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桂報告說:「霍先生,有個老頭兒要進來見你,模樣兒很奇怪。我問他要名片,他又拿不出,又不肯說姓名。」
霍桑停了腳步,點點頭道:「好,請他進來。」他隨手把壁爐簷上的兩盞電燈也一起開了。
不一會,一個白髮白鬚,滿面皺紋,穿著一件寬大的黑綢袍子的老人,低著頭彎著腰蹣跚地走進來。這老人的肩膊有相當的闊度,要是他的背不彎,高度也許超出霍桑以上。他一走進來,好像很熟悉的樣子,向霍桑連連拱著手,嘴裡發出粗嘎的聲音。「霍先生。」又回過來向我拱拱手。「包先生。」
我覺得這老人的禮貌既很周到,論情,我不能不照禮回答。我急忙站起來鞠了一個躬,正要請教他的姓名,霍桑忽也彎了彎腰,搶在我前面發話。
「趙先生,請坐。」
那老人的身子微微一震。這同樣的本能動作,立即影響到我的身上。趙先生?趙伯雄嗎?我的手不期然而然地伸到衣袋裡去。
霍桑的眼角里顯然已瞧見我的動作,忙婉聲說道:「包朗,慢著。這位是趙伯雄先生——不過這只是他暫時假定的姓名。趙先生,是不是?」
那老人忽而格格地笑起來了。他不再驚異,也沒有侷促不安的神氣。「霍先生,我不能不佩服你的眼力。你真有能耐!」他一邊說,一邊在書桌面前的一隻沙發上坐下。
霍桑也坐了下來,冷澀地答道:「那麼,你這樣子打扮,目的再要讓我的眼睛有一個測驗的機會嗎?」
那假老頭兒趙伯雄忙接嘴說:「不是,霍先生,你誤會了。我老實說,我不換這個裝束,不敢從豐泰裡出來,怕會遭遇不必要的麻煩。你派遣的那個尾隨我的瘦子,的確很幹練。剛才直到我到了豐泰店裡,才發覺有人在店門外監視著。我很佩服他。他一路跟隨著我。我竟完全不知不覺。」
霍桑淡淡地說道:「可是他到底給你賣掉了啊。」
趙伯雄微笑著說;「是的,但這也不能怪他。我因著他留在店外不像樣子,故而把我全身的衣裳換給乃魁。他的身材跟我相仿,裝束又完全一樣,自然不容易分辨。你的那位探伙才跟著他走開去,我才能自由自在地到這裡來拜訪你。」
我好像進了夢境,真有些弄不明白。趙伯雄明明是個要犯,怎麼竟敢自己上門,還裝著這種虛偽的禮貌?更奇怪的,霍桑怎麼也以禮相待?他好久要找尋這個人,現在為什麼不馬上將他拘捕?我可能打一個電話給倪金壽嗎?
霍桑又冷冷地說:「趙先生,我得提醒你一聲。你如果再細心一些,便不會說你此刻是個自由自在的人了。」
趙伯雄的身子略略從椅子上挺起了些。「霍先生,這話有什麼意思?你可是又打算要把我——」
霍桑搖搖手,說:「不是這個。你一路到這裡來,也不見得怎樣自由自在啊。」
「什麼?又有人監視著我嗎?」
「對,我相信至少有一個人陪送你到這裡來。你可要見見他?……施桂,你到門外去——」
趙伯雄忙搖著兩手,說:「霍先生,不必,不必。我真佩服你,你真是一個偵探的天才。我想像你這樣的才幹,應得為國家民族擔任更重大些的任務。」
霍桑沉著臉兒答道:「我想你此刻來見我,不單是為著要向我說幾句恭維話吧?」
趙伯雄道:「那當然不是。不過你須明白,我這幾句話實在是由衷而發的,並不是虛偽的敷衍。我到這裡來的目的,有兩個:第一,是道歉;第二,是解釋誤會。」
霍桑的手裡在玩弄一把書桌面上的裁紙刀。他的眼光有意無意地瞧在這把小刀上,淡淡地說:「你要解釋什麼誤會?」
趙伯雄道:「霍先生,你不是認為那王麗蘭是我打死的嗎?」
霍桑的目光仍不離開他手中的那把尖頭骨柄的小刀。「那麼,誤會的倒在你方面。我知道你有打死麗蘭的企圖和計劃,並且在行動上也已完全實施了你的計劃。不過真正致麗蘭於死地的,卻不是你,是另有一個人。」
趙伯雄的身子突然間完全挺直了。他的稜角形的眼睛也張得很大,閉緊了嘴,把驚異的目光凝注著霍桑。霍桑用手指彈著那小刀的鋒尖,叮叮作聲,毫不理會他。趙伯雄緩緩伸手到衣袋裡去,摸出一塊白巾來,輕輕抹著他的額角和面頰。這一抹竟造成了返老還童的異跡。等到他將白巾拿下來時,巾上已沾染了不少赭石色的顏色。他臉上的皺紋霎時間已完全消滅。
趙伯雄道歉似地說:「霍先生,我真慚愧得很。我起先對於你的估量,的確還嫌過低。現在我才明白。你真是了不得。你的腦子,眼力和勇敢,都足教人五體投地。」
霍桑又揮一揮手。「趙先生,別說廢話。現在請你把經過的事實仔細些說一遍,省得我用假定的方式給我的朋友解釋。我相信包朗先生聽你親口敘述,一定比我間接地說明更高興。」
趙伯雄回頭來向我瞧瞧,嘴唇上露出一絲微笑,接著又點點頭。可是他還沒有開始講述他的故事以前,又發生了一個小小的岔子。施桂忽鬼鬼祟祟地走進辦公室來,走到霍桑旁邊,附著他的耳朵說了幾句。霍桑點點頭,說了一句:「不用等,你叫康年回廳裡去好了。」接著,他站起來,跟了施桂走到辦公室門口,讓施桂走出去後,隨手把門關上。他回到原座上時,向趙伯雄點點頭,暗示他開始敘述他的故事。
趙伯雄說道:「霍先生,你說的都對,我的確有處死王麗蘭的企圖和計劃,並且也這樣實行過。不過在我敘述以前,還有一個先決問題。霍先生,你可知道這女子的真相怎樣?最近有什麼行動?」
霍桑又把關門時放下的裁紙刀重新拿在手裡,略略抬起些目光,答道:「關於這一點,我雖還沒有得到充分切實的材料,但我可以猜想得到。這女子是個意志薄弱的人。說起來也怪可憐,伊從純樸渾厚的農村社會裡出來,陷進了物質社會的洪爐,便身不由主地墮落下去。伊已沉淪在享樂放縱的洪流中,為了金錢的目的,什麼事都幹得出,出賣肉體,出賣靈魂,出賣群眾,甚至出賣一切!」
趙伯雄連連點點頭說:「對,對,伊正是這樣一個人物。我奉派到這裡來,原有著特殊的任務。同時我聽得有一種陰謀在活動,主持的是個交際花。我覺這也在我的使命範圍以內,就著手偵查伊的行動,進一步再打消伊的企圖。我知道伊雖已退出舞場,但伊仍舊利用舞場從事伊的非法的活動,伊專找公務人員進攻。我費了相當的工夫才得和伊接近。這女子真是絕頂聰明,行動特別謹慎,一時不易得到伊的破綻。不多幾天,伊也已覺察到我的任務。伊竟敢將計就計,來一個『反累司』。換一句說,伊竟想利用我做伊的工具了。所以起初是我用了方法接近伊,後來伊反而想盡計策來接近我。伊曾兩次到我的寓所裡去過夜。第一次伊不曾得到什麼。第二次就是大前天十六晚上,伊乘我熟睡的當兒,要想竊取我的秘密。伊曾檢查我的皮包,衣袋和枕頭,終於在我的枕頭套裡面,偷了一張密電碼去。」
趙伯雄停頓了,重新把白巾摸出來,反折了一下,又抹試他的面頰。霍桑利用這個時間,又淡淡地說了一句。
「你也太疏忽了。你既然擔任了重要的任務,怎麼竟敢真個跟這樣的女子勾搭,讓伊在你的房間裡過夜?你的要件又不小心妥藏,睡時又這樣懵懂。你大概已當真陷進了伊的圈套,給伊迷住了!」這幾句話的聲調,嚴冷得真像一個上司當面申斥他的下屬。
趙伯雄瞧見了霍桑那種鐵一般冷的面容,臉上浮出一重紅色,也禁不住有些羞愧。他低沉了頭,緩聲答道:「霍先生,我真該死!我不敢抵賴,這一著的確是錯誤的。不過那被盜竊的電碼已經失了時效,原是沒有價值的。那有效的一張,我藏在呢帽裡面的皮圈裡,伊並沒有發覺。所以伊的行動,我在下一天還沒有發覺,直到昨天早晨,我才知道枕頭套裡的那張過時電碼已被伊偷去。這一來才證實伊的確是一個危險組織中的中心人物。我就決意採取緊急的行動制裁伊。昨天傍晚,我到伊寓裡去找伊,沒有找著,知道伊和姓陸的出去了。我料想他們總在什麼餐館裡,果然在白梅酒家裡給我找著。」
霍桑忽淡淡地插了一句;「那時你的舉動也太莽撞,你竟會推開那密室的活絡門。你怎麼忘了這種活絡門只有半截,你的下半身是毫無掩護的?這種行動也不像是一個擔任秘密任務的人應當採取的啊!」
趙伯雄把舌子伸出來,微微舐了舐上嘴唇,兩隻眼睛似笑非笑地顯出一種尷尬的神氣。「霍先生,你已完全知道了嗎?我的舉動真是太慌張了些,那時麗蘭已經瞧見我,但我馬上避開,那姓陸的卻不曾見我。」
霍桑又道:「他也見你的,不過是在九點鐘光景,他們離開白梅的時候。後來你跟他們進上海戲劇院裡去,你的行動比較地謹慎得多。」
趙伯雄用著驚異而佩服的聲調說二「霍先生,你竟已完全知道。那麼,我也用不著說得過分累贅。我等到電影終了以後,就跟他們回青蒲路去。那時雨下得很大,我為著小心起見,不敢就在伊家門外停車。但我曾瞧見麗蘭在門口下車,那姓陸的卻不曾進去。等到我叫汽車退回過來,在離伊寓裡三四家門面停下來時,我忽見有一個身材短小穿雨衣的人,走進伊家裡去。我下了車,就悄悄地伏在伊寓所門外的短牆邊,瞧裡面的動靜。
「霍先生,你總也想得到:那個短小穿雨衣的人,就是伊的僱主。那時窗簾雖下著,但隱約中我還瞧見他們在裡面喝著酒,吸著煙,談談笑笑,非常高興。可惜他們的舉動,我不曾完全瞧見。因為在那個時候發生了一個岔子。」
霍桑問道:「可是因著那看門的老毛從大同路轉角上回來,你不能不到西面空地上去進一避嗎?」
趙伯雄點頭說:「正是,我等他進了門房,才重新回到短牆外面去。」
這時我忽然想證實老毛告訴我的說話,禁不住插口問了一句。「老毛進了大門,可曾進正屋裡去,還是一直進他的門房裡去的?」
趙伯雄向我瞧瞧,答道:「他直接進門房裡去的。怎麼樣?」
霍桑接嘴代替我答道:「沒有什麼。包朗兄還想證明地板上的皮鞋印子。其實這印子跟老毛沒什麼關係,不過是一種巧合。趙先生,請說下去。」
趙伯雄繼續說道:「我在短牆外面又耽擱了好一會時候,王麗蘭好像竭力奉承那雨衣客,態度上很狎褻。不過我已說過,最重要的一幕我不曾瞧見。我料想那張失效的電碼,也許伊就在這個時候向伊的僱主繳卷的。但我還彷彿瞧見那人臨走時拿出些東西來給伊,接著我見他退出來了。」
「我本來的目的,要想處置這無恥的女子,但到了那個時候,又臨時變計。我打算先瞧瞧這個雨衣客的真面目,如果可能,我還想查明他的蹤跡。因此,當他退出來時,我仍避在西面隔壁的空地上,我才瞧見那人的年紀還不大,上嘴唇上留著些短鬚,一出門便向東往大同路轉角上去。」
霍桑忽拿著那把裁紙刀舉一舉,說道:「且慢,我們半時有一個疑點不容易解釋。伊既然那麼趨奉那個雨衣客,論情也許要送出來,事實上卻不曾。我知道你在等那雨衣客出門以後,又向那會客室中瞧過一瞧。我想你總可以給我們解釋這個伊所以不送客的疑團吧?」
那個少年老人點點頭,說:「是的,當時我也料想伊要送出來,但結果只見他一個人出來;因此,我有些詫異,才重新瞧一瞧。原來那時候室中另外有一個客,事實上伊不能送伊的僱主出來了。」
我又不禁詫異地說:「另外有一個客?怎樣去的?可是從後門裡——」
霍桑忽抬頭瞧著我,說:「包朗,不是。這個客本來在屋子裡,用不著前門或後門裡進去。」
趙伯雄連連點頭說:「對,對。我在一瞥之間,瞧見麗蘭的姑夫李芝范,銜著紙煙,已走進會客室。麗蘭正在開窗拉開簾子。我才明白伊所以不送出來的原因。我為著要想追蹤那穿雨衣的人,急忙回到汽車上去,趕緊開車轉彎。進入大同路時,那人的汽車已經開遠,追了兩條馬路,又停頓了一下,結果便終失望。我只得重新回青蒲路去。將車停在原處。那時雨點已小得多。我再到短牆外面去一瞧,客室中電燈依舊明亮,富也開著,麗蘭坐在書桌後面,那老頭兒似乎已不在室中。我認為這是一個不可輕縱的好機會,就瞄準伊的心口開了一槍。接著我便悄悄回上汽車,駛回亞東去。」
霍桑抬頭瞧著他,唇角上浮出一絲微笑,問道:「你開槍的時候,分明認為伊還是活著的。對不對?」
趙伯雄有些侷促不安的樣子。他的舌尖又露到嘴唇外面來。他不自在地說:「是的,這是我的粗莽,其實也是我過度興奮的緣故。不過這一個錯誤,我一回上汽車,立刻感覺到。因有伊中槍以後,非但不曾叫喊,我彷彿記得,連牽動的動作都沒有。我就疑心伊也許已先被人謀死,我只打中了一個死人!」
霍桑唇角上的微笑更擴大了些,不過那笑容一剎那便消滅不見。他冷冷地說:「你的錯誤發覺得真很迅速,同時你對於你自己的發槍技術,也有很高的估價。」
趙伯雄的眼睛又張大了。「霍先生,請你容許我說一句放肆的話。我的手槍射擊,在十碼以內,成績可以有百分之九九。」
他說這話時,他的神氣和聲調,都有一種洋洋自得的表示。我暗忖他的誇張的話,幸虧還留著一分。亞東旅館電話間木壁上的一彈,大概就是他的美中不足的餘下的一分了。
他又補充說;「其實就是我的手槍不曾打中,伊如果是個活人,也應當有喊叫和站起來的動作。我的覺悟到自己的錯誤原是很自然的。」
「我回旅館以後,唯一的打算,就是這件事情揭發出來時,我為著我的任務的緣故,決不能被牽連在裡面。因此,我暫時換了一個房間。今天早晨化了裝,重新到七樓去繞一周,瞧瞧有沒有人疑心到我。我恰巧瞧見了兩位先生正在向七十一號阿根調查。我有些兒害怕,因為我知道這件事經了霍先生的手,而且又已注意到我的身上,我的被牽連的危險簡直已沒法逃避。」他忽皺緊了眉毛,兩隻手交握著,表示出一種深切的懊悔。他繼續說:「霍先生,我現在回想,我那時真是太愚蠢了。我想不到用坦白的態度向你說明原委,卻一時昏憒,竟採用了那種笨拙的警告方式。霍先生,這是我十二分抱歉的。」
他的歉意當然是指電話間中的那粒槍彈。他的說話的神氣,倒也相當誠懇。霍桑似也領會到他的誠意,便點了點頭。
他說道:「你想用這樣的方式警告我,叫我不要干涉這一件事,那不能不說你的估量錯誤;同時也顯見你太漠視了我的歷史。不過我也承認,當時你的確只想警告,還沒有惡意。」
那假老頭子忽然從沙發上直跳起來,大聲說:「霍先生,你寬恕我了嗎?你的腦力眼力,真不能不使人佩服。真的,我完全沒有惡意。我開槍的時候,瞄過了你的高度,你竟也領會到。霍先生——」
霍桑緩緩地接口說:「是的,我瞧過那木壁上的彈孔,超出我的高度半時。不過你那時如果真想打中我,那麼,你的舉動的敏捷性,似乎也還差一些兒。」
我聽了這兩個人針鋒相對的談話,精神上引起了一種不可言喻的興奮。這趙伯雄確是個厲害的人物。可是孫悟空的一個觸鬥,終於逃不出釋迦牟尼的手掌!
霍桑又繼續說道:「趙先生,請坐下來。你再把剛才大同路上李芝范的事說一說。」
趙伯雄收攝了驚異的情緒坐下來,定一定神,方才答話。「這件事和我沒有關係。事實也很簡單,因為我經過了一度推想,覺得殺死王麗蘭的,也許就是李芝范。因為當我要追蹤那穿雨衣的人離開二十七號時,伊的會客室中只有麗蘭和那老頭兒兩個人。等我失望了再回到伊門外去時,屋內屋外並無異狀,時間的相隔,前後最多不過十分鐘,麗蘭卻就在這時間中死去。所以除了這李芝范外,的確沒有第二個可疑的人。今天午後,我在警廳裡得到了剖驗的消息,知道麗蘭是因刀傷致命,我的槍彈碰巧也打在同一的傷口裡。我的推想既然證實,便想去瞧瞧李芝范,問問他為什麼要殺死麗蘭。」
「我走到大同路時,忽見李芝范剛從大同路的北面迎面過來。他的後面還跟著兩個人。我以為很巧,正想穿過了青蒲路去招呼他。不料正在這個當兒,我瞧見他後面的兩個人,忽而躥前來攔阻他,好像要向他要索什麼。三個人就扭做一團。接著,砰砰兩聲槍響,李芝范便倒在大同路的轉角。那兩個人也就回身向大同路的北端飛奔。我想不到有這個意外的岔子,也就旋轉身子,向大同路南端退回去。我不曾料到你已派便衣探員在那裡監守著。我為謹慎起見,也曾繞了幾個圈子,才回到黃河路去。不料那個瘦子非常機警,我一路上曾好幾次回頭,不曾見他的影蹤。不過這個人對於我也有用處。如果在這件事上,你對於我有什麼懷疑,我想他可以給我做一個證人。」
我暗忖李芝范的被人襲擊,他果真完全沒有關係嗎?他的話如果不虛,這件事還有相當的麻煩。打李芝范的是誰?據趙伯雄說,另外有兩個人。這兩個是什麼樣人?眼前我們還沒有頭緒啊。
霍桑沉著臉說道:「趙伯雄,這一回事,你在法律上,應受相當處分。不過這女子是一個社會的害物,國家的罪人,若就你的職務上說,那當然應當別論。不過就說你的職務,你的行動失檢,也不能不受相當的處分。」
趙伯雄又立起身來,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低聲說:「霍先生,你的訓話我都領受。我自己也知道我的錯誤。現在你給我任何處分,我都準備接受。」
霍桑也站起身來,把在手中玩的那把小刀向書桌上一丟,隨意地說:「處分的權不在我的手裡。這是我的見解,又是我對於你的一個警告。你去吧,你應有怎樣的處分,我想你不久自然會知道。」
那趙伯雄又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霍先生,我對於你的感激和佩服,不知道用什麼話才能形容。不過,我還有一個請求。你結束這案子的時候,如果能給我些地步,讓我有一個自新的機會,那我一定終身不忘。」他又彎一彎腰,向室門口走去,在門口時又停了腳步,回頭來說:「霍先生,包先生,再會。……唉,我還得說一句,麗蘭雖死,伊還有幾個同黨,內中一個女子叫鮑玉美,也是主要分子。你如果給我一個自贖的機會,讓我完成這未了的任務,那我一定盡著全力去幹。」
霍桑點點頭說:「好,你去問問老毛,也許可以得到些關於這姓鮑的消息。但我想那姜安娜跟余甘棠,不像會有同黨關係吧?」
趙伯雄搖搖頭。「不是,連那姓陸的也不知道伊幹這樣的事。」接著他旋轉身子,依舊裝著老態彎腰曲背地走出辦公室的門。霍桑也只在門口點一點頭,並不送出去。
這時蘇媽已將我們的晚餐送進來。霍桑伸了一個懶腰,好像很乏力的樣子,但他的面容已不像先前那麼緊張。他不等我開口,就向我說;「包朗,我知道你照例要有不少問句。不過夜飯會冷掉。吃了夜飯再談,你終可以耐得住吧?」
我當然不便提出什麼異議,但因著腦子裡充塞了種種疑團,連帶地影響我的胃納,兩碗飯的老例,竟打了一個對折。霍桑卻和午膳時的情形不同,他的胃口已恢復了常度,顯見這案子已達到了結束的終點,他的緊張的神經也因而鬆弛了。晚飯過後,霍桑照例燒著了他的紙煙,坐到那只沙發上去。他舒適地躺在沙發上,兩條腿也挺得很直。
我在燒著了一隻紙煙以後,就遵照他的約定,開始發問。「霍桑,這件案子竟會這樣子結束,真兇不是趙伯雄,我倒有些料想不到!」
霍桑噴出了一口煙,突然剪住我道:「什麼?這是一件雙重謀殺案,你自己也早已知道的。怎麼說料想不到?」
我呆了一呆,一時回答不出。我瞧瞧霍桑的臉,也不像在開玩笑,或故意譏諷我。
霍桑接續說:「你怎麼這樣呆瞪?當我們在今天清晨一瞧見王麗蘭的屍體,你不是就發表過一個正確的見解嗎?你曾說好像是刀傷。是的,那是刀傷。那傷痕的寬度,便是個顯明的鐵證。還有槍彈穿背面出時,背孔縮小,並沒有多量的血,也可見不是槍彈致命。這原沒有什麼疑問。你自己發表過的見解,怎麼忘記了?」
我應道:「是的,我在一瞥之間就得到刀傷的印象,不過倪金壽馬上糾正我,說是槍傷;同時他說明屋中人都聽得槍聲,還有一粒從牆壁上鉗出來的槍彈,的確是穿過了王麗蘭的胸膛,而且再巧沒有,又是在同一的創口裡穿過的。因此,才使我模糊起來,不敢再堅持我的成見。」
霍桑點頭說:「是啊,這案子的複雜性,就在這一點上——就在這雙重謀殺點上。其實若說是單純的槍殺,那麼王麗蘭身上的飾物的失竊,便沒法解釋。事前行劫既不可能,因為伊不曾叫喊;伊勢不會把伊所心愛的首飾,毫無抵抗地讓人家拿去。事後劫取,又為時間所不許,我們早晨已經討論過了。所以這明明是件雙重謀殺案,一經推想,便可知劫取飾物勢必在行刺的當兒,而在打槍之先。你的見解顯然有著實際的證據,不是憑空產生,你本用不著自己懷疑。」
「這樣說,你也早就相信王麗蘭是因刀致死的了。」-
「是的——我還假定那真正的兇手,也許就在那屋子裡。不過因著那『甲組』皮鞋印子的關係,使我有些兒猶豫,一時還不敢決定。」
「那麼,你怎麼不爽快些就向屋中的幾個人著手?卻反而虛費功夫在外面繞圈子?」
霍桑笑了一笑,說道:「什麼?繞圈子?虛費功夫?包朗,你怎麼說得出這樣的話?你豈不知道這案子的表面現象。手槍問題更重於刀刺問題嗎?並且那打槍的人雖不能真個打死麗蘭,卻同樣有謀殺的企圖。打槍的人又是從外面來的,牽涉的人很多,關係又很複雜。我怎能不急其所急,先把外圍肅清一下,將那個第二重謀殺的主角找出來呢?」
我靜默了一下,呼了兩口煙,又說道:「你當初既然就疑心用刀刺死這舞後的就是屋子裡的人,可就知道行兇的人就是那個老頭兒李芝范嗎?」
霍桑忽攢著眉峰緩緩吐吸了兩口煙,搖頭說:「不,我不敢憑空斷定。因為我起初所得到的材料不夠,還不能充分知道他有什麼動機。我當然不能單憑想像就下結論。」
我又道:「那麼,你根據著什麼,才假定行刺的是屬於屋中人?」
霍桑道:「那有幾個根據:第一,王麗蘭的死,分明是安坐在書桌面前椅子上的時候。伊並沒有掙扎狀態,但伊的眼睛裡卻留著驚駭之色。可見那行刺的人,似和死者極相熟而不提防的,決不是突如其來的外客,或是本來和伊有什麼怨嫌的。故而那人突然行刺,伊就來不及抵抗;不過伊在臨死的一剎那,眼睛裡仍不能不露出驚異。第二,就是那地板上奇怪的皮鞋印子。我們知道那印子除了死者自己的不算,共有甲乙兩組。那乙組印子進去時深而出外時淺,並且一進一出也並不怎樣整齊。現在我們已知道這乙組印子,就是那雨衣客留下的。那人在會客室中盤桓了好久,他的皮鞋經過地毯的磨擦,所以出外時淺淡得幾乎看不出了。那甲印卻就大大的不同,一進一出,都很清楚,而且進出的兩行,整齊不亂,並沒有互相交疊的痕跡。這不像是一個從外面進去的人,在室中耽擱了一回然後出來;卻像是有一個人從外面進去,走進客室,到地毯的邊際站了一站,馬上就退出來。這固然是一個可能的假定,但實際上還不很健全和合理,因為那進出的兩行,分別得太清楚了。更合理的假定,像是有一個人,故意留著這一進一出的足印,要人家相信有一個人從外面進去,後來又從裡面出來。為什麼呢?那自然的結論,就是那個人本來在屋子裡,他干了犯法的勾當,卻想把嫌疑讓渡給外來的人吧。
「不過我既然有了第一個雖然不很合理的假定,那我不能不先肅清外圍的疑點。我必須把外面的幾個嫌疑人都證實不曾進過屋子裡去,然後我的第二個假定才能成立。不幸得很,這甲印的皮鞋,又牽涉了陸健笙和老毛,關係更見複雜,所以,我不能不先把一切可能的嫌疑完全解釋清楚。
「後來案情的真相逐步發展,在可能進屋子裡去的人,一個個都經過證實和排除,我又把屋子裡的幾個人逐一加以精密的估量。安娜又告訴我麗蘭和李守琦有過婚約的事。這樣一來,我的眼光便轉移到李芝范身上去。因為單就動機方面說,除了單純的金錢目的以外,又加上了兒子毀婚的怨嫌,我就開始推想他的行動上的可能性了。」
霍桑說明了這一番複雜的關係和他的思想上的歷程,好像有些兒疲乏。他連連吸吐了幾口紙煙,又閉上了眼睛,又像養神,又像在整理他的思緒。
我就乘空表示我的意見。「這個老頭兒在表面上很像一個道學先生,想不到竟會施展出這種狠毒的手段。」
霍桑張開了眼睛向我瞧瞧,感歎似地說:「這無疑地是金錢的魔力引誘了他。不過他也只是個假道學,他的修養,一定還不充分。否則,孟老夫子說過的『富貴不能淫』,這區區的鑽鐲和戒指耳環,決不能就迷住他的心竅。我和他接談時,也給他的假面具所蒙蔽。相信他是一個舊式的君子人,因此他在行兇時因時間匆促而遺留在書桌邊上的那枚假象牙煙嘴,竟也相信他真是在晚飯後閱報時遺留的。包朗,這是我的失著,我竟受了他的騙。其實我從那枚香煙嘴上測度他的個性,除了紙煙吸到盡根表示他過度節儉以外,煙嘴的保持完整,又顯見他是個細心謹慎的人。可是他在談話終了走出客室時,又故意忘掉那枚煙嘴,又顯示他是個粗心健忘的人。這舉動明明和先前的推斷完全相反,我當時竟不曾立即想到,可見我的腦子的靈敏性,確是跟著年齡而逐漸衰退了!」他連帶著歎息了一聲。
我道:「這也難怪你。他的矯飾工夫的確很高明。譬如據金梅說,他在發案後首先主張報告警署;他對於王麗蘭的生平又好像表示伊有些自作自受,對於伊的死又像莫名究竟,又並不自謀卸罪地舉出其他嫌疑人。總之他的行動,態度,言語,的確都不易教人生疑。」
霍桑搖頭道:「不,他在談話之間,好像他是很清高的,不滿意麗蘭的行為。其實我後來仔細一想,他的清高也出於虛偽。你想他在前年秋天來過一次,既然不滿意麗蘭的生活行動,又認為上海是個惡濁的都市,那麼,他這一次為什麼再來?而且又為什麼仍舊寄住在他所不滿的內侄女的屋子裡?」
我點點頭。「那麼,他在實際行刺的動作方面,你有過怎樣的假定?」
霍桑道:「他的行動的步驟,我想你等一回可以聽他自己說,用不著我間接地說明,因為我說起來多少會有些隔膜。不過我的眼光所以集中到他身上,然後又斷定是他,關鍵還在那個甲印上。我想起我曾瞧見客室中有一雙陸健笙留著的拖鞋,因此料想也許還有一雙皮鞋留在屋子裡,給李芝范利用。剛才我單獨到警廳裡去時,叫你先到麗蘭家去找李芝范談話,我的目的就要你設法羈留他在樓下,以便我可以悄悄地到他房間裡去搜索陸健笙的皮鞋。後來你也瞧見的,我在麗蘭房間裡果真搜出了那雙黑皮鞋,你又告訴我李守琦強xx不遂的事,我的推想便完全證實了。」
這時,我又把第二個重要疑問提出來。「那麼,此刻李芝范自己又被什麼人打中的呢?」
霍桑忽從沙發上坐直了身子,隨手把煙尾拋了,搖頭說到:「這又是一頁新書,我還沒有把握。不過——」他頓住了不說下去,隨即立起身來在室中踱著。
我也把煙尾拋入灰盆,繼續問道:「霍桑,為什麼不說?不過什麼?」
霍桑低沉了頭,緩緩說道:「我有一個推想,不過太空洞些。」他又頓了一頓,變了語氣說:「我相信這一著不會有多大困難。這屋子外面,我早就叫倪金壽派兩個人來監守著,一個叫松泉,一個叫荷生。在四點鐘光景,我再到麗蘭家去時,只瞧見荷生一個人在外邊,那松泉分明已尾隨著李芝范去了。如果松泉不曾溺職,他應當瞧見一切的經過情形。剛才我們已知道松泉也有消息到廳裡去。我想打一個電話問問倪金壽,這一頁新書,總也可以解釋明白的。」
霍桑正走到電話機旁去時,那電話的鈴聲忽先響起來。霍桑順手拿起話筒來一聽,那是公安醫院來的,打電話的正是倪金壽,不過霍桑已沒有機會問到松泉的報告,因為據倪金壽說,李芝范在鉗取子彈以後,傷勢起了變化,此刻已在彌留之際,叫我們立刻就去。
霍桑答道:「好,走罷,我陪你回警廳去。那余甘棠受了十個鐘頭以上的拘禁,也足夠給他一種相當的刺激,此刻我應當去把他釋放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