天曾說你送臉水上來時,曾見大少爺在理髮。這話也是他叫你說的嗎?」
「不——不是。我本來不曾準備先生有這問句,那是我隨便亂說的。」
「還有你說大少爺在樓窗上喊洗臉水,小姐也同樣聽得。這句話什麼人假造的呢?」
「那時我一時發急,恐怕你們疑心,也是臨時想出來的!
「你和小姐預先約好的嗎?」
「沒有,但我料想小姐決不會拆容我的謊話,因為伊也很恨他的。」
「伊對於這件事可也知情嗎?」
「伊不知道。這件事除我以外,別的人都不知道。」
霍桑正低垂了頭在思索什麼,忽而隔室中又大聲呼叫,並且有床架震動的聲音,彷彿老人已在爬起來了。
霍桑忙高聲道:「銀林兄,他已醒了。你可曾帶手銬來?我想你一個人總能暫時應付他吧。包朗,你出去叫一個崗警來,再打一個電話通知姚國英,叫他派兩個人到這裡來照料。這寓需要人看守一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