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臨近中午時分,籠罩在黑山坳周圍乳白色蒸氣樣的東西還沒有退去。不知哪兒來的這麼多縹緲半透明的白紗!就像一籠巨大的白帳子,把黑山坳、把大塘溝給嚴嚴實實地罩了起來。黑山坳地帶一年四季多霧,這是人們司空見慣的了,可眼下正是秋高氣爽,像這麼大的霧,還是頭一回。
秋後的山村並沒有什麼農活,一大早,趙天倫背著雙手沿著黑山坳下的燕子河堤不緊不慢地晃悠著,這似乎成了他的習慣,只要天氣晴朗,他總是一個人天一亮就來到河邊,像城裡人一樣晨練。看上去他是那樣悠閒自得,連眉毛鬍子上掛滿了晶瑩的水珠也渾然不覺。
只有五十五歲的趙天倫,額頭已爬滿皺紋,頭髮花白,面頰凹陷,眉卻濃而黑,目光深遠,雙唇總是緊閉,嘴角微微下垂,狹長的面部輪廓分明,這使他看上去表情嚴厲而且剛毅,過早的衰老並沒有掩蓋他的矍鑠與清,瘦高個子顯得挺拔而健壯,寬寬的肩膀,有一種不同於莊稼人的特殊氣質。這會子誰也不知道他又在想些什麼。
如今的村子很是冷清,像趙天倫這樣年紀、這樣身體的男人,至今還堅守在農村這塊黃土地的農民已很少見了,但趙天倫卻始終守住這塊根據地。可他的心裡有他的信念,有他的樂趣,他離不開生養他的這塊土地。這份眷念,始終難以割捨。
就在趙天倫剛要進自家院門時,頭頂上方棗樹枝裡傳來幾聲烏鴉的鳴叫。趙天倫的心一沉,眉宇擰成一個疙瘩。在黑山坳地區,誰不知道烏鴉當頭叫,預示著不祥之兆!
趙天倫悶悶不樂地在家門口停住了腳步,心臟怦怦跳個不停,他不希望把這個晦氣帶進家門,抬頭向天空看了看,又回頭向門前的水塘走去。也許他是想把這個晦氣拋到水塘裡去。老伴在院子裡瞥見他,叫他吃飯,偏偏這時右眼皮又跳個不停,他更加不安起來了。
趙天倫只好進了院子,大步跨進灶房,剛端起碗,筷子還沒插進飯裡,門外突然傳來沙啞的叫聲:「老趙,趙天倫……」
這聲音聽起來雖然並不陌生,此時卻如一聲驚雷,趙天倫捏著筷子的左手微微顫抖了幾下,突然僵在那裡一動不動,緊閉的嘴唇囁嚅了兩下。老伴孟玉花正在鍋上盛菜的手也停了下來,不知道是這聲音太特別,還是這聲音有什麼不同尋常的力量,碗裡的菜湯灑出來了,她也沒有感覺到。
兩口子都聽出來了,那喊聲是洪有富的。洪有富是村支書,又辦了幾個工廠,平日既忙著村裡的那些大事,又忙著工廠裡生產、銷售,哪有工夫到他這樣一個普通農民家來呢?除非有什麼大事!什麼計劃生育超生、發生大的鄰里糾紛,可他趙家什麼事也沒有啊!兒子趙興華正在讀大學,女兒又嫁到外村,一切如常,可這明明是支書的聲音。
不容思忖,洪支書那門板似的寬身材已經出現在院子裡,身邊還有一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青年。趙天倫急忙放下碗,從廚房裡迎出來。洪有富的臉上並沒有往日威嚴的表情,而是滿臉的無奈。
「支書,您……」趙天倫下垂的嘴角微微地有些上揚。
洪有富一把拉住趙天倫的胳膊,壓低聲音說:「老趙啊……走,進屋說話……」隨後又指了指身邊的青年說:「這位是鄉上的邵同志!」
鄉上的邵同志!趙天倫愣愣地站在那裡動不了腿,鄉上的幹部來幹什麼?他這輩子只和黃土地打交道,雖然趕集時也望一眼鄉政府的大門,可在他的眼裡,那簡直就是天堂,他這輩子是不可能知道裡面是什麼樣子的。鄉里的幹部那還了得,那些幹部是三頭六臂,還是什麼樣子,他沒想過。怎麼今天鄉里的幹部會到他家來,這個老實本分的農民似乎有些不相信眼前的現實。他仔細打量起這個年輕人,小伙子中等個兒,板刷頭,眼睛裡滿是焦急,面色紅彤彤的,白色襯衣外面罩著一件灰黑色的馬甲,桂圓黃的夾克搭在臂彎裡。趙天倫覺得這個人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和自己的兒子趙興華沒有什麼兩樣,或者說他的長相還不如自己的兒子。
趙天倫不知道邵同志是什麼官,此時此刻,他想到自己的兒子趙興華。眼前這個邵同志和兒子年齡差不多大。但他堅信自己的兒子將來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正當趙天倫的思想走神時,洪有富突然拉著他一邊往堂屋走去,一邊說:「走,進屋!」
洪支書的態度不僅和藹,而且十分懇切,這更加讓趙天倫受寵若驚了。
洪有富是趙天倫見過的最大的官,他當了二十多年的村支書,是黑山坳四鄉八鄰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洪支書上一次來他家,是三年前兒子趙興華考上大學時,按照當地的風俗,村民家裡凡是遇上婚喪嫁娶之類的大事,都要擺上幾桌,村幹部是必請的。
趙天倫並不是那種不懂事理的農民,可在鄉村兩個幹部不期而至的情況下,他還是顯得有幾分激動,居然自己先一腳跨進了堂屋的門,隨後洪書記卻謙讓著推著邵同志先進了屋。
室內的簡陋是顯而易見的,一張油漆早已剝落的方桌擺在正中間,四條桌腿看上去似乎還有點不那麼穩當。兩條長凳子橫放在方桌下面,像要倒了似的。
趙天倫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的失禮,自覺幾分尷尬地朝洪書記笑了笑,趕緊從方桌下面拽出一條凳子。
洪支書擺擺手,聲調急促地說:「老趙,今天邵同志來……」洪有富停住了,目光先在趙天倫身上停留了片刻,隨即又轉到邵同志身上:「興華在學校裡……犯了事……被……」
一貫老實巴交的農民趙天倫真的還沒有經歷過如此大的意外,他似乎還沒明白洪支書的意思,只覺得頭頂上空一群蚊子嗡嗡亂叫。他看著洪支書,身子晃了一下,可他大腦還算清醒,害怕洪支書和邵同志察覺出什麼來,右手迅速抓住了桌子的一角。
「鄉上接到趙興華學校的電話,」邵同志接過了洪支書的話茬,急切地說道,「電話是打給文教黃助理的,黃助理報告了鄉長,鄉長派我過來……」
室內的空氣陡然間凝固了,趙天倫並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鄉上突然而至的大幹部,而且由洪支書陪同到來,兒子身上肯定發生了什麼大事。
洪支書滿臉焦急。其實在剛才邵同志先找到他的那一刻,他已經再三追問過,趙興華在學校裡到底犯了什麼事,然而這個鄉政府的通信員邵三喜被洪支書追問得漲紅了臉說:「我哪裡知道,黃助理只是讓我來通知你和趙興華家裡,又不是我接的電話。」
是啊!洪有富一想,邵三喜在鄉政府只是一個最小的角色,通信員只是跑跑腿而已,什麼樣的大事也不會告訴他呀!
雖然洪有富非常想弄清楚趙興華在學校犯了什麼事,這不光是因為他想要給趙興華的父母一個交代,更重要的是他覺得他們這個大塘溝村前村後那麼多戶人家實在是難得出一個大學生。前塘村曾經出了個大學生,後來到省交通廳工作,前幾年把前塘村通往後山的那條道路給鋪上了柏油,全村幾千口人都有好處的呀。是啊,家鄉人出息了,總會給家鄉辦點實事的呀!趙興華還有大半年就大學畢業了,怎麼會犯了事呢?一個學生能犯什麼事呢?
就在洪支書滿腹疑慮時,邵三喜才小聲對洪支書說:「聽說是打了人,已經被抓了起來!」
「誰被抓了起來?」洪有富問。
「當然是趙興華啦!」
「肯定?」
邵三喜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趙天倫終於清醒了一些,一下子坐到那條長凳子上,不知他用力過猛,還是什麼原因,凳子搖晃了兩下,歪倒了,趙天倫也跟著跌倒在地。洪有富慌了,急忙伸手去拉趙天倫。就在這時,孟玉花進屋來了,一看老伴倒在地上,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大聲叫了起來:「啊,老頭子,你……怎麼了?」連忙伸手去拽老伴。
趙天倫已經站了起來,衝著老伴吼道:「你……哎!我……我……」
二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這幾年一直行好運的趙家,如今難道厄運當頭了?
自從兒子讀書那天起,趙天倫就發誓,無論家裡多窮,都要供兒子上學,上高中、大學;上縣城、到省城。果然兒子為他爭了氣。兒子上初中、高中,考大學,就像這些年他家責任田里的莊稼那樣,年年大豐收。有時他也會把兒子這幾年的順利和自然界的現象聯繫起來。莊稼豐收,兒子從初中到大學一帆風順。這對於一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趙天倫來說,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喜事。現在突然傳來不明不白的壞消息,兒子犯了事,他簡直不敢相信。兒子打死人,被關起來了,而且原因不明。邵同志的話像無頭蒼蠅一樣在趙天倫的大腦中盤旋著,弄得他分不清東西南北了,像挨了一悶棍子!
趙天倫突然想到另外一個奇怪的現象,門前那棵棗樹年年大豐收,村民們都說老趙走運了。趙天倫也覺得奇怪,按理說果樹結果是有大年小年的,就是一年豐收一年歉收。而他家的這棵棗樹從兒子小學畢業,十年來怎麼就年年結得那麼多又大又紅的棗兒!可不知為何今年春天棗樹花開了那麼多,眼下看著棗樹上沒幾個棗兒,這棗兒都到哪裡去了呢?趙天倫的心裡雖然也犯嘀咕,可並沒有和自己家裡的什麼事情聯繫起來。想到這裡,趙天倫突然間心頭猛地一陣打鼓,那棵棗樹,啊……難道天有不測風雲……
得到兒子這個壞消息時,正是吃中午飯的時候,這頓中午飯老兩口自然連筷子也沒動。
洪支書和邵同志走了,孟玉花就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倒是趙天倫驚恐之後很快冷靜下來了,他的頭腦裡一邊轉著怎麼辦,一邊狠狠地對老伴說:「你……你哭有什麼用?兒子犯了什麼事還沒弄清楚,我不信,我的兒子會……」
趙天倫雖然對老伴這樣吼著,可他心裡卻是擂鼓一樣,這個沒見過世面誠實的農民心裡清楚,兒子如果犯了一般的事,學校絕不會把電話打到鄉里去。他的話雖然對老伴這樣說,但是,心裡總是像偷了東西似的。
慢慢地,老伴止住了淚水,說:「咱趕快去看看,兒子到底是犯了什麼事啊!」
「嘿!我兒子……」趙天倫在屋子裡慢慢地移動著腳步,臉上的皺紋繃得光溜溜的,突然把右手用力一甩,像在牛屁股上猛抽一鞭子,大聲說,「我的兒子不是孬種,嗯,看吧!我才不相信呢!」說著就出了門。
「你去哪裡?」老伴問。
「你別管,我去弄點錢,明天去看兒子。」趙天倫頭也沒回就出了院子。
秋天的涼風吹進大塘溝,大霧不知何時已退去,天上幾片淡淡的浮雲,太陽不溫不火地照著。趙天倫剛出院門,影子還留在院門口,突然傳來一聲脆生生的叫聲:
「趙大爺……」
趙天倫嚇了一跳,抬頭一看,是個長相漂亮的姑娘,再定神一瞧,原來是洪家二姑娘。一時間他忘了洪家二姑娘的名字了,但他知道支書洪有富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成家後,聽說在上海開了一家公司,每次回家都開著黑亮亮的小轎車。二女兒和興華是同齡人,中學時也是同學,只是當年沒考上大學,但是村裡人個個都喜歡這個姑娘,不僅人長得漂亮,心眼也好。在這一瞬間趙天倫不明白,洪支書前腳剛走,怎麼洪姑娘後腳就來了呢?說來也真奇怪,洪有富自打改革開放那年從部隊退伍回來之後,正趕上農村的好形勢,第二年當上了村支書,後來自己還辦了一個飼料廠,賺了不少錢,成了縣鄉里的頭面人物。有人背後說,天下的好事不能全給他支書一個人啊!偏偏生了兩個女兒。那年頭國家政策雖然還可以生二胎,可洪支書已經有兩千金了,老婆又懷了孕,這麼大的事瞞不過農村那些女人的眼睛,好傢伙,有人告到鄉上去,說村支書帶頭違反計劃生育政策。洪有富當著鄉長、書記的面說:「我也沒辦法,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什麼辦法都用上了,老婆那小機器就是太靈了!」說得書記、鄉長都大笑起來。但是說歸說,笑歸笑,洪有富還是硬拉著老婆給引了產,誰知引下來的是個男孩。老婆哭了三天,罵得洪有富連家也不敢回。
自那之後,兩口子多少有些隔閡。洪有富決心多賺錢,讓老婆孩子過上好日子。
稀奇的是,洪有富兩口子都相貌平平,可兩個女兒都如出水芙蓉,模樣俏麗。尤其是這個小女兒,簡直是萬里挑一。洪有富兩口子將她視如掌上明珠。
眼前這個洪家二姑娘的確招人喜愛,梳著高高的馬尾辮,額頭光潔,臉上泛著蘋果一般的光澤,清湛的眼神裡注滿了關切之情,不知為何,趙天倫從心底裡喜歡這個姑娘。
洪姑娘的到來讓趙天倫有些意外,也有些不知所措。她是洪支書的女兒,那可是千金小姐,富人家的公主。
趙天倫心裡想著兒子的事,急著想走,但看到洪姑娘的樣子,又有些猶豫了,便說:「姑娘,有事?」
洪姑娘說:「趙大爺,我是洪燕,你不認識我啦!你這樣急著要去哪兒?」
「我……我……」趙天倫有些語無倫次,伸出去的腳還沒收回,不情願地說,「洪姑娘,家裡坐?」
洪燕不慌不忙地向門口邁了兩步,趙天倫只好勉強轉過身,洪燕已經進了院門,看著趙天倫說:「趙大爺,聽說興華犯了點事,我過來看看。」
「哎,洪姑娘……」趙天倫注視著洪姑娘的表情,不覺心裡產生了幾分疑惑,怎麼這個洪姑娘關心起兒子來了?
「聽鄉上的邵三喜說,興華在學校打了人,這事,我……我不相信……」洪姑娘說著,自信地搖搖頭,隨後又安慰道,「趙大爺,我怕您和大媽著急,所以趕過來看看。」
「洪姑娘,進屋坐吧!」趙天倫低著頭,臉上的皺紋如刀刻一般,緊閉的嘴角向下垂得更厲害了,像一張彎弓,他背著手向堂屋走去。
老伴迎了上來,不知道為何洪支書剛走,他女兒又來了。洪燕上前拉著她的手說:「大媽,您別急,我太瞭解興華了,他不是那樣的人,您放心!」
孟玉花盯著眼前這個如花似玉的姑娘看了半天,欲言又止。
「大爺、大媽,你們別多想,我告訴你們吧!」姑娘那粉紅色的臉上透出淡淡的紅暈,「我和興華從初中到高中同學六年,他是一個好青年,他比我聰明,比我有出息,只是我沒有考上大學。趙興華絕對不會……」
孟玉花一把拉住姑娘的手:「真是個好姑娘,你大爺他急著明天要上省城呢!」
「大爺、大媽,明天我想和大爺一起去看看興華,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洪燕說。
「洪姑娘,怎好麻煩你呢?」趙天倫猶豫了一會說,「你爹……洪支書他……」
「大爺,您別聲張,明天一大早我在鄉上汽車站等你。」洪燕說,「大爺,錢您就別管了,我會帶著的。」
「那哪成啊!洪姑娘,我這就去設法弄點錢。」趙天倫自覺幾分尷尬,家中確實沒有錢,自從兒子上大學,他總是想盡辦法,不僅省吃儉用,每學期都是東挪西湊的,現在急需用錢,他真的一時沒了主意。洪姑娘要陪他去看興華,他自然打心眼裡感到高興,畢竟洪姑娘是見過世面的年輕人。有洪姑娘陪著去了,他總不能一副窮酸樣子吧!
三
他到哪兒去借錢,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去了女兒趙興蘭家,女兒好歹給他挪了四百塊錢。
一夜不曾安眠的趙天倫夫婦終於熬到了天明。
天不亮,老伴就做好了飯,趙天倫吃了飯,緊趕慢趕到汽車站時,只見洪姑娘已等在汽車站門口了。
有了洪姑娘一道,趙天倫的心裡塌實多了。可在他心裡,洪支書家的姑娘就是富人家的公主,趙天倫處處小心謹慎,甚至不敢多說一句話,可趙天倫的心裡清楚得很。
經過三個多小時的顛簸和等待,趙天倫在洪燕的帶領下,到了省城。
出了汽車站,趙天倫已經辨不清東西南北,只能聽從洪燕的指揮。他現在才覺得幸虧有了洪姑娘,否則他真的不知道往哪兒去。
他們到達中大農業大學時,學校工作人員正準備下班。接待他們的是學校辦公室的一位姓張的副主任。
張副主任說,趙興華出事是在前天晚上八點鐘左右,當時趙興華在一家小飯店門口吃餃子,碰上三個青年調戲一個女孩。女孩大聲呼救,趙興華上前勸阻,三個青年哪裡容忍得了一個陌生人多管閒事,一起上前圍著趙興華,而且動起手來。趙興華在情急之下,撿起地上半塊磚頭……110趕到現場時,那三個青年中的兩個一口咬定是趙興華故意用磚頭打他們的。而趙興華百口莫辯。那個倒下的青年已經沒了氣,地上留下一大片鮮血,警察當然二話沒說,把一干人都帶走了。而那個被救的女孩子早已不知去向。可在派出所裡,那兩位青年卻否認他們調戲女孩的事實,死死咬定是趙興華故意打死他們的同夥。學校也竭力為趙興華辯解,然而,事實是那個青年當場死亡,加上死者父親又是某縣的副縣長,上百人坐在派出所裡,要求嚴懲打死人的兇手。
聽了張副主任的敘述,趙天倫嚇得全身哆嗦,沒了主張,洪燕拉著趙大爺,問張副主任趙興華現在在哪裡,張副主任告訴他們,趙興華已經被關在看守所裡。
洪燕無計可施,準備拉著趙大爺去派出所。
這時,門口閃進一個女學生,鼻尖滲滿密密的汗珠,一進門就憤憤地說:「張主任,我們學校應該為趙興華主持正義,不能只聽那兩個小流氓胡說八道呀!」
張副主任瞪了女學生一眼說:「黃麗瓊,你什麼意思?你跟在裡面亂攪和什麼?」
洪燕一看,這個叫黃麗瓊的女學生也是為趙興華而來,聽口氣,她不僅和趙興華是同學,而且關係還不一般,於是盯著她認真地看了起來。這一看不要緊,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個女孩子怎麼和自己長得如此相似!
與此同時,張副主任好像也發現了什麼,目光立即從黃麗瓊移向面前這個陌生女子,只見他的目光迅速在這兩個女孩子身上移來看去!過了好一會兒,張副主任睜大驚疑的眼睛,問:「你們倆人是……」
洪燕愣住了,眼前這個女孩黑髮齊肩,劉海齊眉,與她一樣有一雙亮而黑的眼睛,小巧而微微有些翹起的鼻尖,蠟質而泛著光的皮膚,連蹙起的眉頭也很像。黃麗瓊也愕然了,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趙大爺似乎沒有察覺到什麼,依然沉浸在兒子的不幸遭遇之中。
黃麗瓊對面前這個和自己長得很是相似的女孩子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她再次上下打量著洪燕,說:「你是……」
洪燕顯得很平靜,雖然心中產生了一個疑團,但她卻避開了黃麗瓊的話題,說:「這位是趙興華的父親,請問趙興華現在……」
「什麼?」黃麗瓊睜大了驚奇的眼睛,看了看趙大爺,又看看洪燕,「那你是……」
「我……」洪燕坦然一笑說,「我們同村。」隨即又補充道,「我是陪趙大爺來的。」
「那麼你……」黃麗瓊不知道想說什麼,她不是不相信洪燕的話,而是感到太奇怪了,她怎麼也不相信眼前的現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一時難以弄明白,只是覺得這世界太奇妙,太令人震驚了!眼前這個農村女孩無論是年齡、相貌,甚至身材、舉止都和自己十分酷似。憑她的直覺,她們之間難道有著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繫嗎?
張副主任也覺得眼前的現實太奇怪了,怎麼突然間來了一個和黃麗瓊如此相像的女孩子呢?而且這兩個女孩子都是為了趙興華的事!在這一瞬間,張副主任感到奇怪的不是她們都為了趙興華的事,而是這兩個不期而遇的女孩子,她們怎麼會如此相似?
「好了,你們都是為趙興華的事,我只能告訴你們,發生這樣的事,學校也無可奈何。我們相信法律是公正的,我們當然不希望好人受到誣陷,可是目前實在沒有辦法證明趙興華沒有打死那個人。」
黃麗瓊還想說什麼,可張副主任制止了她。
既然大家目的一致,洪燕拋開頭腦中的一切雜念,主動說:「黃同學,你能不能帶我們去見見趙興華?」
黃麗瓊為難地搖搖頭,說:「試試看吧!」說著,轉身出了門。
不知道為什麼,在去派出所的路上,黃麗瓊始終走在前面,洪燕和趙大爺跟在後面,誰也沒說一句話。
到了派出所,一位警察說這事他們正在調查之中,只能重證據。現在趙興華被關在看守所,不允許他與家屬和親友見面。
洪燕沒有想到事情如此複雜,趙大爺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一陣頭暈目眩,險些栽倒。無奈,洪燕只好帶著趙大爺無功而返。
四
趙興華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就這樣糊里糊塗地成了打死人的嫌疑犯。但他相信,法律一定會還他一個清白。他甚至認為,他的老師、學校領導,也一定會為他洗清不白之冤。
終於,有一天,趙興華忍不住了,他居然和看守吵了起來,挨了一頓拳腳之後,沒有任何效果。他從犯人那裡借來紙和筆,寫了長長一大篇申訴,交上去後,如石沉大海,根本沒有人理會他。
但是,這個單純的大學生,對未來還是充滿希望的。他要為自己尋找證據,自己不能就這樣坐以待斃。可是,他現在被囚禁在看守所裡,未來美好的生活難道一下就變成了鐵窗歲月!如果真的是這樣,他如何向生養他的父母交代!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已經不重要了,父母對他寄予莫大希望,為他辛苦勞碌了一輩子,自己的前途就是父母的希望,自己的未來就是父母的一切。想想自己苦苦奮鬥了十多年,終於考上大學了,為父母爭了氣,難道就這樣讓父母失望了嗎?
在趙興華的記憶裡,從他記事那天起,從他上學的第一天,父母就教育他要好好讀書,只有好好讀書,將來才能有出息,才能離開貧窮落後的農村,才能和城裡人一樣,過上城裡人那樣的好日子。其實,在趙興華那顆幼小的心靈裡也並非完全是為了這些才去努力學習、好好讀書的,這麼多年來,他只知道,讀書就要有好成績,就一心要超過別人,因此,無論在小學、初中還是高中,他都要爭取第一名。這種性格是從哪天形成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上初中時,有一次從初二到高二同時進行一次數學考試。考完試,他出了考場,一個人跑到沒有人的地方痛哭了一場。在他的記憶裡,那是他平生以來最黑暗的日子。可第二天公佈分數時,他居然以六十一分的成績位居初二到高二四個年級十六個班級的第一名。老師還大大表揚了他。原來這次考試是老師把高三的數學考試卷拿來讓他們試試看。而百分之六十的同學只考了幾分、十幾分,連平時學習成績名列前茅的同學也大都沒有考及格。除趙興華考了六十一分外,還有三個同學考了六十分。
這種不甘落後、一心要超過別人的性格是從哪兒來的?誰也說不清。父親一輩子默默無聞地重複著耕、種、收,死心塌地地當一輩子農民,哪裡想到兒子不僅如此聰明,還有這樣一股拚命三郎精神!
在看守所的日子裡,趙興華想得最多的是父母這輩子太苦了。他哪裡想到少年時代的女同學洪燕和如今的大學同學黃麗瓊正在不顧一切地為他奔走,為他伸冤。他更沒有想到這兩個相貌相似的姑娘將會發生什麼樣的故事。
洪燕悄悄地離家和趙天倫去看趙興華的事,還是傳到洪有富耳朵裡了。洪有富很是生氣,一個姑娘家莫名其妙地和一個犯了事的窮學生發生瓜葛,讓他產生了許多聯想。對於趙天倫的兒子,他也覺得是個不錯的孩子,特別是後來考上大學了,不管怎麼說,在當今中國,這可是一個年輕人事業和前途的分水嶺。他對趙天倫開始刮目相看了,對趙興華這個小子也刮目相看了。可是這年頭考上大學又怎麼樣,名牌大學畢業生找不到工作的多得是,或者說即使找到工作了,給人家打工,一個月千把多塊錢,怎麼養家餬口。而他洪有富如今創下了不薄的家業,大女兒一家去上海發展,如今已幹得紅紅火火。小女兒雖然沒有考上大學,但他並不認為是壞事,他滿心想讓洪燕跟著他,繼承他的事業。憑他洪有富的聲望和家業,將來女兒找個門當戶對的女婿,一輩子衣食無憂。可現在女兒突然背著他去看趙興華。洪有富的心裡大為不快。難道女兒和趙家兒子有什麼瓜葛嗎?
趙天倫是個老老實實的農民,窮得叮噹響的莊稼漢,和他洪有富家那是天壤之別,門不當戶不對,洪有富覺得和趙天倫這樣的人成為親家,面子上也有點過不去。想到這裡,洪有富雖然覺得有些荒唐可笑,但心裡就是不痛快。
當天晚上,洪有富把洪燕叫到房間裡,洪燕並不承認她和趙興華有什麼特別的關係,只是說出於當年同學的關係,幫助趙家而已。洪有富似信非信地說:「燕兒,如今爸爸創下那麼大的家業,也是縣裡鄉里有頭有臉的人物,爸爸已經在縣城蓋了一幢小樓。我們家馬上就要搬到縣城了,爸的事業也希望你來幫著打理。你可不能三心二意喲!更不能犯糊塗啊!趙家兒子如今又遇上這樣的事,千萬不能……」洪有富的話沒有說下去,洪燕自然完全明白父親的意思了。
可是第二天,洪燕又瞞過父親,悄悄地去了省城。
洪燕這次去省城不僅瞞著父親,也沒通知趙家。洪燕的目的一方面是要把趙興華的事弄個水落石出,另一方面,是她對那個黃麗瓊產生了興趣。洪燕相信張副主任和黃麗瓊說的一定是事實,而且她相信當時一定有目擊者,還有那個被趙興華救了的女子,洪燕下決心要找到他們。洪燕一個人來到事發現場。這裡是一條小街,所謂的飯店也是一個擺在門外的排檔。晚上八點多鐘完全有可能有目擊當時現場的人。於是洪燕製作了上百份尋找目擊證人的打印材料,在周圍張貼出去。給出的條件是,凡目擊證人能夠證明當時真實情況者,她將給予一萬元的酬金。
五
趙興華被關進看守所,洪燕想了種種辦法,始終沒能見到趙興華。尋找目擊證人的廣告貼出去已經三天,沒有任何消息,急得洪燕天天去農業大學辦公室,學校對此事也是一籌莫展。
第四天晚上,洪燕的手機響了,一接電話,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她什麼話也沒說,只說要和洪燕見個面。當時約好在農大後門的賓館大門口見面。
如期赴約的是兩個女人,一個大約五十多歲,看模樣是一個老實本分的農村婦女,另一個則是三十歲上下的女子,她們自稱是母女倆,母親叫朱友蘭,女兒叫許秀芳。朱友蘭母女雖然是另外一個縣的,但和洪燕的家相距不遠,算是進城打工的民工。朱友蘭一年也有大半年隨女兒住,除了給女兒帶帶孩子,有時候也在晚上包餃子賣。那天晚上朱友蘭正在附近賣餃子,當時事情的經過朱友蘭都是親目所睹。開始那三個青年到底是如何調戲女子的,她只聽到一個女孩子的叫聲,並沒看清是什麼樣的人。但是,後來相互吵起來後,她一直看得很清楚。特別是那三個年輕人打一個青年的全過程,朱友蘭說她是看得一清二楚。她還講述了一個重要的細節,最後持磚頭打傷人的是一個矮胖子。開頭是一個中等身材的大平頭先和那個學生模樣的青年扭在一起,矮胖子和另一個同伴也跳起來揮拳踢腳,那個學生實在對付不過他們仨,就揀起一塊磚頭,還沒使上勁,磚頭就被打掉地上了。矮胖子拾起磚頭就朝那個學生砸過來時,那個學生往旁邊一讓,磚頭卻砸在大平頭的頭上,大平頭當場就跌倒在地,而且一動不動了。
聽了這個情況,洪燕興奮極了,當時就拉著朱友蘭到房間,取出一萬元現金,可朱友蘭堅決不收。她說自己雖然窮,但這不是她的勞動所得,說什麼也不能收這不明不白的錢。當時,洪燕從心底裡欽佩這位農村婦女的品質,不管怎麼說,救趙興華要緊。
第二天洪燕拉著朱友蘭去派出所,可是派出所聽完了朱友蘭的敘述,說等他們調查吧!洪燕又把朱友蘭帶到趙興華的學校,向辦公室的張副主任講了當時她目睹的現場情況。有了這樣的重要目擊證人,洪燕興奮極了,她趕緊找到那個和她相貌極像的黃麗瓊,倆人商量如何把這個重要信息告訴趙興華。
正在這時,父親打來電話,讓洪燕趕快回家,父親不容分說就掛了電話,洪燕自知理虧,只好匆匆告別了黃麗瓊,回農村去了。
在這關鍵時刻,洪燕猶豫再三,她不願意為趙興華的事和父親弄僵了。她把黃麗瓊帶到朱友蘭那裡,她相信在這個問題上黃麗瓊一定會像她一樣,會想盡一切辦法為趙興華洗清冤情的。
洪燕回家後聽說趙大爺從省城回來後就一病不起,心中很是擔憂。父親對她的這次省城之行並沒有產生多少懷疑,但是父親在和她談話時還是時不時地聯繫到她的戀愛婚姻問題。父親的意思很明確,他洪有富家的女兒,一定要嫁給門當戶對的人家。洪燕自然是理直氣壯地說她根本還沒有談對象。
是啊,自己只不過和趙興華同學六年,何況人家趙興華後來又考上大學了呢?儘管寒暑假時兩人也偶爾見個面,平時通信都很少,可是在洪燕心中,趙興華是個聰明能幹、上進的大學生,她對他只是有好感而已。但這種東西肯定不能稱之為「愛」,更說不上是兩個青年男女之間的戀愛。或者說還是一種善良和正義感,驅使她為趙家去做這一切。她為趙興華的災難而同情,為那些紈褲子弟的仗勢欺人而憤憤不平,為趙大爺的身體而擔憂,至於還有沒有另一種朦朧而莫名其妙的東西在這個少女心中萌發,連洪燕自己也弄不清楚。
晚飯後,洪燕趁著父親出門的機會,一個人悄悄地出了家門。
大塘溝的秋夜靜得出奇,如今的農村只剩下孩子和老人,青壯年大都外出打工,老人和孩子早早就關門閉戶了。
這時,一個輕盈的身影在昏黑的田野裡匆匆往前走。洪燕和趙興華家雖然同在一個村,可是如今的村已經不是往日的村子,鄉、鎮合併之後,村也自然變大了,大塘溝如今是過去四個村合併起來的,全村三千多口人,上千戶人家。此刻,洪燕一個姑娘默默走在不見人影的阡陌縱橫的田野上。
來到趙家,洪燕輕輕地敲了兩下門,室內沒有半點反應。洪燕低聲叫道:「趙大媽,開門,是我,洪燕!」
門開了,在昏黃的燈光下,一位滿面愁容的五十多歲的女人迎上前來:「啊!是洪姑娘呀,黑天黑地的,跑這麼大老遠的……」
「大媽,大爺怎樣了?我放不下心……」
「他呀!」孟玉花長歎了一聲接著說,「急的,愁的。洪姑娘,多謝你了……」
趙天倫躺在床上,聽到洪燕的聲音,掙扎著坐起來。趙天倫一向精神抖擻、幹勁十足,那是遠近出了名的大力士,可現在滿臉憔悴、精神萎靡,完全變成了另一番模樣了。
看著洪燕,他的嘴唇張了張,半天說不出話來。洪燕坐到床邊,說了一些讓趙大爺寬心的話。但是看得出來,這個農村漢子被兒子突然降臨的災難打擊得已經支撐不住了。這個識字不多的莊稼漢沒有想到,他活著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現在兒子大難臨頭了,他的人生也將沒有任何意義了。二十多年前,那時農民們連溫飽問題都沒有解決,他就下定決心要讓自己的孩子讀書上學。女兒趙興蘭沒有考上大學,他想那是女兒的命,反正女孩子是要嫁人的,他就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當兒子漸漸長大之後,農民們有了自己的土地,他就開始攢錢,下決心供兒子上大學。在農民進城打工的大潮中,趙天倫猶豫過,他也想進城多賺點錢,可是他覺得他如果外出打工,長年不在家,兒子會荒廢學業的。這個地地道道的莊稼漢有他自己的人生哲學,那就是他並不能用那神聖的文學語言來表達的「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深奧理論。他捨棄了外出打工賺錢,始終守著他的責任田。而他在自己的責任田里動腦筋,他種蔬菜、養豬、養雞,小日子過得也算說得過去。他一門心思培養兒子上學,當兒子考上大學後,他更是一門心思想方設法從責任田里找錢,供兒子安安穩穩讀大學。這個典型的農民家庭,始終保持著一個完整幸福的家庭生活。兒子考上大學之後,趙天倫甚至覺得自己臉上有光,連臉上的皺紋都不一樣了,他的願望實現了,他覺得自己這輩子活得太有滋味了。他在心裡笑話那些不顧家庭和孩子、長年外出打工賺錢的男人,把孩子留給老人,賺了那麼一點血汗錢,可是孩子的學業荒廢了,得和失的道理趙天倫的心裡算得太清楚了。他覺得他這輩子成功了,他的夢想實現了。他甚至覺得他高人一等,誰也不如他。
然而,當他得知兒子犯了事,他真的接受不了這殘酷現實。他也不知道到底自己是怎麼了,自從得知兒子的事之後,就再也撐不住了,覺得四肢無力、頭暈眼花,他懷疑自己會從此一病不起了。他覺得自己垮了,精神一下子失去強大的支柱。
聽了洪燕說找到了目擊當時現場的證人,趙天倫的心裡似乎寬慰多了,他千恩萬謝地感謝洪姑娘,還說難怪人家洪支書發大財呢!看人家閨女的心多好啊!他還想說「洪姑娘這樣好心,將來一定會嫁個好人家」的,可是這句話到了嘴唇邊,又被嚥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