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亮剛走出劉滿的家,就碰著老百姓告訴他,說文采回來了,四處在找他呢。他趕忙跑回去,才走到院子裡,就聽到文采的愉快的聲音,他在述說裡峪工作的順利。楊亮走進屋時,文采只向他點了一點頭,仍繼續下去道:「那簡單得多,明天晚上就開鬥爭會,四十九家斗一家,那還不容易,全村就那麼一家富農,真是個窮村子。」
「能解決多少土地呢?」胡立功坐在櫃子上聚精會神的聽。「他一共有三十多畝地,在裡峪就得算個富農,準備留給他二十畝,哈,老董還分了三畝葡萄園子呢。老董……你要了那幾畝地,誰給你種嘛?」
坐在炕桌前擦他那桿橛槍的老董,也許由於包槍的紅綢子映在他臉上,顯得有些紅。而文采同志又說起他的笑話來了。說這次一定要吃了老董的喜酒才回去,老董便趕忙分辯沒有這回事。
楊亮從這些簡單的言語之中,對裡峪情形的看法,覺得並不能同文采一樣,卻也不好多說,只問:「那麼是四十九家分十幾畝地,老董還佔了三畝吶。」
「不,」文采仍然很自得的說,「同志,你別急嘛,當然不會這樣,他們種得有外村的地嘛,暖水屯就有五十幾畝,龍王堂還有十幾畝。這麼一來,除開幾家中農,平均每家可以分到二畝地了。他們很高興,老董,你說是麼?」
「是,那幾個村幹部可起勁。」老董也附和著說。
「咱說,那個支書比暖水屯的好,你說怎樣,老董?」「差不離,那邊村子小,有事好佈置。張裕民也不錯,暖水屯的事難辦些。」老董把槍包起來,又去翻他的掛包了。楊亮又問道:「這恐怕還只能解決佃農,赤貧戶還是沒辦法。幹部起勁,不一定就是老百姓全高興。四十九家斗一家,就只因為他是唯一的富農麼?」
文采覺得楊亮老歡喜挑岔子,他有點不高興,冷冷的說:「要不夠條件還能鬥他?你要是有興趣,明晚去參加他們的會去吧。咱們全佈置好了。」
楊亮還想說:「靠佈置不一定辦得了事。」但還沒說出,文采卻問起這幾天暖水屯的情形了。胡立功和楊亮便一件一件的匯報著。胡立功把張裕民,趙得祿來商量賣果子的事也談了。
文采坐在那裡耐心的聽著,做出一副只有他才能掌握政策的樣子,他很不喜歡這兩個人輕易發表自己的一知半解,和堅持一端。他心裡想:「你們做做調查工作是可以的,可是要決策於千里之外的才幹卻沒有。」他總是做出一副最老練最懂政策的樣子,常常引用一些書本上的話,可是他其實是並沒什麼辦法,照他自己的真心話,他這人是一個謹慎的人,不致犯多大錯誤的。他就是一個常常以為自己看準了,在事後才來批評,而且是很會發議論的人。
「聰明人」是不容易碰釘子的,即使在群眾運動面前,也常常會躲閃,會襲擊,事情出岔子的時候,便插科打諢,輕鬆的把責任卸在別人頭上,不論在什麼時候,都要擺出一副自己很正確的架子。這種人表面上常常是很積極,很靈活,也很能一時的把少數人矇混住,以為他倒比較有用,但在群眾眼中,常常覺得很難與那些隱藏在革命隊伍裡的投機者區別開。
「唔,劉滿那個人,我知道,」文采想起那天在路上遇到他的情形:「完全像個有神經病的;既然他哥哥是個瘋子,很可能有遺傳。老董,他家裡還有什麼人有神經病的麼?」「沒聽見,」老董答應,「他春上那場官司,咱知道,村幹部怕是有些馬虎,這裡面說不定錢文貴、江世榮都有鬼。他過去的確是個黨員,啥時把他停止了,連區上也不清楚呢。」
文采認為當甲長總是賺錢的,都是漢奸,如今聽說有人當甲長是被強迫的,是為仇家所陷害,結果破產,成了極貧的農民,還逼瘋了,怎麼會有這回事呢?他不大相信這種話。錢文貴在村上包攬詞訟,出出歪主意,一定是可能的,可是,從經濟上來看,他三口人只有十多畝地,把他分給兒子們的五十畝劃開了,頂多是個中農,縱使出租,也不是什麼大事,從政治上看,他是一個抗屬。對一個革命軍人家屬,在社會上不提高他的地位,已經不對,怎麼能打擊他呢?因此他覺得幹部們不提出他來作為鬥爭對象,完全是對的。他反而不贊成張裕民,在會上不提,會後嘰嘰咕咕,這是種什麼作風!這只有擾亂目標,也就擾亂了陣容。而這兩個同組的工作者,很能接近群眾是真的,但分析能力不夠,容易被片面的事實所迷惑。文采還特別向他們指出黑板報那件事,明明是群眾起來說話,他們卻聽信了李昌的話,以為這是壞分子的破壞活動,李昌不是和李子俊同姓麼,這些幹部都有些耍私情!偏偏這兩個少不更事的同志,卻相信幹部的意見。
老董以他的對村子上的瞭解,和他用一個農民的直感,他覺得不管李子俊也好,顧湧也好,分他們的土地,大家也會樂意。但如果要鬥爭,那麼就很少有人發言了,甚至會有人同情顧湧。而李子俊平日的某些小恩小惠,也會使人覺得對他太過了。他的思想常會不約而同的接近張裕民,但卻比張裕民更小心,更多猶疑。他覺得在文采的理論政策的淵博學問之下,就不敢堅持一個一定的主張,就不得不採取些模稜兩可,含混的語句了,雖然這是同他的性格完全不調和的。
一些糾纏不清的爭論,繼續著,一些夾七雜八的所謂群眾觀點,空洞的語言,使胡立功不能忍受了,他跳起來說:「咱們的工作,如果老這樣吵下去的話,只有一個前途,就是垮台!我也曾經做過減租減息的工作,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做法!」
「是的,我也認為工作組的意見太難於統一了!」文采慢吞吞的答道,「枝節太多,民主也太多,很難集中。主要還是由於我們對政策理解的深度不一致。不過,至於工作,我想還不至如你所希望——就說是擔心也可以——那麼的壞吧。
哈……」
楊亮簡直覺得只有用痛苦兩個字來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像李子俊那樣的封建地主,應該被清算的,而且應該很徹底。但農民還沒有階級覺悟以前,他們不清楚惡霸地主的相互關係,他們恨惡霸比恨地主更甚,如果不先打倒這種人,他們便不敢起來。他覺得如果這樣攪不清,倒不如先回區上去一趟,或到縣上去,讓他們來決定這工作吧。可是他又壓制住自己,他責備自己的辦法太少,自己不善於與人合作,他想:「這恐怕是給我的一個最好的鍛煉吧。」他又想:「何必在形式上爭上下呢?先做一兩件事,從事實上來說明我們的想法,讓實際來決定行動吧。」於是他提議,根據要紅契失敗的經驗,再進行一次有把握的勝利的戰鬥,用小小的勝仗來鼓舞士氣,磨練鬥志,在大的決戰之前,小的勝仗是有它的作用的。
果然,這個提議立刻為大家所接受,這不會有妨礙於任何人的自尊心,和新的行動的佈置的。為著消弭適才爭吵的厭倦之感,新的問題,具體的準備工作,是比較容易得到一致的。因此房子裡的空氣有了轉換,大家在這個問題上談得很融洽。
合作社裡的郭富貴的印象,在胡立功腦子裡活躍了起來,他笑道:「父親打了敗仗,那麼,讓兒子去打勝仗吧。」「是的,這不是一個孬種!可以上陣的角色!」大家同意這個想法。
老董說江世榮是個大滑頭,應該先告訴佃戶們,怎麼去算賬,該不該算賬。這個意見也很對,上次就因為事先沒有使佃戶們明白,為什麼要去拿紅契,這不是訛人搶人,只為去算還自己被剝削了的血汗!
文采在對於分配果實上,也提出了意見,也被贊同,並補充了些辦法。總之,在重新拿紅契這件事上,大家思想倒很一致,這給了人很愉快的感覺,大家又有了信心。那麼,就先來把這件事辦好再說吧。他們立刻一同動身去合作社找張裕民、程仁他們,商量著開始這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