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派楊亮參加村婦聯會開會,楊亮一清早便去訪問董桂花。他原在邊區政府圖書館管理圖書,年齡雖說不大,才二十五六歲,又沒有進過什麼學校,只在小學裡讀了幾年書,但在工作中,尤其是在圖書館這一時候,他讀了好些書籍。他不只愛讀書,也還有一種細緻,愛用腦子的習慣,所以表面看來他不過是一個比較沉靜的普通幹部,但相處稍久,就會覺得這是一個肯思想,有自己的見解,努力上進的青年。圖書館的工作雖給了他很多好處,但他卻不希望再繼續這個工作了。他常想去做地方工作,到區村去,因為他在去年年底曾經到過懷來鄉下,參加村的清算工作,一個多月的經歷,給了他很大的興趣。他覺得農村是一個大的活的圖書館,他可以讀到更實際的書。這些實際的生活,更能啟發他和明確他的人生觀,以及瞭解黨的政策。尤其使他願意去的是這裡有一種最淳樸的感情,使他的冷靜的理智,融匯在群眾的熱烈的浪潮之中,使他感覺到充實的力量。他本來就是農村出身的,因為工作脫離了十來年,現在再返身到這裡面,就更能體會這些感情,這是他在管理圖書工作上所不能找到的。所以這次,他一知道政府準備派幾個同志參加土地改革工作實習隊,他就極力爭取到這個機會。他是多麼的愉快,他希望能在這次下來之中,做出一點成績,和學得一些東西呵!因此昨晚文采同志分配他去參加婦女們開會,又要他去瞭解一下婦女的情形,雖然這使他感覺這工作對於他並不恰當,也不方便,但他也很樂意的接受了。他明白他們之中並沒有女同志,婦女工作總是要人做的。他想,慢慢的來吧。趁著早晨涼快,去打聽婦女主任的家宅。
他走進了村西頭的第三條小巷。巷很窄,兩邊都是土牆,牆根下狼藉著孩子們的大便。有一個婦女正站在一家門口,赤著上身,前後兩個全裸的孩子牽著她,孩子滿臉都是眼屎鼻涕,又沾了好些蒼蠅。她看見楊亮走了過來,並不走進院去,反轉過臉來望,孩子也就在母親身後伸過小臉呆呆的望著。楊亮不好意思去看她,卻又不得不招呼,只好問:「你知道李之祥住在哪兒麼?」
女人不急於答應他,像對一個熟人似的笑了:「不進來坐坐麼?」
「以後再來看你們吧。你是誰家的?你貴姓?現在我要去找李之祥。」
女人仍舊那麼憨憨的笑著,答道:「進屋裡來吧,看看咱們的破屋子,咱們是趙家,是村副家裡,趙得祿,你看見過啦吧?」
「呵!你們就是村副家?」楊亮不覺的望了這個半裸的女人,她頭髮蓬亂,膀子上有一條一條的黑泥,孩子更像是打泥塘裡鑽出來的。楊亮從心裡湧出一層抱歉的感情,好似自己有什麼對不起她們母子似的,他很自然的去撫摸那兩個孩子,答應她以後一定來看她,又問老趙在家不在。
於是他匆忙的跑走了。女人在後邊還大聲的說:「就是隔壁,隔壁的院子裡。」
李之祥已經下地裡去了。董桂花也只穿一件打了補釘的背心,伸出兩隻焦黃的手臂,在院子裡的葡萄架下松土。看見進來了穿制服的客人,很拘束的笑著,從架下走出來。
「吃啦嗎?」她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還沒有呢。你是董桂花?我是來看看你的。」
「呵……」她從架下走了出來。
「今天晚上你們要開會的事,你知道了麼?」
「知道了。唉,咱們這個婦女會沒有什麼開頭呀,誰也不會說。」
「不會說,沒關係,要是大家都不歡喜開會,咱們就不一定開會,找幾個人道敘道敘也成。你看怎麼樣?咱們現在拉拉,商量商量出個辦法好不好?」楊亮便坐在她屋子門外的土台階上。
「您還沒吃飯咧,咱去替您燒點吧。」她不顧他的阻止,仍舊跑進去了。再出來時手裡端了一碗高粱米湯,遞給楊亮,說道:「咱們吃的不像樣,沒有什麼好吃的,喝碗米湯吧。」這時她已經把那件破背心脫了,換了那件唯一的白布單衫。他並不同她談婦女會的事,只談些家常。開始的時候,她還很拘束,總是問一句答一句,後來就自己講開了。她原來是關南人,也是受苦人。從前那個丈夫被日本抓去當兵,走了後就沒信來。她還有一個兒子,丈夫走後家裡就更沒法過活,過不下去,又遭年饉,沒有法,公公把她賣給一個跑買賣的了。她跟著他離開了家鄉,後來時運不濟,他又病死了,她才隨著幾個逃荒的到了這裡。如今跟了李之祥,李之祥也是個窮人,老實。她自己呢,身體可不如以前了。可是生活逼著她,她還抽空做鞋賣,也賺不了幾個錢,都是替幾個窮街坊做的,他們都是些光身漢,又嫌街上買的鞋不結實。她如今還想從前的那個孩子,那孩子該有十多歲了。這些話平日也沒個說處,這會不知怎麼她瞧著這小個兒可親熱。他耐煩的聽她說了這又說那,他還問來問去的。後來她也問起他家裡還有沒有父母,想不想家。原來他從小就沒有了母親,他是個孤兒,老父親也是個莊戶人,在家裡種著四五畝地,幾年也沒有通消息了。他是跟著他的叔叔跑出來參加革命的。現在他是走到哪裡,哪裡就是他的家。他自己是個窮人,窮人家裡就是他的家。他就願意把窮人日子都過好了,他的老父親也就有好日子過了。她聽著他講,心裡替他難受,越覺他可親。她又一定要去替他再熱點飯來吃。他不肯,她便又替他裝了一碗冷高粱飯,他吃得很香,他的肚子實在餓了,他還稱讚那一小碟醬蘿蔔絲醃得好。這使她很滿意。
他瞭解了這個村的婦聯會的大概情形,它並沒有固定的會員,要開會時,便挨家挨戶的去叫,來的總是識字班的佔多數。婦聯會有兩個主任,還有組織和宣傳,大家都並不知道該管什麼事,橫豎有事都由董桂花一人去叫。實際工作是在識字班,識字班還有些成績,在附近幾個村子裡算最好的,春上還表演過霸王鞭。但窮的婦女都沒有時間去上課,也不喜歡打霸王鞭。識字班開始的時候是強迫上學,後來沒法繼續下去,只好隨便了,來的大半都是家境比較好的。她們開會都不講話,倒歡喜來聽,有的是因為她們年輕,容易接受一些新的思想;也有的是受了家庭的指使,好多知道些事情。
她先告訴楊亮說婦女對村子上的事都不熱心,後來又說婦女對分果實真注意得緊,不說張家分多了,就說李家分少了,要是自己多分得一把掃炕的掃帚都是歡喜的。婦女在開會的時候不敢說話,害臊,怕說錯,怕村幹部批評;會後就啥也不怕,不說這家,就說那家,同人吵架,還有打架的呢。楊亮說:「李嬸嬸!」他叫她嬸嬸了,「我看你就很會說話,有條有理,她們選你當主任是找對了人呵。尤其是因為你受的苦多,這樣才會懂得別人的苦處。咱們都是窮苦人,只有窮苦人才肯替窮人辦事。」
他告訴她不要開會了,她只要挨家挨戶的去找那些窮人,把剛才他同她講的那些道理去告訴她們,同她們談家常,聽她們訴苦,看她們對村子上的誰最有意見,對村幹部的意見也要說。
董桂花心裡很舒服,她覺得他為人真對勁。開始當他剛進來的時候,她有一點怕他,怕他要她召集大會,要她在會上講一套,那些事她是不容易做到的。現在呢,她只要去「串門子」,他就是這麼說的。只要去同人敘道,就像他同她談話一樣,這個她有准,別人一定也會歡迎她的。她常常難受了就去找羊倌老婆,她們可談得來呢。她答應他能行。連她自己都覺得她的枯瘦的面頰上泛著微紅,她還以為是今天天氣特別熱的緣故。
陽光的確很灼熱,他們坐在陰涼的台階上,也慢慢的覺得火似的熱氣從四周逼來。他再三囑咐她,才站起來往外走。她送他到門外,向他指點著她的鄰舍。他想起答應去看趙得祿,於是就走到隔壁的那個連門也沒有的院子裡去了。
院子很小,卻很雜亂,沒有人,楊亮只好大聲喊老趙。原先看見的那個赤身女人便從房子裡轉了出來,她仍是很慇勤的招呼著。楊亮看見在房裡還有一個穿得很乾淨,頭髮梳得放亮的年輕女人。那女人好像是害羞,把身子藏到屋角里去,只伸出一副雪白的臉探望著。楊亮不便進去,又不便走,只好問:「孩子們呢?」
「睡覺了。」中年了的村副的老婆很坦然的說,「到屋裡去坐坐麼?咱們家就這麼一間半小屋,轉身子也轉不過來,這南邊的兩間,是咱們兄弟的,放得滿滿的一屋子破破爛爛。你不進來看看?他爹一會兒就回來了。」她又湊近了些,悄聲說:「那是村長家裡的,看人家穿得多精緻。唉,咱要找件成形的衣衫也沒有。」她自己把眼睛掃過她光著的膀子,和鬆鬆的下垂的Rx房。
「村長家裡的?」楊亮心裡自己問著,卻沒有表示出任何驚詫,只溫和的告別了這個好性子的女主人。女人回到屋子裡去時,聽到裡面立刻發出吃吃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