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駝峰航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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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六月,素有「江南火爐」之稱的陪都重慶,驕陽似火,溽暑難當。樹葉低垂著頭,熱辣辣的陽光穿透樹枝,將跳躍的光斑撒在山坡、石階和草坪上。
    這是前線噩耗頻傳的一九四二年。蔣介石站在一間名為「老草房」的會客廳窗前。他到剪雙手,面色沉鬱,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窗外,室內半明半暗的光線將他瘦削的臉膛勾勒出一幅冷色調的剪影來。
    委員長威嚴地沉默著。他沒有如通常出席重要會議那樣身著戎裝,而是穿一件普通青布長衫,著府綢燈籠長褲,蹬一雙淺口絨面布鞋,這身樸素的裝束雖然藏起了軍人統治者的威勢,卻更顯出中國政治家深藏不露,狡詐詭譎的風格。
    客廳裡還坐著幾位國民黨軍政要人。有軍政部長兼總參謀長何應欽,軍令部長兼副總長白崇禧,還有林蔚、陳誠、陳佈雷、余飛鵬、商震等。他們或悄悄啜茶,或輕輕搖扇,偶爾壓低聲音交談幾句,唯恐驚擾領袖的沉思。
    再過一小時,委員長將在黃山別墅宴請剛剛從印度飛來的史迪威將軍。
    對委員長來說,緬甸之戰無疑是替英國人幹了一件得不償失的蠢事。他的初衷並非取悅於丘吉爾而是要讓羅斯福重新認識和估價中國,以提高中國同美國討價還價的地位。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中國領袖一種壓抑已久的大國衝動,它表明中國人不僅渴望獲得更多的援助,而且更渴望恢復昔日在世界上的盟主地位。
    然而事與願違的是,委員長偏偏為此丟盡了臉面。三個精銳軍傷亡過半,武器裝備喪失殆盡;仰光不僅沒有保住,反而險些讓日本人打進昆明。以十萬大軍的征戰換來一場令人汗顏的慘敗,這真是中國委員長始料不及的。
    但是委員長畢竟是個軍人出身的政治家。他的天才不在於打仗而在於玩弄政治陰謀。中國遠征軍的失敗無疑更堅定了他對中國抗戰抱有的一貫信念,即以一個淪陷半壁的貧弱之國去試圖打敗一個強大的日本帝國,那是白癡才會有的可笑念頭。
    中國不是日本人的對手,英國人也不行,只有美國人有能力打贏這場戰爭。抗戰對於中國人來說,是場無法選擇的賭博,你已經坐在牌桌上,就必須賭下去。因此唯有謹慎下注和聚斂本錢才不至於輸得精光。
    身後傳來竊竊私語,委員長聽出是何應欽的聲音。這位總參謀長好像同商震討論日本東京的歌伎和料理什麼的。
    委員長沒有回過頭去,他好像一尊冷漠的雕像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滑下去。
    以民國政府的軍政大員而論,恐怕沒有人比委員長更瞭解他們的對手日本人了。委員長青年時代曾三次東渡日本海,就讀於東京振武軍校炮科和士官學校,悉心研究過日本的政治、軍事和歷史。他認為日本是個了不起的民族,是亞洲唯一能與歐美列強抗衡的國家,中國若要強盛,則非走日本明治維新的道路不可。孫中山的三民主義被證明是行不通的,三民主義是西洋藥方,對中國的政治和社會無效。
    中國需要日本那樣的君主立憲制。中國需要集權,需要獨裁和槍桿子。中國有中國的真理。
    以眼前這場實力懸殊的戰爭而論,中國若要取勝,唯一正確的策略不是「打」而是「抗」,即抗到美國人的飛機大炮迫使日本人投降為止。中國是一個靠實力劃分天下的國家,中國每省每縣乃至每個區鄉都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委員長。如果拿中央軍和日本人火並,其結果只能叫共產黨和那些心懷不軌的地方軍閥坐收漁利。領袖和政治家的目光絕不能不看到將來,看到中國戰後重建勢力範圍的前途和大格局。
    幾乎與臘戌失守同時,日本人發動中原、浙贛和華南作戰。侵華日軍以五十萬的兵力從南方數省同時大舉進攻,意在打通浙贛路,收縮包圍圈,一舉迫使重慶政府投降或者和談。
    雕像微微一動,改變了姿勢。委員長佝起腰,手指不知不覺絞在一起。他彷彿要用這種姿勢抗拒來自窗外敵人的無形壓力。
    委員長從不反對和談。但是和談的前提是決不能導致中國出現第二個滿洲國傀儡皇帝。在「珍珠港事件」前那段黑暗的日子裡,國民政府幾經遷都,多次瀕臨絕境,委員長也頂住壓力堅持不肯與日本人和談。倒不是委員長要保全什麼民族氣節或者為信仰而戰,而是日本人的胃口太大,太貪婪,欺人太甚。中國是委員長的中國,只有委員長才是中國唯一合法的領袖,任何人試圖瓜分或者強行剝奪他的權力都是他所不允許的。
    否則委員長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呢?
    好在戰爭把中國人的貧弱之軀同西方列強的命運緊緊拴在一起。既然美國人已經參戰,他還有什麼必要考慮同日本人單獨媾和呢?
    除非有人逼迫他打這張牌!
    委員長慢慢拭去額角滲出的汗珠,從窗外收回目光,然後不動聲色地轉過身來。他以他那濃重的奉化口音呼喚他的表兄俞飛鵬,「你說說看,你現在每月還能給我運來多少東西?」
    俞飛鵬悚然望著比他高出一頭的表弟,不知所措。委員長明明對緬甸失守後的物資運輸情況瞭如指掌,為什麼還要當眾叫他難堪呢?莫非哪裡又出了岔子叫他捉住把柄?委員長面無表情,目光冷淡,於是這位身材矮胖的國民政府交通部長兼滇緬公路物資運輸總處主任惶恐地垂下目光,囁嚅著不知該怎樣回答才好。
    「你是說不上來呢,還是要叫我替你說?」委員長背著手,不緊不慢地問道。
    表格額頭淌汗了。他支支吾吾地回答:「恐怕……就幾十噸吧。」
    「恐怕沒有這些吧,安,到底多少噸?」委員長皺起眉頭望著這位窩囊的表哥,厲聲說。
    「是!報告委員長,五月份一共運進物資二十一噸。」
    「混蛋!娘希匹!你五月份以前都幹什麼去了?!」委員長突然雷霆震怒,把一份文件啪地摔在俞飛鵬面前。交通部長站得筆挺,汗如雨下。委員長絲毫不理會表哥的窘態,繼續聲色俱厲地呵斥他:
    「你給我念一念!要大聲念。你們都聽一聽,這就是他的成績!」
    這是一份東京電台公佈的戰報,戰報對第五十六師團在滇緬公路追擊戰中繳獲戰利品統計如下:
    在中國邊境的畹町,繳獲汽油共1,570桶,機油1,000桶,米500袋,鹽280貫(每貫3·2公斤)。在遮放繳獲汽油310桶,機油1,100桶。
    另在芒市繳獲汽車輪胎900條,榴彈炮彈900箱,速射炮彈600箱。在龍陵繳獲汽油550桶,柴油1,100桶,輪胎250條,米700袋,水泥10,000袋。其他還有大量銅、鐵、鋅板、鎢等金屬材料。
    加上在臘戌和仰光繳獲的美援物資,累計總數在十萬噸以上,其中僅汽油一項就達二萬餘桶……(見《緬甸作戰》)
    委員長的憤怒如同火山一樣爆發出來,期間伴隨著一陣陣尖聲詈罵和歇斯底里。
    「……日本人天天在廣播裡宣傳他們的勝利,宣傳他們又繳獲多少多少美國物資,還列出了清單。娘希匹!丟人到家了!美國人聽見會怎麼想?他們把東西送給你,給你運到家門口,你們這群廢物卻把它統統丟給了日本人!我這個委員長在美國人面前還說得起話嗎?安?!」
    眾皆無語。沉默。只有委員長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何應欽小心翼翼勸道:「委座息怒。盛夏溽暑,勿要傷了身體。依我看,緬戰失利責任主要在英國人,這一點美國人不會不知道。」
    委員長不理會何應欽。他的表情變化有如一個最出色的演員,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安全達到隨心所欲和爐火純青的境地。他的聲調一轉,緩緩環顧眾人,哀傷地說:「你們中間,安,還有誰能替我,替黨國多分擔一些責任?抗戰的局面,照這樣下去能堅持得住嗎?」他指著俞飛鵬:「你們要是都跟他一樣,我就只好打起白旗下山去投降了。」
    山上傳來日機空襲警報。委員長頹然坐下,飛機馬達聲自遠而近,空氣沉重地壓迫著客廳裡的每一個人。幸好這天日本飛機只是飛臨重慶偵查,沒有掃射投彈,因此天空的馬達聲不一會兒就消失了。
    「你出去!我不要見你,從今天起,我撤你的職!」委員長又尖叫起來。他厭惡地揮揮手,將那位哭喪著臉的表哥趕出門去。
    隨著交通部長的消失,屋子裡彷彿消除了一個危險的熱點,眾人都鬆了一口氣,掏出手帕來揩汗。
    委員長對失職的表哥處理比較含糊,俞飛鵬將軍的主要職務有兩個,即交通部長和運輸總處主任,委員長究竟要撤消他哪個職務卻沒有講明白。事實上滇緬公路被切斷後,運輸總處便已名存實亡。有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大家都明白委員長不過雷聲大雨點小,目的仍在於震懾他人罷了。
    委員長朝何應欽微微頜首,說:
    「敬之,你把美國人那份東西給他們念一念。」
    被委員長稱之為「東西」的是一封來自大洋彼岸的外交信件。白宮那位權力很大的總統助理哈里·霍普金斯先生致函委員長,除了重申美國政府支持中國抗戰的一貫態度外,還通知委員長,總統準備緊急調遣一百架運輸機前往中國運送物資,以彌補滇緬公路被切斷的損失。信件最後說,有關援助的具體事宜已經授權史迪威將軍來華處理。
    白宮的態度十分明確,美國人不希望看到中國政府因失敗而喪失信心,因此決定增加飛機運輸的昂貴代價來鼓舞抗戰士氣。問題出在白宮將大權授予一個過分自信的美國將軍,這就使得委員長的心情變得鬱鬱不樂。因為史迪威恰恰是他最不喜歡的外國人之一。
    「啟予,你把子文的電報念給他們聽聽。」蔣介石又指著靠在門邊的商震說。商震將軍在軍事委員會擔任辦公廳主任兼外事局長。
    「宋外長二日從華盛頓來電稱:緬甸失利影響甚大,白宮和五角大樓俱感震驚。美國公眾對我抗戰的不信任情緒正在增長。考慮到美國國會不久將通過對華援助修正案和對華貸款計劃,我國政府應對此予以足夠重視。另據悉史迪威已擬就反攻緬甸計劃,具體情況不詳。」
    「都說說,安,有什麼看法?」蔣介石一一掃視眾人問。
    「莫非史迪威還要組織一次遠征軍不成?」軍政部次長陳誠問。遠征軍組建之初,總司令一職一直由陳誠兼任,幸好後來因故未到任,才改派羅卓英。他至今暗自慶幸。
    「仗總得要打嘛,不然人家美國人為啥那麼大方地給你運裝備來?」何應欽看了他的死對頭一眼,操著濃重的貴州口音說:「再說中國有的是人,只要美國人肯出錢,出槍炮,多裝備幾個軍,到時候怎麼打,大打小打,真打假打,就由不得他史迪威了。」
    「何部長信不信,史迪威會拿飛機大炮同委員長作一筆交易?」人稱「小諸葛」的桂系將領白崇禧冷笑著插言。
    這句話正好觸動了蔣介石那根最敏感的神經,但他表面上仍然不動聲色。
    「白部長,你認為史迪威會提出對正面戰場的要求嗎?」蔣介石輕描淡寫地問。
    白崇禧略一遲疑,立即恭敬地回答:「依我看,史迪威未必有那麼大的胃口。」
    陳成接口道:「怎麼不敢有那麼大的胃口?不信你把中央軍都交給他試試,美國人巴不得把中國都接過去哩。你端人家的碗,就受人家管嘛。」
    最末一句話刺激了蔣介石,他不滿地瞪了陳誠一眼,厲聲說:「辭修怎麼說這種話?安!前些年抗戰,沒有美國人的槍炮,我們不是也打過來了嗎?我們現在不光是為中國打仗,也是為美國打仗嘛,他們就不該多出一些槍炮嗎?」
    何應欽又不失時機地踢了對方一腳。
    「委座之言極是。依我看,我們有美國飯吃當然好,但是受不受制於人就是我們自己的事了。古時候還有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徐庶嘛。你如果不想受制於人,自然有辦法對付,哪能就被別人牽了鼻子走?比如這次在緬甸,羅卓英一敗塗地,就該好好追究他的責任才對。」
    羅卓英明擺著是陳誠的人,而杜聿明卻是何應欽的幹將。陳誠好像被馬蜂蟄了,臉紅筋脹,要與何應欽論個明白,卻被蔣介石製止了。
    「我說過,要精誠團結嘛!國難當頭,你們還這樣吵來吵去,傳出去成何體統,豈不叫國人失望嗎?!」蔣介石再次聲色俱厲地訓斥道。其實他對手下人的派系活動瞭如指掌,但是他並不打算消除派系。中國是個派系林立的國家,無宗派即無中國。越是高明的政治家,就越要製造各種派系,並且控制和利用這些派系矛盾為自己服務。
    「我還要講,你們都要牢牢記住。第一,中國有句古話,叫『以夷制夷』,這是我們老祖宗總結的禦侮之道。以美國之夷治日本之夷,日夷豈有不治之理?第二,我早就說過,『攘外必先安內』,這才是最要緊的東西。你們不要忘了,將來同我們爭奪天下的不是美國人,也不是日本人,是共產黨!」
    委員長端起茶杯很響地漱了一口,轉向商震說:「你再講講史迪威的個人情況。這個美國人,以後我們要集中精力對付他。」
    「據我所知,史迪威是個很難對付的人物。」外事局長從公文包裡取出材料,邊翻閱邊說,「你們都知道,他有過三次來華任職的經歷,對中國比較熟悉。他同美國總參謀長馬歇爾私交甚密,並且很受美國總統的信任。但是在史迪威的軍事生涯中,他最多只有帶領一團人打仗的經歷,那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事。我指出這一點很重要,因為這位美國中將非常渴望有機會率領大兵團作戰,做個麥克阿瑟或者蒙哥馬利那樣的統帥。
    「還有情報表明,史迪威與陳納德有較大矛盾,並且有激化趨勢。陳納德是個自命不凡的退役軍人,作戰勇敢,獨斷專行,喜歡受人崇拜。他不喜歡別人干涉他的事物,尤其干涉他親手創建的航空自願隊。但是史迪威將軍是總統任命的中緬印戰區美軍總司令,他毫無疑問要指揮陳納德,並且把陳納德的獨立王國接管過來。我還要補充一點,史迪威此次來華手握物資分配大權,他將會提出對將來反攻緬甸的軍隊擁有絕對指揮權,這一點幾乎是明擺著的。」
    蔣介石沉吟不語。高參林蔚建議同美國人攤牌,明確協議用多少師換多少裝備。何應欽狡黠一笑,說:「依本人之見,讓美國人自以為是總司令不是更好些嗎?比如這次緬甸作戰,杜聿明的第五軍就讓史迪威知道,別人的軍隊到底是養不家的嘛。」
    蔣介石眉梢一動,若有所悟。他抬起頭問:「杜聿明到印度了嗎?」
    何應欽搖搖頭。
    蔣介石突然大發感慨,讚歎不已:
    「杜光亭誓死效忠黨國,精神可嘉。身為長官,與士兵生死與共,這樣的優秀軍人,在我們黨國已經不多見了。」
    白崇禧插言:
    「請委座明示,羅卓英已經到了印度。委座要他回國還是留在那裡?」
    蔣介石略一思忖,斷然說:
    「叫他去聽史迪威指揮。反正裝備也丟光了,回來兩手空空。還有那個孫立人,我不放心。」
    一架古色古香的鑲花木座鐘清脆地敲了十一下。侍從室主任錢大鈞報告美國客人已經到了山腳下。委員長讓大家都到門外去等候,只把商震留下來。
    「啟予,今後主要由你同這些美國人打交道。」委員長低聲囑咐道,「你要記住,我們中國人是非常講究謀略的。中國有句名言:『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打敗敵人固然可貴,但是兵不血刃就取勝更加不易,這才是軍事家的最高境界。但是這不是軍事,是政治。中國是個沒有民主的大國,內亂外戰不斷,中國的政治從來都是要靠槍桿子做後盾的。我的中央軍既不能送給美國人,更不能送給日本人,它們是我將來解決中國問題的本錢。你明白嗎?」
    外事局長頻頻點頭,他完全為領袖的智慧和胸懷所折服。領袖之所以為領袖,就在於他們具有通常人所沒有的遠見卓識和雄才大略。
    商震出去後,「老草房」經過片刻寧靜,山道上有了汽車開近的沙沙聲。委員長從窗戶裡看到,兩輛黑色的「福特」轎車一前一後駛近,在石階下面停住。車門打開,美國大使高斯和史迪威鑽出車來。
    幾乎與此同時,走廊裡響起一陣清脆的高跟鞋叩擊聲。宋美齡彷彿踩著鐘點節拍一樣分秒不差地出現在客廳門口。這對代表中國最高權力的夫妻相視一笑,男的伸出胳膊,女的親熱地挽住他,然後一同款款地迎出門去。
    這一天,黃山別墅的宴會一直持續到下午。但是在此後進行的會談中,委員長遇到了一系列棘手的難題,中美談判幾近破裂。
    2
    小時候,父母對我們子女管教甚嚴,有時嚴厲近乎苛刻。我們家有許多規矩,比如吃飯不許說話,不許挑挑揀揀,不許弄出響聲;見了長輩要請安,走路要腳尖落地,大人說話不許插嘴,不許翻看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等等。我不知道別人家裡是不是也有許多規矩,對我來說,自從有了這些規矩,我的好奇心就越發強烈了。
    比如有意將飯碗弄出響聲,比如蹦蹦跳跳地走路,比如偷偷溜出大門而不得到大人的批准。但我最感興趣的還是母親的櫃子。
    母親屋裡有一隻香樟木大衣櫃,據說那是外婆的外婆留下來的。衣櫃裡有許多方格子,還有許多抽屜,跟同仁堂中藥鋪裡的藥櫃差不多。母親總把櫃子鎖得緊緊的,我猜想那裡面一定藏著好多秘密。
    有一次櫃子忘了鎖,我在櫃子裡果然找到了許多玲瓏剔透的小玩藝兒,還有些叫不上名字的東西,我知道那都很值錢。後來,我在一隻抽屜裡翻出許多舊照片,有我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其中有一張,上面站著一對男女,都很年輕,女的笑得很開心,男的穿軍裝,很威武的樣子。中間有個小女孩,我認出那是我母親。
    我因此狠狠挨了一頓打。
    隔了許多年,當我已經考上大學而我的苦難的一家也結束流放重新團聚時,母親才解開照片之謎。母親說,那個軍人名字叫蔣緯國,女的名字叫石靜宜,照片攝於四十年代,「文化大革命」付之一炬。
    一九八七年,一位親戚從美國探親歸來,帶回一摞珍貴的照片,其中有石靜宜夫婦及蔣氏家人在台灣生活照若干。後來我在寫作這部書稿時心血來潮,想把照片弄出來與小說一道發表,結果嚇得那位親戚從此對我退避三舍怒目而視。
    由於我的家族同中國政治經濟曾有過密切關係,因此我和我的一家在後來漫長的生活歲月中經受了許多不應有的挫折和磨難。但是這一切並不能改變我對待歷史的積極態度。
    我將以超越個人恩怨和公正、冷靜、客觀的態度評價那個同我的家族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舊時代,以及主宰那個時代和構成那個時代社會政治核心的蔣氏家族。
    公元一九四二年秋,中國第一夫人宋美齡作為委員長的私人特使首次出訪美國,引起美國朝野普遍關注。
    在本世紀上半葉,交通尚不發達,飛越太平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許多美國人心目中,中國仍然是個遙遠而神秘的東方國家,因此這次國事活動引起人們濃厚的興趣。
    何況來訪的主角還是一位夫人。
    十月二十七日下午,貴賓的包機在華盛頓機場徐徐降落。機場鋪了紅地毯,等候已久的人們朝飛機湧去,數十名新聞記者立刻把照相機對準了機艙門。
    艙門緩緩啟開,一位帶著矜持微笑的夫人出現在舷梯旁。所有在場的美國人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鏡頭前的中國第一夫人並不是想像中頭髮花白的老婦人,而是一位氣質高貴光彩照人的年輕女士。
    夫人現場接受新聞採訪。
    夫人面對記者的包圍,操一口地道的美國英語對答如流。《紐約時報》記者搶先詢問夫人此行有何使命,夫人略一思忖,自豪地說:
    「IhavecomeheretoseekthefriendshipbetweentheChinesepeopleandAmericans.IamsureevenGodcouldneveLetthetwogreatnationsestrangedfromeachother.
    (我為尋求中美友誼而來。我相信上帝不會讓兩個偉大的民族彼此隔膜。)」
    其實夫人的話只道出了一半意思,她的另一個使命是到美國治療神經性皮炎。但是夫人的回答已經贏得人們滿堂喝彩,第二天美國許多大報都引用這句話作為新聞標題。
    《華盛頓郵報》記者問及夫人的信仰,夫人答:「我願意向各位透露一個私人秘密,我和我的丈夫都是虔誠的基督徒。我們一家都是上帝的僕人。如果我親愛的美國朋友還想多瞭解一些情況的話,我還可以告訴大家:許多年前,我父親曾在你們國家做過美以美會牧師。」
    記者們飛快地記下了這條轟動新聞。中國第一夫人的父親原來是個受人尊敬的美以美會牧師。
    哥倫比亞廣播電台記者請夫人對聽眾談談訪美的心情和感想。夫人接過麥克風,用一種略帶憂傷和動情的聲音對成千上萬守候在收音機旁的美國人娓娓傾訴:
    「……也許我應當說,我是一個最有資格把美國當作第二故鄉的中國人,因為我從小在這個民主友好的偉大國家長大成人。在佐治亞州,我至今仍然清楚地牢記著那裡的一切:美麗的查塔胡奇河,奧爾巴尼的森林,哈迪維爾的陽光和海灘。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都是在那裡度過的,我還在那裡完成了從小學到大學的全部學業。我有過許多要好的美國朋友,珍妮特、瑪麗、黛莉思……親愛的,不知道你們能不能聽到我的聲音?我還要說,我應當感謝美國,是這個偉大的民族教育培養了我,是我能夠將美國的民主自由思想帶到我的國家,改變那個國家的貧窮、愚昧和落後……最後,我要說的是:我對此行充滿信心。我相信我的訪問一定能夠取得圓滿成功。因為我瞭解美國,就像美國也將瞭解她的最可靠的朋友中國一樣。謝謝。」
    夫人的初次亮相在華盛頓引起轟動。
    中國夫人的出現無疑在感情奔放和容易衝動的美國人心目中喚起一種「似曾相識燕歸來」的親切感和懷舊感,她使人聯想到一個失散多年的女兒重返娘家。連羅斯福總統看過當天的報道,也禁不住嘖嘖稱讚:「這位夫人真是個天生的外交家。」
    只有瘦高個霍普金斯對此表示懷疑。他吭哧吭哧地咳嗽著說:「恐、恐怕是個有、有天才的陰謀家。」
    從此,蔣夫人開始了她個人在中美關係史上意義重大的美國之行。她頻頻拋頭於美國政界和社交界,出入於白宮和參眾兩院,所到之處無不激起一片片熱烈讚揚與歡呼之聲。
    訪美頭一周,夫人應邀前往美國國會發表演講。在夫人的所有外事安排中,這是其中最關鍵最重要同時也是最艱巨的一項活動,因為演講結果將直接影響援華物資修正案和貸款計劃的順利通過。
    那天,中國夫人身著端莊的黑絲絨旗袍出現在國會山莊講壇上。在柔和的華燈照耀下,她看上去是那樣高貴華麗,優雅大方,宛如一座東方聖母瑪利亞的雕像。
    「尊敬的議員先生們——」
    雕像微啟玉齒,演講開始了。
    「……請記住,我來到這裡並不是為了乞討或者博取某種廉價的同情,我是代表一個偉大的國家漂洋過海,來向另一個偉大的國家尋求友誼和支持的,不論這種支持是道義上的還是物資上的,都將使我感到滿足和欣慰。我還要告訴諸位先生:我的國家正在遭受一個野蠻民族的殘酷侵略,並且這種侵略已經進行了整整十年。而那個野蠻民族不久前又悍然襲擊了你們偉大的國家,正是這個共同的敵人把我們兩國的命運緊緊聯繫在一起……」
    夫人歷數了日本侵略者的種種罪惡行徑和中國抗戰的艱辛,講到動情之處,不禁潸然淚下,泣不成聲。國會一片肅靜。議員們全都被夫人的風采和演講打動了,許多議員被感動得熱淚盈眶。
    「真了不起啊!」後來成為美國總統的哈利·S·杜魯門議員評論道:「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如此扣人心弦的演講。蔣夫人使我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演講結束,幾百名議員全體起立,鼓掌達數分鐘。
    蔣夫人刮起的旋風震撼了國會山莊。
    「美國人正以超過對其他任何人的注意力傾聽來自中國的聲音。」(《時代》週刊語)
    「……她使國會覺得是在傾聽一位世界偉人的演講。」(《巴爾的摩太陽報》語)
    「國會被……吸引了。……驚愕了。……繚亂了。」(《生活》週刊語)
    而一位叫卡爾·桑德伯格的記者則懷著讚歎的心情在《舊金山快訊》上寫道:
    「……她所要表達的主題只有一個,就是為了在地球上生活的全人類。」
    蔣夫人的出現無疑使美國公眾感到熟悉和親切,他們把這位回娘家的黃皮膚女兒當作中國的縮影,覺得中國並不遙遠,也不隔膜,彼此早就是親戚,從而激發起一種想要表達友誼和支持的強烈願望。在麥迪遜花園廣場,蔣夫人與議員威爾基同台演講,兩萬聽眾歡聲雷動;在好萊塢圓形音樂廳,專程趕來聽夫人演講的聽眾達六、七萬人,創下當地演講史上的奇跡。夫人還在美國到處募捐旅行,在各大廣播公司的專題節目中頻頻露面。
    蔣夫人成為那一年美國家喻戶曉的新聞人物。
    美國最有影響的三家雜誌都將夫人的照片登在封面上,並連續發表專訪報道。夫人每天還要收到許多來自美國各地的信件和禮物,有時一天多達數百件。有一次,一位名叫卡塞林·奎因的夫人從新澤西州的東奧林奇寄來一封信,信中附有一張一九三七年的新聞照片和三美元的匯票。照片拍攝的是上海遭受日機轟炸後孤零零的小女孩坐在鐵軌上哭泣的情景。奎因夫人懇請蔣夫人收下匯票並激動地寫道:「這三美元是我三個女兒捐獻給照片上這個中國小女孩的,希望她已經找到了父母。」
    美國輿論迫切希望援助中國的要求和激情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白宮和國會,它產生的直接後果是促使美國政府立即作出提供貸款和增加對華援助的決定。這種情形使美國的另一個歐洲盟國深感不安。英國駐美大使哈利法克勳爵憂慮地向倫敦報告說:目前美國國會在公眾激情浪潮的衝擊下,有向華府作出難以實現的承諾的危險。
    蔣夫人的美國之行獲得極大成功。
    與美國公眾的歡聲雷動相反的是,中國夫人在白宮的美好形象正在遭到難以挽回的破壞。
    蔣夫人赴美之初,羅斯福總統夫人埃莉諾曾親往賓館探視。總統夫人覺得中國的第一夫人是那麼年輕,又是那麼嬌嫩和弱小,以至於這位有六個孫子的美國祖母產生了想要幫助她並把她當作女兒來照顧的願望。於是一周以後,中國夫人帶著她的全部隨從和兩名美國護士住進了白宮。
    作為中國最有權勢同時也最富有的宋氏家族成員和委員長夫人,宋美齡很快又向人們顯示了她的性格和本質中的另外一個側面。
    毫無疑問,夫人的生活是極為優越的,並且是中國帝王式的優越。他的生活用品全都從國內隨機運來。她的衣物之多,令總統夫人瞠目,埃莉諾私下只好把她同古埃及皇后相提並論。夫人臥室的絲綢床單每日一換,如午睡則要換兩次;地毯窗簾的色彩圖案依脾氣和情緒而定,時常都要換來換去,這在戰爭期間的白宮被看作是一種相當奢侈的鋪排和浪費。夫人不喜歡到餐廳用餐,而是更願意待在寢室裡讓人侍候。她飲食十分挑剔,常常面對一大堆精美的食品發火。夫人的隨從有專人在全國各地採購食品,有的東西則需要飛機專程從中國運來。
    白宮每間房屋都裝有電話和電鈴,但是夫人偏偏討厭按電鈴,她喜歡用擊掌或叫喊的方式使喚下人,並且稍不如意就把順手的東西,比如茶杯花瓶或者飯碗湯盤砸在下人臉上。有次一位白宮服務員不幸領受了夫人的壞脾氣,結果激起了全體白宮服務員的憤慨,他們宣佈集體罷工一天並向美國總統提出抗議。
    蔣夫人每次外出都有許多講究和排場,白宮特工部為了她的安全不得不大動干戈。但是夫人又偏偏喜歡隨心所欲地改變計劃,常常弄得警衛們無所適從。特工部一位將軍坦率向夫人指出,請她今後不要再隨意改變活動日程。夫人卻勃然大怒,馬上給總統打電話要求撤掉這個將軍的職務。
    中國夫人由於頤使氣指,驕奢無度,因而很快暴露出自己那根藏匿不佳的封建主義尾巴。她後來成為白宮歷史上最不受歡迎和聲名狼藉的客人。
    對中國第一夫人的觀察最為深刻的莫過於白宮那位行動不便卻頭腦清醒的男主人——羅斯福總統了。總統從蔣夫人身上嗅出一種中世紀封建王朝的腐朽氣息,而這種氣息正是與夫人的華貴外表,優雅談吐和富有同情心的演講格格不入的。
    據《白宮文件》載:某日,賓主共進晚餐。席間羅斯福就美國工運領袖約翰·L·劉易斯發起的工潮事件詢問蔣夫人,如果中國政府在戰爭期間遇到類似棘手的事情會怎麼辦?
    蔣夫人正在啃一隻雞翅。她停止咀嚼,用手在自己脖子上優雅地做了一個砍頭姿勢,然後輕鬆地說:
    「喏,先生,就這樣辦。」
    總統瞠目,與自己夫人面面相覷。後來總統同人談起這件事曾厭惡地表示:難道這樣的領袖能把自己的國家引向真正的民主嗎?
    然而,中國夫人的訪美之行畢竟獲得了圓滿成功。次年五月,夫人滿載而歸。作為那個特定時代的中國特使,宋美齡運用自己的地位和才能為中國抗戰做了許多卓有成效的工作,並為中國政府和她自己帶回了大批美國禮物,其中包括戰爭急需的許多武器裝備和一筆五億美元的戰爭貸款。另外同樣值得大書一筆的是:宋女士一下飛機就投入到搶購美國債券的狂潮中。美國國會批准的戰爭貸款以債券形式在中國發行,頭三天就被蔣、宋、孔、陳四大家族包攬五分之三。宋美齡與其胞姐宋藹齡各購進五千萬美元的債券,宋子文購進三千萬。據美國聯邦調查局一九七三年公佈的調查報告稱,截至一九四五年九月底,宋子文在美國大眾和花旗銀行一共存入七千萬美元,宋藹齡八千萬美元,宋美齡不愧是第一夫人,她以個人名義存入的美元高達一億五千萬元。
    3
    大難不死的美國人約瑟夫·W·史迪威再次以堅韌不拔的牛仔精神往返於印度和重慶的空中航線上。
    過去一周,他同委員長的夥伴關係再度緊張起來。委員長夫婦的款待和拉攏沒有使他放棄改組中國軍隊的決心,相反,他堅持認為緬甸失敗和中國戰局一再惡化的責任在於中國政府。中國士兵是「無可挑剔的,他們機智、靈活,吃苦耐勞,毫無怨言」,「問題出在那些貽誤戰機,膽怯,貪得無厭和臨陣脫逃的軍官身上」。要改變這種狀況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徹底進行「換血」。史迪威在一份呈交委員長的正式文件中提出四點建議,作為美國保證緊急空運的交換條件:
    一、槍斃張軫(第六十六軍軍長)、甘麗初(第六軍軍長),追究所有瀆職軍官的刑事責任。
    二、空運八至十個師到印度,組建X軍;在雲南境內改編和訓練三十個師,組建Y軍。一九四三年雨季結束後反攻緬甸。
    三、上述部隊由美國負責提供全部經費和作戰裝備。
    四、團以上指揮官全都由美國軍官擔任。
    上述建議遭到委員長憤怒拒絕。
    委員長完全無法容忍美國人的插手和干涉內政。史迪威只是一個有職無權的參謀長,是客人,但是這位客人卻要來清洗主人的軍隊,這在中國委員長看來簡直與造反無異。軍隊是中國政治角逐中最重要的砝碼,是中流砥柱,誰要是動一動軍隊,就等於要了委員長的命。在「有槍就是草頭王」的中國,軍隊是國家的同義語。而美國人史迪威並未深刻地理解這一點。他也許只從中日戰爭的角度來理解軍隊,理解軍隊的職能和任務,這就等於無意中往委員長最敏感的部位猛擊一拳,難怪委員長作出的反應是那樣強烈和怒不可遏。
    政治家羅斯福出面調解這個僵局。他慷慨許諾把對中國的空運物資由每月一千五百噸提高到每月六千噸,以此換取委員長對史迪威將軍反攻緬甸的計劃的讓步和支持。
    總統隻字不提改組中國軍隊的計劃,這就給以後的中美危機埋下了一個伏筆。委員長認真考慮了美國總統的建議。第十天,會議重新舉行,雙方代表就上述建議的前三項達成協議。委員長被迫作出重大讓步,宣佈對張軫、甘麗初撤職,並將其餘二十七名團以上軍官送交軍事法庭審判。駐印軍(X軍)以孫立人新三十八師和當時尚在胡康河谷艱難跋涉的第五軍為基幹,再從國內空運四至五師組建,指揮權歸史迪威掌握。但是在雲南境內組建Y軍的計劃要等委員長親眼看到每月空運六千噸的諾言兌現後才能付諸實施。史迪威也不得不做出讓步。他宣佈在X軍和Y軍中設立美軍參謀顧問團制度,美軍顧問的權限與同級軍官相等。
    蔣史矛盾暫時得到緩和。
    協議一經達成,史迪威剩下要做的事就是立即著手開闢一條把物資運進中國的安全空中航線。
    六月上旬,就在中國委員長和他的美國參謀長為了各自對戰爭的理解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在遠離重慶數千英里的太平洋中部海面上,在一個叫做中途島的波濤洶湧的海域附近,一支龐大的日本艦隊正在悄悄集結。飛機加滿油箱,魚雷轟炸機腹下掛滿沉甸甸的魚雷炸彈,好像孵卵的老母雞。海軍陸戰隊整裝待發,隨時準備登陸。山本大將決心一舉奪取中途島,進攻夏威夷,將美國人從太平洋趕出去。
    但是,這一次精明的日本人失算了,美國人破譯了他們的密碼。從本土和夏威夷緊急開來的航空母艦已經在小島另一側游弋了整整一周。
    美國人決心遏止日本人的野心。他們要報珍珠港一箭之仇。
    這場海空大戰持續了兩天。中途島大海戰以日本聯合艦隊慘敗而告終,日方損失四艘大型航空母艦和四百三十多架艦載飛機,實力大損,不得不退回本土。美國只損失一艘航空母艦。從此,日軍攻勢漸頹,太平洋戰場主動權逐漸轉移到盟軍方面。
    六月中旬,中途島大海戰的勝利消息傳來,備嘗失敗艱辛的亞洲盟軍一掃心頭陰霾,精神大振。中國戰區,日軍攻勢有所減緩,大批骨幹師團陸續南調,投入南太平洋戰場。此後一段時間,中國正面戰場出現一個相對平靜的對峙局面。
    六月,非洲戰場卻頻頻告急。
    首先是德國北非兵團在隆美爾指揮下一舉殲滅英軍裝甲兵團,接著德國坦克又攻陷布魯克城要塞並越過利比亞,乘勝進入埃及。不到半個月,亞歷山大港和開羅都處在德軍炮火控制下,中東岌岌可危。埃及一旦失守,德軍坦克就可以毫無阻礙地越過中東直搗印度,那時腹背受敵的盟軍就再也無法阻止法西斯陣營的勝利大會師了。
    羅斯福總統立即對北非的嚴重局勢作出反應。
    六月二十二日,總統下令已經啟程的美國船隊中途改道,將運往中國、蘇聯和土耳其的部分飛機和重型武器改運中東。
    月底,美國總統再次下令,將飛往中國的運輸機群改飛中東,以挽救頻臨崩潰的英國埃及兵團。
    但是剛剛作出讓步的中國委員長卻不管這些理由,他被美國人不守諾言的無恥行為徹底激怒了。他立即派人召來美國大使高斯,還有史迪威和陳納德,衝他們大叫大嚷,怒不可遏。
    三個美國人分別用三種不同的方式向委員長申辯。
    老奸巨滑的外交官高斯大使嫻熟地玩弄外交辭令,闡述美國政府的對華政策和國際義務。史迪威以軍人的直率向委員長指出國際戰場一盤棋的道理。
    陳納德上校則懷著幸災樂禍的心情向委員長暗示:只要他的飛虎隊擁有足夠的飛機,就一定能在半年甚至三個月內從空中打敗日本人。
    史迪威理所當然成為委員長髮洩怒火的對象。
    羅斯福總統為了消除誤會,親自寫信向委員長解釋中東吃緊的原因,並保證今後逐月提高空運量。為了表示對中國戰場的重視和提高該戰區的地位和規格,一周後羅斯福總統發佈命令,批准將非官方的美國援華空軍志願隊(即飛虎隊)正式編入美國空軍序列,半年後又升格為獨立的第十四航空隊(師),司令官克萊爾·陳納德上校也因此如願以償,接連晉陞兩級,成為陳納德空軍少將。
    美國總統的安撫政策並未消除蔣介石對史迪威的敵視和成見。相反,總統的退讓卻使國民黨人逐漸意識到他們手中握有一張討價還價的王牌,這張王牌就是日本人。太平洋戰爭一旦吃緊,中國人就成為日本人爭取的對象。蔣介石一旦把握住美國人擔心日中和談的敏感心裡,就開始玩起了日美中三角戰略的政治遊戲。這樣,史迪威的軍事使命就勢必逐漸為政治鬥爭所代替,並且不可避免地成為政治角逐場上的犧牲品。
    委員長為了達到排擠史迪威的目的,還有意將陳納德抬出來與史迪威做對,企圖以陳納德來取代史迪威的地位。後來陳納德與史迪威的矛盾公開化,這其中除了並不複雜的個人原因外,更多的還是國民黨人插手和委員長「以夷制夷」政策的結果。
    七月的昆明,大雨滂沱,偶有晴天,太陽便憋足了勁,將地面的一切建築物:道路,橋樑和飛機跑道烤得直冒煙。
    南郊巫家壩飛機場,史迪威將軍在陳納德司令官陪同下視察航空志願隊。巫家壩原來是滇池邊上一片荒涼的灘涂,由於戰爭需要,政府動員十萬民工在這裡建起一座簡易機場,後來擴建成大型軍用機場,陳納德的總部就設在機場外面的一排平房裡。
    在史迪威看來,這支在中國戰場上大名鼎鼎的美國「飛虎隊」其實不過是一批烏合之眾,他們只有幾十架老式的P—38戰鬥機和「馬丁式」轟炸機,飛行員全都是退役的兵油子和民航駕駛員,各個紀律渙散,風頭主義十足。一群打撲克的飛行員明明看到長官走過來,卻不馬上起立敬禮;一個酗酒的上尉衣冠不整,醉醺醺地作怪相。還有的軍人公然摟著中國妓女在軍營裡招搖過市。
    這裡的一切使史迪威打心眼裡感到厭惡。
    陳納德結結巴巴地向將軍解釋:因為沒有戰鬥任務,所以飛行員都願意自由自在地樂一樂。
    「這就是你的理由嗎?」史迪威冷冷地盯著陳納德,他對這位在中國家喻戶曉的空軍英雄沒有好感。陳納德和他的部下在美國沒有市場,因此跑到中國來尋求刺激,以滿足廉價的權力慾和虛榮心。史迪威覺得他們和一群無賴差不多。「就差把妓院和醒酒所開進機場了,對不對?從明天起,我給你派一個管勤務和軍紀的副隊長,還有一連憲兵。由他直接向我報告機場的管理情況。」
    「是,長官。」陳納德遵命,內心很不樂意,他認為史迪威在尋機剝奪他的權力。
    一名少校向陳納德報告:第二轟炸機中隊準備完畢,半小時後將起飛轟炸怒江西岸。
    「將軍,願意同我們一道去兜兜風嗎?」陳納德慇勤地邀請史迪威。他並非要討好這位上司而是想讓史迪威改變一下對他部下的壞印象。
    「我同意。」史迪威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要親眼看一看,你們是怎樣把炸彈扔到日本人頭上的。」
    緊急集合號吹響了,結果原定的這次小規模的轟炸變成「飛虎隊」全體出動。陳納德將一切可以上天的飛機都開動起來,擺出浩浩蕩蕩的陣勢,鋪天蓋地氣勢洶洶地向西飛去。史迪威滿意地看到,被他斥為兵油子和無賴的飛行員勇敢地擦著山尖和樹梢,把一串串炸彈燃燒彈扔進怒江西岸敵人的陣地和碉堡群;戰鬥機像一群靈巧的鷂子,沿著公路四處追逐日本人的軍車和步兵,把敵人車隊打得到處都在起火。
    「飛虎隊」大獲全勝。據地面觀察哨初步統計:美軍飛機至少摧毀了一個日軍指揮部,三座碉堡群,二十輛軍車裝甲車,還消滅一處炮兵陣地和一百多名日軍。
    更大的勝利在於增強了美國將軍的信心。
    史迪威破例在當晚的慶功會上向「飛虎隊」表示祝賀。將軍稱讚飛行員都是好樣的,並且坦率地承認自己在事實面前已經糾正了偏見。
    狂熱的飛行員擁抱了將軍,並把他向空中接連拋了三次。
    頭腦發脹的陳納德受到勝利的鼓舞,於是開始大言不慚地鼓吹「空軍制勝」的理論。陳納德不大看得起陸軍,他認為陸軍在戰場上只是跑堂的角色,這種情形同史迪威不大相信空軍的作用有相似之處。
    「夥計們,你們讓將軍親眼看到了,咱們是怎樣不費吹灰之力就消滅了地面的敵人——就跟踩死螞蟻一樣,對不對?」
    飛行員歡呼,砸碎了許多酒瓶。
    「要是讓總統也坐上飛機兜一圈,他就會相信,咱們這群志願兵決不是到中國來度假的。咱們是同敵人戰鬥,真正的戰鬥。」
    陳納德眼眶紅了,噙著熱淚。公平而論,野心勃勃的克萊爾·L·陳納德上校的確是位勇敢而且具有獻身精神的空中英雄。他在美國空軍中鬱鬱不得志,於是提前退役來到中國尋找用武之地,幫助中國政府抗戰。他決心親手創建一支航空部隊,以實現做一名空軍統帥的夙願。不論後來的史學家對這位大出風頭和爭名奪利的空軍英雄如何褒貶不一,但是陳納德對中國抗戰的貢獻卻是實實在在和不可抹殺的。
    「夥計們,我向面前這位長官保證:要是我能夠得到五百架最新式的轟炸機和戰鬥機,我們就一定能在半年內至多一年打敗日本人,把那座小島和他們的天皇一起炸沉到海底去!」
    接下來一片狂呼亂叫,飛行員們跺著腳打口哨,唱《星條旗永不落》,彷彿他們已經把日本天皇炸沉到海底去了。史迪威對陳納德的理論不感興趣,當晚離開機場回到城裡的美軍司令部。陳納德的狂妄自大屢屢敗壞了他的胃口,是他剛剛建立起來的那一點信任和好感一掃而光。
    但是陳納德的「空中戰略」卻受到委員長的重視和歡迎。對委員長來說,如果不動用中國部隊而只靠美國飛機就能夠打敗日本人,這當然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抗戰以來,中國人飽受日機轟炸之苦,從這一點講,每一個中國老百姓都比美國的戰略家們更懂得飛機的巨大威力。因此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委員長一直敦促史迪威滿足陳納德的要求,並在陳納德和史迪威分庭抗禮時公開支持陳納德。
    後來,事實證明陳納德的理論是非常片面和膚淺的。在整個太平洋戰爭期間,盟軍在亞洲投入的總兵力約有五百萬人,軍艦兩千餘艘,其中包括九十艘航空母艦,各種類型的作戰飛機共二萬四千八百四十七架,最後還在廣島和長崎各投下一枚原子彈才取得勝利。
    戰爭是整體實力的較量,「實力」一詞的含義絕不僅僅指五百架飛機。
    就在美蔣關係頻頻出現裂痕的時候,一個神秘的身影悄悄出現在美國人身邊。
    十月,在外交部國慶招待會上,一位中等身材眉毛濃黑的中國將軍被人介紹給史迪威。將軍的名字叫周恩來,身份是中國共產黨駐重慶首席代表。
    歷史在這裡似乎躊躇了一下。
    「哈羅,將軍,認識你非常榮幸。」周恩來將軍不卑不亢地說。
    兩位將軍的手握在一起。這是本世紀歷史中值得記載的瞬間,它彷彿一個定格鏡頭,將這個歷史時刻凝固了大約十秒鐘,然後這兩隻大手又彼此分離了將近三分之一世紀才重新握在一起。
    「周將軍能給我談點什麼呢?我對貴軍的情況早有所耳聞。」史迪威頗感興趣地打量面前這位樸素的共產黨將軍。
    「如果史迪威將軍真感興趣的話,我們歡迎你在任何方便的時候到延安看一看。中國有句古話:『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不是嗎?」
    史迪威只考慮了半分鐘就決定接受共產黨人的邀請。他並非像後來杜勒斯等人指責的那樣,對共產主義有興趣或者有意識形態傾向,他只是懷著軍人的嚴謹態度希望在中國找到更多的盟友,希望盡快打敗日本人和結束戰爭。令人遺憾的是他始終因故未能成行。
    幾個月後,他們又在一次外交集會上相遇。周將軍無意中提醒史迪威,蔣介石會把美國提供的租偕物資轉用來打內戰。這個警告無疑給史迪威心中投下一道陰影,使他本來就對國民黨不信任的心理更加戒備重重。集會結束時,周將軍半開玩笑地說:
    「要是共產黨軍隊能在史迪威將軍指揮下作戰,我們將感到不勝榮幸。」
    可惜周將軍的建議未被美國將軍放在心上。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依舊吸自己的煙斗。要是他知道講這句話的人幾年後將出任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第一任總理,他也許會認真考慮周將軍的這個建議的。
    中美歷史失之交臂。
    共產黨人的秘密活動自然沒能逃過委員長的眼睛。委員長對共產黨的乘隙而入極為惱火,他指示戴笠派人阻撓美國人在一切場合同共產黨接觸。後來他把同史迪威的矛盾部分地歸咎於這種政治鬥爭的影響。共產黨人的短暫出現最終成為導致蔣史矛盾公開激化的重要原因之一。
    4
    公元一九八七年,香港《大公報》刊登一篇題為《駝峰航線血凝成》的通訊。通訊全文如下:
    最近,美國「駝峰飛行協會」訪華團一行四十八人飛抵北京,與四十多年前的中國戰友歡聚一堂,共同緬懷抗擊日本法西斯的艱苦歲月,暢敘用鮮血凝成的中美友誼。
    一九四二年,中國抗戰進入十分艱苦的相持階段,中國的國際通道完全被日寇切斷。為了打開局面,美國空運總隊在喜馬拉雅山脈和緬甸茂密叢林上空開闢了一條空中航線,因其所經山脈蜿蜒起伏,被形象地取名為「駝峰」航線。數以千計在中國戰區作戰的盟軍飛機從這條航線上頻繁飛越,夜以繼日運送戰爭物資,有力地支援了對日作戰。在此後的漫長歲月裡,由於日寇飛機截擊和自然災害的影響,盟軍共損失飛機數百架,一千多名優秀飛行員葬身人跡罕至的皚皚雪峰和原始森林裡。
    戰爭結束後,人們為了緬懷戰友,教育後人,前「駝峰」飛行員威爾·埃裡克森和迪克·丹尼爾於一九四七年在美國發起組織了「駝峰飛行員學會」,收集有關「駝峰」空運紀念品,出版了兩卷著作《中國·駝峰空運》。該書首次向人們公開了這個被稱為「航空史上的奇跡」的戰爭創舉。「駝協」還負責聯絡在「駝峰」航線上犧牲和失蹤者的親屬,協助尋找死者遺骨,等等。
    訪華團的索·柏格先生和瓦茨·格魯爾先生珍藏著一張四十多年前的合影照片。照片上的中國上尉軍官叫吳冬梅(譯音)。一九四三年十二月,柏格和格魯爾先生駕駛的飛機墜毀,機組四人棄機跳傘,降落在怒江西岸的大山裡。吳冬梅上尉領導的游擊隊找到他們,並經歷許多驚險,把他們安全轉移到昆明。柏格先生說,不知吳冬梅先生是否健在?他希望能見到他。
    六十五歲的舒維肯女士此次隨團來華是為了祭奠她的哥哥帕克少尉。帕克少尉當年是B24轟炸機的報務員,飛機在從印度往漢中運送汽油時不幸失事,四十多年一直沒有下落。三年前,舒維肯女士的到北京航空聯誼會的通知,人們在四川著名的風景區峨眉山的後山峽谷中發現了她哥哥那架轟炸機的殘骸。當地政府為他們立了一塊石碑以志紀念。此次舒維肯女士不遠萬里飛越重洋,就是為了在哥哥的墓碑前獻上一束鮮花,以告慰長眠地下的親人英魂。
    關於本世紀上半葉發生在中緬印邊陲那段艱苦卓絕的戰爭故事,對於今天生活在中國的大多數人來說,已經變成一個十分遙遠的歷史陳跡。歷史自然陳舊,宛如一艘陳列的古船。更多年輕的中國公民似乎更願意性急地把目光投向未來而不是過去。他們除了受到人類共同發展的文化前景的強烈誘惑外,對於自身同中國歷史緊緊相連這一基本事實卻知之甚少,因此我們有理由對中國人亢奮浮躁的精神狀態表示隱隱的憂慮。
    這或許正是我們民族久久徘徊在山坳裡的一個佐證?
    自從日本人佔領緬甸全境和怒江以西地區之後,臘戌和密支那機場就變成埋伏在印中航線上兩座陰險的空中暗礁。大批日本「零式」戰鬥機不分晝夜在緬北高空巡航,攔截和攻擊每一架從印度飛往中國的盟軍飛機,其中重點攻擊那些滿載貨物的運輸機。美軍駐印第十航空隊一共只有三中隊P—51「野馬式」戰鬥機,陳納德飛虎隊更是主要在中國戰場執行任務,他們只能部分地為運輸機群提供護航,因此完全無法同進駐緬甸的日軍第五航空師團正面對抗。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六日下午,駐印度汀江機場的美軍空運司令部第二運輸大隊奉命執行空運任務。這個大隊共有十四架DC—130運輸機,它們在十二架戰鬥機護送下,途經緬北高原往中國昆明運送汽油、棉紗和航空炮彈。四十二十分,機群飛越橫斷山脈以西原始森林上空時,突然遭到三十多架日本「零式」戰鬥機的襲擊。日本飛機憑借高度和數量優勢,從三個方向向運輸機群撲來。
    空戰後果無疑是災難性的。除一架運輸機在護航飛機掩護下得以逃脫外,其餘十三架均被擊落或撞山,機組人員無一生還。
    此後,盟軍運輸機群不斷遭到日機伏擊,損失慘重,於是緬北高原這塊突入喜馬拉雅山脈的三角地帶就變成令盟軍飛行員聞風喪膽的「死亡陷阱」。
    更為可怕的後果是:盟軍飛機一旦被擊落,機組人員便絕少有生還的希望。因為被日本人俘獲,那麼在集中營裡也許還有百分之幾的希望生還。而在緬北上空被擊落的飛行員大多數只能永遠消失在那片陰森恐怖的原始森林裡。美軍司令部往緬北山區派出許多營救分隊,這些分隊往往在執行幾周任務後空手而返,他們的搜尋猶如在大海裡撈針,收效甚微。他們有時在大樹上發現一頂降落傘,有時在山洞裡找到美國人棄下的遺物,但是他們始終無法找到活人。找到的只是在附近不遠處早已被猛獸、螞蟥和巨蟻嚙空的白骨。
    戰後美國軍方公佈的一項統計報告稱:「……在印中航線上被擊落或因其他原因失事的機組人員中,生還者僅佔總數的百分之二。」(《美國十字軍在中國》)
    換句話說,平均每百名跳傘人員中,有九十八名將成為熱帶大森林和日本集中營裡的犧牲者。
    這個數字意味著一個多麼巨大的損失。
    因此,立即著手開闢一條新的印中航線,確保飛機運輸和機組人員的安全,這是戰爭擺在史迪威極其美軍空運司令部面前一項刻不容緩的緊急任務。
    在現代遙感遙測技術相當發達的今天,人類已經可以通過地球衛星和其他航測手段獲取精度很高的氣象、導航和地層地表資料。現代科學技術的發展為航空事業提供了可靠的安全保障,人們不僅可以任意飛越地球上每一座高山,而且還能駕駛航天飛機和火箭到太空建立宇宙空間站。但是僅僅半個世紀前,人類航空技術還停留在老式發動機階段,人類對於地球表層和大氣層的認識還受到相當局限。高山大壑不僅阻擋人們飛行,也阻擋人們的視線,成為人類探索大自然奧妙的禁區。這樣,人類如果試圖征服這些禁區和跨越地理障礙,他們就不能不為此付出許多沉重的代價。
    飛越喜馬拉雅山就是這樣一種具有征服精神的冒險嘗試。
    在印度北面的阿薩姆邦和中國西藏之間,橫亙著一條直插雲天的巨大冰川帶,地理學家們直到十九世紀下半葉才確定它為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陸地,形象地稱為「世界屋脊」。綿延千里的世界屋脊好像一座巍峨的高牆阻斷了印度通往中國的一切道路交通,把南亞次大陸同歐亞板塊橫隔開來。現代資料表明,青藏高原平均海拔兩萬英尺,超過兩萬五千英尺的山峰多達七十餘座。這些山峰的任何一座都足以雄踞世界陸地,成為除亞洲外任何一個大洲的最高峰。
    在這座氣勢宏偉景象壯麗的世界屋脊上,除了到處聳立著犬牙交錯的冰峰和迷宮一樣的雪谷外,氣候條件也異常複雜險惡。對噴氣式時代以前的飛行員來說,恐怕沒有什麼危險比惡劣氣候更加使人膽戰心驚了。在喜馬拉雅山上空,常常淤集著大量來自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的冷濕雲團。這些雲團受到從印度洋北上的暖濕氣流和西伯利亞冷空氣的強大擠壓,就會生成瞬息萬變的暴風雪、雷暴、颶風或者高強氣流。暴風雪是飛機的災星,它能使飛行員迷失方向而撞向冰峰。高強氣流和颶風卻能輕易折斷飛機的翅膀。最具毀滅性也最可怕的要數雷暴,因為雷暴能在一瞬間將飛機劈成碎片。
    由於喜馬拉雅山的惡劣氣候和複雜地形,直到本世紀上半葉,它還是人類飛行的最大禁區之一。四十年代,人類製造的飛行器爬高極限只能到達兩萬英尺,如果載重飛行還要下降五千英尺到一萬英尺,這就意味著飛機只能在喜馬拉雅山的半山腰繞來繞去,沒有飛行圖紙,沒有導航資料,也沒有可資借鑒的氣象預報。一切都是空白。這是一項前無古人的冒險事業,它的意義同哥倫布環繞地球的偉大航海一樣,是人類向大自然挑戰的無數壯舉中最為悲壯的一幕。
    壯麗的事業往往不是成功,而是毀滅。
    一九四二年八月。成都。
    四川盆地悶熱的三伏酷暑使得太平寺機場的所有美國人精神倦怠大汗如雨,室外氣溫高達攝氏四十度。機場的水泥跑道被太陽猛烈地炙烤著,到處泛起一片顫動的熱浪。
    空運副大隊長斯科特上校和他的副手正蹲在機艙裡排除儀表故障。
    羅伯特·D·斯科特上校是一名老資格飛行員,也是美國空軍中參加過上次世界大戰的為數不多的空中英雄之一。上校是個富有和放蕩不羈的美國人,他繼承了一大筆遺產,因此花錢如流水,並酷愛各種冒險活動。一九四0年夏季,他以志願人員的身份參加了英國空軍那場著名的「黑色行動」,同英國人一道駕機飛越英吉利海峽去轟炸柏林。他還參加了一九四一年經北極圈往蘇聯運送租借物資的冬季飛行,並經歷過五次空中失事都大難不死,這個紀錄為他贏得了「空中冒險家」的美譽。上校能夠熟練駕駛各種飛機,能在各種複雜地形和惡劣氣候下飛行,因此常常被派去執行最艱苦的任務。那次在緬甸甘蔗園迫降企圖營救史迪威就是其中一次。斯科特上校性情樂觀,富有幽默感,他除了喜歡把冒險的賭注押在飛機上,還常常押在紙牌和女人身上。
    現在,上校和他的副手正在全神貫注地排除故障,因為這架編號為「3—317」的美國運輸機將要執行一次非同尋常的飛行任務。
    中緬印戰區美軍總司令史迪威在空運司令比爾斯少將和剛剛晉級的陳納德少將陪同下登上了飛機,他一眼就認出面前這個大名鼎鼎的空中冒險家。
    「上校,咱們又見面了。你大概以為我這個頑固老頭已經埋在緬甸的山溝裡了,對嗎?」將軍愉快地對飛行員說。
    上校抹去臉上的汗珠,快活地吹一聲口哨,站起來同將軍們一一握手。「感謝上帝,我很欽佩您堅持走路的決心,司令官先生。」斯科特遺憾地攤開雙手:「但願下次我能榮幸地為您駕駛飛機,以彌補上次您不肯賞光而失去的機會。」
    「咱們說好了,一言為定。」史迪威大聲說。他憑著一個老軍人的直覺,對選中斯科特十分滿意。
    「上校,你的任務將十分艱巨,對於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史迪威離開飛機前叮囑,「我希望你取得成功,但是我更希望看到你。明天一早,我將在塔台為你們送行。」
    天色未明,成都平原籠罩在一片淡淡的晨霧中。太平寺機場燈火徹夜通明,車來車往,一片忙碌景象。
    一架C—47中型運輸機高昂機頭,兩台大功率渦輪式發動機在寬大的機翼下嗡嗡地響著,機身發出微微震顫。
    這是美國空軍「3—317」號飛機,代號「兀鷹」。機組只有兩人,機長斯科特上校,副駕駛兼領航員本奇·傑克遜上尉。他們在等待塔台的起飛命令。
    C—47是美國一九四一年才投入服役的新型機種,它的爬高極限是兩萬英尺,為同類型機種之最,續航能力三千英里,能夠抵抗一般複雜氣候的干擾,是當時美軍大中型飛機中最先進的全天候機種之一。
    斯科特上校坐在駕駛艙裡,嘴角叼著一支雪茄煙,正在同副駕駛爭論昨天收音機裡的那場馬球賽。
    六點三十五分,指揮台發出信號。
    「塔台、塔台,『兀鷹』請求起飛。」
    「『兀鷹』,准許起飛。」
    斯科特吐掉雪茄,做個暫停手勢。
    「傑克,」他對副駕駛說,「回來繼續。」
    「3—317」在跑道上徐徐滑動起來。飛機好像一隻張開雙翅的鋼鐵大鳥,沿著空曠的大地自由自在地跳躍。它歡唱著,怒吼著,帶著人類對長空的渴望在八月的熏風中盡情撲擊。一剎那,大鳥騰空了。大鳥掙脫地力的束縛,挾風裹電,直上九霄。當渦輪發動機的怒吼還在人們耳際迴盪時,飛機已經再次呼嘯著掠過地面,掠過機場、河流和田野,在微熹的黎明中劃了一個大大的弧形,然後像流星一樣朝著西方的天際迅疾地射去,很快就在人們視線中消失了。
    塔台的人們開始了整整一天的緊張等待。
    從地圖上看,在中國的後方機場中,離印度最近的基地只有兩座,一座在昆明,另一座在成都。它們相互的位置猶如一隻等邊三角形,端點在印度汀江機場,一條直線經西藏到成都,另一條直線則經過緬甸到昆明。
    由於緬甸航線時刻處在日本飛機的威脅之下,因此美軍司令部被迫把通航的希望寄托在西藏航線的開闢上。
    緬甸航線的危險來自敵人,西藏航線的敵人卻是號稱「世界屋脊」的喜馬拉雅山脈和變幻莫測的大自然。
    這是人類首次進行的飛越「世界屋脊」的勇敢嘗試。
    塔台話務員每隔三分鐘和「兀鷹」聯繫一次,繪圖參謀用一支鉛筆在航空地圖上不斷繪出一條向西延伸的座標紅線來。比爾斯和陳納德走來走去,時而小聲交談。參謀軍官不停報出各種數據,導航員不時衝著話筒高聲叫嚷,還有電台發出的脈衝訊號忽高忽低,嘈雜刺耳。
    這一切似乎都與史迪威無關。老頭穩穩地坐在角落裡,把一隻烏黑的大煙斗抽得吱吱響。他的目光不時地盯住那條在地圖上不斷延伸的彎彎曲曲的紅線。他覺得這條紅線很像放氣球:氣球遠走高飛,線頭還牽在手裡。
    他放出的氣球會不會被碰得粉碎呢?
    五十分鐘後,「兀鷹」報告,他們已經順利越過康定大雪山,前面就是號稱「川西第一峰」的貢嘎雪山。
    「『兀鷹』注意,你的位置應該在貢嘎山以北十五英里,座標45—24,從折多山口繞過去。」地面導航員大聲呼叫。
    「『兀鷹』明白。『兀鷹』明白。」
    貢嘎雪山海拔二萬五千英尺,它僅僅是青藏高原的外圍屏障。自從人類創造了上天翱翔的奇跡以來,貢嘎雪山一直是飛機西行的臨界線,人類的激情和勇氣到此為止。
    紅線又開始移動。它先向南迂迴,然後緊貼著折多山口銀白的狹縫鑽過去。塔台裡起了一陣小小的激動。人們吁出一口大氣,相互慶幸。史迪威的煙斗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熄了。他劃著火柴吸了一陣,又站起身來向窗外眺望。
    跑道一端,停著另外兩架隨時準備出動的C—47運輸機,還有一排塗得花花綠綠的單座戰鬥機。到八月為止,空運司令部在緬甸上空一共損失了一百一十架運輸機,剩下可供使用的飛機只有二十架,這就是他,美軍總司令同中國政府打交道的全部本錢。如果美國飛機再不避開那個該死的「死亡陷阱」,如果他不能馬上開闢出一條安全近捷的新航線,那麼要不了多久,日本人的「零式」飛機就會讓他連一噸東西也無法運進中國來。儘管美國總統已經下令重新向中國調運飛機,但是日本人的陷阱是填不滿的,一旦運輸中止,那時候誰也無法預料中國形勢會怎樣變化,而史迪威只好困守在地面接受上帝意志的裁判了。
    那只氣球繫著一個沉甸甸的希望,正在艱難地一點點向禁區延伸。
    時間就是希望。時間就是勝利。盟軍一定要堅持下來,斯科特也要堅持下來,奇跡就一定能夠出現。
    過了半個小時,斯科特報告:
    「塔台,『兀鷹』呼叫,我已經進入他念他翁山口。我的方位在昌都以南九十英里,座標74—45.」
    斯科特飛進了西藏,人們精神為之一振。導航員連忙呼叫:
    「『兀鷹』,『兀鷹』請回答。你的右前方是念青唐古拉山脈,平均海拔兩萬一千英尺,左前方是喜馬拉雅山脈,平均海拔是兩萬三千英尺。你的高度是多少?」
    「塔台,我的高度一萬七千英尺,航速兩百英里。」
    「請隨時保持聯繫,如果無法飛過山口,請立即返航。」
    「喂塔台,」斯科特突然興奮地叫道,「我看見了一塊平地,好像是湖泊。……見鬼,能見度不大好……沒錯,是條河流!我將沿著山谷往北飛,看看能不能想法轉到南邊去。」
    塔台活躍起來。這就是說,精明的斯科特上校正在巍峨的世界屋脊下面尋找希望。如果上帝賜給他好運氣,那麼他也許能在聳立的冰峰雪谷中找到一條小小的通道,然後順著河谷把飛機開到印度去。
    「上校,我是史迪威。」史迪威拿起話筒,他覺得自己聲音有些走調。「我只想說一句,我希望在印度親手給你掛上一枚國會勳章。」
    「那麼你算掛定了,將軍。」斯科特回答。
    耳機裡突然傳來很強的電磁場干擾聲,斯科特的聲音也變得模糊不清。人們屏住呼吸。飛機可能遇上風暴,也可能遇上球形閃電,但是只過了幾分鐘,通訊聯絡又恢復正常。
    「『兀鷹』,你的情況怎麼樣?」
    「好極了,跟成都的天氣一樣好。」
    「能見度如何,請回答?」
    「『兀鷹』回答,我看見了上帝的屁股。」
    塔台裡的人都轟然一笑,氣氛輕鬆了不少。
    但是一刻鐘過去了,飛機始終在喜馬拉雅山以北上空轉來轉去,找不到出路。
    「塔台,我的燃料還有兩小時,我決定離開河谷往南飛。」
    「『兀鷹』,你現在的方位在昌都以西一百英里,你的東南方向是上察隅,山峰高度平均為二萬二千英尺。」
    「『兀鷹』明白。」
    「重複一遍,如果飛越困難,請立即返航。」
    「塔台,我請求繼續升高,高度二萬英尺。」
    兩萬英尺!這是C—47的爬高極限。「空中冒險家」決心玩命了。
    「『兀鷹』,同意升高,請務必注意飛機狀況。」
    如果說人類的意志往往通過少數人的勇氣來實現,那麼可悲的是上帝並不把全人類的運氣都賜給少數人。
    斯科特每一秒鐘都面臨著機毀人亡的危險。
    紅線在世界屋脊赤褐色山體間艱難地繞行,誰也不知道它的命運如何。大山沉重地壓迫空氣,也壓迫塔台裡的每一個人。參謀躡手躡足,報務員把聲音壓低到耳語程度。史迪威忘了往煙斗裡填煙草,他隱隱覺得胸悶。
    「上帝,這是怎麼回事?」耳機裡響起副駕駛傑克遜的驚呼。
    「『兀鷹』,你那裡發生了什麼?」
    「塔台,我遇上強氣流。飛機正緩慢後退。」斯科特鎮定地回答。
    飛機後退?!簡直不可思議!每個人都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兀鷹』注意,」比爾斯搶過話筒,「向下避開氣流,避開氣流。」
    過了幾分鐘,耳機裡傳來回答:
    「塔台,氣流減弱,我降到一萬二千英尺。」
    「還能飛起來嗎?」
    「我正在努力……好像有希望,我再試試……不好,前方出現雷暴!」
    「『兀鷹』,我命令你立即返航!」
    但是晚了,僅僅過了幾秒鐘,耳機裡「辟啪」一聲炸裂,地面同飛機失去聯繫。
    紅線不再移動。它頹然凍僵在世界屋脊的冰峰雪谷裡。
    塔台一片死寂。只有報務員在徒勞地呼叫「兀鷹」。
    一小時過去了,印度導航台通報,未發現飛機蹤影。又過了一小時,飛機仍然下落不明。中午和下午就在時鐘的滴答聲中悄悄溜走了。
    按照計算,斯科特上校的油料早在幾小時前已經耗完。上帝注定不會在這群不走運的人面前顯示奇跡了。
    氣球破碎了。
    空氣凝固了。
    白晝同希望一同逝去,絕望和黑暗悄悄爬出大地,啃嚙人們的心靈。
    史迪威困難地站起來,揉揉酸疼的腰腿,然後一步步走下塔台。他走得很慢,很吃力,彷彿渾身每個關節都長滿銹。有人試圖攙扶他,被將軍生硬地拒絕了。他就這樣一直蹣跚著,直到隱沒在濃重的夜幕裡。
    公元一九八三年,美國人造地球衛星在西藏察隅西北一百五十公里的岡察冰川發現一架美國四十年代生產的C—47運輸機殘骸。這架飛機的大部分機身已經破碎並被冰雪覆蓋,只剩下一個完整的機尾插在冰縫裡,翹首向天,從衛星看下去,好像湛藍夜空裡一隻銀光閃爍的金屬座標。
    人造衛星拍回的照片經過高精度電子儀器掃瞄辨析,確認機尾水平翼上的編號是「3—317」。這架飛機距離印度汀江機場只剩下不到半小時路程。
    開闢西藏航線失敗後半年多時間,濃重的陰影一直緊緊追隨著美軍空運司令部。在他們頑強尋找一條安全通往中國的空中航線的過程中,至少又有一百六十名飛行員和六十架飛機陸續被埋葬在青藏高原的冰峰雪谷中。這一數字大大高於在中國戰區作戰傷亡的飛行員人數。日本飛機依然截擊和消滅美國運輸機,中國戰場形勢依然嚴峻,空運任務刻不容緩。美國人在確認無法征服世界屋脊之後,只好把力量重新投入到緬甸方向,另闢蹊徑。
    這樣,「駝峰」航線誕生了。
    「駝峰」航線,顧名思義,因其航跡彎曲形似駝峰而得名。這是一條漫長而艱難的航程。它西起印度阿薩姆邦的汀江機場,向北進入西藏,緊貼世界屋脊的邊緣飛行一小時,再折向東方,繼續飛越地勢險峻的怒山山脈和橫斷山脈,然後經四川和雲南交界的大小涼山到達昆明。由於運輸機不得不躲開緬北三角地帶和日本「零式」戰鬥機的巡航半徑,因此這條「駝峰航線」就比從前的直線距離拉長了將近一倍。
    繞過緬甸就意味著必須接受惡劣氣候和險峻地形的挑戰。「駝峰」航線要橫穿青藏高原東南部和雲貴高原,飛機隨時都必須將高度保持在一萬三千英尺以上。這些地區大多屬高寒無人區,氣候變化無常,時而閃電雷暴,時而颶風驟起,因而飛機失事率非常高。尤其隨著美國空運飛機的增多,運輸量增大,失事率也隨之上升。戰後美國官方公佈的數字表明:「在持續三年零一個月的援華空運中,美國空軍在」駝峰「航線上一共損失飛機四百六十八架,平均每月達一十三架;犧牲和失蹤飛行員和機組人員共計一千五百七十九人。」(《白宮文件》)
    報載,抗戰期間,美國空軍總共為中國內地空運各類戰爭物資達六十五萬噸。美國飛機每向中國運進一加侖汽油,自己也要消耗一加侖汽油;為了能使陳納德飛虎隊的轟炸機向日本人投下一噸炸彈,需要從海上、陸地和空中運進十八噸保障物資到中國。
    【資料】
    「一九四三年,美國經濟達到了戰爭年代的最高峰。原煤產量五億九千萬噸,鋼產量八千零六十萬噸,發電量二千六百七十五億千瓦,工業總產量比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時的一九三九年增加一倍。軍火生產量超過法西斯軸心國軍工總產量的二分之一,生產飛機八萬五千九百架,坦克二萬五千九百輛,大炮一萬六千七百門,各種艦船總排水量達二千一百八十萬噸,武裝部隊人數達七百萬人。美國軍隊同時在歐洲和亞洲兩個主要戰場作戰,美國政府繼續把各種租借物資,包括飛機、大炮、坦克、糧食乃至各種日用品
    通過商船、鐵路和飛機源源不斷地運往英國、蘇聯、中國等十幾個同盟軍國家,以支持和幫助他們將反法西斯侵略的艱苦鬥爭進行下去。」(摘自《世界現代史大事記》)

《大國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