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向軍再次冒汗。這次不是額頭,而是脊背,所冒出的也不是熱汗,而是冷汗。
戴向軍早聽說地方上人際關係複雜,但沒想到會複雜到這個程度,才正式上班第一天,就給他下了這麼大一個溫柔的圈套。
戴向軍分配到交管局的車管所擔任證照中心副主任。所謂證照中心,說白了就是為新車發放行駛證和車牌的。在沒有親身經歷之前,戴向軍並沒有認為這個崗位比勞改局好。相反,他當時還沉浸在部隊生活的慣性之中,甚至以為勞改局的工作更好一些,起碼更接近部隊生活。不過,他相信首長,在"黃埔二期"的時候,柯正勇就是首長,既然柯正勇說交管局的工作更適合他,那麼就一定適合他。至少,工作地點在市內,眼下是他一個人先過來的,這個優越性不明顯,等安定下來把老婆孩子接過來了,特別是將來孩子要上學了,市內工作和遠郊工作的差別就體現出來了。但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交管局和勞改局的差別遠遠不止這麼簡單,甚至可以說差別大著呢。
正式上班的第一天,中心的同事就張羅著為他接風,方式很簡單,約好了下班之後大家一起去吃一頓。這種方式戴向軍不是很習慣。鋪張,還不如開個歡迎會正式,但入鄉隨俗,想到部隊首長臨別時候的教誨,要和同事們搞好團結,想到現在畢竟不是在部隊了,南都又是改革開放的前沿,做法肯定與部隊有差別,自己應該有意識地習慣地方上的做法,於是就非常愉快地接受了大家的邀請,下班之後和同事們一起高高興興地去了一家酒店。
還沒有進門,就感覺不對勁兒。也太豪華了。當時戴向軍就想,這裡一定很貴吧。不過他沒有說,也沒有問,他不能讓同事們覺得他太沒見識,更不能讓同事們感覺他小氣,所以,雖然感覺有些彆扭,但他仍然裝著沒事一樣隨同事們進了酒店。
上了三樓,入了包房,包房裡面的奢華更讓他吃驚。紅地毯、真皮沙發、水晶酒具、大彩電、專用衛生間一應俱全。說實話,戴向軍是部隊機關的正營級作戰參謀,也不是一點見識沒有的鄉巴佬,多少參加過一些吃請活動,甚至也進入過一些豪華場所,但是,像這樣奢華的場所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戴向軍盡量和同事們保持一致,笑著入坐,但心裡仍然有些不安,主要還是擔心錢。如果是同事們湊份子請他,那麼這個人情他早晚是要還的。如果是用公家的錢鋪張,那麼,自己作為副主任,上任頭一天就動用公款大吃大喝更不合適。但是,他看見主任和同事們都很開心,都像沒有事情一樣,他就只好在心裡告誡自己不要緊張,大不了到時候我付賬就行了。這麼想著,他就真不緊張了,因為他那天身上恰好裝了錢。
宴會開始,戴向軍的心情非但沒有輕鬆,反而更加緊張了。敢情他們這裡吃飯並不是雞、鴨、魚、肉一起上,大家推杯敬盞,相互謙讓,而是各吃各的,每人一份。比如鮑魚,一人面前一個,配上刀叉,像吃西餐那樣,自己動手自己吃,不需要謙讓,甚至不需要招呼,各人吃各人的。還比如魚翅,戴向軍在部隊有一次陪首長赴宴見識過,就是一小杯羹裡面有幾根像龍口粉絲一樣的東西,但這裡不是,這裡是每人面前一個砂鍋,砂鍋下面是托盤,砂鍋裡面是羹,但不是一小杯羹,而是一砂鍋羹。戴向軍知道這東西貴,一小杯都很貴,那麼現在每人一砂鍋呢?這還只是吃之前的感受,吃起來之後,才發現這裡面不是幾根"龍口粉絲",而是一大塊整魚翅!像小時候他姐姐們用的桃木梳子一樣!厚墩墩的,比桃木梳子還要厚,還要寬,這該值多少錢?!說實話,戴向軍有點張不開口了。看看左右,大家都好像沒事一樣,認真地吃,津津有味地吃,非常坦然地吃,像平常在家喝一碗稀飯一樣地吃。戴向軍再次告誡自己和同事們保持一致,於是,也就趕緊吃,趕緊喝。
兩道菜上完,又來了第三道菜。還是老規矩,一人一份,各吃各的。
戴向軍有些坐不住了。他想知道價格。畢竟,吃完之後有可能要他付賬的。就是別人付賬,他也應該知道別人為他花費了多少錢。
瞅準機會,戴向軍小聲向服務員索要菜譜。服務員以為他還要加菜,熱情得很,很快就把菜譜呈上。坐他旁邊的主任也爽快地說:"還想吃什麼,儘管點。"那口氣,彷彿是免費的。
戴向軍點點頭,報以微笑,說只是看看。
也確實只是看看,他哪裡還會再點菜。但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每道菜的價格都是大幾百元。如果是大家加在一起還好說,如果是每一份這個價錢,那麼十多個人加起來一道菜不就是大幾千塊?那麼這一餐吃下來不得花費一兩萬?
戴向軍的額頭有些冒汗。他努力讓自己鎮靜,但還是忍不住急切地想知道到底是每份這個價錢,還是這麼多人加起來這麼多錢。但他不好意思問,既不好意思問服務員,也不好意思問主任,因為大家坐得那麼近,無論他是問服務員還是問主任,就等於是問大家了,而這個時候他如果問大家這個問題,那就不是一般地沒有見識和小氣了,所以,他不能問。既然不能問,那麼就只能讓額頭冒汗。
雖然不能問,但是他在心裡已經開始盤算著價格。菜譜印刷得非常精緻,不是臨時為他們這一桌寫的菜單,據此,戴向軍猜想應該是每份這個價錢,因為如果是這麼多人加起來這個價錢,那麼十個人吃十份和一個人吃一份就是一個價錢,不合邏輯嘛,所以,雖然沒有問,但戴向軍基本上已經肯定是每份這個價錢,也就是說,這頓歡迎他的晚宴要花費一兩萬塊錢!這大大超出他的想像,也遠遠超出他的支付能力。別說今天晚上他身上根本就沒有這麼多錢,就是今後他想還這份人情,也花不起這麼多錢。這該怎麼辦?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甚至希望這次是公款請客,如果是公款請客,那麼他就不需要還人情了,因為公家是從來不需要私人還人情的。但這個想法一冒頭,他馬上就在心裡給了自己一個嘴巴。這不是腐敗嗎?!自己剛來第一天,還是個副主任,第一天上班就花費上萬元的公款大吃大喝,這難道不是腐敗嗎?到地方上工作第一天就腐敗,那麼以後會怎麼樣?戴向軍警覺起來,他甚至想到這是不是一個圈套,是主任他們商量好的,用這種方式給他一個下馬威。如果這頓歡迎宴讓他戴向軍付賬,那麼就等於讓他出醜,因為他根本就沒有這麼多錢;如果他戴向軍不付賬,讓證照中心付賬,那麼就讓他落下一個動用公款大吃大喝的把柄。
戴向軍再次冒汗。這次不是額頭,而是脊背,所冒出的也不是熱汗,而是冷汗。
戴向軍早聽說地方上人際關係複雜,但沒想到會複雜到這個程度,才正式上班第一天,就給他下了這麼大一個溫柔的圈套。
戴向軍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想著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就是吃一頓飯嘛,沒什麼大不了的,自己是從戰場上下來的,連炮火都不怕,難道還怕一頓飯?當初自己一躍而起打旗語的時候,如果恰好一發炮彈落在身邊,不是當場就光榮了?好在當時恰好沒有炮彈落在自己身邊,使自己成了倖存者。既然是倖存者,就相當於白揀了一條命。既然連命都是白揀的,那麼還在乎一兩萬塊錢嗎?戴向軍已經想好了,最壞的結果就是先用公家的錢把賬結了,自己以後節省一點,慢慢還,反正這裡的工資比部隊高,慢慢還是能還上的。還上了不行嗎?這麼想著,反倒坦然了。戴向軍拿出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勁頭來,認真地吃,細細地品,不能一兩萬塊錢花出去了,連吃的東西是什麼味道都不知道,那就太吃虧了。
吃得差不多了,戴向軍以非常坦然的心態請教主任:"這頓飯花費不少吧?"
主任停下來,抬起頭,先看了一眼戴向軍,然後又掃視一下桌面,說:"不多,不到兩萬塊錢吧。"
真要花一兩萬?!戴向軍心裡想,一兩萬塊錢還不多?!
他媽的!
戴向軍心裡罵了一句,臉上可能也露出怒色。
"這賬怎麼結?"戴向軍盡量平靜地問。
主任愣了一下,看著戴向軍,彷彿是看外星人,或者是在猜想戴向軍為什麼突然問這個奇怪的問題。
戴向軍沒有躲閃,接住主任的目光,看著他。
雙方這樣僵持了幾秒鐘,主任大概突然意識到戴向軍是今天剛來的,而且是從內地的部隊來的,於是,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當然,不能說是嘲笑,只能說是非常友好的笑,起碼要努力表現出是友好的笑。等表示充分了,他才說:"你是說埋單吧?"
戴向軍已經在白雲山腳下生活幾個月了,雖然"黃埔二期"是個相對封閉的環境,他們班上的學員也幾乎全部來自內地,但在這幾個月裡面,無論從電視上還是從培訓班工作人員的嘴巴裡,他們或多或少也聽過不少南都話,特別是戴向軍,擔任聯絡員,與培訓班工作人員和外面講南都話的人打交道不少,所以,這時候他雖然不會說南都話,但像"埋單"這樣的詞還是能聽懂的。於是,聽主任這樣回答,他就點點頭,表示是的。
主任仍然保持著剛才的笑容看著戴向軍,但並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一轉臉,對自己的司機說:"給阿四打電話。"司機立刻起身出去了。不一會兒,司機回來了,沖主任點點頭,重新坐下。再過一會兒,那個叫阿四的人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