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去沙井,輕車熟路,直撲「愛心一族」,卻沒有找到英姑。
「上次你碰巧了,」小林說,「英姑平常很少在這裡的。」
小林我認識,上次來的時候認識的。她是附近一家港資廠的會計,同時也兼著「愛心一族」的義務會計。上次我來的時候還與她聊過,問她在這裡兼職,他們老闆會不會有意見。她說不會,是老闆派她來的,並且告訴我,他們老闆也是「愛心一族」的會員。
「平常她在哪裡?」我問。
小林聽我這樣一問,瞪著大眼看著我,彷彿是我問了一個非常幼稚的問題。
「哪裡需要去哪裡呀?」小林笑著回答。不知道是熱情地笑,還是笑話我連這個問題都不知道。
我還不算是很苯的人。小林這樣一說加上一笑,我明白了,明白「愛心一族」並不是英姑的「辦公室」,而只是「愛心一族」會員的一個集結地點。他們每天在這裡集結,然後奔赴需要他們做好事的場所。有時是困難群眾家,有時是敬老院,還有時候是工廠、醫院、學校甚至邊遠山區。比如今天,小林告訴我,今天有家工廠拖欠員工工資,員工情緒激動,要到政府門口靜坐,英姑得知後,一早就趕過去了。趕過去瞭解情況,趕過去幫著員工與廠方交涉,還趕過去做員工工作,提醒他們不要動不動就到政府門口靜坐,關鍵是要解決問題,拿到工資是關鍵。
我對小林說了不少恭維話,又從車上取了一本新書籤上名送給她,終於說服她帶我去英姑去的那家工廠。
去了之後才知道,其實這根本就算不上一個「工廠」,感覺就像一個倉庫,一問,果然是一個分裝廠,沒有生產設備,只有包裝設備。由於經營不善,加上下家拖欠他們的貨款長期不還,老闆支撐不住了,跑了,工人白幹了三個月沒有拿到工資,急了,打算上政府靜坐。英姑正在做說服工作,說「愛心一族」可以暫時幫工人們解決吃飯問題,然後由她出面找有關部門解決拖欠工資問題。但她要求工人們不要採取過激行為,因為採取過激行為不利於問題的解決,還給政府添麻煩等等。我到達那裡的時候,工人們的情緒已經基本穩定,部分工人還幫著英姑他們一起做另外一部分工人的工作,說英姑說話算數,她說幫我們解決就肯定會幫我們解決,比我們自己瞎鬧管用,說得另一部分工人也點頭了。
英姑看見我,熱情地打招呼,並且非常不好意思,彷彿這裡的工人鬧情緒全是她的責任。
這時候,我也忘記自己是來幹什麼的了,關切地問英姑怎麼解決這個問題。
英姑把我拉到一邊,小聲告訴我,這個廠還有些剩餘資產,可以變賣,賣的錢給工人發工資,如果還不夠,「愛心一族」可以發動其他工廠贊助一點,還可以幫工人們聯繫其他工廠上班。
「這些事情也歸你們管?」我問。問完就後悔,後悔自己這樣說話的口氣好像是責備她不該多管閒事一樣。
果然,英姑聽我這樣問之後,馬上就做了解釋。解釋說發動贊助和聯繫工作的事情歸她管,剩餘資產變賣的事情不歸她管,但是她可以向有關部門及時反映情況,讓他們立刻來管。
這時候,我才想起找她的本意。於是,按照頭一天晚上策劃好的思路,繼續向她提問。
「有一個問題上次來沒好意思問,不知今天能不能問。」我說。
「沒關係,你問。」英姑說。
我清了一下嗓子,準確地說是鼓了鼓勇氣,問:「我覺得您從初中畢業後就一直做好事,一直嚴格要求自己,政治上要求進步,並且也進步很快,那麼年輕就入黨並擔任大隊婦女主任和團支部書記了,但是,後來為什麼沒有繼續進步呢?」
英姑不說話了。笑,乾笑,有點尷尬地笑。
我狠了狠心,想著既然已經開口了,就一定要問到底,不能讓自己精心策劃的提問目標落空。
「我二姐和您年紀差不多,」我說,「也和你差不多年紀入黨和擔任團支部書記的,她現在也退休了,是從副區長的位置上退休的。」
英姑繼續笑,繼續乾笑,繼續尷尬地笑,甚至還有點慚愧。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殘忍,哪壺不開提那壺。
「我沒有文化。」英姑笑著說。
「不對,」我說,「那時候初中畢業就算是有文化了。我二姐也是初中畢業,和您一樣。」
英姑臉上的笑容慢慢退去,逐漸凝固。
「那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還說它做什麼。」英姑說。
「您放心,」我發誓一樣地說,「如果對您不利,我就堅決不寫出來。」
說完,我非常真誠地注視著英姑,努力讓她相信我說話算數。
「我落後。」英姑說。
「落後?」我問。心裡想,像英姑這樣的人還算「落後」,那麼,什麼樣的人才算「先進」呢?
「落後。」英姑說。說得很肯定,彷彿她確實很「落後」。
「怎麼落後?」我問。問的口氣是不相信,絕對不相信。
「燒香。」英姑說。說得非常輕,像是說一件非常見不得人的事情。
英姑告訴我,其實不是她燒香,而是她媽媽燒香。但就這也不行,也影響了她的進步。當時正好趕上文化大革命,燒香一下子成了嚴重的政治問題,要不是她積德多多,人緣極好,說不定就讓紅衛兵抓起來了,成了革命的對象,哪裡還能繼續進步?
英姑的話我信。那個年代我雖然小,但是對破四舊立四新紅衛兵抄家和戴高帽子遊街還是有印象的,那時候燒香,哪怕是團支部書記的母親燒香,把她抓起來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我想起教授的觀點,決定把提問進行到底,於是進一步問英姑:「除了燒香之外,你還做過什麼?比如有沒有加入過什麼宗教組織?或參加過什麼宗教集體活動?」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加入了黨組織,參加黨組織的集體活動,過黨組織的生活。」英姑說。說得比較急,像是在極力否認什麼,也像是在極力表白什麼。
晚上回來,我心情有些沉重,但還是立刻給北京打電話,向教授匯報我白天瞭解到的實際情況。
匯報完之後,教授半天沒有說話,彷彿他比我還沉重。
我安慰教授,說英姑那時候正好趕上「文革」,現在不會了,現在像這樣偶然燒一點香的事情肯定不會有人管了,更不會被人抓起來了。
教授聽了我的話,心情並沒有輕鬆。先歎口氣,然後說:「也不見得。在一些人的觀念中,信仰是相互排斥的,只要堅定共產主義信念了,就不能再有其他信仰。即使對普通老百姓,我們的一些實際做法其實也是不提倡他們有宗教信仰的。」
教授的話我信。要不然,英姑在對我說她燒香時,為什麼那麼小聲?為什麼要反覆強調燒香是「落後」呢?為什麼說那是「過去」呢?這說明直到現在,她也認為信佛不是好事情。英姑尚且如此,那麼一般的老百姓呢?
「您怎麼看這個問題?」我向教授請教。
「我說過了,」教授說,「還是要實事求是。只要不是邪教,老百姓有信仰肯定比沒有信仰好。有信仰的人做事情有底線,有敬畏感,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情。如果大家都這樣,肯定能提高整個社會的誠信度和道德水準,對建設和諧社會有好處。而人人都沒有信仰的社會是個十分可怕的社會。」
探訪英姑的任務我算是完成了。無論對貴州畢節老吳的囑托,還是對我自己的好奇心,我都算是有交代了。但是,我的心至今沒有完全放下,老是在想:教授的話對嗎?他的觀點僅僅代表他個人,還是代表當今理論界的一種普遍認識?我不知道,也不好問。不好問教授,也不好意思問老吳。下意識地打開電腦,一條滾動新聞彈出來:「首屆世界佛教論壇大會將於2006年4月13日在中國杭州舉行。」
文字不多,但信息量不小,並且到底是關於佛的,彷彿是帶了靈光,一下子就把我的腦殼照亮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