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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觀一九四四年春天的中國戰場,日本強盜到處都在發動進攻,太陽旗伴隨著濃烈的硝煙和侵略者的勝利歡呼在中國的廢墟上冉冉升起。強盜們所到之處,燒殺姦淫,無惡不作,中國國土繼續淪喪,人民大眾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如果僅從中國戰場的局部來看,我們完全有理由為眼前這幅前景黯淡的戰爭圖畫感到悲觀失望。但是如果我們把目光投得更遠一些,投向中國西部,投向東南亞、太平洋以及整個歐洲,我們便沒有理由不感到極大的振奮和鼓舞。因為在全世界,盟軍到處都在反攻。而在怒江東岸地形險惡的大峽谷裡,在緬甸北部重崖疊嶂的叢林地帶,中國士兵正以前所未有的勇氣向日本侵略者發起一場規模巨大的戰略大反攻。
五月。赤日炎炎的滇西保山。
正當二十萬穿草鞋的中國士兵陸續渡過怒江並向盤踞在山頭上的日軍陣地進攻時,在中國遠征軍司令長官部的大房子裡,空氣卻突然變得緊張起來。那些平時很神氣的副官們個個變成了驚弓之鳥,連參謀長也遠遠地躲進參謀部不肯露面;沒有人敢大聲說話,或者高聲喧嘩。
因為代總司令衛立煌上將正在大發雷霆。
衛立煌,字俊如,又名輝姍。安徽合肥人士,二級陸軍上將。衛立煌出身貧寒之家,早年追隨孫中山,是孫中山衛隊的一名貼身衛士。經過半生征戰,終於發跡成為國民黨赫赫有名的「五虎上將」之一,這對於既無後台又非黃埔嫡系出身的雜牌軍將領來說,實在是一個不多見的奇跡。
衛立煌同蔣介石及中央軍何(應欽)系、陳(誠)系均有較深的矛盾。作為一名舊時代的軍人,他既不滿國民黨,又離不開國民黨。中央軍排擠他,他便靠攏共產黨;蔣介石感召和起用他,他又賣力為蔣介石打仗。這樣,他就注定成為一個被時代造就的反覆無常和大起大落的悲劇性人物。
據一九八八年出版的《衛立煌列傳》載:衛在三十年代即與共產黨有秘密往來,他曾經從延安要來一名機要秘書留在身邊,並提出過入黨要求。一九三七年山西忻口戰役是衛立煌同共產黨人第一次合作,朱德稱他為「忻口戰役中立下大功的民族英雄」。蔣介石聽後非常生氣,後來藉故讓他在家裡坐了兩年冷板凳。起用他擔任遠征軍代總司令,就是意在以觀後效。一九四七年衛立煌出任東北「剿共「總司令,成為中國內戰中最大的戰犯之一。一九五五年衛從香港返回大陸,擔任政協常委和國防委員會副主席。
衛立煌走馬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遠征軍司令長官部從昆明附近推進到距怒江前線不到五十公里的保山縣馬玉堂鎮。他命令下屬各集團軍、師、團依法效仿,將司令部逐次前移,這樣既能減少通訊聯絡上的障礙,又便於各級指揮官深入前線和指揮作戰。
五月初,各部隊依照命令到達指定位置,進入攻擊狀態。美軍方面亦於四月二十九日成立Y軍野戰司令部,隨同遠征軍司令長官部行動。該野戰司令部下設G1部(空援),G2部(情報),G3部(作戰),G4部(兵站),並在遠征軍團以上單位設立美軍聯絡參謀組,每組約六至十多人不等。在怒江戰役打響之前,美軍直接投入參戰兵員已達三千餘人(不含空軍),其中包括野戰醫院、流動外科、工兵營、炮兵團、噴火訓練隊等。
為保證戰役取得勝利,美軍還為各集團軍配備了大口徑榴彈炮、山炮、機關炮和火焰噴射器,並在瀾滄江和大理洱海對中國工兵部隊進行了半個多月的模擬渡江和作業訓練。這樣,雖然戰役發起相當倉促,但是中國人佔有火力裝備和人數上的絕對優勢,日本人的防線就沒有理由不在中國軍隊的打擊下崩潰瓦解。
然而戰爭是一個難以捉摸的未知數,你明明以為答案應當這樣,它卻偏偏變出了那樣。
對於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日上午發生在遠征軍司令長官部的那個意外情況,作戰部情報處中校處長林逸時先生後來是這樣回憶的:
「當時形勢對我軍不利。渡江作戰已經進行第十天,一線部隊進展甚微,日軍且有反攻趨勢……大約上午八點多鐘,美軍G2部伯丁上校派人送來一份繳獲的緊急情報,並附有一張怒江東岸日軍防衛兵力部署圖表。我看過後感到吃驚不小,因為日軍這個部署毫無疑問是有明確針對性的。按照計劃,我軍進攻分為左右兩翼:左翼松山、龍陵由一個軍佯攻,目的是分散和牽制敵人,右翼騰沖才是主攻方向。主攻集團為第二十集團軍,第十一集團軍擔任增援。日軍似乎早已洞悉我軍部署,將第五十六師團主力三萬餘人全部集中在騰沖高黎貢山一線,利用險要地形頻頻反擊,致使我軍攻擊受挫,傷亡慘重。
「我將情報火速呈送衛長官。衛長官看完情報,臉色鐵青,一拳砸翻了桌上的作戰沙盤……我從來沒見過長官發這麼大的脾氣。」
攻擊部隊屢屢失利,增援部隊躲在峽谷裡進退兩難;炮火施展不開,飛機無法投彈……日軍卻佔據山頭,居高臨下地大量殺傷中國軍隊。開戰頭一周,中國軍隊傷亡近萬人。六月雨季將臨,一旦天降大雨江水陡漲,中國軍的攻勢必將自行瓦解……
問題還不僅僅在於怒江戰場。如果二十萬中國大軍對區區三萬日軍尚不能取勝,那麼失敗的影響必將迅速波及到緬北、英帕爾和整個東南亞。日本人完全有可能乘勝挺進,直取緬甸、印度,進攻昆明、貴陽、重慶,那時候亞洲戰場的「多米諾骨牌」就會因為一個小小的怒江戰場而發生難以預料的倒塌。
洩密事件在遠征軍高級將領中引起極大震動。究竟是誰並怎樣把機密洩露到日本人那裡去的,這個謎底直到一九七三年才被日本防衛廳戰史室出版的《緬甸作戰》揭開。衛立煌認定重慶方面出了奸細。他在回憶錄中寫道:「這件事令我感到極大震驚。我毫不懷疑重慶方面有人把機密洩露給敵人。因為那時政府裡有許多人暗地裡同南京汪精衛政府有聯繫,蔣介石並非完全不知道,他只不過裝作不知道好利用他們而已……」
衛立煌畢竟是一名真正的軍人。他不同於何應欽、陳誠之類政治軍人的根本之處在於:軍人面對戰爭勝負,政客面對利益得失。他連夜召集兩位集團軍總司令緊急商議對策。第十一集團軍總司令宋希濂,陸軍中將,時年僅三十七歲,人稱「鷹犬將軍」。宋是黃埔一期出身,委員長嫡系,頗有御前大將軍的威風,因此時常不免擁兵自驕。但是他沒有想到僅僅五年就在大渡河折斷翅膀,做了共產黨的俘虜。宋先生一九五九年首批獲得特赦,後來當選全國政協常委,晚年獲准移居美國,享受兒女清福。
同是黃埔一期出身的第二十集團軍總司令霍揆彰命運卻大不一樣。他在抗戰勝利後接替杜聿明坐鎮昆明,派兵鎮壓學生運動,槍殺民主人士李公樸、聞一多教授,後病死台灣,落得遺臭萬年的可恥下場。
遠征軍總司令在取得兩位集團軍司令官一致同意後,立即責令參謀部變更原來的進攻計劃,他親自帶著新起草的作戰方案直飛重慶謁見蔣介石。新方案擬利用日本人將兵力集中於右翼的部署,將後備隊第十一集團軍隱蔽地調往左翼松山,對松山和龍陵發起總攻擊,控制滇緬公路並切斷騰沖日軍退路。這樣,以二十萬優勢兵力同時兩面進攻,使敵人首尾不能相顧。蔣問:敵前變更部署,關係重大,誰能負責?衛答:如果失敗,卑職願領罪責。
新方案很快得到美軍野戰司令部贊同。多恩准將表示,將出動更多作戰飛機予以支援。
五月二十五日,調動部隊的命令下達了。第二十集團軍繼續擺出攻擊姿態迷惑敵人,第十一集團軍所屬三個軍則沿怒江東岸向左翼戰線秘密運動,所有部隊車輛均在夜間行軍,不得開燈或暴露目標。這一重大軍事行動幾乎瞞過了日本人的耳目。只是後來當「芒市一號」的偵聽電台發現松山對岸老六田一帶的通訊信號突然增多時才引起警覺,但畢竟遲了一步。
六月一日,第一批中國士兵出現在松山陣地面前。緊接著,潮水般的中國大軍繼續向怒江西岸的松山、龍陵和滇緬公路沿線湧來。
2
松山為龍陵縣境內第一高峰,屬橫斷山脈南麓,海拔兩千六百九十公尺。它突兀於怒江西岸,形如一座天然的橋頭堡。扼滇緬公路要衝及怒江打黑渡以北四十里江面,易守難攻,地勢極為險要。
自從一九四二年日軍長驅直入佔領怒江西岸之後,松山的戰略地位就變得尤其重要。它不僅牢牢控制了滇緬公路,而且掌握著怒江戰場的主動權:進可攻,退可守,還與騰沖、龍陵形成犄角之勢,互相呼應。登上主峰子高地,勿需借助望遠鏡便能將東岸婆海山敵軍陣地盡收眼底。平時雲開霧散,每個標準視力的人都能清楚地望見峽谷裡那架折斷的怒江大橋(惠通橋),還能看見滇緬公路保(山)龍(陵)段八十八公里長的灰色公路好像帶子一樣在兩岸山間繞來饒無。美軍飛機獲得的航測資料表明,日軍設在松山陣地上的一一五榴彈炮群至少可以將兩岸一百公里路段完全置於炮火控制之下。因此松山又被美國報紙稱為「滇緬路上的直布羅陀」。(見美國駐華新聞處《怒江戰役述要》)
松山既為兵家必爭之地,因此敵我雙方都不可謂不高度重視。遠征軍最初將騰沖選作主攻方向,其中就有考慮松山易守難攻的因素。
駐守松山之敵為日軍第五十六師團下屬臘猛守備隊,指揮官金光惠次郎少佐。該守備隊配置強大火力,計有一一五重炮群、反坦克速射炮、高射機槍、坦克等,兵員共計一千二百六十名。
臘猛(日方譯作拉孟)是松山大埡口下面的一座村寨。「猛」在傣語中是平壩的意思。環山而上的滇緬公路即穿寨而過通往龍陵,金光少佐的司令部就設在臘猛街上。
早在一九四三年初,日軍在太平洋上連遭失利之後,松山就被日本戰略專家深謀遠慮地設想為支撐滇西和緬甸日軍防衛系統體系的重要據點。日軍第十五軍司令部專門從緬甸調來一支工兵部隊,另外從泰國緬甸徵集大批民工(為保密不用中國人)晝夜施工,苦心經營年餘完成。松山工事完全按照永久性作戰需要構築,極為複雜堅固,甚至連坦克車也能在地堡裡開進開出,活動自如。日本緬甸派遣軍總司令河邊正三中將,第十五軍新任司令官牟田口廉也中將和第五十六師團長松山祐三中將都親往視察,現場觀看重炮轟擊和飛機轟炸試驗。試驗表明,數枚五百磅重型炸彈直接命中亦未能使工事內部受到損害。司令官們對此極為滿意。河邊總司令在寫給南方軍總司令的報告中稱:「松山工事的堅固性足以抵禦任何程度的猛烈攻擊,並可堅守11個月以上。」(見《緬甸作戰》)
抗戰勝利後,著名的地方史專家、雲南大學教授方國瑜先生曾親往松山戰場遺址考察,並在《抗日戰爭滇西戰事篇》中對該防禦工事有過較為詳盡的描述:
……敵之工事,佈滿全面,均構成堡壘群,如龜背紋,周以刺鐵絲數重。堡壘內外,編成濃密火網,互為支援,復為支撐,
即局部失陷,亦不影響餘部之單獨作戰。
敵壘主體之構築,大都為上中下三層:上作射擊與觀察,中作寢室或射擊,下作掩蔽部或彈藥糧食倉庫……堡壘上掩蓋圓徑二十至七十公分之木柱,排列成行,積四五層,上鋪三公厘厚之鋼板數層,積土厚逾一公尺。堡壘出地面之四周,安置盛滿砂石之大汽油桶,排列三重,桶間復加鋼板,桶外被土,故一一五榴彈重炮直接命中亦不能破壞,內部所受之振蕩甚微。
……敵人構築陣地之堅固,射擊設備之周密,非可能輕易摧毀。其他如堡壘之交通,縱橫交錯,更掘暗壕以通堡壘之坑道掩蔽部。並埋設地底電纜,假設無線電話。又在埡口有小型發電廠一所,以供電照明,安置吸水機,埋鐵水管供應食水,以及其他衛生設備,皆甚完善。儲存之糧秣彈藥,尤為豐裕,足供持久固守。
我認為值得一提的還有日本官兵的軍事素質和戰鬥精神。
抗戰勝利後,一位叫做方誠的國民黨將領根據自己親身經歷,寫成一本名叫《八年抗戰小史》的書,意在總結經驗,明辨得失。該書於一九四六年在昆明出版,受到陳誠、李根源等國民黨元老的高度肯定。方先生列舉二十三大條對中日兩軍進行詳盡比較,比較結果,除「英明領袖」和「全民抗戰」兩條外,日軍竟有二十一條優於華軍。例如第二條:「敵中級以上官佐,其戰術修養比我高一至二級,下級軍官比我高二至三級;至士兵素質,我簡直不能與敵相比。」又如第十三條:「獨立作戰精神:我軍一連有時尚不能獨立作戰,敵兵一班甚至一名,擔任搜索、掩護與狙擊時,常能發揮很大效用。第一次南寧作戰,我軍追擊數師,因受敵一班掩護之兵力,而遲滯數小時前進。」
我以為比較乃是鑒別的唯一手段,除非你有意對事實視而不見。
結論:「就作用而言,敵兵可望以一當五、當十,我軍若無五倍十倍優於敵人,則不能殲敵……」
3
中國遠征軍左翼戰線的攻勢是在三十架美軍B29轟炸機對松山的狂轟濫炸中拉開序幕的。
六月一日凌晨,第十一集團軍一個加強師渡過怒江,隨即開始仰攻松山。據偵查報告,松山守敵約有三、四百人,火炮五門,機槍十餘挺,以臘猛寨、大埡口、陰登山、滾龍坡和松山主峰子高地等處為主要陣地。考慮松山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宋希濂命令第七十一軍二十八師主攻松山,以該軍另外兩師繞過松山進攻龍陵,切斷龍陵之敵對松山的增援。
若以兵力論,中國軍約為日軍三十倍,另有兩個整編軍隨時準備增援,取勝當萬無一失。
因此第七十一軍中將軍長鍾彬親隨第二十八師渡江督戰。
戰鬥一開始,仗著炮火和空中優勢的中國軍便氣勢洶洶地撲向臘猛寨外圍山頭。鍾軍長從望遠鏡裡看得清楚:他的穿土布軍裝的士兵貓著腰,好像灰色的蟻群順著山谷和山坡的縫隙慢慢蠕動,漸漸接近敵人陣地。山大,坡陡,飛機和大炮早把臘猛寨犁成一片焦土。士兵們端著槍警覺地前進,或匍匐,或跳躍,或不斷鳴槍壯膽。
他們等待敵人出現。
五百公尺,敵人沉默著;兩百公尺,敵人仍然沉默著。越接近山頭,這種沉默越發顯得陰險和不祥。
莫非敵人耍什麼花招?鍾軍長頭腦中剛剛閃出一絲疑惑,立即被自己否定。無論如何,敵人只有一支小小的守備隊,難道三、四百人能夠打敗一個師加上飛機大炮的進攻麼?
鍾軍長身經百戰,對自己的戰爭常識深信不疑。
敵人的出現不幸打破了中國將軍的樂觀信念。
地雷爆炸。手榴彈爆炸。陣地上騰起的黑煙吞沒了士兵灰色的身影,無數煙柱此起彼落,死亡的陰影漸漸遮沒了天空。
機槍響了。不是十挺,而是五十挺,一百挺。無數機槍、小炮、擲彈筒從隱蔽的地堡中噴吐火舌,交叉射擊,強大的火網籠罩著灰色的人群,將他們紛紛拋入血泊和死亡中。
僅僅一刻鐘,第一輪進攻即告失敗,主攻團一營只退下來一排人,正副營長均陳屍山頭。
若非親眼所見,鍾軍長怎麼也不會相信這樣的事實,即日本人眨眼的功夫就把他的部隊趕下了山。於是第二輪炮轟之後,更大規模的進攻又開始了。
然而進攻依然歸於失敗。
鍾軍長被激怒了。不僅激怒,他更因失敗感到驚恐不安。因為軍長背後還有一雙雙更加嚴厲更加冷酷的眼睛:集團軍司令官、遠征軍總司令直至委員長都在注視著松山,注視著強大的七十一軍在敵人區區一支守備隊面前一敗塗地。鍾軍長並非不能容忍自己部下打敗仗,他不能容忍失敗帶來的後果。
松山,難道你注定要給七十一軍帶來滅頂之災?!
瘋狂的衝鋒又開始了。第二十八師在軍長親自督戰下,各團各營輪番投入進攻。各級長官層層督戰,士兵們被督戰隊的槍口逼迫著,硬著頭皮衝向敵人的火網。有時白天打下一座山頭,夜晚又被日本人奪回去,漫山遍野躺滿了中國士兵的屍體。
失去理智的衝鋒使士兵感到無比恐懼和絕望,與其曝屍荒野不如自己撿條活命,於是成班成排的逃兵出現了,他們或遁跡山林,或趁夜間泅水逃回內地。初戰半月,第二十八師傷亡達三千人,逃亡近半,剩餘部隊軍心渙散,攻勢日衰。
司令部聞訊,急調第六軍新編三十九師增援,亦遭傷亡。月底,兩師人勉強攻佔臘猛寨,日軍遺屍百餘具。
至此,鍾軍長才確實獲悉,日軍守備隊共有兵力一千二百餘人,附火炮數十門,機槍百餘挺,另有坦克若干。
大吃一驚的鍾軍長一面將情報火速上報,一面按兵不動。於是松山前線陣地就出現短暫的平靜和對峙局面。
右翼戰線,松山祐三師團長發現中國軍已經轉移兵力,突然對松山、龍陵大舉進攻,經過短暫躊躇,終於決定留下一個聯隊固守騰沖,自己匆匆率領師團主力馳援左翼。同時,駐守芒市、遮放、畹町臘戌沿線的日軍第二、第三十三師團也接到河邊總司令的命令,沿滇緬公路向龍陵進發。日軍的戰略意圖是:一舉夾擊並消滅龍陵城外的兩個中國師,然後在松山將中國遠征軍左翼擊破,最後在騰沖圍殲中國軍右翼,實現怒江大捷的戰略抱負。
正在龍陵圍城的第七十一軍兩個師本已攻入城中,眼看再有一兩日便可大功告成。然天有不測風雲,敵人援軍突至,只好慌忙退出城外,像刺蝟那樣縮起身體,在公路山頭掘壕固守。衛立煌總司令意識到形勢嚴重,給兩名師長下了死命令:戰至一兵一卒不許後退半步。
由於松山據點始終象根魚刺那樣牢牢卡住滇緬公路的咽喉要道,中國軍隊急需的糧食彈藥後勤物資均要依靠人力騾馬經由山間小道運抵松山和龍陵前線,因此前線供應時時發生危機。六月中旬,滇西雨季來臨了。晝夜之間,到處山洪暴發,怒江江面比平時漲寬一倍。交通斷絕,山道泥濘,民伕騾馬均不能行,美軍飛機亦無法起飛。前線作戰的軍隊失去後勤保障,好比飛機艦船沒有了動力,一時軍心動搖,攻勢頹緩。士兵們蹲在光禿禿的戰壕裡,懷抱步槍,日夜聽憑大雨澆潑,苦不堪言。有時實在耐不住飢餓,就漫山遍野尋覓充飢之物。傷員運不下來,只好聽其自生自滅,痛號呻吟之聲到處可聞,其狀甚慘。遠征軍司令長官部對此憂心如焚。他們明白,如果暴雨再持續十天半月,中國軍隊的攻勢將自行瓦解,全線崩潰將不可避免。
值得慶幸的是,中國司令官擔心的不可收拾的局面終於沒有出現。頭場暴雨只下了一周便有了二三日好天氣,怒江上空雨駐雲薄,時隱時現的陽光將深山大谷照耀得滿目青翠,大雨暫時洗刷了戰場上的硝煙氣息,使人感到一片清新氣象。數千民伕騾馬隊抓緊起程,大批美國飛機迅速飛臨前線陣地進行空投,這樣才暫時緩解了前線四個師頻臨崩潰的危險局面。在空投過程中,一架美軍飛機由于飛得過低不幸被敵人炮火擊中,機上六名人員全部遇難。
長官部的人們雖然喘出一口大氣,但是威脅依然存在,日軍隨時都有可能吃掉龍陵兩個師然後會師松山。於是衛立煌急令後備隊第二軍、第八軍渡江增援。第八軍接替攻打松山,第七十一軍和第六軍各一師偕第二軍經小路繞道增援龍陵。
至此,中國二十萬大軍全部投入戰場,方圓百里的怒江前線呈現這樣一種錯綜複雜的戰爭場面:左翼龍陵松山,中國三個半軍與日本三個師團緊緊咬在一起,槍炮晝夜不息,大地硝煙瀰漫,陣地犬牙交錯,攻防互有勝負。右翼騰沖,中國第二十集團軍六個師圍攻日本一四八聯隊,日軍頑強抵抗,寸土必爭。
對處於劣勢的日本人來說,戰爭能否取勝的關鍵在於松山。松山是內線,是釘子,是支撐勝利的據點。松山不守,騰沖龍陵則無依托,怒江防禦體系的三角支點就將瓦解,把敵人各個擊破的戰略設想也將化為泡影。
對人數佔優的中國人來說,他們在天時地利上明顯處於不利:背水一戰,交通受阻,大雨滂沱,進攻困難。松山據點正好是插在心窩上的一把匕首,它的戰略作用是把中國大軍分割成彼此孤立的三塊,致使龍陵方向的中國軍隊首尾不能相顧,始終處於被動挨打和岌岌可危的境地。松山不克。騰沖龍陵之師都成孤軍,隨時有被敵人各個擊破而導致全線崩潰的局面。松山若克,則滿盤皆活,三處戰場連成一片,後續部隊及物資便能源源投入戰略大反攻。
這樣,松山就必然成為戰爭雙方拚死爭奪的焦點和取勝關鍵。
4
第八軍原為中國遠征軍預備隊,駐昆明。軍長何紹周,軍政部長兼總參謀長何應欽的侄兒。何氏雖然身為中將軍長,實際並不擅長打仗,尤其不擅長與日本人打仗,因此每有戰事或遭遇激烈戰鬥,便將前線指揮權慷慨交與副軍長李彌,自己蹲在第二線掩蔽部裡觀望。
李彌,號文卿,又名炳仁,雲南騰沖人氏,農民家庭出身。該員天資聰穎,勤奮好學,一九二四年投筆從戎,在滇軍裡做勤務兵。二十年戎馬生涯,經歷大小百餘戰,終於官至少將副軍長兼榮譽第一師師長。當然,少將副軍長絕不是李彌的最高理想,如果說中國的何紹周們是依靠皇親國戚裙帶關係後門後台輕而易舉取得高位的,那麼平民出身的李彌們便只有依靠自己的努力:功勞、汗水、忠誠、狡詐,以及察言觀色、忍辱負重、賣身投靠、鋌而走險等等來實現。
總之李彌們付出的終歸比得到的多得多。
七月一日,怒江大橋修復通車,第七十一軍轉攻龍陵,由第八軍接替進攻松山。五日,遠征軍直屬重炮團及軍、師炮群百餘門大炮一齊轟擊,掩護第八軍三個步兵師從四個方向向松山陣地輪番進攻。
臘猛以上,即大埡口、陰登山、滾龍坡、子高地等處,山勢更陡,敵人工事更加堅固隱蔽。數以萬計的中國士兵冒著大雨和敵人槍炮,手腳並用跌跌撞撞在山谷裡攀登。泥濘的山坡好像潑了油,士兵們既要留神腳下摔跤,有要提防頭頂上長了眼睛的機槍子彈,真是兩面受敵,艱苦異常。
日軍利用惡劣天氣頻頻發起反擊。他們完全不懼怕數十倍於己的優勢敵人,心理上沒有負擔。他們或以逸待勞,準確射殺暴露於開闊地的中國人,消滅敵人有生力量。或者派出小部隊,攜帶擲彈筒、手榴彈或迫擊炮,隱蔽出擊,一頓猛轟將敵人趕下山去。
接連幾日,第八軍進攻受阻,傷亡官兵六百餘人。各師奉命待命一日,在山下修築工事。
次日夜,榮一師榮三團一部約兩百人突入敵主峰子高地,試圖中心開花,打亂敵人陣腳。不料立足未穩即遭到包圍,始知上當。這一夜,山上槍炮聲喊殺聲晝夜不息,黎明時分,僅有兩名傷兵爬下山來。據傷兵稱,子高地中央乃一大地堡,四周簇擁無數小地堡,火力網四面交叉,密不透風。堡與堡之間且有掩蔽壕相通。有人曾一度接近大地堡,聽見地堡裡有日本女人唱歌。
此後數日,飛機再炸,大炮再轟,將松山大小山頭反覆犁過數遍,有的地方焦土深達幾公尺。
然而第八軍進攻依然收效甚微。
面對堅如磐石的松山陣地,中國軍除了死傷纍纍,幾乎無計可施。李彌心一橫,將指揮所搬上前沿陣地,親率參謀長和美軍顧問到主攻團督戰三日,方才幡然省悟。他在作戰日記中留下後話云:
「……攻打松山,乃余一生之最艱巨任務。敵之強,強其工事、堡壘、火力。若與敵爭奪一山一地得失,中敵計也。須摧毀其工事,肅清其堡壘,斬殺頑敵,余始克有濟。」
也就是說,松山之戰不應以佔領山頭為目的,而必須將敵人堡壘逐個予以摧毀,消滅其有生力量,最終始能大功告成。
至此,第八軍官兵傷亡已經超過兩千人。血的代價終於換來中國將軍對戰爭藝術的重新認識和深刻反省。
《抗日戰爭滇西戰事篇》第六章第三節載:
「七月二十四日,陰雲濃霧,步炮協同困難,未能擴大戰果。而敵乘雨之際,猛撲丙丁高地,第三0七團副團長陳偉及第一營營長劉家驥與敵鏖戰負傷……」
公元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十二日上午,昆明地區天氣晴朗,晨霧尚未散盡,陽光溫熙地灑進窗來。陳偉先生與我面對面地坐在市政協辦公室裡,接受採訪。陳先生已逾花甲,面龐清,花白頭髮梳理整齊,腰板依然挺直,穿一件樸素莊重的灰卡嘰中山制服。同我認識的所有作為統戰對象的民主人士一樣,陳先生言語也不多,說話謹慎,如果我不提問,他便絕不主動開口,極有禮貌地保持沉默。
我的採訪是從松山以外的話題開始的。為行文方便,我刪去提問和與文章無關的內容,將陳先生談話整理如下:
「我是廣州人,南京黃埔第十期畢業,打松山那年二十九歲。當過士兵、二等兵,到副排、連、營、副團。中校。老婆孩子扔在廣州淪陷區,部隊一律不帶家屬。
「那時物價不算太貴。二等兵一月六元法幣,少尉排長四十八元,中尉八十元,中校一百七十元,上校二百四十元。我是中校,記得一元錢要買一百斤大米。
「打日本跟打內戰不同,但是從打仗的角度講是一回事。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當兵就得打仗,命令下來,不管是誰都得打……你問現在對日本民族怎麼看?我想他們是有罪的,他們並沒有承擔戰爭責任,不管別人會怎麼看,我永遠忘不了這個事實。
「他們必須對中國作出賠償……政策是一回事,感情是另外一回事。
「每團都有美軍聯絡參謀組,軍部有參謀團。一九四三年在雲南文山駐防,辦軍事幹訓班,由美國軍官訓練排以上幹部和特種兵。效果不大,連排長習慣按照自己的方法帶兵。
「戰鬥前一般要進行短期精神訓化,啟發士兵愛國覺悟。團部設政訓處,有政訓主任,連部設政治指導員,後來撤銷,改設副連長,負責對士兵進行時事政治和抗日救國教育。
「渡江第一階段,我軍進攻基本上是失敗的,傷亡很大。日本人不僅工事堅固,而且非常隱蔽,即使我軍佔領了表面陣地也無法立足,因此軍部決定改變戰術,一個地堡一個地堡地掏,將包圍圈一點點地收攏。這樣看上去雖然進展緩慢,卻很有效果,敵人消滅一個少一個,所以到七月下旬,我軍陣地已經穩步推進到離主峰子高地不到五百公尺的陰登山、大埡口和黃家水井一帶。
「我是在指揮攻打黃家水井時負傷的。當時我隱蔽在一棵樹樁後面觀察,大約被日本狙擊手發現了,於是幾顆槍榴彈就接連在我身邊爆炸,其中一顆直接命中樹樁,將我頭部和大腿炸傷。日本兵槍法好,狙擊手特別多,狙擊手往往都用步槍和槍榴彈。槍榴彈比手榴彈厲害,拋得遠,準確性高,瞄準射擊,對付步兵比迫擊炮還管用。日本士兵素質比我們好,訓練有方,聽說他們都是志願兵,沒人強迫,所以經得起打硬仗。
「據我個人所知,國民黨軍隊裡沒有督戰隊,也許只是我所在的部隊沒有。榮一師攻下子高地,被敵人反攻,李彌急了,親自率領敢死隊上戰場。
「你問松山戰役取勝的關鍵在哪裡?我看除了中國官兵打得勇敢和美國飛機支援外,戰術原因主要有三個:第一是李彌及時調整戰術,第二是使用火焰噴射器,第三是爆破子高地成功。」
陳先生傷癒後升任團長,後任少將師長,一九四九年在廣州率部起義。現為昆明市政協文史委員會委員,《昆明文史資料》編輯部編委。
5
一九七一年,當我作為百萬知青大軍的一員,從天府之國的成都來到遙遠的雲南邊疆插隊落戶時,心中除了一片如同遭到上帝拋棄的荒涼外,對腳下這片陌生的紅土地及其周圍的人生故事全都漠不關心。
我們建設兵團(後恢復農場)座落在怒江以北幾百公里的邊境上。那是一塊相當於成都市大小的富饒而荒涼的山間盆地,當地人稱壩子。至少還有三種少數民族過著刀耕火種的原始生活。壩子形如狹長的朝鮮半島那樣深深地楔進緬甸北部莽莽蒼蒼的熱帶林海中,它西與密支那相鄰,南與八莫隔山相望,我們農場就好像一座堅強的橋頭堡,牢牢地佔據了這座半島的中心位置。
農場始建於公元一九五五年,最初由幾百名部隊轉業官兵創建。這些官兵雖然都戴過紅彤彤的五星帽徽,來自革命大熔爐,卻沒有一個屬於那種貨真價實的老革命。他們都是半路出家的角色,比方投誠、起義、收編等等,有的還是三大戰役的俘虜兵。總之,這些老前輩的形象都遠不夠那麼高大和光輝,因此很快就在我們這些被派來接受再教育的知識青年心目中黯然失色。
儘管當時我本人已經淪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是我和我的情緒衝動的知青夥伴還是不公正地虐待了那些被歷史遺棄的老兵。
十年之後,當我重返滇西,為創作這部長篇紀實文學進行歷時數月的實地採訪的時候,我特地回到了一度朝思暮想的邊疆農場。也許由於時過境遷,也許由於經歷了人生,多了一些沉重,少了一些幼稚和膚淺,總之我在那裡幾乎毫不費力地拾取了許許多多精彩的人生故事,其中有別人,也有自己。
我在無意中還發現了一個事實:那些昔日備受歧視並領受許多不公正待遇的老兵們,竟然大多有過參加抗日戰爭的輝煌經歷,其中有人甚至經歷了八年抗戰的全過程。
這個發現確曾使我大大地激動了。因為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我們都習慣鄙視和輕賤那些被宣佈有罪和所謂歷史有污點的人,把他們壓迫得抬不起頭來。我們都習慣用政策劃分歷史,卻不知道歷史有自己的面目。我不知道我們過去是因為過於無知和輕信,還是出於什麼目的,總之我們對於歷史曾經有過明顯的偏見和謬誤,這卻是事實。
我想這也是歷史,一段屬於我們每個人的認識進化史。
於是,我又在農場多住了些日子。在赤日炎炎的蔗林地頭,在涼風習習的膠林和果園裡,在農舍昏黃的電燈光或者燭光下,我的小錄音機忠實地錄下了那些殘存在垂暮老人記憶網膜上的遙遠的故事,再由我如考古一般,把它們拂去塵土,一件件恢復原樣。這樣,我就獲得了許多關於中國遠征軍,關於松山和騰龍戰役,關於中緬印大戰的第一手資料。我採訪過的老人如今有的健在,有的已經謝世,他們作為歷史進程的參與者和見證人,為我撰寫的紀實文學提供了可靠的和極為寶貴的真實性基礎。
袁德均,男,六十九歲。國營隴川農場四分場二十七隊退休工人,籍貫貴州遵義魯家鄉。癟嘴,無齒(「文革」初期遭革命群眾悉數擊落),因此說話口齒不大清楚。
「俄(我)是一九四三年七月在家門口被抓丁的。那天俄還記著,俄背了一簍早稻去趕墟,剛出門就碰上抓丁。都怪各人命不好。
「那些兵蠻凶,動不動就打人。壯丁都拿麻繩捆了,幾百人一串,有認得的,也有認不得的,槍押了往南走。白天走路,晚上圍成一圈睡覺。不許跑,跑了捉回來打板子,活活打死。走了一個多月,才走到雲南的馬關,就是現在打仗的老山前線。
「你問路上乞(吃)什麼?那才慘哩,告訴你,乞稀飯!天天兩餐,一人分一碗,清得跟米湯一樣。才到安順就餓死人。記得俄有個老鄉叫陳世行,讀過初中,不知怎麼也抓了丁。當分飯組長,大公無私,結果自己才走到雲南的富源就餓死了。路上至少餓死了一半人。
「壯丁先關在軍營裡受訓,立正,敬禮,下操,然後才分到部隊。俄分在第八軍一0三師三0八團當步兵。俄們團先是駐在馬關,天天下操,還要挖工事。當兵的伙食比壯丁好多了,頓頓不挨餓,能乞飽,有時候一月能乞幾回肉哩。也不挨打,當官的害怕上戰場挨黑槍,所以一般對當兵的還很照顧。雖然這樣,俄還是不想當兵,『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俄家裡有田有地,雖然不富裕,也餓不死,為啥子偏要當兵呢?所以第二年部隊換防到文山,俄開了三次小差,都沒跑脫,要槍斃。幸好排長是我們遵義老鄉,說了情。你不曉得,當兵的老鄉能頂親兄弟,俄現在就還記老鄉的大恩。
「第二年五月,俄們部隊接到命令,開到保山增援第七十一軍。聽說那邊的日本人凶得很,七十一軍快打光了。過江前,俄們軍長何紹周、副軍長李彌都講了話。俄記得他們的意思主要是讓大家不怕死,抗日救國。誓師大會後就打牙祭,乞肉,喝壯行酒。排裡分了一壇燒酒,排長派人買了一隻公雞,宰了,弟兄們一起喝雞血酒。俄喝著喝著就哭了。俄想這回準得死在江對岸,俄倒不是怕死,是因為再也回不了家鄉了。
「過江那幾天正下大雨,左右的山都遮沒了,到處白茫茫一片。山頭上在打炮,不像戰場,像半空中打雷。後來雨住了,雲露出條縫,俄們才看清那座松山。俄的娘!陡得能望掉人的帽子,上面那半還罩在雲霧裡。怪不得七十一軍吃了大虧。
「不打仗不曉得槍炮厲害,打起仗才曉得鍋兒是鐵打的(硬碰硬之意)。炮彈一炸,連石頭都在抖,槍炮聲密得跟大年三十放鞭炮一樣。鬼子的機槍厲害極了,子彈就像長了眼睛一樣往人身上鑽,打得人抬不起頭。連長命令衝鋒,排長說敵人機槍這麼猛怎麼沖?連長說是團部的命令。大家只好爬起來慢騰騰地前進,結果只沖了幾十米又退回來,白白丟下十幾個弟兄。
「硬衝不行,就邊打邊修工事,打了半個來月,俄們團的工事修到了大埡口下面。大埡口有日本人的指揮部,有發電廠,聽說還有妓院。反正暗堡到處都是,火力猛得很。有次三連剛剛衝上去,軍部的榴彈炮就打過來,結果只有十幾個弟兄逃回來。李彌氣得當場就把那個炮兵團長給斃了。
「日本人的工事修得有水平,不光牢固,轟不垮,而且很隱蔽,不容易發現。你衝鋒他不打槍,等你衝到跟前機槍就響了。所以每次進攻都有傷亡。開頭對付暗堡沒有經驗,連長命令班長帶幾個人上去幹掉它,班長就罵罵咧咧地點起幾個弟兄,身上捆了許多手榴彈,匍匐前進,跟電影《上甘嶺》裡演的那些事差不多。但是日本鬼子精得很,他們在暗堡裡往往都是三五成群,互相用交叉火力掩護。你想摸近這個,那邊槍響了,所以你很難接近它們。就是接近了,也未必能搞掉它。俄們班有個叫二牛的四川兵,不知怎麼七摸八摸到底摸到敵人地堡跟前。不料摸到跟前也沒法下手,地堡沒有門,只有幾個槍眼,鬼子機槍打得又凶,心一慌,掏出手榴彈就扔。結果手榴彈被岩石擋回來,反而把自己腿炸斷了。你看冤不冤?
「進攻松山那陣,幾乎天天下雨,身上沒一處干的。加上山大坡陡,地形不利,敵人在上面,俄們在下面,所以吃了不少虧。山上死人很多,陣地前面到處都是屍體。白天傷員沒法拖,只好眼睜睜看他斷氣。到了晚上,敵人經常派敢死隊來夜襲,搞得人人都很緊張,所以誰也不願意去救傷員或者拖那些屍體。這樣,只要有飛機轟炸,或者大炮開火,到處都能見到騰起一團團血霧,死人的胳膊大腿炸上了天。怒江那地方,天氣怪得很,早上下雨冷得發抖,太陽一出來,嘿,烤得跟伏天一樣。死人不出一兩天,屍體就開始腐爛發臭,生出白花花的大蛆,爬得陣地掩體到處都是。幸好美國軍醫連夜到陣地上到處打預防針,服藥片,才沒有染上瘟病。
「打仗就是這樣,要多殘酷就有多麼殘酷。弟兄們天天泡在屍水裡打仗,在死人堆裡打滾,那種日子,別提多麼艱苦。幾個月下來,人都變了形狀,手臂、腳桿、身上的皮膚都被屍水咬成黑色,死人的臭氣好久都洗不乾淨。
「聽說後來用了美國人造的噴火槍才解決了問題。狗日的!俄沒有趕上用那玩藝兒,不過心裡挺解恨。想想燒死那些狗雜種的日本鬼子,燒得哇哇叫,心裡覺得痛快。俄是在攻打發電廠的時候受傷的。排長命令炸掉敵人火力點,還沒有靠近就挨了子彈,在大腿上,幸好沒有傷著骨頭。但是俄不願意送命,就趴下裝死,夜裡自己慢慢爬回山下,後來被轉送到後方醫院。
「在山腳公路上,從臘猛開始,等著過江的擔架那才叫多,一個挨一個,排了幾公里長。有重傷號,沒等上過江就嚥了氣,也有像我這樣的輕傷號。俄們都是當地老百姓組織的民伕隊抬過江去的。
「聽說俄們那個師(一0三師)打完仗以後整編,師長一看全師還剩下不到兩個連,帶頭放聲大哭……」
袁德均老人的話題還很長很長,他的故事本身就是一部飽經滄桑的歷史小說,我在這裡只不過摘取了其中短短一章。袁德均傷癒後參加了內戰,一九五0年起義,同年加入中國人民解放軍。「文革」被管制。一九八六年他終於在離家三十二年後頭次回到貴州老家探親,卻赫然發現家鄉陌生得叫人不敢相認,只找到一個五服之外的遠親表兄。
張羽富,男,六十六歲,原國營隴川農場二分場場長,離休幹部。張場長身材瘦弱,精神尚好,對於退下來沒有意見,卻經常感到寂寞。因此很高興有人從省城大老遠來同他聊聊往事,尤其是扯扯那些不好寫進檔案又始終讓人耿耿於懷的歷史舊賬。
「我是貴州省德江人,家住烏江邊上,地名叫中壩。我記得清楚,我是一九四三年陰曆十二月初被抓的丁,家裡人連音訊都不曉得就抓走了,一走四十幾年。
「我分在第八軍工兵營。工兵營是新組建的部隊,由美國教官親自訓練,比步兵待遇好。不是運氣好,是因為我念過兩年私塾,識幾個字。
「我們先在文山,後來開到雲南驛演練。上課的都是美國人,並不凶,另外還有一批美國工兵專門示範操作。工兵學習的內容很多,比如架橋,主要浮橋,埋雷排雷、爆破等等。後來又專門學習使用火焰噴射器。火焰噴射器是美國人發明的新式武器,威力很大,上面叫保密,後來打松山的時候就拉上去了。
「訓練了兩三個月,部隊就奉命開上前線。五月端午那天,衛立煌長官在保山檢閱第八軍步、炮、工演習。我們站在隊伍前面,看得清楚,衛長官是個矮胖子,留一撮黑鬍子,穿呢軍大衣,別短劍,威風的不得了。其實當兵的誰也不想打仗,誰也不願意送死。
「一上前線,那種場面才叫驚心動魄。死人多得沒法掩埋,到處都是屍體,主要是我們的弟兄,也有日本人。只好聽憑日曬雨淋,炮轟彈炸,最後烏黑的屍體把山上的草都咬死了,幾年後我路過那裡,山上寸草不生。
「打大埡口的時候,李彌想出一個辦法,從炮兵調來幾門小鋼炮(山炮),抵近地堡直射。這樣起了一些作用。炮兵消滅不了的死角,就由我們工兵用火焰噴射器解決。
「我還記得,頭次噴火那天是八月一號,下小雨,山上風大,刮得呼呼響。副班長和我準備行動。副班長姓潘,河南人,臉上有麻子,我們都管他叫麻皮。麻皮管噴火,我做助手,背燃料瓶。那時候的燃料瓶沉得很,二三十公斤一隻,模樣跟現在的泡沫滅火機差不多。
「頭次上陣,心裡直打鼓,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步兵當然沒見過這種洋玩藝兒,稀奇的很,那個連長當場講好,幹掉敵人堡壘由他請客。麻皮在湖北打過仗,是個老兵油子,左滾右爬很快就進入噴火位置。我緊隨其後,硬著頭皮往前爬,總算運氣好,沒有被子彈打中。
「等步兵把敵人的火力吸引開去,麻皮就接上燃料管開始瞄準。敵人地堡在三十多米外,從我們演練的效果看,應該萬無一失。哪知道麻皮剛剛扣動扳機就出事了,只聽他慘叫一聲,倒在地上亂滾。原來他只注意噴火角度,忽視了風向。一陣山風將近千度高溫刮回來,當場就把他的眼睛燒瞎了。
「我幸好躲在他身後還有兩三步遠的地方,否則也不能倖免。
「但是麻皮射出的那股火卻沒有失效,鬼子的地堡立刻就冒出許多濃煙來。我聽見敵人在地堡裡哇哇亂叫,有幾個沒燒死的鑽出地堡逃命,馬上就被我們的機槍打倒了。後來步兵兄弟們衝上來,把陣地往山上又推進一步。從此以後,我們每個人都懂得了選擇風向的道理,但是麻皮的下場卻很慘,聽說在後方醫院裡住了一段時間就失蹤了。
「火焰噴射器在肅清松山外圍暗堡和據點的戰鬥中發揮了很大作用。一般在三四十公尺以內,瞄準了必定有效。日本人的確非常頑固,往往地堡上層燒塌了,下層繼續往外打槍,直到燒死或者把地堡徹底炸坍為止,總之沒有人投降。後來一直打到松山主峰,裡三層外三層包圍起來,還是沒有捉到一個日本俘虜。再後來,李彌下了命令,活捉一個日本俘虜賞金一千元,聽說抓到幾個傷兵。
「松山主峰叫子高地,山頭只有一兩畝地大小,四周有十幾個高高低低的小山包相連,互相依托。日本人在子高地修了個頂大的地堡,聽說足足有兩個籃球場那麼大,一二十米深,坦克能夠開進開出。四周山包上則全是小地堡,堡與堡之間有掩蔽交通壕相通,形成嚴密的交叉火力網。敵人地堡之堅固,美國飛機天天轟炸,把山頭削低了幾公尺,也沒法消滅它。對於這樣的工事,別說步兵沒法接近它,即使接近了也只會白白增加傷亡。聽說榮三團曾經摸上去兩個連,結果全都丟在了山上。
「我們把戰壕一直掘到離子高地還有兩百米遠的地方,就再也沒法前進了。因為最後這段山坡特別陡,至少五六十度,連打槍都得仰起頭。我們在這個地方蹲了半個月,什麼辦法都想盡了,還是毫無進展。陣地前面白白丟了幾百具中國兵的屍體,那些屍體你枕我,我壓你,個個頭朝敵人,沒一個孬種,那場面才叫壯烈哩。現在回想起來,咱們的士兵真正是浴血奮戰哪。
「八月,聽說北邊騰沖和西邊龍陵都打得很凶,尤其是龍陵,第二軍、七十一軍打進去三次都被敵人反撲出來。因為松山好比一把大鐵鎖,從怒江西岸牢牢封鎖了滇緬公路,卡住了中國軍隊的脖子,所以不砸開這把鎖,龍陵前線就沒法長久堅持,遲早得崩潰。後來蔣介石急了,在重慶下了一道命令,限第八軍九月一日前拿下松山。還是美國顧問給李彌出個主意,建議從松山下挖地道通到子高地,然後用最新式的美國炸藥將地堡炸掉。李彌採納了建議,這就是後來有名的松山大爆破。
「地道從八月四日開始施工,由我們工兵營負責挖掘,美國顧問親自測量計算。為了不讓敵人察覺,炮兵天天朝我們頭頂上打炮,步兵照樣出擊迷惑敵人。我們從陣地最前沿開始掘起,先平行地掘一個直洞,通到子高地下面。我們分成四班,白天黑夜地幹,大約掘了十來天,美國佬爬進洞來一段一段地量了,說聲OK,我們的人就分成兩起,一左一右豎著往上掘。對了,就這樣,成個Y字形。打洞當然辛苦極了,不過想想陣亡的弟兄,想想敵人就要飛上天去,咬咬牙也就幹下去了。
「這次只掘了幾天,顧問說好了,已經到了敵人腳底下。大家一聽都很緊張,就開始挖出兩個藥室,分別都有一座房間大小。聽偵察兵說敵人好像有了察覺,也在從上面挖反擊地道。於是大家趕緊往洞裡搬運炸藥,大氣也不敢出,生怕被敵人搶了先,前功盡棄。
「炸藥都是美國貨,鐵箱子,每箱二十五公斤。我記得左藥室填了一百二十箱,右邊填了一百六十箱。光是往洞裡搬這些鐵傢伙就花了一天一夜。
「八月二十日早上,天氣突然晴開了,好像老天有意要讓大家開開眼界。一清早,太陽從怒江東岸升起來,把松山子高地照得通紅。炮兵照例先打一通炮彈,步兵又佯攻一陣,目的是把更多的敵人吸引到子高地,使爆破取得最大的效果。大約九點鐘吧,所有的部隊都撤下大埡口,李彌下令起爆。那天衛立煌、宋希濂、何紹周都早早地過了江,還有幾個美國將軍和高級顧問也在掩蔽部觀看。工兵營長親自搖動起爆器。我看見他的手有些抖,猛吸幾口煙,然後扔掉煙頭,狠狠搖動那架電話機改裝的起爆裝置。開始似乎沒有動靜,過了幾秒鐘,大地顫動一下,接著又顫動幾下,有點像地震,掩蔽部的木頭支架嘎吱嘎吱晃動起來。同時我看見子高地有一股濃濃的煙柱竄起來,越來越高,煙柱頭上也有一頂帽子,很像解放後電影上放的原子彈爆炸。煙柱足足有一兩百公尺高吧,停留在半空中,久久不散。聲音傳過來時,卻不及想像的大,沒有飛機扔炸彈震耳,悶響,有點像遠方雲層裡打雷。
「我們都顧不得隱蔽,站起來歡呼,想像敵人都被血淋淋炸飛到空中,心裡別提多痛快了。說來也真是邪乎,山上的敵人果真都炸懵了,直到榮三團的步兵不費一搶一彈衝上子高地,周圍那些地堡的敵人才又拚命打起槍來。
「子高地我上去看過,炸藥的效果沒有最初設計得那樣大。松山主峰只炸出兩個漏斗樣的大坑,都有幾十公尺寬,幾十公尺深。聽說至少有七八十個日本兵被埋在坑裡,還有十幾個炸成碎片,這有四個震昏的做了俘虜,耳朵鼻孔都在流血,不知後來救活了沒有。說來有意思,我們搞的這次爆破,不知怎的被當地老百姓編成一個故事流傳開來,說是日本人在松山修了一座秘密軍火庫,藏有大批飛機、坦克、槍炮、汽車,還有許多金銀財寶。日本人眼看要完蛋,就將松山炸坍埋起來。這個故事一傳十,十傳百,久而久之,許多人都信以為真。五七年大煉鋼鐵,幾百里外想發財的人都拎著鋤頭上松山去挖財寶,但是誰也沒有找到過軍火庫的影子。
「子高地以後的戰鬥我沒有參加,主要是步兵擴大戰果。那些日本人眼看大勢已去,拚命反撲,想把子高地奪回來,到了九月一號,松山還是沒有最後拿下來,滇緬公路也沒法通車。蔣介石火了,下了一道死命令,限第八軍在『九·一八』國恥日前必須拿下松山,否則軍長副軍長按軍法從事。李彌急紅了眼,抓一頂鋼盔扣在頭上,親自帶特務營上了松山主峰陣地。九月六號那天我看見他從主峰上被人扶下來,眼眶充血,鬍子拉碴,呢軍服變成碎片,打一雙赤足,身上兩處負傷,人已經走了形。
「松山戰役好像就是李彌從主峰上下來的第二天結束的。那天夜裡槍聲響得特別凶,還有許多爆炸聲。聽說日本人手榴彈打光了,就扛起迫擊炮彈往石頭上砸。後來打到中午,槍聲才漸漸稀了。大概下午四五點鐘,山上傳來消息,說勝利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李彌坐在指揮部外面一塊石頭上,參謀跑上前向他報告,他沒動,仍然僵直地戳在石頭上,接著眼淚一下子就滾出來……
「松山打下來,竟沒有捉到日本俘虜。只有幾個做飯的緬甸人,還有七八個妓女,聽說都是朝鮮人。中國兵好奇得很,都圍了妓女看,評頭品足,心裡不知什麼滋味。那些女人都穿黃軍裝,有胖的,也有瘦的,卻並不害羞。軍部派人把她們押過江送走了。聽說日本兵打仗勇敢就獎勵跟女人睡覺,從前聽老兵講,不相信,說是瞎吹牛。打那次親眼見了才信。嘖嘖,日本人真他媽的……作孽。」
也許是關閉太久的記憶閘門一旦打開,就不容易止得住,老人絮絮地同我談了一整天,依然興猶未盡。臨別,他送我出門,鄭重其事地囑托我一件事:就是向省城領導反映關於抗戰時期國民黨將士的待遇問題。那些人為國家打了八年仗,卻不算功勞,不給離休待遇,不公平。是個政策問題。
6
五月十一日,中國遠征軍兩翼集團強渡怒江,日軍臘猛守備隊即陷入我軍優勢兵力的重重包圍之中。守備隊除無線電通訊外,與後方斷絕了一切聯繫。經過一百多個日日夜夜的激烈戰鬥後,陷入彈盡糧絕的苦境。松山師團長鑒於取勝無望,曾考慮主動撤退,遭到緬甸方面軍否決。方面軍認為撤退就意味著失敗,而怒江前線是無論如何不允許失敗的。因此臘猛守備隊的命運就注定只有一個:戰至最後一兵一卒,與陣地共存亡。
金光惠次郎,炮兵少佐,二十九歲,東京都人,畢業於東京工業專科學校。入伍前系動力技術員。少佐本來很有希望成為一名優秀的工程師或者工廠經理,但是戰爭徹底改變了他的志向,把他變成侵略軍中一名年輕的炮兵下士。
在第五十六師團,金光下士以作戰勇猛和頭腦冷靜而著稱,他的晉陞平穩而且迅速,這大約是戰爭帶給人們的唯一好處。一九三九年南昌戰役,日軍久攻不下,金光冒著危險,指揮一門野戰炮抵近射擊,直接命中守軍指揮部,致使中國第三十九軍中將軍長陳安寶當場殞命。在緬甸方面軍舉行的一年一度軍事演練大會武中,臘猛守備隊一直保持步槍射擊、火炮射擊和負重攀登三項第一的優異成績。在長達兩年的怒江防務中,該守備隊勤於演練,常備不懈,作戰大小十一次,多次受到上級嘉獎。另據派駐臘猛的隨軍慰安所軍醫武澤少尉報告,該守備隊從未發生一起士兵暴力侵犯慰安婦的嚴重事件。該所全體慰安婦對守備隊紀律及友愛精神均表示滿意。
據說金光少佐只有一次受到批評,那就是他擅自將士兵接受慰安的次數由每月三次減為兩次。
七月十九日,金光少佐收到師團長下令死守的電報當天以守軍名義致電師團長並向天皇宣誓:決心全體「玉碎」,誓死完成神聖使命。臘猛守備隊的壯舉成為日本緬甸方面軍學習的楷模。為激勵士氣,河邊總司令指示將臘猛守備隊的戰況每日一次通報全軍。
二十八日中午,日機四架趁陰雨天氣偷偷飛臨松山上空,這是自松江開戰以來日本守軍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接受來自後方的空投補給。日本官兵見到自家飛機,全都歡呼雷動忘乎所以,鑽出戰壕和地堡拾取空投物品,並且飽含熱淚一遍又一遍唱起日本國歌《君之代》。
當晚,師團司令部收到臘猛守軍電報,電文如下:
芒市。第56師團司令官收
將軍閣下:
1·感謝今天的空投。全體官兵對手榴彈合掌致意,誓保奮戰中每發必中。傷員共509名。一隻眼、一隻手和一條腿的人也在火線上戰鬥。
2·我軍飛機為空投彈藥進行勇敢低飛,竟為敵人炮火所傷。全體守軍深感痛心,務請今後不必過於冒險。
臘猛守備隊司令
金光惠次郎少佐
——引自日本《大東亞聖戰史》第七篇第二章第五節
八月八日,臘猛守備隊再次面臨彈盡糧絕的困境。金光少佐從各陣地抽調數十名士兵,分為若干小組,臂纏白布攜帶輕機槍、手榴彈,趁夜間滂沱大雨摸出陣地,偷襲我軍重炮陣地和前線指揮所。偷襲獲得成功。是夜炸毀我軍重炮數門,繳獲彈藥十餘箱,斃傷官兵數十人,其中有美國顧問兩名。
偷襲戰術一度延緩了中國軍隊的進攻。此後,日軍頻繁出擊,反覆得手,甚至險些危及挖掘地道的秘密工作。只是由於中國軍加強了防範,日軍傷亡增加,才自動停止了夜襲。
八月二十日,子高地中心開花,日軍牢不可破的防線被撕開一個大缺口。金光少佐親率士兵全力反擊,試圖重新奪回子高地,終因寡不敵眾,不得不退至松山西北死角死守。
至此,臘猛守軍已經四面楚歌,糧食、彈藥、飲水所剩無幾,抵抗僅只是延緩死亡的到來而已。
《緬甸作戰》載:「……二十九日,斷糧第三天,金光少佐下令吃人肉。這項命令被解釋為只對敵人有效。」
於是飢餓的日本士兵就將那些剛死去或即將死去的敵人拖回來,在戰壕裡燃起火堆,剜出他們的內臟,砍下手臂、大腿,或者割下臀部的肉來血淋淋地燒烤。人肉相當有效地支持和鼓舞了日本軍人繼續戰鬥下去的勇氣和決心。
九月五日,日軍被壓縮在一塊不到兩百平方米的陣地上。金光司令官明白大勢已去,毅然於當晚十時給松山師團長和河邊總司令官發出了訣別電報。
芒市。松山師團長並轉河邊總司令官。
將軍閣下:
1·從五月十日以來,死守陣地已有118天。卒因卑職指揮不力,彈藥罄盡,將士大部戰死,所餘73人,無一不帶傷者,所以未能做到支撐全軍攻勢,深感內疚。為此我已下令焚燬軍旗與密碼本,準備全體殉國。
2·承蒙總司令官、師團長閣下長期特別關注,全體不勝感激。今後多乞對陣亡官兵家屬多加關照。我等將在九泉之下,遙祝大日本皇軍取得勝利。
臘猛守備隊司令官
金光惠次郎少佐
——引自日本《大東亞聖戰史》第七篇第二章第五節
發報畢,砸碎電台,焚燬軍旗,每個活著的日本官兵都默默地注視這黯淡而又悲壯的一幕。
「玉碎」的時刻到來了。
夜深沉,陣地四周的槍聲漸漸歸於沉寂,濃重的夜色覆蓋大地,也遮蓋了怒江西岸這塊即將粉碎的陣地。天明之後,這裡的一切將不復存在,每個活著的人都將死去,變成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然後從大地上消失。遠處山坡上,峽谷裡,到處都有一堆堆晃動的篝火,那是成千上萬的中國軍隊在等待天亮進攻。陣地上,白天美軍投擲的凝固汽油彈還在燃燒,山風刮起,送來一陣陣樹木和屍體焦糊的臭味。
這是帝國軍隊歷史上一個最慘淡的黑暗之夜,所有的日本軍人都僵立著,輕傷員攙扶重傷員,躺著的人被扶坐起來,默默望著司令官手中那面象徵大和民族勝利和征服精神的旗幟被一團鮮艷的火苗無情地吞噬著。火光忽明忽暗,映亮士兵們一張張被硝煙燻黑的骯髒的面孔。他們的表情無比沉重和黯然,雖然也有人流出了悲痛的淚水,但是更多的人早已麻木。護旗官木下昌紀中尉在他的回憶錄中寫道:
「……我看到司令官的手在微微顫抖。軍旗點燃了,火焰慢慢騰起來。司令官很平靜,一直堅持讓火焰在手上燃燒,我們都嗅到皮肉燒焦的糊味。火焰熄滅時,司令官的手已經燒黑了。
「我們深受感動。有人唱起軍歌《愛國進行曲》……」
該做的努力都做出了,該付出的代價都付出了,但是失敗的潮水仍將不可避免地吞沒這些意志頑強的日本人。儘管他們中間絕大多數曾經是工人、農民、職員和大學生,但是戰爭的號角一夜間改變了他們的生活,把他們召集在一起並把他們變成一群侵略者。因此他們別無選擇。他們必須將戰爭進行下去,否則戰爭這兩大車是絕不會自動停下來的。他們只能殺死敵人或被敵人殺死,這就是他們的歸宿。
應當指出的是:侵略戰爭這輛大車往往不僅驅動士兵的肉體,還驅動他們的精神奔向戰場。下士小野太郎(東京職員)在日記中記下的最後一句話是:「一旦下定為勝利而捐軀的決心,為建樹任何功勳就死去那是可恥的。」上士軍曹中村島雄(大學生)則用這樣優美的詩句結束了自己的遺書:「天亮的時候,我將朝著東方的黎明迎接敵人的到來,我將在曙光中化為一尊微笑的神。」(摘自【美】本尼迪克特著:《菊花與刀》)
午夜,金光少佐將木下護旗官喚到跟前,交待他一個極其光榮而艱巨的任務:「突出重圍,代表臘猛守軍向上級詳細匯報迄今為止發生的戰鬥經過,呈遞有功將士事跡,並將官兵遺書、日記、信件轉交其家屬。」
木下中尉領受任務,含淚敬禮,然後換上便衣,潛入陣地外面的茫茫夜色裡。該中尉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在十三天以後的九月十八日經小路到達芒市師團司令部,成為臘猛守備隊中唯一一名生還者。木下生於大正四年(一九一八年),佛教徒,現仍健在,住在東京郊下田町。身份為京都某商社退休職員。
拂曉前,金光少佐同軍醫一道來到地堡下層,這裡還掩蔽著十幾名不願撤退的軍妓。
面色憔悴的女人們默默注視著突然出現的陣地指揮官。她們雖然不知道外面已經焚燒軍旗,但是指揮官的臉色告訴了她們一切。她們中間,有幾個人因為拒絕進食人肉已經餓得奄奄一息。金光少佐努力對她們笑了笑,搖曳的燈光將他的臉拉長了,變得十分猙獰。
「女人們,你們聽好,我最後一次勸告你們,」少佐的聲音聽上去生硬、冷淡,像鐵塊一樣不動感情。「快逃走吧,下山去投降,請珍惜生命回家去。天亮以後,陣地將不復存在,我們要和敵人進行最後的決戰。」
女人中間起了小小的騷動,但是沒有人站起身來響應。
「你們一直給士兵帶來很大的歡樂和安慰,他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請趕快下山去吧。」軍醫也催促道。其實早在五月開戰前,守備隊就命令軍妓隨傷病員一道撤回芒市,但是被部分女人拒絕了。她們留在陣地上,白天做飯、洗衣、搬運彈藥,晚上還要「安慰」士兵,用肉體鼓舞士氣。這些女人已經將自己同士兵和陣地結為一個整體。
一個叫櫻子的日本姑娘虛弱地仰起臉來,代表大家回答:「長官,我們不下山。讓我們同士兵一起去死吧。」
軍醫斥責道:「胡說!我們是軍人,軍人必須按照天皇的命令去死。可是你們是女人,不是士兵!」
少佐不耐煩了,命令軍醫:「沒有時間了,把她們趕下山去。」
櫻子扶著牆壁慢慢站起來。她搖晃一下,很快站穩了,站得很堅定。
「長官,我是日本女人,」櫻子向少佐深深鞠了一躬,哀求道:「我是為了幫助士兵打仗才到這裡來的,我要和士兵死在一起。拜託啦。」
又有幾個女人也攙扶著站起來。她們都很年輕,都是日本女人,來自同一個遙遠的祖國。
「我們不走!拜託啦……」
「……」
於是,大和民族的男人終於被他們的女人感動了。少佐呆立無語,臉色鐵青,彷彿自己犯了什麼大錯。他突然揚起手,狂怒地打了櫻子一個耳光,吼道:「混蛋——」然後機械地轉過身,大步走出地堡。
這一天天亮前,八個朝鮮和台灣女人打著白旗走下山去,六名日本女人和她們的士兵男人留下來,留在即將毀滅的陣地上,等待生命中最後一個黎明的到來。
「軍醫先生,請等一等,我們要換上最漂亮的衣服。」櫻子溫柔地說,虛弱的臉上重新浮起一層淡淡的紅暈。「我們最後做一回女人,請多多關照。」
一九四四年,美國駐華新聞處發表戰報《怒江戰役述要》,其中第二節第九段載:
……九月六日,日軍殘部繼續死力抗拒。其中有二十人堅守一地下室,中國士兵向他們喊話,令其投降,但遭到拒絕。這些
人終於全部戰死。在該地下室裡,還發現另外六具年輕女屍,身著華麗的日本和服,並塗有脂粉。據推測,是日軍擔心她們被俘,事先將她們殘忍地殺害了。
醫官檢驗結果:這些女性系妓女,致死原因是服用氰化鉀劇毒……
九月七日下午五時,一輪紅得割眼的夕陽正緩緩地墜向怒江西岸,墜向松山背後的大埡口。夕陽將殘血一般的餘暉灑向怒江峽谷的崇山峻嶺,塗抹在彈坑纍纍遍地焦土的松山主峰上。日軍守備隊最後能站起來的士兵還剩下十七名,他們都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在金光少佐帶領下,進行最後一次自殺式衝鋒。
然而,一發迎面而來的迫擊炮彈直接粉碎了少佐的戰鬥意志,緊接著一陣更猛烈的炮火將日本士兵的軀體變成一團團耀眼的紅色粉霧。後來當數以千百計的灰色的中國士兵吶喊著衝上山頭的時候,真正能夠支撐身體站起來射擊的只剩下三個日本人。但是他們僅僅在幾秒鐘之內就鮮血四濺地栽倒在這片焦灼的異國土地上,用撕裂的身體和破碎的靈魂祭奠一個島國民族野心勃勃的世紀之夢。
確鑿資料表明,松山大戰役沒能抓到日本俘虜。惟一一個被俘的日本傷兵途中醒來,竟然咬掉一名中國士兵的耳朵,被當場擊斃。
攻克松山的勝利打破了怒江戰場的僵局。九月八日,大批增援部隊和後勤輜重通過滇緬公路,源源開往龍陵前線。
十四日,騰沖告捷,左右兩翼連成一片,合力猛攻龍陵。日軍終於抵擋不住,開始向緬甸境內節節敗退。松山戰役的勝利從根本上決定了日本軍隊在怒江戰場的敗局。
松山大戰歷時一百二十天。在這座方圓不足十平方公里的山頭上,中國軍隊先後投入了兩個軍五個步兵師及炮、工兵部隊若干,總計六萬餘人,火炮兩百門,發射炮彈數萬發。動員後勤民工達十餘萬人次。另有美國飛機空中支援。日本軍隊在松山的兵力為一千二百餘人,火炮三十門,坦克四輛。交戰雙方兵員之比約為50:1。
是役中國官兵陣亡八千餘人,傷者逾萬。日本守軍除一人突圍外全部戰死。雙方付出的代價之比為15:1.
重慶。黃山別墅。
華燈初上,窗外暮色蒼茫,遠山近壑都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暮靄之中。
蔣委員長為歡迎美國總統特使屈克·傑·赫爾利先生舉行的盛大宴會馬上就要開始。一個侍從快步走到委員長跟前,把一份前線急電呈給他。
蔣介石一目三行閱過,一絲掩飾不住的喜悅悄悄爬上眉梢。
宴會在輕快的《迎賓曲》中開始。
委員長致詞。領袖今天特意身著戎裝,胸前佩戴的大元帥胸飾非常醒目。他緩緩環視來賓,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沉重口吻說道:
「尊敬的先生們,朋友們:
今天,我們很高興在這裡歡迎一位剛剛從華盛頓飛來的總統特使赫爾利先生。特使先生將要把我國軍民浴血奮戰的真實消息帶回去,帶給美國總統和人民。但是,在我致詞以前,我願意報告大家一個消息,它可以被看作對特使先生最好的歡迎。就在幾小時前,我軍終於以重大代價攻克怒江前線的重要據點松山(鼓掌)……
我提議,讓我們為前赴後繼英勇陣亡的前線將士默哀一分鐘。」
話畢,他躬身將一杯晶亮的葡萄酒緩緩潑灑在地毯上。
九月九日,委員長在重慶發佈公告,高度評價中國官兵在松山大捷中表現的愛國熱忱和戰鬥精神,同時指出:「……我軍官兵,須以日本軍的松山守備隊或者密支那守備隊孤軍奮戰至最後一兵一卒,完成任務為榜樣。」云云。
7
公元一九八七年十月,我為收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緬印戰場資料,隻身進入人煙稀少的滇西北山區。我徒步行程數百里,走過怒江天險以西滇緬公路的大部分路段,沿途考察保山、騰沖、龍陵、芒市、遮放、畹町以及惠通橋、惠人橋、騰龍橋等數十處就戰場遺址,採訪和調查了數以百計的居民和農民。在芒市,我得到當地政協的大力支持和幫助。一位年過半百的辦公室主任親自為我帶路,提供採訪線索,並贈送當地編輯的文史資料若干。在滇西某縣,一位宣傳部長檢查過我的證件和介紹信,然後說要研究研究。我說我是專程來貴縣採訪的,希望提供方便,不勝感謝。部長答:不經批准,任何人不得私自在該縣境內採訪。
兩天後,縣委某書記終於批准我採訪,但又傳達明確指示如下:不提供車輛地圖;不許拍照;不許私自收集文物;等等。我以為沒有車輛地圖倒也罷了,不許拍照不許收集文物卻限制得毫無道理,須知歷史不是私家財產,怎麼能被霸佔起來據為己有?
幸運的是,每當我處於困境,或者走投無路的時候,我都能憑著文學的特殊語言找到許多素不相識的朋友並得到他們的真誠幫助。於是我又陸續找到一些鮮為人知的歷史線索,發掘出許多淹沒已久的歷史素材和人物。我感到自己變得很充實,很自信。
在龍陵縣,我在採訪中驚訝地發現,這裡的居民還保存著許多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實物,準確說是戰利品。比如日軍的鋼盔、刺刀、行軍鍋、炮彈箱、鋁飯盒、子彈殼、炮彈殼,等等,不計其數。在一居民家裡,我看見主人火塘上架著一口碩大的日本行軍鍋,鍋裡煮著噗噗作響的發酵飼料。在另一村民家裡,好客的主人忙著用鋼盔為客人燒湯燒開水。當地人全都樂意向我貢獻那些殘存在記憶網膜上的歷史故事,但是他們似乎更樂意向我有償貢獻那些戰爭實物,雖然當地政府曾經三令五申禁止私人收購。一個村民興沖沖地爬上閣樓,在灰塵和雜物中搗騰了足足一刻鐘,終於搖搖欲墜地扛著一隻黑黝黝的傢伙走下樓來。我赫然看清那玩意兒竟是一顆尚未爆炸的大炸彈!據說當地合作化的時候,有人試圖用這些沉甸甸的鐵傢伙鍛造農具,結果鬧出許多血淋淋的笑話來。那村民指著炸彈說,便宜賣給你只收十元,你如果有興趣樓上還有好幾個。儼然如炸彈收藏專家。
我只花了一毛錢買下了好幾枚黃橙橙的機槍子彈殼。
在龍陵縣盤桓的那段日子,我常常被一種莫名奇妙的煩躁鼓動者,決定獨自上松山去考察。一九七二年途經松山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我相信那絕不是偶然經過,尤其經歷了十幾年漫長的人生歲月之後,我更加堅信那一定是冥冥中命運之神的安排。
當地朋友勸告說,松山山高路遠,且荒蕪,不通車,來回要一兩天。我執意要去,朋友不忍,便捨命陪君子。有人做伴,自然高興,經過一天曲折,我們終於登上松山,後來又站在那座被稱作「東方直布羅陀」的松山主峰——子高地上。
山風嗖嗖,熱汗頓消。一隻大鳥在頭頂上不祥地怪叫,令人驀然一驚。
我意識到自己站在歷史的入口處。這裡還有一座被人遺忘的塵封的歷史殿堂。
在我腳下,歲月倒轉,歷史依然忠實地保存了那場戰爭的殘局模樣:蛛網般縱橫交錯的戰壕,坍塌的地堡和陰險的槍孔,星羅棋布的單兵掩體和深深淺淺的彈坑。地堡和工事壁上,火焰噴射器留下的焦灼痕跡清晰可見。
我信步走著。
如果說十幾年前我曾為松山的歷史感到驚訝和困惑的話,那麼現在我則被眼前這幅慘烈的戰爭圖景和血染的歷史豐碑所深深震撼。我感到我的思想,我的靈感,我的關於民族和戰爭的種種構思都一齊甦醒過來,貪婪地吸吮這來自歷史深層的博大滋養。
一棵攔腰炸斷的老松樹居然奇跡般地活到現在。我數了數,樹身竟嵌滿整整四十塊銹跡斑斑的彈片。
在陣地一側的低窪地,當年被人血腐蝕的黃土,如今依然寸草不生。
山川依舊,物是人非;斗轉星移,數十年光陰彈指一揮間。我坐在高高的廢墟上沉思,聽山間松濤怒吼,看峽谷雲起雲飛,體驗著一種來自歷史和大自然的古老神秘的滄桑氛圍,心裡漸漸漲起一片寂寞與孤獨的潮水。
大埡口有座陣亡將士公墓,就是我曾經憑弔過的那座斷碣殘碑,現在已被重新修復。公墓歷經風雨坎坷,已經面目全非。我拍下一張照片,勉強認出如下符號可資考證:
□□第□□□克松□□之將士□念□
□□□提
在地區公署保山,我按照史料指引,前往易邏池畔尋找怒江戰役陣亡將士紀念碑。不料公園管理人員矢口否認曾有此物存在。後經一位白髯老者指點,知道那碑碣早被破了,如今埋在××街××號樓下面做地基。我久久悵然。
我不知道歷史有沒有空白,但是我發現了一段留在人們記憶中的空白。
報載:一九八三年,北京某學府招考近代史研究生,考生雲集。試卷內有一生僻名詞,叫「松山戰役」,眾皆瞠目。只有一名雲南考生近水樓台,指出松山位於雲南某地,餘下的內容便也答得似是而非。
我獨自咀嚼著歷史的堅果。
在我腳下的石縫裡,綻開著一簇幽幽的日本蘭。我摘下一朵慢慢地嗅著。這種蘭花產地日本,葉墨墨,花瓣碎小,味奇香。開花時節,遠近山林裡都充溢著蘭花淡淡的芬芳。據說這種花是一位愛花的日本軍妓從那個東洋島國帶來松山的思鄉物。如今,花的主人早已變為一抔黃土,它們卻在這異國土地上紮下了根,並且世世代代繁衍起來。
在我面前不遠處,山坡東西兩側各有一個深淺不一的大土坑,這就是當年一舉扭轉整個戰局的松山大爆破的遺址。史載:兩坑相距三十米,逕寬約六十米,深不測底。現在,史書記載的情形已不復存在,這兩隻巨穴默默地承受了歲月的風風雨雨,落葉和浮塵正在慢慢填平它。遠遠望去,它們好像嵌在松山額頭上的一雙欲哭無淚的枯眼窩。
誰還記得它們曾經烜赫一時的輝煌戰績呢?
在我腳下大大小小的山頭上,在我身前身後,怒江兩岸幅員廣大的土地上,至少掩埋著數以萬計的中日兩國士兵的骸骨。人民原本不需要戰爭,但是戰爭使平民變成士兵,使士兵變成仇敵。他們互相廝殺,然後擁抱在一起永恆地沉入大地母親的胸膛。歷史牢記著凱撒、成吉思汗、彼得大帝和拿破侖的名字(也許還有朱可夫元帥和巴頓將軍),但是沒有人記得士兵。
我想起一位詩人的話:
「歷史是一首寂寞的歌,寂寞是永恆的歌唱。」
人原本來自大地,必將回歸大地。萬物皆然。
我在腳下的泥土裡偶然踢出一隻尚未爆炸的銅雷管。雷管銹跡斑斑,早已失去效力,但是銅殼上的日本文字依然可辨。它將我的思路引向那個一衣帶水的鄰邦。
日本官方統計:二次大戰中,日本軍人陣亡二百三十七萬,平民死亡七十萬,共三百餘萬人。但是日本給中國造成的死亡人數卻至少在三千萬人以上。這個數字是日本死亡人數的十倍,為當時日本全國人口總數的一半。
日本天皇裕仁,戰後多次出訪歐美,並在各種場合向歐美各國表示懺悔。但是日本天皇從未訪問過中國,並且從未向這個侵略戰爭最大的受害國表示過哪怕僅僅是口頭上的道歉。
一位留學日本的朋友向我講起一件事:八十年代初,日本某報紙舉辦民意測驗,其中一項是關於對本國歷史的看法。測驗結果表明,有百分之六十的年輕人為日本歷史感到自豪。一個北九州的大學生坦率地告訴這位中國人,二次大戰日本只有七千萬人口,卻佔領了大半個亞洲,現在我們有一億五千萬人,你不認為我們應該幹出更偉大的事情來嗎?
一九八二年日本文部省「教科書修正案」披露,許多國家和國際組織紛紛譴責日本政府掩蓋其侵略罪行的不光彩行為。一九八四年該案正式提交東京地方法院審理,一拖數年。一九八九年十月東京法院一審判決竟為其開脫罪責,世界輿論大嘩。
三島由紀夫,小說家、詩人,日本當代最有才華和影響的作家之一。一九七0年,三島由紀夫在日本首相官邸公開切腹自殺,企圖以此煽動軍隊政變,達到重組軍政府和恢復大日本帝國的目的。並留下遺言,讓學生割下他的頭顱,以祭國魂。
美國《華盛頓郵報》載:據日本官員透露,日本政府正在準備批准在海外部署日本軍隊,這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第一次。
新華社消息:一九八九年一月七日,日本天皇裕仁因病在皇宮去世,終年八十七歲。太子明仁即位,成為日本國第一百二十五代天皇。裕仁天皇在位達六十二年零十四天,是日本歷史上在位最長的國君。
《人民日報》消息:一九九0年一月,日本長崎市長本島先生在議會批評天皇應對戰爭負責任,隨即遭到右翼分子槍擊……
當一個國家在經濟領域內重新取得世界大國地位之後,它並非沒有在軍事上東山再起的可能。我分明看見一個罪惡的幽靈還在戰爭廢墟上徘徊遊蕩。
戰爭屬於過去,而過去通向未來。任何民族的歷史都不能被割裂。對於大多數日本人來說,翻閱歷史決不是件輕鬆事,如同中國人背負的歷史包袱也決不輕鬆一樣。然而他們畢竟要正視自己,包括正視自己昨天那不光彩的一頁。
我想起了南京大屠殺。
我想起籠罩在廣島、長崎上空久久不散的蘑菇雲。
我還想起了那些面西而立長跪不起的日本遊客。
夕陽西墜,殘血般的黃昏正在從山頂上慢慢消失,暮色中的陰影悄悄從峽谷中爬出來,把它章魚般的觸角伸向山林和大地。
極遠的山坡上,有一個孤獨的農人還在犁地。蒼茫天地間,牛與人是那樣渺小,互相拖拽著,幾乎不易覺察地移動。我覺得他們或許根本就沒有動,就像一幅被凝固在崖壁上的原始壁畫。
同伴壘了一個小小的土丘,我折下一段松枝,編成一隻簡陋的花環,放在土丘上。
然後踏著暮色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