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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時候我和如今街上的行人一樣,來去匆匆,風風火火,總覺得前面有什麼事情在等著自己,如今回頭一看,要麼什麼也沒等到,要麼等到的未必就是自己想要的。但我並不後悔,因為這就是生活。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該犯傻的時候就該犯傻,該犯錯的就該犯錯,要是一輩子總那麼清醒,還叫生活嗎?比如現在,我就迷迷糊糊地坐在家鄉的路邊,等待依稀熟悉的面孔。當然,最好是能等到苗軍或史常紅本人。
我現在就等到了史常紅。
史常紅邀我去江邊抓螃蟹。我說好。
馬鞍山位於長江下游,這裡的江水由南向北流淌,所以才有項羽無顏見「江東」父老之說。事實上,當年項羽就是在對岸自刎的。項羽重情誼,愛馬,他留在對岸自刎,卻差人把屢立戰功的寶馬渡了過來,戰馬久等不見主人,竟然不吃不喝,引頸長嘯而絕,所以才有了今天的「馬鞍山」。
馬鞍山是鋼鐵城市,大型鋼鐵聯合企業「馬鋼」沿著長江一字排開,所以,要去江邊並不容易。可史常紅有辦法。他帶我鑽涵洞。鋼鐵廠的涵洞象歐洲的下水系統,別說走人,開車都行。
我佩服史常紅,問:你怎麼這麼熟習?
「這涵洞是我爸設計的。」史常紅說。說完,立刻沉默,我也不敢多問,生怕一不小心碰到某根敏感的神經。
從涵洞出來,就能望見浩淼的長江了。我們的心情也忽然開朗起來,一路奔跑著撲向江灘。
對面是小黃洲,遠處是蘆葦,附近有一個紅磚切成的水泵站。
這地方似曾相識,我不敢確定之前是不是來過。如果來過,那也是我離開馬鞍山去當塗之前的事情了。或許根本沒有來過,只是這裡的風景像我曾經去過的某處罷了。但不管怎麼說,我喜歡這個地方。空曠、開闊、安靜,江面上的白帆令我想起一首歌,「一條大河波浪寬……看慣了船上的白帆」,這景色,確實令人胸懷寬廣,只是沒有聽見船工的號子,卻隱約聽見背後鋼鐵廠傳來偶然一下的金屬撞擊聲或轟隆一響。
螃蟹的數量超出我的相像。幾乎每個裂縫中都有小螃蟹,它們像螞蟻一樣上下亂竄,龍騰虎躍,我們不用任何工具,也不需要什麼技巧,就這樣隨手抓,也能不斷地發出驚叫聲。只可惜,螃蟹太小了,比大螞蟻大不了多少,幾乎不具備「吃」的功能,我和史常紅的行為全部意義似乎僅僅在於「抓」。
看似熱鬧,收穫不大,驚叫了半天,抓住的螃蟹還沒有把史常紅帶來的小罐頭瓶裝滿。
「能吃的,」史常紅說,「用油一炸,噴香!」
我想像著史常紅描繪的油炸小螃蟹的味道,頓時來了精神,倆人一鼓作氣,終於滿載而歸。
回去的時候顯得路長。在涵洞的出口,就著陰涼,我提議坐下來休息一會兒。
趁著休息,我利用涵洞裡的積水把手上、腿上的泥土洗掉,而史常紅則斜躺在地上點燃一根香煙。就是我買的那包東海牌香煙。十多天了,他居然還沒有抽完,不知道是捨不得抽,還是他根本就沒有煙癮。
他問我要不要,我說不要,不浪費。嘴上這麼說,手還是伸出去,直接從他嘴巴上把他抽著的那根煙夾過來,吸上一口,還給他,再慢慢地把煙霧吐出來。
我已經不再吸一口就嗆著了。
大約是煙的緣故,我沒有問,史常紅自己就說了。他說:「我總想著我爸爸沒有死。」
「為什麼這麼說?」我問。
「我常常夢見他。」他說。
我心裡想,這不能說明問題。我外婆死了,確實死了,但我也常常夢見她。
「你沒送他去火葬場嗎?」我問,
他搖搖頭,表示沒有。
「那你媽媽呢?你媽媽也沒有去嗎?」
他仍然搖頭,表示沒有。
「這怎麼可能?」我說,「他們沒有通知你們嗎?」
我爸爸單位有一個會計,突然被查出來是國民黨殘渣餘孽,也是「畏罪自殺」,單位就通知他們家人來收屍的。
「通知了。但我媽沒去。」史常紅說。他說這話時,並沒有看我,而是在低頭抽煙,使勁地抽煙。
「為什麼?」我問。
史常紅沒有立刻回答我,而是仍然抽煙,猛吸幾口,眼看著煙屁股就要燒著嘴了,才砰地一吐,吐出老遠,然後說:「我媽說,『他是反革命,我看他幹什麼!』」
我充滿疑惑,卻不敢問了。
我雖然沒有再問,可史常紅的話彷彿沒有說完,在起身的時候,他又自言自語地嘟嚕一聲:「他是反革命,我看他幹什麼!」
「他是反革命,我看他幹什麼!」
這話在我頭腦中盤旋了好長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