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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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要是有間咖啡屋就好了。」麥建新說。
  賀曙光知道麥建新的意思,如果有間咖啡屋,那麼這時候他們就可以坐進去聊聊。咖啡屋賀曙光還是去過的,以前拉貨去廣州跟貨主進去坐過,知道在那種地方燈光柔和,幽靜,伴隨著輕音樂,說話輕鬆隨意。比如現在,沒有什麼大事情,就是心裡有些疙瘩,想找一個能說話的人說說,如果特意到辦公室聊,太正式了,把本來不大的事情搞得好像非常嚴重似的。如果到家裡聊,更不方便,如果是賀曙光跟著麥建新去他住的地方聊,不得了,肯定驚動二伯伯一家人,說不定還要驚動二叔婆忙著做糖水雞蛋款待他,麻煩。如果是麥建新跟著賀曙光去七叔公家,也不得了,不僅麥建新要跟七叔公七叔婆戚福珍挨個打招呼,說不定還要從身上掏錢塞給戚賀鵬,等一圈禮節完了,本來想說的話可能都忘記了。
  「就站著說吧。」賀曙光說。
  於是,他們就往邊上挪了挪,挪到前院和後院之間的小路上。這時候大約是晚上十點鐘了,前院和後院之間暫時沒有人走動,也算安靜,只是沒有路燈,比較黑暗,好在他們的對話比較隨意,不需要察言觀色,相對黑暗也不影響對話質量。
  賀曙光把自己的煩惱對麥建新說了。
  本來說說就僅僅是說說,並不打算麥建新能幫他出什麼好主意,清官還難斷家務事,他一個香港人,能給大陸人的家庭煩惱出什麼主意呀。但是,賀曙光沒有想到,他剛剛說完,麥建新馬上就說這事情好辦。
  「好辦?」賀曙光不相信。
  「我這裡正好缺一個報關員,你讓嫂子參加海關的培訓,然後幫我做報關員。」麥建新說。
  這倒是個新鮮想法。在賀曙光的大腦中,一提戚福珍出去上班,馬上就想到生產線,所以覺得不合適,累,而且緊張,一個蘿蔔一個坑,走了一個,中間就缺一環,說句毫不誇張的話,就是上廁所都有時間限制,讓一個正在哺乳的母親做這樣的事情確實不合適,所以,賀曙光從骨子裡贊同七叔公的觀點。但如果是做報關員,那就不一樣了,不僅輕鬆,而且時間還可以自己掌握,讓福珍去做當然沒問題。
  雖然心裡高興,但嘴巴發出來的卻是疑問。
  「行嗎?」賀曙光問。
  「行。」麥建新說。
  麥建新說,當報關員是要經過培訓的,高中生就行。通過培訓之後不僅可以幫他的工廠報關,還可以幫許多工廠報關。他自己現在就是委託別人報關的。既然可以委託別人,幹嗎不能委託嫂子?
  行了,不用說了,問題解決了。賀曙光控制不住內心的高興,他要趕快回去把好消息告訴戚福珍。他要麥建新趕快回去沖涼換衣服早點睡覺吧,他要回去了。麥建新似乎還有其他話要說,但被賀曙光一高興,竟也忘記自己要說什麼了,兩個人只好道別,各自回家。
  賀曙光興沖沖地回到家之後,卻沒有顧得上把好消息告訴戚福珍,因為家裡一屋子人,特別是帶娣姐姐也在,賀曙光當然不能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要戚福珍當報關員的事情。
  帶娣是專門回來給戚福珍做衣服的。
  戚福珍生了戚賀鵬之後,特別是按照二叔婆的方法發奶之後,胸部明顯增大,並且整個人也胖了不少,長圓了。按照一般觀點,女人生孩子發胖是壞事情,至少從美觀的角度看是壞事情,但在戚福珍身上相反,福珍胖了之後,特別是胸部大了之後,明顯比以前好看了,更像一個成熟的女人了。不過這也帶來一個新問題,以前穿的衣服穿不了了。如果還穿以前的衣服,從背後看,肩膀太窄,背上臃腫,難看,從迎面看,胸部太大,衣服包不住,還是難看。總之,衣服小了,不合身了。以前一天到晚在家裡倒不覺得什麼,現在想著要出去上班了,太沒樣子不行,所以這兩天緊急張羅著買衣服。到橋社和東門口跑了兩天,沒買到滿意的,不是尺碼不滿意,就是式樣不滿意,主要是買不到像她這個尺碼的成熟女人穿的衣服。村裡還有人從香港帶衣服回來送給她,看上去很好,一穿在她身上,立刻就不是那個味,為此,戚福珍很煩,說不出口的煩。
  戚福珍的煩惱通過七叔婆的嘴巴傳進了二叔婆的耳朵。
  「不礙事,」二叔婆說,「我讓帶娣給她做。」
  七叔婆一聽,寬心了。帶娣的手藝她是知道的。當初賀老二見帶娣細皮嫩肉,不是幹農活的料,就想讓她學一門手藝,特意托人從廣州買來一架上海產的蝴蝶牌縫紉機。縫紉機抬進村的時候,家家都跑出來看,關係近的,還上前幫忙,而賀老二則滿面春風地給大家髮香煙,搞得跟做喜事一樣。後來,賀老二還專門安排帶娣到廣州跟師傅學過。回來的時候,帶著一大堆報紙,鋪開一看,全是報紙裁剪的衣樣。再後來,帶娣就是憑這些報紙裁剪的衣樣為村裡人裁剪縫紉各種各樣的衣服。可事過境遷,如今帶娣早已經嫁到了寶安,而村裡人也越來越講究,連大陸產的衣服都不想穿了,基本上都穿從香港買來的新衣裳,哪裡還有人找她做衣服?不過,現在戚福珍的情況特殊,必須特事特辦,二叔婆緊急招回帶娣給戚福珍做衣裳。
  賀曙光回來的時候,衣服已經做好,正在試穿,七叔婆和二叔婆都在。
  帶娣看見賀曙光似乎很興奮,不知道是原來就興奮還是見到賀曙光之後才興奮,總之,她興奮地叫起來:「你回來得正好,快看看我做的手藝怎麼樣。」
  賀曙光當然說好,好,非常好。
  這也不是客氣話,確實是好,起碼比戚福珍以前的衣服合身,合身總比不合身好。
  二叔婆則說:「你要是有空,就把帶娣送回寶安。」
  「沒關係的,」秀琴說,「我自己坐車。」
  「這麼晚了,哪裡有車坐。還是讓賀曙光送你,快去快回。」七叔婆說。
  結果當然是賀曙光送。所以,他就沒有顧得上跟戚福珍說報關員的事。
  賀曙光此時正開著車送帶娣回寶安。路不好走。由於正在修路,到處都在施工,給賀曙光的感覺甚至還不如當年帶娣姐姐騎自行車帶著他去寶安的時候路好走。
  賀曙光開的車叫的士頭,就是上回送麥建新去醫院的那輛車。的士頭也叫農夫車。在日本是農夫用,到了中國就當轎車用了,但畢竟不是轎車,所以進口關稅低,村裡從節約的角度考慮,當初就買了這輛車。與真正的轎車相比最大的差別還不在於後面有一個小卡車的車廂,事實上很多中國人買回來之後把車廂上面安裝了一個蓋,看上去跟真正的轎車差別不大,但只要在不平整的路面上一跑,立刻就能體會到與轎車的差別了。因為士頭仍然採用鋼板減震,而不是彈簧減震或氣囊減震,所以一旦遇上路況不好,顛簸就相當厲害。現在賀曙光和帶娣姐姐就在一起顛。由於擔心帶娣受不了,賀曙光一邊開車,一邊不時地側過頭看帶娣。當然,他的主要精力還是開車,所以每次看帶娣的時間非常短,看一眼,馬上就回來,再看一眼,還是立刻就回來,看得帶娣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賀曙光很想找一些話說,可剛想說什麼,就立刻想起當年跟著帶娣姐姐去寶安,自己把鼻子頂在帶娣姐姐的腰上,惹的帶娣姐姐咯咯笑的情景。於是,他就先笑起來。
  賀曙光一笑,帶娣還不知道他笑什麼,也笑起來。笑著問賀曙光笑什麼。
  賀曙光繼續笑了一下,說:「時間過得真快,小時候我第一次來寶安,就是坐你自行車後面的,你還記得嗎?」
  賀曙光以為帶娣姐姐一定會說記得,怎麼不記得,你把我抱得緊緊的,生怕掉下來。賀曙光甚至因為想到這些還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因為這又讓他想起小時候跟帶娣姐姐睡覺的事情,甚至想起帶娣姐姐身上那好聞的氣味,想起他們共同又有的那個秘密。
  帶娣姐姐搖搖頭,說不記得了。
  賀曙光當場如釋負重,心裡想,不記得最好。
  但是很快,他就有一種失落感,想著對於自己那麼美好的回憶,對方竟然完全不記得了,沒有任何印象了。
  半夜回來,戚福珍還沒有睡,一直在等他,而且七叔婆也沒有誰,也在等他。他在停車的時候分明還看見七叔公和七叔婆房間的燈亮著,等他把車子停好,下了車,又發現七叔公房間的燈滅了。
  雖然已經很晚了,但賀曙光有些興奮,沒有直接入睡,而是把剛才麥建新說的事情對戚福珍講了。本以為戚福珍會高興得跳起來,沒想到戚福珍聽了並不高興,說坐辦公室算什麼?要去我就當工人。
  賀曙光耐心向她解釋,說報關員不是坐辦公室,而是要在外面跑,跑海關,很辛苦的。
  「很辛苦你讓我去?」戚福珍問。
  賀曙光被她問啞了。
  是啊,賀曙光想,很辛苦我還讓她去?
  「不辛苦的,」賀曙光趕快糾正,「比生產線上好多了,跟辦公室差不多。」
  「還是啊。」戚福珍說。
  賀曙光哭笑不得。他發現自己落入了語言怪圈。他想解釋,但是怪圈已經形成,圍成一個園,沒有頭,再解釋也沒有用。好在戚福珍不跟他兜圈子,自始至終就是那句話:她不是想找一個輕巧的工作做,就是想體驗一下當工人是什麼滋味。
  賀曙光突然感覺這話有些耳熟,好像以前聽過,或者是感受過,但是在什麼地方聽過,或在什麼地方感受過,他記不清楚了。或者他能記得,但下意識裡不想回憶那遙遠的過去。
  賀曙光知道這個問題今天沒法再談了。再談下去肯定就要大聲,說不定要把七叔公和七叔婆吵醒,於是強迫自己閉嘴,睡覺。
  燈已經滅了,可賀曙光並沒有立刻入睡。他又想起剛才跟帶娣姐姐的對話。突然很好奇。不敢確定帶娣姐姐是真的把一切都忘記了,還是並沒有忘記,只是不想承認罷了。為什麼不想承認呢?是不好意思承認嗎?帶娣姐姐也不好意思?她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呢?為了證實,賀曙光忍不住問戚福珍,問她能不能記得小時候做的事。
  戚福珍也沒有睡著,也在想事情,想著賀曙光為什麼反對她去當工人。是心疼她?還是愛面子,覺得董事長的老婆當打工妹不光彩?這樣一想,就發現自己太自我了,根本沒有替賀曙光著想。再一想,如果自己真的去當打工妹,還確實不太好。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問題,而是讓工廠老闆為難。比如像麥建新,戚福珍想,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真安排我在生產線上當工人的,所以他才給賀曙光出主意,讓我當報關員。
  戚福珍正這麼想著,突然聽到賀曙光對她說話,問她是不是還記得小時候的事情。
  「什麼事情?」戚福珍問。
  賀曙光略微想了想,或者說是略微猶豫了一下,說:「過家家的事情。」
  「記得,」戚福珍說,「怎麼不記得。」
  戚福珍說著,已經轉過身來,看著賀曙光。彷彿是問賀曙光:你怎麼突然想起來問這個問題?
  「具體細節還記得嗎?」賀曙光又問。
  「具體細節?你問問看。」戚福珍也不敢肯定了。
  「比如,比如,」賀曙光突然有些磕巴起來,「比如有一次,有一次我們玩入洞房,你跟我並排躺在床上,還,還,還那個。」
  「哪個?」戚福珍問。問完,自己板不住先笑起來。
  戚福珍一笑,賀曙光突然不知道害羞了,一下子翻到戚福珍身上,嘴巴貼在她嘴上,先吻一口,然後把嘴稍稍挪開一點,說:就這樣。
  戚福珍不笑了。把賀曙光抱緊,說:「真傻瓜,這種事情誰能忘記。」
  「真記得?」賀曙光問。
  戚福珍沒有回答,一面把賀曙光抱得更緊,一面使勁地點頭。
  賀曙光知道了,知道這種事情戚福珍是不會忘記的,既然戚福珍不會忘記,那麼帶娣姐姐怎麼就能忘記呢?應該也不會。
  賀曙光還想繼續往下想,想著帶娣姐姐既然記得,為什麼要搖頭說不記得了。但他已經沒有時間想了,因為此時的戚福珍已經一副春心蕩漾的樣子,如果賀曙光再不採取行動,就要辜負她了。為了不辜負戚福珍,賀曙光必須開始行動。
  賀曙光的行動得到了戚福珍的全力配合。有那麼一段時間,戚福珍甚至反客為主,變被動為主動,搞得賀曙光也很投入,進入近乎夢境般的時刻。等行動結束之後,戚福珍彷彿意猶未盡,仍然緊緊地抱住賀曙光,擺出一副要賀曙光永遠行動下去的樣子,同時問:今天你怎麼這麼厲害?
  一句話把賀曙光拉回到現實當中,使他慌亂,甚至內疚,因為剛才的行動得太投入了,投入到短暫的無意識狀態,無意當中想到了帶娣姐姐,把戚福珍想像成帶娣姐姐了,好像是和帶娣姐姐做那種事情了,所以就愈發的興奮,用戚福珍的話說,就是特別得「厲害」。
  賀曙光產生一種罪惡感,不敢正視戚福珍,害怕戚福珍看穿他的內心,於是,在戚福珍的臉上親一下,算是安慰,然後說累了,要睡覺了,終於使戚福珍鬆開手,放他一馬。

《三十年河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