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同志正如他的名字一樣,生得頗有風度,有某些地方很像個學者的樣子,這是說可以使人覺得出是一個有學問的人,是賦有一種近於紳士階級的風味。但文采同志似乎又在竭力擺脫這種酸臭架子,想讓這風度更接近革命化,像一個有修養的,實際是負責——拿庸俗的說法就是地位高些——的共產黨員的樣子。據他向人說他是一個大學畢業生,或者更高一些,一個大學教授。是什麼大學呢,那就不大清楚了,大約只有組織上才瞭解。當他做教育工作的時候,他表示他過去是一個學教育的;有一陣子他常同一些作家來往,他愛談文藝的各部門,好像都很精通;現在他是一個正正經經的學政治經濟的,他曾經在一個大雜誌上發表過一篇這類的論文。
他又博覽群書,也喜歡同人談論這些書籍。有一次他同別人大談茅盾的《子夜》和《清明前後》,以及中國民族工業的困苦的環境及其前途。人家就請教他,為什麼茅盾在這兩篇作品裡同樣安置一個那麼精明、潑辣的女性,她極端憎恨她的周圍,卻又不得不像個妓女似的與那些人周旋。他就亂說了一通,還說那正是作者的戀愛觀,又說那是最近代的美學思想。聽的人都生氣了,說他侮辱了茅盾先生。他以為別人要揍他了,才坦然的承認這兩本書都沒看,只看了《子夜》的批評文章,《清明前後》的序和一些演出的新聞。
另外一次,他在一個縣委家裡吃飯,想找幾句話同主人談談,他便說:「你的胖胖的臉很像你父親。」那個主人很奇怪,問:「你見過他老人家麼?」他指著牆上掛的一張木刻像說:「這不是你父親麼?你看你的兩個眼睛多像他。」不防備把一屋子人都惹笑了,坐在他對面的人,忍不住把滿嘴的飯菜噴了一桌子。「天呀!那是劉玉厚嘛,你還不認識,同志,虧你還在延安住過。」「劉玉厚的像我看得多了,這個不是的,這真不是你父親麼?」他還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後來才又自己解嘲說,這張像不知道是誰刻的,一點也不像,只有古元刻的最好,古元到他家裡住過很久的。人家便又指著那木刻下邊的署名,他一看卻是古元兩個字。這一來他沒有說的了,便告訴別人,古元這個名字在外國如何出風頭,美國人都知道中國共產黨裡有個天才的木刻家,古元同志。他認不認識古元,大家都不清楚,但他的確喜歡拜訪名人,只要稍微有名的人,彷彿他都認識,或者知道他們的生平;他更喜歡把這種交往讓那些沒有機會認識這些人的人們,和也沒有興趣打聽這些消息的人們知道。
這都是他過去的事。他在延安住了一年,學習文件,有過很多反省,有些反省也很深刻,並且努力改正了許多不務實際的惡習。他誠心要到群眾中去,向老百姓學習。但他去了之後,還是愛發揮些理論,把他那些學問,那些教條,那些道聽途說,全搬了出來。有時他也明白,這些不會幫助他接近群眾,不過可以暫時嚇唬住他們,和得到些尊敬,他便也很自滿了。
這次他用研究中國土地、農村經濟等問題的名義,參加土地改革的工作來了。組織上覺得讓他多下來學習鍛煉是好的,便要他正式參加工作。可是到了區上之後,區上並不瞭解他,只覺得他談吐風生,學問淵博,對他非常客氣,也就相信了他,要他做了小組長,代表區委會,負責這個二百多人家的村子——暖水屯的土地改革了。
工作還剛剛在開始,文采同志便意識到有困難,這還不是由於他對村子上工作有什麼瞭解。而使他不愉快的,甚至影響到生理方面去的,是他覺得他還沒有在小組中建立起威信。他認為胡立功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做做宣傳工作的人,文化程度也不高,卻很驕傲,而楊亮又是一個固執的人。因此,不論考慮什麼問題的時候,他都會顧慮到如何能使這兩個人佩服他。他並不清楚婦女青年的情形,便分配他們去參加開會,他自己則領導農會,甚至不惜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來起草他晚上的發言提綱。這個發言既要包括豐富的內容,又要有精湛的見解,這個發言即使發表在黨報上,也將是一篇很堂皇的論文才好。
老董也被派到裡峪去了。裡峪離這裡三里地,只有五十戶人家。區上的意見,那裡不另派人去工作,一切由這個小組領導。恰巧裡峪住得有老董的哥哥,老董也很願意去,所以今晚的農會,主要就要靠文采同志主持了。
到了下午,那兩位年輕同志又不知鑽到哪兒去了。張裕民來過一次,看見沒有什麼事,也走了。文采一個人覺得很疲乏,天氣又熱,他就很無聊的倒在炕上,溫習他的發言提綱,一會兒他便睡著了,大約在夢裡他還會重複的欣賞著自己的發言提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