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燃燒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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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四月初,「台兒莊大戰」勝利捷報傳來,舉國歡騰萬民同慶,抗戰中心武漢連夜舉行火炬大遊行,徹夜狂歡慶祝勝利。但是隨後形勢急轉直下,日本人大舉反攻,徐州前線局勢岌岌可危。
    局勢惡化的一個重要標誌就是日本飛機開始實施對後方城市的大規模空襲。四月二十九日,這一天是日本「天長節」,也就是日本國民慶祝天皇裕仁誕生日。頭天日本電台宣稱,為了以勝利向天皇陛下祝壽,日本飛機將毫不留情地轟炸支那(中國)城市武漢,直到把它從地圖上抹去為止。
    這是殘暴的日本強盜向這座人口稠密的華中大城市公開發出的第一張死亡名片。對於生活在武漢三鎮的我父親一家和數百萬中國人來說,和平的日子屈指可數,敵人的節日成為他們的受難日,他們無法逃脫一場來自天空的血光之災。
    上午八時,日本海軍重型轟炸機十八架,在三十六架戰鬥機掩護下氣勢洶洶地朝武漢方向撲來。氣焰囂張的日本電台還威脅說,這將是一次「無區別」大轟炸,無區別的意思就是不用區分軍事和民用目標,換句話說就是進行一場隨心所欲的野蠻屠殺。五個多月前首都南京陷落,武漢就成為國民政府的臨時抗戰中心,不僅國家機關和戰爭大本營遷至該市,各國駐華使團、外交機構和來自全國各淪陷區的內遷機關、工廠學校和民眾團體亦云集武漢三鎮。對日本人來說,武漢不僅是長江中游的交通樞紐和戰略要地,更是中國抗戰的心臟,摧毀中國必得先摧毀武漢,摧毀中國抗戰必得先摧毀武漢抗戰。
    這就是日本人發誓要把武漢「從地圖上抹去」的原因。
    根據漢奸提供的情報,日本人事先已經對駐守漢口機場的中國空軍瞭如指掌,不僅掌握這些部隊的番號和動向,知道這些部隊對外號稱三個戰鬥機大隊,實際上只有不超過十幾架作戰飛機,而且刺探到這些飛機多已超期限服役破損嚴重的軍事機密。抗戰十個月來,以弱擊強的中國空軍已經瀕臨消耗殆盡的境地,因此佔據絕對優勢的日本人非常自信,在強大的日本護航機群面前,中國空軍的殘兵敗將還不得趕快逃得遠遠的嗎?
    這一天,覆蓋在華中地區上空的積雲忽然散開來,一輪紅日從厚厚的雲層裡露出笑臉來。九時許,我十二歲的父親鄧述義正在漢口聖保羅小學的教室裡背書,他至今記得那天上的是一堂國文課,國文先生誦讀的課文是《論語》。
    這時候城市上空響起刀子一般尖利的空襲警報。
    聖保羅小學是一所教會學校,校址在漢口的英國租界裡,這條馬路現在仍然叫做鄱陽街。學校標誌是一座尖頂教堂,每逢週日漢口的教友便要來到教堂做禮拜。抗戰之初,教堂尖頂被塗抹上紅白相間的十字標誌,這是在華的外國機構按照國際慣例向交戰雙方表明的中立立場。但是空襲警報一響,課堂秩序還是大亂,小學生像受驚的小鳥一樣紛紛奔出教室,擠在亂哄哄的操場上看熱鬧。
    有個眼尖的同學最先發現敵機,他尖叫起來:啊……日本飛機!我父親循著同學手臂望出去,他果然看見一群像馬蜂一樣的小黑點出現在太陽下方。後來這些黑點漸漸爬高起來,一直爬進太陽裡,叫人感到有些恐懼,好像太陽已經變成一個惡毒的蜂巢。
    日本飛機眼看就要逼近這座不設防的城市。
    忽然低空傳來一陣沉重有力的馬達轟鳴,又有同學驚呼起來:快看啦……飛機!於是我父親趕快掉轉腦袋,他看見從江岸火車站方向飛來一隊銀光閃閃的飛機,當機群呼嘯著掠過城市上空的時候,他們都看見飛機翅膀下面有一枚醒目的青天白日機徽。
    中國飛機升空迎戰了!
    抗戰以來,老百姓最大心願莫過於盼望自己軍隊快快強大起來,好把萬惡的日本強盜趕出中國。這一天他們的願望部分地得以實現。我父親說,從前中國飛機少得可憐,聽說漢口機場的飛機多是用來蒙騙日本人的木頭飛機,一旦敵機來犯天空便很難找到中國飛機的蹤影。但是這次不同。隨著雷鳴般的馬達震撼長空,他看見一隊又一隊中國戰機升空迎戰,其數量之多,陣容之龐大前所未見,已經大大壓倒敵機,好像一夜之間戰爭天平已經倒向弱勢的中國一方。
    我查閱當時的報刊史料,以證明父親的講述並非一廂情願的想像。《國民黨空軍抗戰實錄》(中國檔案出版社1994年版)載:「四·二九武漢大空戰」中國空軍出動新式戰鬥機達六十四架,佔據絕對優勢。另一本《藍天碧血揚國威——中國空軍抗戰史料》(中國文史出版社1990年版)載:中國空軍四大隊、三大隊和五大隊共起飛蘇制戰鬥機「伊爾15」、「伊爾16」……共計六十四架,分別從漢口和孝感機場起飛迎敵。
    這真是一個鼓舞人心的場面啊。
    父親說,學校立刻沸騰起來,學生歡呼雀躍激動萬分,許多老師仰望長空熱淚滾滾,他們期盼的復仇時刻終於到來了。地面人們目送排出戰鬥隊形的中國機群直插藍天,然後以排山倒海雷霆萬鈞之勢向著不可一世的殘暴敵人撲去。
    其實日本人的情報並沒有出錯,漢口機場確實只有十幾架中國戰鬥機,而且由於長期苦戰和缺少零配件,這些傷痕纍纍的飛機戰鬥力大減。但是令日本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蘇聯(俄國)援華空軍也就是斯大林元帥派出的「蘇聯志願軍」已經秘密抵達中國,兩個裝備精良士氣高昂的戰鬥機大隊連夜轉進武漢外圍的孝感機場,成為這場出奇制勝的抗日大空戰的絕對主力。
    於是「四·二九武漢大空戰」變成日本侵略者的一場噩夢。
    這天武漢民眾萬人空巷,人們不顧危險湧出家門,百萬民眾在地面為中蘇空軍吶喊助威。抗戰以來,兇惡的日本飛機在中國天空為所欲為,肆無忌憚地轟炸中國城市和村鎮,把成千上萬噸炸彈傾瀉在手無寸鐵的中國老百姓頭上。但是「多行不義必自斃」,這一天作惡多端的侵略者終於受到正義的懲罰。當第一架日本重型轟炸機拖著滾滾濃煙墜入長江並濺起高高水柱時,久埋在人們心中的仇恨立刻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驚天動地的怒吼把武漢三鎮變成埋葬日本侵領略者的汪洋大海。
    但是瘋狂的日本人並不甘心失敗,他們的戰鬥機拚命開火抵抗,試圖掩護轟炸機突圍。儘管中蘇空軍的密集炮火不斷擊中敵機,打得敵機起火爆炸,還是有幾架漏網的敵機躥至武漢上空扔下炸彈,炸毀一些房屋並導致地面民眾傷亡。
    激動人心的武漢大空戰歷時約四十分鐘,中蘇空軍擊落日本重型轟炸機十架,戰鬥機十一架,自己也損失十二架飛機,犧牲多名優秀飛行員。中國飛行員陳懷民在負傷之後駕機撞擊敵人,成為血灑長空的抗日英雄;蘇聯飛行員舒斯捷爾也英勇撞擊敵機不幸犧牲,被授予蘇聯功勳飛行員稱號。
    當日,武漢舉行聲勢浩大的慶祝集會和民眾遊行,史稱「四·二九空中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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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親直到天黑才興沖沖地趕回家,他一跨進家門立刻就被眼前亂糟糟的景象嚇呆了。
    客廳裡闖進來許多人,有認識的,像表哥肖三哥、肖二哥,也有許多不認識的陌生人。來人有的穿著骯髒的工作服,有的乾脆打赤膊,有人站著,也有人蹲著;有人胳臂上吊著繃帶,繃帶還在往外滲血,也有人臉上頭上還粘著血糊糊的泥土,把原本十分乾淨整潔的客廳弄得髒乎乎的。空氣裡瀰漫著刺鼻難聞的汗臭和血腥氣味。
    我父親的家是一幢坐落在漢口英租界內鹹安坊的三層小樓,這幢小樓至今還在,地名仍然未改,但是主要產權已經收歸當地政府所有。1995年我代表父親同武漢有關部門洽談剩餘產權問題時,看見這幢歷經歲月滄桑的小樓外表依然堅固,內部卻早已面目全非。需要說明一下,我父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爺爺名字叫張松樵,又名鄧旋宗,他的身份是武漢裕華紗廠的老闆,在湖北省算得上一個聲名顯赫的實業家。張松樵平時多數時候並不待在家裡而是住在江對岸的武昌,因為他老人家愛廠如命,要是機器不響他就睡不著覺。這天他剛好返回漢口休息,因此家裡才貿然闖來許多陌生人。這些人都是廠裡的工人,好一陣我父親才弄明白,原來日本人把炸彈扔進原料場,炸死一名搬運工,傷了十幾個人。
    在我父親記憶中,這是日本飛機第二次空襲武漢。頭次大約在春節過後,因為規模不大;炸彈都落在江水裡,城市和工廠均安全無恙。但是空襲還是導致廠裡多名女工受傷,她們都是因為驚惶失措許多人擠下樓梯來自己摔傷了,還有人因此落下殘疾。但是這次不同了,日本人的炸彈終於落到廠子裡,並且炸死了人。
    來人顯得很煩躁,他們都是武漢當地人,脾氣都很火爆,敞著喉嚨說話,往地上大口啐痰,也有人把辛辣的河南旱煙抽得叭嗒叭嗒響,令屋子裡煙霧騰騰空氣混濁不堪。但是沒過多久人們忽然安靜下來,他們聽見一陣沉重的腳步好像滾雷一樣在頭頂上響起來。
    人們趕緊站直身子,畢恭畢敬鴉雀無聲。
    長輩都說,我爺爺張松樵其實是個小個子,身長不到五尺,換算成今天的計量標準也就一米六十左右吧,但是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個子男人卻是人們心目中財富和資本的象徵。據武漢市工商聯協會撰寫《張松樵傳》載,張松樵「聲音洪亮,辦事果敢」,「耳垂肥大,雙臂過膝」,民間說法就是「有異人相」。在我們家裡如今僅存的幾幅老照片中,張松樵的老人骨骼突出面容清,一張刀劈般的窄臉上幾乎沒有肉,跟魚鷹差不多。他還生著一隻像猶太人那樣巨大的鷹鉤鼻,讓人感到有些驚奇和意外,我至今弄不明白的是,我爺爺的遺傳特徵是如何得來的?又如何那麼快就從他的後代們身上消失了?牆上老人沒有回答。張松樵依然目光炯炯犀利如炬,透露出一種不怒自威的奪人氣勢,隔著將近一個世紀的歲月長河嚴厲地注視著他的子孫們。
    這一天張松樵走下樓來,我父親看見他父親身後緊跟著一個形影不離的中年男人,這個男人腳步很輕,亦步亦趨,簡直就像張松樵的影子一樣。他就是工廠主管(廠長)肖老大。肖老大按輩分應是我父親的大表哥,但是卻比他年長三十多歲,他不僅是張松樵的親侄兒,而且還是他最信任的得力助手和家族接班人。本來這場由空襲造成的傷亡事故並不一定非得老闆出面來解決,日本人扔下炸彈並不是中國廠方的責任。但是值此戰爭時期,張松樵還是決定親自走下樓來同他的員工共渡難關。張松樵當場宣佈給予死者家屬優厚撫恤,招收家屬進廠工作,傷者予以治療,治療期間工錢照發。來人得到滿意答覆,千恩萬謝地離開小樓,肖老大當即派人把老闆的決定寫成告示張貼在工廠裡,以此安撫人心和消除空襲帶來的混亂。
    在當時的官方宣傳中,徐州會戰還在轟轟烈烈地進行,後方報紙天天都有勝利消息登出來,給人造成一種形勢大好和捷報頻傳的印象。張松樵卻對此感到不安。如果中國軍隊果如報紙宣傳那樣天天打勝仗,日本飛機還敢那樣猖狂,那樣肆無忌彈地深入中國後方轟炸嗎?準確說身為紗廠老闆的我爺爺並非具有軍事才能而是出於一個資本家的本能嗅出敵人迫近的危險氣息的,所以當客廳裡只剩下肖氏兄弟時,我的小學生父親聽見他父親憂心忡忡地對這群侄兒說:你們說一說,武漢到底守不守得住?
    原來肖氏兄弟都被派出去打探時局,也就是刺探軍方消息。戰爭時期來自軍方的消息都被嚴密封鎖,如果你想獲得真實戰況當然不能靠讀報紙,只能想方設法去打探。肖二哥長期跟新聞界打交道,他匯報說,根據可靠人士透露,徐州會戰並沒有取得重大進展,並且形勢相當不妙,失敗恐怕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肖三哥在軍界拉攏了許多酒肉朋友,他探聽的消息也證實戰局已經惡化,據悉中國軍隊正在向中原方向撤退,而李長官(李宗仁)準備撤離徐州。日本人佔領津浦鐵路後,下一步勢將進逼武漢。
    此時張松樵在北方投資的石家莊大興紗廠已經落入敵手,日本人宣佈包括大興紗廠在內的中國工廠都是「敵產」,予以強行沒收。而從各地淪陷區傳來的壞消息也無不令人心驚膽戰;日本人用刺刀對中國工廠實行「甄別」,如果工廠主拒絕與佔領軍「合作」,你的工廠立刻就會被冠以「敵產」罪名沒收。如果你被迫同意合作,替日本人工作,那麼你就等於把自己變成一個可恥的漢奸走狗。
    張松樵半晌無語。
    我父親雖然不大明白大人們所面臨的嚴重危機,但他也感覺到家庭處境不妙。
    這時候肖老大說話了。
    肖老大垂著手,表情恭敬而謹慎。他小聲匯報說:黨部有個絕密消息,聽說上面正跟日本人和談,如果和談成功,興許戰爭就可以停止了。
    張松樵瞪大眼睛說:你認為和談有幾多希望?
    肖老大兩手一攤說:黨部李主任說,關鍵是談條件。但是眼前日本人攻勢正盛,恐怕凶多吉少啊。
    肖老大最後一句話再次令張松樵陷入難以掩飾的失望之中。很顯然指望和談是件靠不住的事,俗話說「遠水難解近渴」,更何況戰爭主動權不在中方而是掌握在日本人手中。良久兒子終於看到父親恢復了往日的威嚴神情,他用一種決斷的語調吩咐肖老大說:去年首都陷落,我把部分備用機器運往四川,就是為了預防形勢惡化。本來我還想再等等看,但是眼下看來是不能再等了,等到日本人打到武漢就來不及了。你馬上動身往上江走一趟,把重慶那塊土地買下來,做好工廠搬遷準備。
    「上江」是湖北話,湖北人自稱「下江人」,所以湖北以上的四川和重慶就統稱「上江」。其實早在去年「七·七事變」剛爆發,未雨綢繆的張松樵已經親往上江地區的重慶和成都考察,沿途調查農村生產情況,收集商業情報,選取廠址和洽談購買土地等,同時還與民生輪船公司簽訂了整體遷廠的意向性合同。年初,張松樵又搶在其他同行之前先行一步,把少數備用機器和生產物資提前轉移到重慶。
    然而台兒莊大戰的勝利極大地鼓舞後方民眾,令他們歡欣鼓舞產生錯覺,以為勝利曙光將要升起,中日戰局將會出現一個根本性轉折。甚至還有國內報紙樂觀地預測說,日軍將會退回盧溝橋,停戰協議不日就要簽字生效,和平即將到來等等。於是張松樵又把重慶建廠的工作停下來,等待局勢轉變。不幸的是,他等來的卻是日機轟炸武漢以及前線戰局惡化的種種不祥之兆,促使紗廠老闆下決心重新啟動搬遷計劃。
    次日一早,忠心耿耿的肖老大就登船出發了。
    隨同肖老大一同前往上江的還有一群精明強幹的紗廠骨幹,他們統統都是被稱作「九頭鳥」的湖北佬,既有廠長幫辦(即助理)、採買,也有經驗豐富的工程技術人員。當肖老大一行搭乘的小火輪慢吞吞地消失在煙霧迷濛的長江深處之後,張松樵便多出一件心事,常常領著兒子登上黃鶴樓駐足眺望。長江煙波浩淼水天一色,「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詩人的千古浩歎令人遐思無限,我父親回憶說,當時他父親也就是我爺爺念叨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將來都走了,幾時才能再來黃鶴樓?
    但是半個多月過去了,直到徐州戰敗,肖老大卻音訊全無。
    3
    就在敵人大舉進攻,抗戰局勢不斷惡化之際,一架中國政府專機從外地飛臨武漢,飛機上搭載的要人是蔣介石夫婦。
    由於天氣惡劣,這架美國生產的波音客機遭遇強氣流乾擾,盤旋在武漢上空無法降落。機長報告說,接地面緊急通知,飛機將改降九江機場。
    蔣介石沒有說話,他始終表情嚴肅莫測高深,夫人宋美齡則緊挨丈夫身邊,不時向舷窗外張望,看得出有些擔心的樣子。機艙內氣氛頓時緊張起來,因為熟悉蔣介石的侍衛人員都知道,這位大人物沒有表情的表情就是最嚴重的表情,所以他們個個小心翼翼躡手躡腳。
    飛機改變備降姿態,機長大幅抬升機頭,飛機發出沉重轟鳴,欲奮力衝破氣流渦漩和厚重雲層的阻礙。一隻玻璃水杯跌落在地板上,發出粉身碎骨刺耳聲音。乘客彷彿都被一隻恐懼的大手按倒在座位上,他們聽見飛機翅膀發出一陣令人心悸的抗議聲。
    蔣介石依然正襟危坐,雙手拄牢手杖,對跌碎的水杯和惡劣天氣視而不見,好像飛機安危與己無關。對這位大權獨攬的統治者來說,如今令他身陷險境的不是天氣,而是戰爭,他的思緒還停留在剛剛視察過的徐州前線。確切地說,徐州戰事已經不可挽回,他剛剛向第五戰區發佈了撤退命令。
    可以預料,徐州全線撤退(不是戰敗)必將在危機四伏的國民政府中再次引發強烈地震。「七·七事變」以來短短十個月,日本人勢不可擋地佔領半個中國,首都南京以及天津、北京、上海、石家莊、太原、濟南等大城市相繼淪陷,全國聲討責難之聲一片。不僅那些居心叵測的反對派和倒蔣勢力連連發難,就連堅決支持抗戰的正義人士也痛心疾首地質問說:照此下去,再有十個月,我泱泱中華豈不被彼蕞爾小國滅亡不成?
    蔣介石臉上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來。
    他是個職業軍人,準確說是個軍人政治家,從不懼怕戰爭和武力威逼。他懂得戰爭此消彼長的奧秘,打仗不是做算術,一加一並不一定等於二。日本人十個月佔領半個中國就等於二十個月一定佔領全中國嗎?非也,那不過是別人用以反對他的借口而已。
    回顧抗戰來的風雨歷程,真可謂一波三折風雲變幻,箇中內幕外人難以知曉。抗戰爆發之初,國際社會出面調解,德國駐華大使陶德曼來回穿梭於東京和南京之間,經過反覆斡旋於去年十一月達成四條秘密《停戰協議》;一、承認滿洲國,締結防共協定;二、取締反日排日活動;三、廢止自由飛行及冀東特殊貿易;四、中日雙方軍隊退回「七·七」事變前的停火線。連當時看過協定內容的「親日派」領袖汪精衛也大惑不解道:如果只是這些條件,真不知日本為何要開戰啊?
    中日停戰近在咫尺。
    只有蔣介石心中清楚,談判桌上的成果來自戰場,因為日軍在上海地區遭遇前所未有的頑強抵抗,「三個月滅亡中國」的神話破滅,說明阻止甚至挫敗日本侵略並非完全沒有可能。但是隨著外交談判緊鑼密鼓地進行,停火協議眼看就要簽字生效之際,淞滬戰場卻風雲突變形勢急轉直下,日軍在杭州灣登陸成功,直接導致守軍全線潰敗和首都南京陷落。軍事勝利令日本人的狂妄野心膨脹到頂點,他們不僅大大抬高停戰要價,重新修改前四項條件,還增添「華北、內蒙自治」和「償付巨額戰爭賠款」兩條。連看過條款的德國陶大使也只好悲觀地表示,國民政府……不可能接受如此苛刻之停戰條件。
    外交談判破裂,戰爭繼續的結果就是徐州會戰再次以中國軍隊全面失利而告結束。
    飛機終於衝出雲層,擺脫強氣流乾擾,飛行變得平穩起來。乘客紛紛鬆了一口氣,機艙裡開始有了竊竊私語的嘈雜聲。侍從室主任林蔚將一份急電呈送委員長,電報是四川省政府代主席王贊緒和川康綏靖行署主任鄧錫侯聯名發來的,大意為四川後方熱烈一致歡迎中央政府入川抗戰,但是因為巴蜀之地交通閉塞經濟落後,加之民眾愚昧負擔沉重,一時難以接納數量巨大的政府機關和內遷人員入川,懇請中央體諒苦楚,給予足夠時間,暫緩入川云云。
    蔣介石嘴角輕輕顫動幾下,說明他內心有了幾分怒氣,但是他並沒有表露出來,只是簡短指示:回王、鄧電,務請諸公以抗戰大局為重,從速做好中央政府遷都準備,切望萬勿延誤。
    年初,「四川王」劉湘病死武漢,蔣介石錯誤判斷形勢,以為四川群龍無首,迫不及待地任命張群入川主政。不料四川諸侯聯合抗命,群起抵制張群入川,迫使蔣介石不得不取消任命。而今國民政府滯留武漢,遲遲不能遷都重慶,正是雙方僵持不下,四川方面一再藉故拖延的結果。
    林蔚小心地說:四川方面放言,如果中央派員強行空降,當以槍炮侍候之。
    蔣介石冷冷地說:孫猴子能逃出如來佛手板心嗎?你先把電報發出去,壓一壓他們再說。
    事實證明,那些烏合之眾的地方軍閥遠不是蔣介石的對手,不久之後委員長採用封官許願和暗中分化的謀略瓦解了四川人的槍桿子聯盟。到抗戰結束,蔣介石基本上削平西南各省軍閥勢力,在抗戰的名義下完成第二次統一全國的「北伐戰爭」。
    抗戰的核心問題依然是領導權問題。隨著戰場上一敗再敗,國民黨內部裂痕四現矛盾重重,蔣介石鐵腕統治一再削弱。以副總裁汪精衛為首的「親日派」空前活躍,他們聯合各方勢力積極活動,虎視眈眈伺機奪權,不難預料,一旦徐州撤退的消息公開,反對派一定會抓住機會大做文章。自國民政府建都南京以來,蔣介石兩次被迫下野都是他的政敵汪精衛積極「倒蔣」的結果,雖然委員長最終渡過危機重返政壇,卻也威信大損不得不有所顧忌。問題是當前日本人攻勢猛烈步步緊逼,必欲置國民政府和他本人於死地,如果此時汪精衛再次發動黨內政變逼他下野,他這個三起三落的委員長還有機會起死回生嗎?
    飛機在雲霧中穿行,馬達發出雄壯有力的歌唱。舷窗外面的雲層逐漸稀薄起來,雪白的雲絮像羊群一般向後掠過。心事重重的蔣介石仍在自己的思緒裡。
    國民黨原本是個中西合璧的大雜燴,「三民主義」就是滋生黨內鬥爭的最大溫床。從某種意義上說,黨爭甚於戰場,黨內敵人比公開敵人更危險,更具威脅性,日本人不可能滅亡中國,但是以汪精衛為首的反蔣勢力卻能把蔣委員長趕下台,從內部把他打敗。
    現在蔣介石再次面臨兩面作戰的困境。
    南京失陷後,利令智昏的日本人以為大功告成,竟然拋出所謂「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的政府聲明,也就是臭名昭著的「第一次近衛聲明」。事實證明日本政治家大多是目光短淺的好戰之徒,中國首都被佔領並不等於中國滅亡,就是目前中國未被佔領的剩餘領土也超過日本面積二十多倍,難道你發表一個首相聲明國民政府就不存在了嗎?幾百萬中國軍隊的堅決抵抗就自動消失了嗎?何來「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呢?真是一群自欺欺人的戰爭狂人啊。蔣介石多次東渡日本,深知大和民族欺軟怕硬的所謂「武士道」精神,日本人的戰力極限為動員二百萬軍隊,而中國至少能夠動員二千萬大軍,這就是說如果把日本比喻成一條蛇,那麼中國就是一頭大象,蛇能吞下大象嗎?
    所以抗戰必須堅持下去,這是中國的惟一出路。總結抗戰十個月的經驗教訓,蔣介石得出的結論是,談判桌上的勝負歸根結底在戰場上。如果你不想打仗,那麼你一定要打個大勝仗,你不要戰爭,那麼你一定要堅決應戰。去年歷時百餘天的淞滬抗戰不僅讓狂妄的日本人吃到很大苦頭,而且差點迫使日本代表在停戰協議上簽字,這就是「以戰逼和」的成效。一個「逼」字,折射出抗戰初期蔣介石對日作戰的核心戰略思想。
    兩個月多前,蔣介石下令調集六十萬大軍實施徐州會戰,表面看是阻斷敵人打通津浦鐵路,但是大本營的深層意圖仍然是迫使日本人重新回到談判桌上來。為此中國軍隊一度在台兒莊正面擊破日軍精銳的第五、第十師團主力,取得著名的台兒莊大捷。可惜勝利旗幟未能如願高舉下去,日本華北、華中兩大派遣軍實施南北夾擊,第五戰區不得已放棄徐州,實施戰略大撤退。雖然從理論上講徐州會戰不應算作失敗,因為我軍主力並未遭敵合圍,保存實力有利於長遠抗戰,但是國內輿論和人民群眾不會這樣看待問題。撤退意味著更多國土被敵人佔領,更多人民淪為亡國奴,所以撤退就是逃跑,汪精衛和反對派決不會不利用這個機會發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任何一次前線軍事失利都將導致政治危機,都會把蔣介石推上即將噴發的火山口……
    ……
    飛機開始盤旋下降,乘客產生頭暈耳鳴的失重感。忽然機身重重一震,隨即顛簸不已,乘客不由得發出一陣驚呼。
    九江機場到了。蔣介石把手伸給夫人,夫人挽住丈夫,兩人會心一笑。夫人款款起身,柔聲說道:
    大令,我們已經安全了,上帝會保佑中國的。
    4
    特務頭子戴笠一大早趕到戒備森嚴的東湖官邸來見校長。
    他被告知,校長昨晚會見客人,凌晨剛剛睡下,因此戴笠只好坐在接待室耐心等候。但是不多久他又被告知,校長已經起床了,要立刻見他。
    蔣介石端坐在書房裡,這位令人生畏的統治者此時看上去氣色不錯,身穿府綢薄長衫,腳蹬圓口布鞋,目光炯炯表情平靜,絲毫看不出他只睡了兩個小時。據說蔣介石睡眠極少,頭腦清醒精力旺盛,並且從不在衣冠不振或者精神不佳之時接見下屬。戴笠一身鬼魅之氣,這個特務頭子橫行天下,惟獨畏懼蔣介石決不是沒有理由的。
    戴笠趕來是要把兩份重要情報呈送校長。
    一份報告是偽華北政府首腦王克敏率所謂「中國臨時政府」代表團赴東京訪問,日本人給予該偽逆以接待外國元首的禮儀並大肆宣傳,而有幾個西方大國的外交官竟然也出現在東京機場的歡迎儀式上。另一份報告則是報功,王克敏的助手,華北漢奸頭子、省主席高凌尉被軍情局秘密特工刺殺。
    兩份情報帶來截然不同的兩種滋味;亦冷亦暖,亦喜亦憂,如打翻五味調料盤,令蔣介石眉頭緊鎖心情複雜。第一份情報表明日本人已經開始大造「不以國民政府為對手」的國際輿論,試圖製造一個以漢奸傀儡政府取代合法的中國政府的事實。本來這不過是日本人導演的一出鬧劇,不值一駁,然而值得重視的倒是「有幾個西方大國的外交官到場」,這個跡象究竟透露出什麼信號來,是否表明某些西方大國的立場開始發生變動?難道自私自利的西方人已經對艱苦抗戰的中國國民政府失去信心,轉而與日本人達成不可告人的秘密交易?
    第二封電報來得很及時,正好給了所有甘心賣國投敵的漢奸走狗一個嚴正警告,相信王克敏之流包括那些暗藏的投降派定會嚇出一身冷汗來。當然事實上電報內容並不完全準確,高凌尉並沒有當場被擊斃,他只是受了重傷,拖至第二年才死於醫院。
    蔣介石沉吟片刻,指示戴笠將漢奸頭子被愛國人士擊斃的消息披露給報紙,並繼續監視敵偽動向。心領神會的戴笠剛剛退下去,侍衛長進來報告說,蘇聯(俄國)駐華大使魯姆甘茲先生求見委員長。
    蔣介石換上一身威風凜凜的黃呢統帥制服,頭戴圓頂軍帽,腰佩中正式短劍步入會客廳。蔣介石接見外國使節一向極有講究,值此抗戰期間,服裝便是一件重要道具,他要通過這種外交形象向國際社會傳達一個確定不移的信息,那就是自己的領袖身份不可動搖,蔣委員長是中國軍隊的最高統帥。
    蘇聯大使是個機敏而圓熟的職業外交家,操一口流利漢語,他按照西方習慣擁抱中國委員長。蔣介石微微皺起眉頭,但這只是一瞬間的表情,他的臉上很快堆出親切友好的笑容來,並向蘇聯大使祝賀「四·二九空戰大捷」的共同勝利。其實蔣介石並不喜歡這個長著一對藍眼珠的肥胖俄國人,他甚至不喜歡所有西方人,他始終認為西方人身上有種難聞的動物氣味。
    蘇聯大使趕來是向中國委員長通報本國政府一項最新建議;為了切實保障中蘇戰鬥友誼牢不可破,斯大林大元帥和偉大的蘇聯政府建議向中國正式派遣軍事顧問團,以幫助中國軍隊更加有效地掌握蘇聯武器與侵略者作戰。這個建議將是蘇聯政府考慮向中國提供三筆共計二億五千萬美元貸款的前提條件之一。
    委員長還是意味深長地微笑著,不過他的微笑開始變得有些僵硬,有些凝固起來。抗戰以來,只有少量蘇聯人被允許在中央軍裡擔任軍事顧問,主要任務是幫助訓練中國軍隊掌握蘇式武器。但是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蘇共向一貫以反共著稱的蔣介石政府提供國際援助完全是出於形勢所迫,斯大林此舉決非出自國際道義而是從本國戰略利益考慮。因為俄、日曆史上為不共戴天的宿敵,中國抗戰等於幫了蘇聯人大忙,當時幾乎所有的歐洲資本主義國家,包括英、法、德、意當然還有那個強大的投機主義者美國,他們都希望看到野心勃勃渴望擴張的日本人進攻蘇聯而不是中國,中國人抵抗越堅決,戰爭越持久就越是拖住日本人後腿,使得日本人無法放手進攻西伯利亞。
    但是蘇聯人決非傻瓜,即使幫助中國符合本國利益他們也不願意做賠本買賣,因此他們的援助當然是有附加條件的,此刻蘇聯大使理直氣壯地提出派遣軍事顧問團就是要求回報。蘇聯顧問來華決非擺設,他們理所當然要求享有某些特權,比如進入大本營指揮中心,介入政府核心機密,甚至不排除要求掌握軍事指揮權等等。蔣介石感受到這種悄悄逼近的紅色威脅。如果說俄國人到來之前他比較歡迎德國軍事顧問的話,除了德國慷慨軍援等物資原因外,還因為希特勒的反俄反共立場與他不謀而合。那麼蘇聯人是什麼貨色呢?他們是共產黨的老祖宗,是被西方世界視為「赤禍」的共產黨發源地和大本營啊!
    蔣介石還是雍容大度地微笑著,把瞬息萬變的內心活動掩藏起來,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見委員長種種假面具後面的鐵血意志。中國抗戰迫切需要武器,需要國際援助,蔣介石眼前最大的敵人是來自日本帝國主義發動的侵略戰爭,還有他在黨內的反對派汪精衛,所以他必須聯合一切國際力量,哪怕對昔日仇敵共產黨作出最大讓步也再所不惜。委員長是個大國領袖,政治家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惟有利益至上是不變的原則。蔣介石當場對蘇聯大使表態,國民政府當然不反對友好的蘇聯政府派遣軍事顧問團來華助戰,不過光靠顧問團是打不了勝仗的,所以請大使先生轉告尊敬的斯大林閣下,請貴國盡快批准貸款條約,這是打敗日本人的惟一正確途徑。
    蘇聯大使滿意地離去,蔣介石佇立窗邊沒有表情,他凝視蘇聯人的汽車消失在東湖官邸濕漉漉的樹林小道深處,然後轉過身來下達兩條緊急指示。一條是命令軍政部長陳誠,立即採取嚴密措施,絕對不允許蘇聯人接觸任何有關國家利益的核心機密。
    另一條是密令特務頭子戴笠,秘密監視所有來華蘇聯人,防止他們同國內共產黨串通起來危害黨國利益。
    5
    一陣淒厲的防空警報如同鬼哭般響徹天空,把坐在汽車裡閉目養神的國民黨副總裁兼國民參議會議長汪精衛嚇了一跳,幸好前面有武裝衛士開道,才把汽車領進一處防空洞緊急躲避。隨著日本人在地面節節取勝,日本飛機明顯加強對武漢三鎮的襲擾,讓人感到戰爭腳步正在迫近這座九省通衢的華中重鎮。
    汪精衛,名兆銘,字秀新。原籍浙江紹興,生於廣東番禺。早年留學日本,加入孫中山同盟會,是國民黨元老和創始人之一。青年時代的汪精衛是個狂熱的革命志士,他矢志獻身共和,推翻清朝帝制,為此不惜參與行刺清朝攝政王載灃,因行動失敗被捕入獄。在大牢中他面對死亡慷慨高歌,寫下膾炙人口的千古絕唱:慷慨歌燕市,
    從容做楚囚。
    引刀成一快,
    不負少年頭。從歷史遺留的照片看,汪氏堪稱一表人才風流倜儻,人稱「民國四大俊才」之一,並且學識淵博詩文俱佳,因此有人評論說汪精衛從政實在是個歷史錯誤,他手中應該掌握筆墨紙硯而不是國家政權。汪精衛曾經深得民主先驅孫中山器重,當時國民黨內有「文才汪精衛,武將蔣介石」之說。1925年孫中山病危,汪精衛執筆起草《總理遺囑》,內有名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傳世,可見此輩才華決非浪有虛名。關於孫中山是否指定汪精衛為接班人史學界仍存爭議,但是孫中山去世後由汪精衛繼任國民黨領袖和執掌大權卻是一個不爭的歷史事實。然而好景不長,後起之秀的北伐軍總司令蔣介石異軍突起,他利用北伐成功之機和手中掌握的軍權毫不客氣地取代汪精衛,一舉登上民國統治者的寶座。槍桿子打敗筆桿子,這不是汪精衛的個人不幸,而是一切號稱共和制的國家政權從無到有的必由之路。
    在國民黨內,汪精衛始終以孫中山正統接班人自居,但是他每次上台都被軍人趕下台,因此同軍人政治家蔣介石勢如水火,他領導的反對派一天也沒有停止過倒蔣運動,蔣、汪之爭就成為抗戰之前國民黨內最主要的派系鬥爭。但是政治失意並不是汪精衛走向親日派的必然原因,大量史料表明,汪精衛從親日派走向賣身投靠並非偶然,他在留日期間就已經接受「亞洲須由日本來領導」的強權觀點。他曾在許多文章和演講中反覆闡釋「欲做先生,先做學生」的所謂強國理論,認為日本人請來西方人做先生,才有了明治維新的日本,中國要富強壯大,應虛心拜日本作老師,那麼「今日之日本必將是明日之中華」。如果說日本侵華之前汪精衛言論尚屬一家之言路,尚未對國家利益造成根本危害的話,那麼隨著抗戰爆發,他竟然不顧日本大舉侵略中國的嚴酷現實,仍鼓吹中日親善互相提攜,散佈和則兩利,戰則兩傷等等對日妥協言論,則說明他的立場已經站到了國家與民族的對立面。另有證據表明,汪精衛集團早在抗戰之前就同日本人保持秘密外交渠道,並且始終沒有中斷過。
    當然汪精衛也有例外表現。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蔣介石成為眾矢之的辭職下野,汪精衛被推選出面主政。此時登台的汪精衛一反常態,哪裡還有一絲「親日派」或者「和談派」的影子,他簡直就是一個熱血沸騰的抗戰派、反日派和國粹派!他不僅到處發表演講聲援愛國學生,大聲疾呼起來抗戰,而且不辭勞苦親自慰問前線軍隊,號召人民救國救亡收復失地,要不是軍權仍被蔣介石牢牢控制,恐怕全面抗戰早幾年就打響了。許多學者指出,汪精衛這種看似反常的積極表現並不能表明他的親日立場有所轉變,恰恰相反,抗戰只是黨爭手段,一旦大權在握,誰能保證這個包藏禍心的國民黨魁不會把全國人民的抗戰大業統統出賣給日本人呢?
    幸好這天日本飛機沒有發動大規模空襲,只有一架偵察機飛臨武漢上空偵察,直到中國戰鬥機起飛它才趕快飛走。但是汪精衛並沒有急著趕去開會,他索性來到江邊上悠閒地坐了一會兒,然後才又重新登車出發。
    6
    等到汪精衛渡過長江來到武昌軍事大本營,有關國防議題的會議已經結束,與會政府大員、各部委員和高參正在陸續離開會場。人們紛紛給尊敬的汪副總裁讓路,脫帽致敬,因為這位元老級的國民黨領袖不僅身份顯赫位高權重,而且還是當今黨內惟一能同蔣介石平起平坐的政治巨頭。
    汪精衛氣宇軒昂從容不迫,他當然是有意來晚的,會議內容他事先已經知曉,是通過有關土地改革、徵兵和懲處漢奸幾個文件。頭天軍委會電話還特意強調說,委員長將親自會晤汪議長,懇請汪議長務必撥冗按時出席。
    汪精衛不由得冷冷一笑。
    一般來說,前線戰事順利蔣介石是不會主動約見他的,但是吃敗仗就不一樣了,軍事失利是蔣介石的軟肋,越打敗仗他在黨內的籌碼就越少,就距離下台越近。從這個意義上說,日本人跟汪精衛是同一戰線的同盟軍,他們在前線戰場上幫助汪精衛削弱乃至推翻蔣介石統治。
    抗戰以來,蔣介石推行「以戰逼和」的抵抗路線,汪精衛主張「以談促和」的柔性戰略,這兩條針鋒相對的路線表面看似對日策略不同,本質上還是領導權之爭。如果蔣介石到處打勝仗,打得日本人丟盔卸甲狼狽逃竄,成為民眾擁戴的統帥和抗日英雄,那麼一慣大唱反調的汪精衛豈不等於自摑耳光自掘墳墓,自絕於黨和國人嗎?所以蔣介石的失敗就是汪精衛的勝利,反之亦然,說明國民黨內兩大勢力的鬥爭已經到了你死我活的激烈程度。
    如今前線已有徐州戰敗的風聲傳來,令汪精衛精神亢奮如沐春風,說明日本人又給蔣介石出了一道難題。當然蔣介石決不會輕易承擔罪責,他是頭老奸巨猾的九尾狐狸,慣於玩弄金蟬脫殼的花招,比如首都南京失陷,他該辭職下台以謝國人,不料卻以撤職處分一批高級將領搪塞過去,那些浴血奮戰的軍人成為蔣介石玩弄權術的替罪羊。但是汪精衛以守為攻信心百倍,他相信形勢對他有利,這就是說,不動聲色的汪副總裁一旦出手必然一擊致命。
    會議室一側的小門悄然打開了,露出一條通往中國政治鐵幕的後台幽徑來。蔣介石笑吟吟地出現在門口,對來客伸出手來作歡迎狀,關切友好之情溢於言表。汪精衛也快步趨前,雙手一齊伸向那個同床異夢的黨內政敵,兩人表情愉悅握手言歡。這是抗戰初期蔣、汪舉行多次秘密會晤中的一次。
    這天汪精衛直到天黑以後方才離開武昌軍委會。
    歷史表明,1938年的汪精衛距離實現其政治目標僅有一步之遙,他不僅獲得主持「中政會」(即國民黨中央政治局常委會)的大權,控制中央黨部、國民議會以及多個政府要害部門,還得到蔣介石「不拒絕談判」的讓步,加速同日本人進行幕後交易。蔣介石企圖通過妥協來緩和反對派的逼宮,事實上他將不得不吞下自己釀下的苦酒,因為汪精衛絕不會滿足於獲得部分權力,他覬覦的正是蔣介石統治寶座。
    當載有這位國民黨大人物的汽車悄悄隱沒在朦朧夜色中,另一輪與日本人的秘密和談即將開場。我們將會看到,此時距離汪精衛公開投入日本人懷抱,淪為遺臭萬年的賣國賊還有短短半年時間。

《黃河殤:1938·花園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