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危險的經歷

    這時汽車早已進入昌明路。我向著車廂外面探望著,不要錯過了昌明裡一弄。不料汽車將近駛近一弄口時,有一個穿豆沙色黑條紋西裝的人,正從那弄裡走出來。我仔細一瞧,正是那余甘棠!
    這意外的發見,當然使我突然緊張起來。我急忙把左臂的肘骨抵著倪金壽的手臂,低低地驚呼。
    「真是他——余甘棠。」
    倪金壽也緊張地離了座位,發出一聲「停車」的命令。汽車還沒有十分煞住,他早已開了車廂的門,跳下車去。我也跟下車去,瞧見余甘棠正站在人行道邊,舉起了右手遠遠地在招呼馬路對面的一輛黃包車。倪金壽毫不遲疑,一直走到他的面前,突然招呼他。
    「余甘棠,哪裡去?
    那少年的身子震了一震,慌忙旋轉頭來,臉上滿顯著驚恐。他的目光只向倪金壽的臉上一閃,那只高舉的右手突然降落下來,好像要伸到右手的衣袋裡去。
    「別動!」
    倪金壽的手槍早已出了皮殼,槍口已抵住在余甘棠的腹部;他的左手同時伸進余甘棠的短褂的右邊袋裡,一霎那間,果真摸出了一支舊式鍍鎳轉輪小手槍。我的手本也把握在衣袋中的槍機鈕上,這時已沒有拿出來的必要。
    那余甘棠起初有些驚惶,等到他的手槍被倪金壽搜出以後,神氣上反而寧靜起來。
    他問道:「做什麼?你們是誰?」
    倪金壽一邊把搜得手槍放在衣袋中,一邊答道:「沒有什麼。你用不著雇黃包車了。這裡有現成的汽車。」
    他疑遲地說:「可是要綁我?」他的眼光瞧到我的身上,又露出一些驚訝之色,彷彿他剛才在電梯上所得到的印象,還沒有消滅。「你們是不是公務員?」
    倪金壽答道:「你真聰明。走罷。」
    他仍站住了不動。「拘票呢?」
    我暗忖他當真是個知識分子,顯然瞭解到法律的順序。可是一個知識青年,竟墮落到這般地步,不能不勾起我一種不可名狀的慨歎。
    倪金壽答道,「拘票?還沒有。此刻還在偵查時期,請你到警廳裡去問幾句話。」
    他冷笑似地說:「請我?用手槍請?」
    倪金壽說:「這是自衛。你袋裡搜出來的什麼東西?他把左手在自己的玄色細呢夾袍子的衣袋外面而拍了一拍。「快走罷。」
    他又沉吟了一下,便點點頭,向著那輛停著汽車走去。那汽車門本沒有關上,倪金壽搶在他前面,先走上車去。我跟在余甘棠後面。他在車廂中的座位,就隔在我們倆的中間。汽車開動以後,我們三個人都保持靜默。過了二三分鐘,他似乎經過了審慎的考慮,才構成了一句簡短的問句。
    「你們憑著什麼拘我?」
    倪金壽似乎不願在車廂中作答,等了一等,才同樣簡短地回答。「你自己幹的什麼事,你總知道。」
    余甘棠不再回答,但他的眼睛凝視著前面司機人的背,好像在竭力思索。我坐在他貼身,覺得那發膏的香味和汗臭交雜的氣息,刺鼻難受。我暗忖他是個大學生,在一般人看來,他是個知識分子,也是個未來的社會領袖。但他的精神時間,既然大部分消耗在化妝科,跳舞科,和異性交際科上,他的成績一定也可想而知。這樣的青年,當真可以做社會的領導者嗎?唉!
    在汽車進行的途程中,除了他和倪金壽的短短的一問一答以外,竟沒有別的話。汽車到了警署門前,倪金壽仍最先下車,照樣把他隔在中間,一直走進警署的大門。其實他的態度倒很從容,並沒有逃走的傾向。我們三個人進了倪金壽的那間面積寬大而佈置簡單的辦公室,先把門關上,然後移過一把椅子靠近他的書桌面前,叫余甘棠坐下。他也並不謙遜,安閒地坐下。我也坐在一隻皮墊的軟椅上。
    我有一種驚異的感覺。我瞧余甘棠的神氣非常寧靜,竟沒有什麼恐懼的表示。論他的年紀,不像有過「吃官司」的經驗,那麼,他這種神氣的來由,分明也不是出於「老練」。
    倪金壽在書桌後面坐下,從衣袋摸出那支剛才搜得的鍍鎳小手槍,約略瞧了一瞧,隨手放在書桌面上。他先向余甘棠瞧瞧,定了定神,便開始說話。
    「余甘棠,你是個大學生,也懂得法律的順序。我想我們用不著其他廢話,你還是坦白地自己說罷。」
    他抬起頭來向倪金壽瞧著,問道:「我說什麼?」
    「當然是你自己幹的事啊。」
    「我幹了什麼事?」
    倪金壽又把目光回瞧在他臉上。「這還問我?你莫非還想狡賴?」
    余甘棠疑遲了一下,好像一時間不知怎樣回答。接著,他緩緩地說:「我不知道你說的什麼,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幹過什麼事。」
    倪金壽苦笑了一聲。「好口才!好,我看我不能不說得明白些了。你殺了一個人!」
    那少年一聽這話,他的身子禁不住震了一震,眼睛裡也開始漏射些駭光。
    「殺了誰?」
    「王麗蘭——那位舞國皇后。」
    倪金壽的驚人的答話,卻只換得這少年的一陣冷笑。他向倪金壽又盯了一眼,又開始靜默了。倪金壽倒反而有些窘態。因為這一陣冷笑,的確也出於我的意外。倪金壽低頭頓了一頓,忽從衣袋中摸出那本記事冊來。
    他一邊翻著那記事冊,一邊說道:「你可是以為我憑空冤枉你嗎?你聽著,我姑且舉幾個證據給你聽:你和王麗蘭的關係已有相當時間,常趁著陸健笙不在的當兒,在伊家裡過夜——伊家裡是在青蒲路二十七號。」
    倪金壽的目光從他的記事簿上移到余甘棠臉上,余甘棠的視線卻再沒有勇氣和他接觸,只低沉到他自己的皮鞋尖上。這時我也注視到他的皮鞋。那鞋是黃色紋皮的,鞋頭是尖形的,和我剛才在屍屋中所鉤摹的那兩個男皮鞋的印跡,似乎不同。因為那兩個印,尺寸雖各不同,卻都是圓形式的:
    倪金壽繼續瞧著記事冊,說:「最近,王麗蘭又有一個新相好趙伯雄。這種浪漫女子棄舊戀新,原不足為奇。你卻認真起來,便開始恨伊。在十一日那天,你和趙伯雄碰了面,彼此就衝突起來。那時王麗蘭袒護著伊的新歡,公開地排斥你。你因此便越發恨伊,引起了謀殺的心。這就是你殺人的動機。」
    這少年已不再像先前那麼安靜了。他雖依舊默默地低著頭,但我瞧得見他的面頰上已沒有一絲血色。
    倪金壽又說道:「這可是冤枉你嗎?……好,你再聽:你在十六日黃昏,曾到伊家裡去,向那老媽子偷偷地查問伊和趙伯雄的行動。在十七日晚上,你又曾到亞東旅館七樓七七四號去調查,知道王麗蘭在上一夜曾在那裡過夜——這七七四號,就是那趙伯雄的住所。」
    余甘棠的神情更不安了。他在咬著自己的嘴唇,他的頭好像重得厲害,再也撐不起來。這神態給予倪金壽一種興奮,他繼續申說這少年的罪狀。
    「現在我再告訴你,你行兇的事實:王麗蘭是在十八日夜裡十二點一刻光景被人打死的。你在十八日早晨,打過一個電話給王麗蘭,分明申斥十六日夜裡伊到亞東旅館去的事。你當時還曾表示你準備謀殺伊。是不是?」
    余甘棠照例沒有答覆,但他的身子不住地牽動,模樣兒更瑟縮不安了。
    倪金壽接續著說:「到了昨天——十八日——傍晚七點鐘光景,你又到伊家裡去問看門人探聽伊的行蹤。那時王麗蘭已出去了。你大概守到半夜伊回來的時候,你才動手。因為你回宿舍的時候已經十二點半鍾相近,並且重新又出外一次。這半夜你當然不曾睡穩。到了今天——十九日——早晨,你又到青蒲路去,分明要瞧瞧你昨夜的行動有沒有得到圓滿的成功。那時王麗蘭的屍體恰巧被抬上載屍車,你把掩覆屍體的單被揭開了,看了一看,知道你的目地已經達到,便急急逃走。至於剛才你又到亞東去找趙伯雄,分明是一不做,二不體,再要打死你的情敵。是不是?」
    余甘棠的神態大變了!他略略抬起頭來,嘴唇有些顫動,好像要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接著他的頭又低沉下去,他的兩隻手撐住了椅子的邊,像要站起來,卻又始終站不起來。
    倪金壽瞧著那少年的神態,又冷笑著說:「我可是冤枉你?這些事都是虛構的嗎?你說啊。」
    那少年彷彿鼓足了勇氣,挺直他的脊骨,把他的沉重的頭撐了起來。他向倪金壽瞧了一瞧,臉上浮出一種又像驚,又像怒,又像怨恨,簡直不可描摹的神態。一霎那間,他的頭又沉下了,始終說不出一句話。我見了他種種狀態,忽然引起了一種不合時宜的憐憫。一個明明是聰敏有為的少年,何苦自己投進這陰暗的階坑中去?
    倪金壽又冷笑了一聲,說:「你到底不肯說嗎?那麼——」
    這時候辦公室的門上忽然有咯咯的聲音,接著,不等倪金壽的回音,那門已推開了,走進一個穿一身藏青西裝,戴黑呢軟胎帽的人來。那人臉上戴著一副闊邊墨晶眼鏡,上嘴唇留著黑色的短鬚,他進了門便直立著,連帽子都沒有除去。
    倪金壽立起身來,兩手撐著書桌,向那來客問道:「哪一位?有什麼事?」
    那人仍僵立著不答。我覺得有些突兀。這是公務員的辦公處,這個人怎麼能隨便闖進來?我的視線一集中,便不禁驚呼起來。
    「霍桑!」
    他果真是霍桑,不過我細瞧他左右面頰上,卻不見有什麼傷痕。倪金壽倒呆了一呆。霍桑一邊除去他的黑帽和黑眼鏡,一邊好像懊惱地說話。
    「唉,我太膽小了!一個人上了年紀,做事往往會比少年謹慎。可是有時候就壞在大謹慎上!」
    倪金壽笑著說:「霍先生,這話什麼意思?我摸不著頭腦——你的化裝術真不錯。」
    霍桑又將嘴唇上黏著的假須輕輕揭了下來。「不錯,可是給包朗瞧破了。這也算不得化裝,只是一種臨時的急救罷了。」
    那余甘棠忽又從椅子上挺直了身子。他的眼光在霍桑和我二人的臉上往來打轉。霍桑也注意到這少年。
    他用手指著那少年向倪金壽發問:「這一位是誰?」他的語調中帶著輕率,分明他故意裝做不認識而問的。
    倪金壽答道:「余甘棠——江南大學的高材生。」
    霍桑旋轉頭去,莊重地向那少年鞠了一個躬。「唉,失敬了!余先生,你是個時代青年,知識分子,未來社會的領導者,我真是失敬了!」他恭敬地鞠了個躬,頓了一頓,接續說。「很可惜的,你到了這裡,也許要耽誤你的功課。」
    那少年的頭又低沉下去,仍不答話,但我還瞧得見他的慘白的臉上泛上了一陣紅暈。他在咬自己的嘴唇。
    倪金壽忽代替著回答:「我相信他的讀書,也許只是掛一個幌子,只是忙玩舞女,爭風吃醋,甚至幹出殺人勾當,功課也許壓根兒不在他心上。」
    霍桑不答,但冷笑了一聲,把輕視的眼光向那少年瞥了一瞥,又低頭瞧瞧他的皮鞋,便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來,隨手將呢帽擱在旁邊的茶几上。
    倪金壽也回復了原座,把手指在書桌邊上彈著鼓聲。「我已把我們所查明的,關於他的動機和行動都說明了。他卻僵迸著不肯說話。」
    霍桑把他的眼睛和假須都放進衣袋裡去。他忽瞧見了書桌面上的那支鍍鎳手槍,便站起來拿槍瞧了一瞧,重新放下,回到他的原座。
    他緩緩地答道:「不肯說話?那你也用不著性急。他終有肯說話的時候。」
    倪金壽似乎有些兒失望。他好像自己問不出供,希望霍桑來代勞,卻不料霍桑竟這樣輕描淡寫。霍桑從衣袋中摸出一隻煙盒來。
    他說:「金壽兄,我想最好的辦法,還是先讓余先生有一個反省的機會。等他自己覺得要說話時,我們再跟他談。」
    倪金壽不答,但用手在書桌旁邊的電鈴鈕上捺了一捺,一個當差的應聲進來,倪金壽用手向余甘棠指了一指。
    「把他帶出去,押起來!」
    那少年想要抗拒,但經過了一剎那的考慮,便突然立起身來,跟隨那穿制服的當差走出去。那辦公室的門又照樣關上。
    倪金壽向霍桑身上打量了一下:「霍先生,我很為你著急。你到底遭遇了什麼?傷在那裡?」
    霍桑已燒著一支紙煙,搖了搖頭。「沒有——我先問你,那秦墨齋可曾有報告?」
    倪金壽道:「還沒有,聽說白醫官還不曾回來。」
    「那麼,你總已到亞東去過一趟罷?」
    「是的,他們不認識你,只說有一個人中槍,打在面頰上。」
    霍桑點點頭。「那粒槍彈你可曾鉗出來?——那就是在電話機旁邊的木壁上。你總已瞧見,那電話間是兩面玻璃,一面水泥牆,那裝機的一面就是木壁。」
    倪金壽帶著尷尬的神氣說:「我不曾細瞧,那槍彈還沒有拿出來。」他頓了一頓,解釋似地說:「那時我有些心慌,只想到找尋你的蹤跡,便趕緊打電話到你寓裡去——」
    霍桑不等他說完,又連連點頭說:「我很抱歉,害你焦急。可是我也沒法通知你。」他吐了一口煙,瞧著我說:「包朗,我想你一定也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煩惱。其實我的突然失蹤,對於你不能說完全沒有通知。」
    我詫異地答道:「通知?誰通知我?」
    霍桑道:「通知是有的,不過方式新穎些,只怪你的觀察力還差些。」
    我摸不著頭緒。「奇怪!你莫非在什麼地方留過信號?」
    霍桑點頭道:「對,你如果研究過童子軍的行軍技術,總知道有沿路留記號指示方向的一法。那電話間的玻璃不是已碎了一塊嗎?你如果看見了,想一想,便可以知道我的不別而行,一定有不得已的因素。」
    我侷促地答道:「我倒不曾留意。那時我急於要跟余甘棠出去,所以連玻璃的有沒有,也不曾注意到。」
    「就為這個,我說你觀察力差些了啊。」
    「好啦,別說空話。你的經過情形究竟怎樣?」
    霍桑把右腿擱在他的左膝上,身子靠著椅背,又吐出了一口煙。
    他緩緩說道:「我的經歷,如果要加上什麼考語,那可以說又險,又巧,又失敗。」
    我不耐地說:「你不要沒頭沒腦,說得清楚些。」
    倪金壽也在那裡暗暗點頭,分明對於我斥責霍桑的話表示極端的同意。
    霍桑微微笑了一笑,就開始說:「好,我就有頭有腦地說。當你跟著余甘棠追進電梯以後,我仍繼續和金壽兄接談,約有兩三分鐘,這亂子便發生了——包朗,這件事你也要負些兒責任。你為著要聽我的談話,不是把電話間的玻璃門開著嗎?因此,我的談話聲音才傳到外面。我在無意中忽然瞧見一個人,在那甬道中突然把身子一蹲,迅速地把右手舉近他的胸口——包朗,你總知道這是開手槍最準確的姿勢啊——」
    倪金壽著急地問道:「那麼,你看見他開槍的嗎?」
    霍桑搖搖頭。「不,我只看見那人這一種姿勢,來不及看清楚他。我急忙把兩膝一彎,身子直向下蹲。乒乓一聲,槍彈已穿過玻璃進來。我手中的電話筒也當然脫手。那槍聲只有一響,他大概料想我已被打中。其實他的瞄準要是低半英吋,或是我那時的動作遲緩半秒鐘,大概我此刻也要到那個不大有趣的地點去,陪著那位舞後等候白醫官了!」
    我見倪金壽一眼不霎地瞧著霍桑。他臉上的肌肉好像都貫串著鐵絲。我自己雖沒有鏡子,神情上也一定和倪金壽相差不遠。但霍桑卻仍安閒如常,好像他講的話,並不是他自己的經歷,只是什麼「齊東野語」式的故事。
    我催促著說:「你瞧見那開槍的人嗎?誰?」
    霍桑又吐出一長條煙絲。「別心急哪。這就是險。現在說到巧了。這巧字上又分兩點:第一,那開槍的人也是在無意中遇見的。包朗,你可記得我們在亞東七樓跟那個七十上號茶房談話時,有個戴眼鏡大模大樣官僚典型的傢伙,從甬道東端走近我們嗎?」
    我應道:「很清楚。那傢伙個子很高,穿一件深藍色的長袍,戴一項棕色的呢帽,嘴唇上還有些短鬚。」
    霍桑點點頭:「你的記憶力倒還沒有隨著年齡而衰退。開槍的就是這個人。」
    倪金壽問道:「你可認識這個人?」
    霍桑皺著眉峰,「不,我簡直不曾看見他的正面。我的失敗的考語,就指這一點。……唉!太謹慎真會壞事。」他隨手把煙尾丟在煙灰盆裡。
    我說道:「喂!你說下去啊。開槍以後怎麼樣?」
    霍桑道:「那就要說到巧的第二點了。這一點你也可以將功抵罪,那電話間的玻璃門下半截是木板的,因為那門開著,我的身子雖然蹲倒,仍瞧得見開槍人的一部分。我見那人旋轉身子,向著那南面的大門走出去,腳步很從容,分明是個老手。我連忙也站起來,把電話筒擱好,用白巾掩著面頰,從電話間裡走出來。這時,我已將大衣卸下,挾在左腋間。我走出電話間以後,早已有幾個閒人和那旅館裡的職員圍攏來。我隨便敷衍著,聲稱自己投醫院去。那旅館職員分明也為著怕事,讓我從前門走出去。
    「這時前門口出進的人不少。我走到門口,仍把手巾掩著臉,向左右瞭望,看見那人正在右首轉角上走上汽車。那汽車恰巧停在我的汽車的後面。他以為我已中槍,故而態度上絕對從容,更不防我會尾隨他出去。因著他的從容,門口雖有不少人因槍聲而驚異,也絕不懷疑到他。我的態度自然也須保持從容,等到他的汽車開動以後,我才放開腳步,走到我的汽車面前,開了車門跳上去。我的汽車開動的時候,前面那輛汽車已駛得相當遠,但沒有脫離我的視線。那是一輛綠色汽車!」
    倪金壽忽舉起了一隻手,表示他要插一句話。「是出差汽車嗎?」
    霍桑點點頭。「是的,是強生公司的車子,號碼是八零八四四。」
    「那容易了。我們立刻可以查明白。」倪金壽說時,又在他的記事冊上寫了幾筆。
    霍桑繼續說:「我將汽車加增些速率,追到和前一輛車十碼光景的距離,便照著前面的速率,遠遠地跟著。那汽車經過貴州路,西藏路,又向西進行,一直到徐匯路,一路上並不停頓。在徐匯路將近終點,忽而突然掉頭過來。這時我幸虧眼快,忙向支路上轉彎,避過他的視線。你們猜一猜,他把車子向東回駛,到什麼地方停頓?」
    我答道:「可是仍回到亞東旅館嗎?」
    霍桑忽向我瞅了一眼,點點頭。「對,包朗,你的推理力的確不錯。他仍舊住在亞東裡啊。」
    「那麼,你已知道了他的房間號數嗎?」
    霍桑忽皺著眉峰,微微發出一聲歎息。「沒有,這就是我所說的失敗點了。因為他的汽車在亞東的西面的側門口停住,就下車走進亞東裡去。我當然也跟下來。那時我在車子裡已經過一度臨時的化裝,外衣也丟在車廂裡。當他走進西部的電梯間時,我本來也趕得著進去。可是我因著過分謹慎,怕被他瞧破真相,不敢跟他同乘那一次電梯。我沒有辦法,只得在電話間門前等著。等到電梯回下來時,我急忙進去問那司機,那司機對於先前一次的客人雖約略有些印象,但不很清楚。他說那個有須的人,似乎在五樓下梯的。我相信這個人真住在五樓,至少總也在亞東裡。所以我打算回來跟金壽兄商量一下,再去查問他實在的號數。」
    倪金壽作懷疑聲道:「他不會從一面電梯上去,又從另一面電梯下去,用蛇脫殼的方法甩掉你嗎?」
    霍桑搖搖頭道:「不會,我在汽車中追隨他時,非常小心,絕不曾引起他的疑心;就說他瞧見了我,要甩掉我,在汽車兜圈子的時候,盡可找別的機會。為什麼重新回到亞東裡去?你總知道罪犯們常遵守著一句格言:『犯罪場所是個最好的隱避所。』他一定以為這個地點很安全呢。」
    「你相信他再不會搬走嗎?」
    「不會,他既相信我已中槍又不知道我曾追隨他,況且我退出旅館時,那輛八零八四四汽車也開走了。我料想他一時也許還不會離開旅館。」
    我又問道:「那麼,你從亞東出來以後,就直接到這裡來的嗎?」
    霍桑道:「不,我要知道你尾隨那余甘棠的成績怎樣,又料想你一定會疑惑我的突然失蹤,所以我曾回我的寓所裡去。施桂把你們的經過情形告訴了我,所以我又趕到昌明裡去,見過那個宋元麒。」
    我道:「宋元麒?那個瘦長個子穿一件淡藍白條紋西裝襯衫的傢伙嗎?」
    霍桑應道:「真是他。他是余甘棠的朋友,曾告訴我不少關於余甘棠的話。不過他竭力給余甘棠辯白,說他在兇案上沒有關係。」
    倪金壽忙問道:「你也相信嗎?他如果和這件兇案沒有關係,怎麼一句話都不肯說?」
    霍桑答道:「我當然不會完全接受那宋元麒的話。若說余甘棠不肯說話,那並不成什麼問題。不過眼前最急切的,就是怎樣把這個開槍的人找得來。」
    我忽然有一種突然想起的見解。「霍桑,你想這開槍打你的人,會不會就是趙伯雄?他的個子也很高。」
    霍桑把兩隻手抱住了他的右膝,眼睛瞧著地板,緩緩地答道:「這的確是可能的。可惜我始終沒有細瞧他的正面的機會。我正恨我自己太謹慎了。」
    倪余壽道:「如果就是他,事情倒簡單些:否則另外又多了一個人出來,那就更麻煩了。」
    霍桑道:「我猜想那決不是另生的枝節。開槍的即使不是趙伯雄本人,一定也是屬於他這一條線。你用不著過慮的。」
    倪金壽道:「那麼,你打算用什麼方法去找這趙伯雄?
    霍桑攢著眉毛,答道:「這不能不借重你們官廳的力。第一步,你須憑著公務員的名義,跟那旅館裡的負責人去接洽一下,然後才能向各部分的茶房仔細調查。如果事情還有曲折,我們一時不能下手,第二步你還須派幾個得力的探員,裝扮了茶房,在那邊小心守候。」
    倪金壽連連點頭,應道:「這個都容易。要不要馬上就辦——?」
    倪金壽的話沒有說完,他的右手已伸到書桌旁邊的電鈴鈕上,正待按鈴叫外面的聽差進來。不料辦公室的門上又有咯咯兩下,有一個穿制服的聽差已自動推門進來,手中拿著一張名片。倪金壽接了名片一瞧,嘴裡念著:「陸健笙。」他抬頭向霍桑瞧瞧,似在詢問要不要接見。霍桑想了一想,便點點頭。倪金壽也把同樣的動作,引渡給那個聽差。
    一分鐘後,那個昂著頭,挺著大肚子的陸健笙踱進來了。他的個子相當高大,圓胖的臉兒,又白又嫩。他的頭髮雖已有些禿頂,看去總有五十開外的年紀,卻並沒有衰老的樣子。他有一個平扁的大鼻子,兩條稀疏的淡眉,一雙靈活的眼睛,似乎很工心計。其實這一副眼睛真是他的唯一的法寶,發威,獻媚,隨機應變,他一定都能運用自如。當他踱進來的時候,他的眼睛似乎正安排在「發威」的機鈕上。他身上穿一件淡灰薄花呢的袍子,腳上穿一雙漆黑髮光的皮鞋。我一瞧見他這雙皮鞋,心頭不覺跳了一跳,它的尺寸相當大,而且是圓頭式的。
    當他走進來時,倪金壽已很恭敬地站了起來,招呼了一聲「陸先生請坐。」陸健笙卻只點了點頭。這點頭的動作,那頭的前後的距離,至多不過二英吋,而且依舊是昂著的。他的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夾著一支雪茄,順手揚了一揚,便在我們對面那只白布套的沙發上坐下來。霍桑只把眼角向那人瞥了一瞥,仍抱著右膝坐著,我也不曾起立。陸健笙也不跟我們招呼,好像只有人家招呼他,他是照例不先招呼人家的。
    他乾咳了一聲,開始向倪金壽說:「怎麼樣?兇手找到了沒有?」
    倪金壽呆了一呆,才坐下來答道:「陸先生,這案子很複雜,我還不知道誰是兇手——」
    陸健笙那雙發威的眼睛又增加了些「威」。「什麼?還不知道誰是兇手?你們忙了半天,幹些什麼事?」
    我覺得「你們」的字樣,好像把我和霍桑也包括在裡面。我心中有些兒著惱。霍桑卻讓眼睛半開半閉地,好像在養神,絕沒有什麼表示,倪金壽有些尷尬了。他向霍桑瞅了一眼,又回過去瞧陸健笙。這時有個聽差托著盤送四杯茶進來,分別放在四個人的面前,重新走出去,總算把這緊張的空氣減弱了一下。
    倪金壽說道:「陸先生,這案子裡牽涉的人不止一個。我和霍先生和包先生——唉,我來介紹一下,這一位是霍桑先生,這一位是包朗先生——」
    陸健笙的眼光移到霍桑和我兩人的身上。霍桑的眼睛不但半閉,竟完全閉攏了,我也覺得這傢伙盛氣難堪,故意把視線移開去,等我回過來時,瞧見不但倪金壽發窘,連那陸健笙也像有些難於下場。
    陸健笙說:「霍桑,像是一個私家偵探。是不是?那麼,這筆費用我可以擔任,只要你們趕快破案。」
    霍桑忽慢慢地張開眼睛。「陸健笙!你打算出多少費用?」
    「這個——這個——你總有一定的數目。你說多少,我照給就是了。」
    「這倒不巧,我還不曾定固定的費用數目。平日我給人家偵查案子,向來是不受報酬的-一喂,你這個華大銀行是獨資的,還是公司性質的?」
    「這——這話什麼意思?」他的語氣裡有些著惱。
    霍桑仍緩聲說道:「我告訴你,假使你的銀行是股份性質的,你只當一個經理,那你就不配說那句大話。如果是獨資的,那我先得問問你,你一箍腦兒有多少資產?因為你既然要仗著錢的力量來驅使人,那我不能不先查一查你的錢夠不夠付給我的酬報。」
    陸健笙的眼光裡的威力有些變動了。他好像要發作,可是給霍桑那種冷靜的神氣所鎮壓,又像發作不出。他舉起右手,把那支已經熄滅了的雪茄送到嘴裡,用力吸了幾口。他瞧瞧倪金壽。倪金壽低倒了頭,分明不知道怎樣應付。
    陸健笙吶吶地說:「這——這算什麼?開我的玩笑?」

《舞後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