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顧湧帶著和大夥一樣的心情,也來開會了。他先站在牆根前,離侯殿魁不遠,他不願和這老頭站在一道,便又走開些,站到一邊去。可是又發覺有幾個地主的家屬,也站到他附近,他只好又走開。他為著不願被別人注意,便悄悄擠到人堆裡面。四周八方都有人交換意見,他們也和他講。他先不敢答應,只聽著,他知道今天是鬥爭錢文貴,他心裡喜歡。可是又怕別人鬥爭自己,不是說自己是「金銀」地主嗎?大會開始了,他看見李寶堂當了主席,他放心了。這是個好老實人,他們很熟,從小就在一道種地。他後來買了李子俊的園子,常到園子去,開始的時候,自己不會收拾,常去問李寶堂。他們常在一起,一個替別人看園子,一個收拾自己的園子,他們之間,還是同年輕時一樣,並沒有什麼隔閡。因為他們生活的方式,也還是相差不遠,勞動吃苦,他覺得李寶堂是懂得他的。李寶堂決不會把他當一個「金銀」地主,決不會向他清算復仇的。因此他就站得舒服了些,敢於看看他周圍的人,也敢答覆別人向他提出的一些問題,有時也插上去發表幾句自己的見解。後來他看見劉滿上台了,劉滿的控訴引起他很大的同情。「唉!你看,他一家人給他折騰的,這假如不報仇,還能有天理麼?」因此他也跟著許多人出拳頭。後來他忽然看見他的兒子顧順出頭了,顧順要錢文貴賠他的梨樹,並且說錢文貴逼著他們講親,錢文貴還逼迫他姐姐,調戲她,不安好心,哼!這還是他兒媳婦呢。顧湧聽他兒子這樣說,有時心裡高興,覺得替自己出了氣,有時又著急,覺得不該把什麼都說出來,多丟臉呵!但並沒有誰笑話他們,只激起大伙的怒氣,大家嚷:「不要臉!簡直是毛驢!」最後他也完完全全投入了群眾的怒潮,像戰場上的一匹奔馬,跟著大伙,喊口號,揮拳舞掌,臉漲得紅紅的,忘記了自己這半月多來的痛苦,忘記了背上的重負「金銀」地主!當錢文貴在台上歪著臉求饒,不斷的喊:「好爺兒們!好爺兒們!」他就也笑了,真有這樣的世界嗎?這怎麼搞的,這不是把天地都翻了個過嗎?哈……因此他擁護每一個站在台上的人,擁護人人的控訴和反抗,擁護共產黨,要沒有共產黨能這樣嗎?
共產黨這可鬧對了!
大會散了,他回到家裡,男女老少都在那裡,好像還在開會似的,你一言我一語,孩子們也夾雜在裡面,重複表演著他們所欣喜的一些鏡頭,一個大聲罵:「這台上沒你站的份,你跪下,給全村父老跪下!」一個又用哭腔學著:「好爺兒們!」這時只聽顧順在人叢中大聲問道:「娘,爹!你們大伙說吧,咱們的地,獻不獻些出去?」顧湧聽到這句話,就像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適才的激奮和快意,全被震落了,他呆呆的站在門廊裡,沒有勇氣走進去。這時顧順又說道:「你們說共產黨有什麼不好?他幫助窮人打倒惡霸,連咱們家的氣也給出了。咱們家的地,比錢文貴多多了,人家又不開會鬥爭,又沒派人來拿紅契;你們想,難道是因為怕咱們嗎?咱們就是老頑固,硬卡住幾畝地,咱說這可辦不到啦,咱們還是早點找張裕民他們,等人家上門來就不好看啦!你們說,怎麼樣?
大伯!爹!爹呢?爹怎麼還沒回來?」
「老三的話不錯,咱們少幾畝地不打緊,也是分給窮鄉親們,有什麼要緊?咱娘兒們就這個見識。」這是顧湧大媳婦的聲音。
有些婦女也嚷開了,這裡面帶了些昂奮,也帶了些恐怖。顧湧不願談這個問題,他不知怎樣才好,又聽到裡面大伙找他,於是他便悄悄的退了出來。街上沒有人,他一個人在這裡漫步,他又踱回到戲台前的空地下。滿地散著一些混著泥土的瓜子殼,果核,西瓜皮,還有一頂撕碎了的白紙帽子,紙都一片片的飛在地下,只剩一個帽架,上邊粘著幾條破紙,也隨風往這邊飛飛,又往那邊飛飛,飛不遠又躺在地上滾著。這地方因為適才的熱鬧便更顯得空虛,顧湧的心,也和那破紙帽一樣的不安定。他走到牆根前的一根木椽上坐下來了,他癡癡的望著四周,想能排遣一下他的不愉快。他並不反對他兒子的意見,他只是不斷的想,他想找個人問問:「像我這樣的人,受了一輩子苦,為什麼也要和李子俊他們一樣?我就憑地多算了地主,我的地,是憑我的血汗,憑我的命換來的呀!」這個什麼「金銀」地主的帽子,他覺得很不舒服,而且不服氣,他常常想:「我就不獻地,你們要多少,拿多少,你們要鬥爭就鬥爭吧。」
天已經黃昏了,烏鴉一陣陣在頭上飛過。這老頭兒仍舊坐在那兒,抽了一袋煙又一袋煙,而且時時用他那水漬漬的眼睛四處張望,總想找到一個可以慰藉的東西。
隔了一會,從東北角的那個拐角處,走進來了一個人影,腰微微有些彎,慢慢的一步一步朝前走,他也四方打量,卻沒有看見顧湧。顧湧看出他不是本村人,又看出是一個熟人,他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他站起來,走過去抓他。那個人忽然發現他了,也呆了一會,然後歡喜的叫道:「顧老二!親家!你怎麼了?」於是顧湧陡然明白了這是誰,他抓住了他的手,也說不出的喜歡,抖抖索索的叫道:「啊!是你,老胡泰呀!」但他忽然像看見了什麼鬼怪一樣,驚恐的把他抓緊,機警的朝四方望著,好像要搜索出什麼東西一樣,接著他壓低了聲音說道:「到咱們家去說,你們村子上的事鬧得怎麼樣了?」
那個叫胡泰的老頭子卻坦然的答道:「咱們村的事鬧完了,咱來拿咱的車,這車他們也知道在這裡,說這是跑買賣的,不要咱的。」
「啊!」顧湧驚奇的望著他,想在他臉上找出更多的證明來。
老頭子也把他拉著往家走,邊說道:「沒事,你放心!你們村還沒鬧完麼?像咱,他們只評成個富農,叫咱自動些出來,咱自動了六十畝地。咱兩部車,他們全沒要,牲口也留著,還讓做買賣,羊也留著的,你呢?你連長工也沒雇,就更夠不上。」
「唉,咱可說不清,他們也沒說什麼,把咱果子也收了,有人說咱是『金銀地主』。」但他卻升起一線希望,老胡泰的家當,只有比自己強多了的,看人家,共產黨總得一樣的鬧啦!
胡泰到他們家裡,他們足足談了一夜。胡泰說像他們家拿幾十畝地出去不算啥,地多了自己不能種,就得僱人,如今工價大,不合算。八路軍來了,跑買賣好,留下車就比什麼都強。自己過去沒壓迫過人,如今也沒人欺侮。過去捐稅大,壞人多,老實人不敢得罪他們,也是受氣。如今講的是平等,有話就能說,有什麼不好?「他們訂了我個富農,管他呢,只要不是地主就成。」胡泰又勸他找工作組的人去談談,問清到底是什麼,還能有個全家受苦的地主嗎?就連富農也說不上。胡泰也勸他獻地,說不獻是不對的,窮人一畝地都沒有,自己也是窮人過來的,幫窮人一手是應該的。顧湧覺得他的話很對,聽得很舒服,答應照著他說的辦。
他們又談到戰事。胡泰說親眼看見許多兵,都坐火車到大同去了,還拉了許多大炮。大伙都說大同一定拿得下來,張家口滿城人都在為拿大同忙著,沒有一個人不送慰勞品的,識字的人就給前方戰士寫信。大同一拿下來,咱們買賣就好做了。還說他們村以前大伙都膽小,後來斗倒了兩個惡霸,有個和國民黨有關係,專門造謠的人也給打了,現在還關在縣公安局,大家便不怕了。要不,誰敢說什麼?就怕萬一將來老蔣來了,又受他們的制啦。胡泰又說老蔣不行,老蔣就來不了,他們村上住得有八路軍,一個個都神氣,人強馬壯!國民黨軍都是拉來的,打仗不頂事,哼!青龍橋那一帶,他們的正規軍,還頂不上咱們的游擊隊呢。
第二天天一明,顧湧套車送他親家走,他一直送他到河邊。他看見白鼻拉著那車,下到河裡去,想起一月前的情況,他覺得共產黨不會難為他的。共產黨幫窮人有什麼不對呢?假如自己年輕窮苦的時候,就遇著這樣一個世道,那多好!他大聲呼喚著已經乘車到了河中央的胡泰,祝福他的買賣。胡泰也回頭對他望了望,回答了他一句什麼,他也沒聽清,但他明白那意思,他們在新社會裡生存,是只有更容易的。於是他也往回走,伸頭望了望不遠的自己的地,那片即將獻出去的田地,但他已經再沒有什麼難捨,倒覺得只有一種卸去了一副重擔後的輕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