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像螞蟻搬家一樣,把很多傢俱,從好幾條路,搬運到好幾家院子裡,分類集中。他們扛著,抬著,吆喝著,笑罵著,他們像孩子們那樣互相打鬧,有的嘴裡還嚼著從別人院子裡拿的果干,女人們站在街頭看熱鬧,小孩們跟著跑。東西集中好了,就讓人去參觀。一家一家的都走去看。女人跟在男人後邊,媳婦跟在婆婆後邊,女兒跟著娘,娘抱著孩子。他們指點著,娘兒們都指點著那嶄新的立櫃,那紅漆箱子,那對高大瓷花瓶,這要給閨女做陪送多好。她們見了桌子想桌子,見了椅子想椅子,啊!那座鐘多好!放一座在家裡,一天響他幾十回。她們又想衣服,那些紅紅綠綠一輩子也沒穿過,買一件給媳婦,買一件給閨女,公公平平多好。媳婦們果然也愛這個,要是給分一件多好,今年過年就不發愁了。有的老婆就只想有個大甕,有個罐,再有個罈子,篩子籮子,怎麼得有個全套。男人們對這些全沒興致,他們就去看大犁,木犁,合子,穗頓,耙。這些人走了這個院子看了這一類,又走那個院子去看那一類。中等人家也來看熱鬧。民兵們四周監視著,不讓他們動手。他們回到家裡,老頭老婆就商量開了,「唉!還能盡你要?就那麼多東西,缺什麼才能要什麼,能夠使喚的就不要,要多了也是不給。」「對,人太多了,總得誰也分點。」
人們要忙著看,忙著商量,還要忙著分呢。小組長們把東西統計好,按組分攤。組員就在小組會上將填就的需要單和東西來斟酌。大伙公議,等到誰也沒有話說了,小組長就把領來的條子分發。那上邊有物件的名字和號碼,大家將領得的條子到指定的地點去對條領貨,絲毫都不會有錯誤。這些辦法,也全是大家商量出來的,因為誰也沒有什麼經驗。小組原來還有些渙散,開會人少,在背底下亂說話的人多。但自從有了這些事以後,他們覺得在會上講話頂事,人就越來越多,也能按時。人多意見雜,於是又要經過大伙評,評定了才算數,這樣小組會就嚴整起來了。誰也不敢馬馬虎虎,這樣事情就進行得很順利,幾天他們就把什麼都準備好了,現在只等著一個號令來搬東西了。
文采和楊亮他們已經沒有什麼多大的分歧,文采被群眾的力量和智慧糾正了很多自高自大。他坐在評地委員會,聽著他們爭論,他從原則上可以發表意見,卻不能解決具體問題。他們對地畝熟悉,一個人說了,別人全懂得那塊地在哪裡,那地的好壞應該列在哪一等,塊頭有多大;誰家的地四鄰是誰,水路在哪兒,能打多少糧食。他們對人熟,誰種著的,地主怎麼樣,種地的人怎麼樣,給誰合適,他們談得熱鬧,他插不下話。他幫他們寫,名字又不熟;他幫他們算,他連三角幾何都還懂得些,可是任天華的算盤子比他快得多。分物件也是一樣,他開始不知怎樣分才好,又怕大伙打架,都搶著要一樣東西,但他們都想出法子來了,這個又能激起群眾的情緒,又分得大家沒意見。他對楊亮他們也減少了許多成見,他們在群眾裡比他有威信,那的確是因他們的作風的群眾化的,自己總脫不掉那股知識分子的臭架子。他覺得群眾不易接近,他常常就不知道該和他們說些什麼話。像章品那樣,與群眾毫無間隔,瞭解他們,替他們做主,他是那樣年輕,卻又有那樣魄力,這是他對群眾運動的知識和堅定的立場所造成的,他不敢再把他看成一個幼稚者,不得不給他相當的尊敬。當然文采還是很輕鬆,有他的主觀,還會裝腔做勢,但他的確已在逐漸修改自己,可以和人相處了。他這天就和他們讚歎著群眾的聰明,也到各個放東西的地方去參觀,也跟著大伙喜笑顏開。
分地的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他們在寫榜,在大街上公佈,讓大伙提意見。他們決定在舊歷八月十四分東西;十四的晚上討論分地;十五發出地畝條子,並且分賣果子的錢,晚上,全體休息;十六量地去,趕忙量好了地就要收秋了。這是不能耽誤的大事,所有的忙碌都是因為這個理由呵。這時楊亮他們就可以回到縣上去報告工作和回到原來的崗位上去了。
十四的那天,分得了領條的,都準備好了搬運東西時所需要的物件。有的準備了繩子,棍子,有的準備了麻袋,邀好了人,婦女也出發了。這次分東西分得很普遍,有許多中農也分到了一個小瓶,或者一個鏡子,因此去領物件的人特別多。小組長們也分開了幾個地方負責,對條,發貨,號碼不能錯,人名不能錯。貨物出院還得有新條,有圖章戳記,有條有理,一點也不會錯。工作組的同志全來了。評地委員會的人也全來了。他們的地已經分好了,已有了空閒,有的人也要來搬取物件。楊亮和胡立功就常下手幫他們搬,一邊搬一邊就問:「還有什麼嗎?」人擠得很,又要驗條子,這裡就常塞住。婦女們總是擠在衣服、被子、廚房用具那些地方,她們又不識字,條子交上去了,領的東西不如意,眼睛望著更好的,就嚷道:「錯啦吧!咱不要這件,這件衣服太舊了。」拿了好衣服的,就笑逐顏開,披在身上比比畫畫。那些拿到了古老的、繡花的、紅色的大衫時,便笑彎了腰,旁人也就戲謔開了。這一堆物件分發真繁重,有兩個識字的男組長,還有女的也在這裡看管遞送。周月英就站在這裡,她戴了頂破草帽,仍舊穿著她那件男式白布背心,手上拿了半截高粱稈,在那裡指揮。她在那次鬥爭會上,婦女裡面她第一個領頭去打了錢文貴,搶在人中間,揮動著她的手臂,紅色假珠子的手鐲隨著閃耀。那樣的粗糙的婦女的手,從來都只在鍋頭,灶頭,槽頭,水裡,地裡,一任風吹雨打的下賤的手,卻在一天高舉了起來,下死勁打那個統治人的吃人的惡獸,這是多麼動人的場面啊!這個也感動了她自己,她在這樣做了後,好像把她平日的憤怒減少了很多。她對羊倌發脾氣少了,溫柔增多了,羊倌惦著分地的事,在家日子也多,她對人也就不那麼尖利了。這次分東西好些婦女都很積極,參加了很多工作,她在這裡便又表現了她的能幹。
趙得祿的老婆,也分得了兩件大衫,她穿了一件藍士林布的,又合身又漂亮,手裡拿了一件白布的,還有一段格子花布。她自己摸著胸前的光滑的布面,沿路問著人:「這是什麼布呀!你看多細緻,多麼平呀!」
程仁跟著跑了幾個地方看熱鬧,他看著人人都拉滿了東西回家,禁不住歡喜。他分得了一些農具和糧食,有李昌幫他搬運。李昌自己抱著四個大花瓶,一跳一跳的往外走,碰著了胡立功,胡立功說:「要那個幹什麼?」李昌搖著他那雀斑的臉,笑道:「誰也不要這個,咱就要。」人叢裡也有人笑說:「小昌兄弟!給你的『二尺半』要的吧,為什麼不要件花衣服,今年冬天要坐轎了。」那個雀斑的面孔紅了,他不答理人,一跳一跳的又走了。胡立功問:「誰叫二尺半?」那人答:「就是他那小個子童養媳婦,哈……」「二尺半……哈……」胡立功也笑開了。
他們又看見顧長生的娘抱著兩個雞在人裡面一拐一拐,她四處找人說話,看見文采了,急忙走過來,招呼道:「同志!你們太操心了,真想得到,這樣誰也不缺什麼了。」文采也笑起來,問她:「你沒有母雞嗎?這是一對啊!」「雞!咱有,咱有好幾隻,都是咱花錢買了養大的,嗯,這個呢,嗯,這是翻身雞呀,嘿……」這把很多人都引笑了。文采又問:「就沒有分別的東西給你麼?」那個女人又走近了些,瞇著眼笑說:「嗯,還能不分嗎?咱是抗屬啦,是抗屬就有五斗糧食,咱也有了,唉!莊稼也要收割了,咱也不缺,不過,嗯,文主任,咱也不能不要,為著是抗屬才給的,是面子物件啦,嗯,對不對?」楊亮在旁邊也覺得她很有意味,便也笑了:「大娘!快回去吧!好好的養著這兩隻翻身雞啊!」
有些人擠在那裡搬缸,年輕力壯的一人扛著一個,太大的就兩人抬著走。這時裡面有個老頭圍著一口黑的缸打轉,他想方設計要拿走它,卻又想不出一個辦法。程仁也沒有看清他是誰,想走過去幫他,剛走了幾步,卻聽到一個極熟的聲音在旁邊響起,那聲音說道:「大伯,咱們還有一個盔子呢!你來看,這盔子多麼好呀!是白瓷的!」程仁停住了腳,看見從人叢裡擠過去黑妮。她還穿著她的藍色衫子,她並沒有望見程仁,她高興的跑了過去,把盔子舉起來,在她大伯父臉前晃。錢文富跟著她笑,點著頭,邊說:「妮!你先把這缸想個辦法吧,咱以為是個小缸,也沒帶根繩來。」黑妮答:「咱來背,大伯,你拿盔子。」於是她就去拿缸。只聽她又大聲笑道:「大伯!這缸是咱們家的啦,這缸咱就認識,是二伯那年打縣上買回的,是口好缸,你看這釉子多厚……」「嗯……妮,別多說,上到咱肩上吧。」「不,咱背。」「嗯……讓大伯背吧。」「大伯背不起,還是讓咱背……」程仁呆了,這個意外的遇見使他一時不知所措,他奇怪:「你看,她還那麼快樂著呢!她快樂什麼呢?」但程仁立刻明白了,像忽然從夢中清醒一樣,他陡的發覺了自己過去擔心的可笑,「為什麼她不會快樂呢?她原來是一個可憐的孤兒,鬥爭了錢文貴,就是解放了被錢文貴所壓迫的人,她不正是一個被解放的麼?她怎麼會與錢文貴同憂戚呢?」程仁於是像一個自由了的戰士,衝到錢文富面前,大聲說道:「大表舅!咱來替你背。」他沒等他們答應就把缸肩上了肩頭,老頭子攤開兩隻手望著他,不知說什麼好,黑妮看見程仁那樣的親熱的笑著,臉刷的一下就紅了,她不知道怎麼樣才好,只好把臉回過一邊去,裝出好像不是這夥人一樣。接著錢文富就跟在他後邊慢慢的往外走,嘰嘰咕咕道:「嘿!嘿!……」黑妮已經收斂了笑容一言不發遠遠的走著。在他們後面更擁擠著一起起的人群。
一會兒,東西便搬完了,在各家的院子裡空房子裡卻熱鬧了,有的小房塞滿了紅貨傢俱,那些物件當擺設在自己家中時,更顯得光輝,更顯得可愛,滿街滿巷騰滿了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