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躺在床上的趙興華徹底失眠了。經歷人生的這樣一大轉折,趙興華將要開始新的人生,未來的路到底怎麼走,他不得不為自己進行種種設想。上中學那幾年,雖然面臨著升學的壓力,學習的重擔壓得學生們天天熬到深夜,但是每當躺到床上時,立即就進入睡鄉了,有時甚至還在甜甜的睡夢中,鬧鐘的鈴聲硬把他從睡夢中驚醒,從來不知道什麼叫失眠。就是在看守所的那些日子,他也照樣睡得著。
天剛濛濛亮,趙興華就起床了,他悄悄地用涼水洗了洗臉,出了家門。
又是一場大霧,乳白色的蒸氣已從河面上冉冉升起來。
這個無形縹緲半透明的白紗,將黑山坳的遠近嚴嚴實實地罩了起來。
趙興華,這個離家快四年的大學生又重新出現在這片黃土地上,只是他很快就消失在漫天的霧靄當中。他先在自家的責任田上轉了一圈,然後又向村頭走去。趙興華看著一塊塊綠色的麥田,想到這幾年農民們的辛勞,想到土地的重要,然而他又想到如今農民心中也有一個公開的秘密,他們在種莊稼的同時把留給自己吃的農作物少施農藥、少上化肥,或者他們還並不懂得有機農作物這個名詞,但他們卻懂得一個道理,農藥也好,化肥也好,轉基因也好,對人的身體是有害的。所以,一家看著一家,一家跟著一家學,城裡人整天忙忙碌碌,忙於工作、忙於賺錢、忙於玩樂,卻忽視了那些對人體構成損害的外來因素。為了讓麵粉變白,放入增白劑;為了讓豬多長瘦肉,喂瘦肉精;為了讓魚長大,喂激素;給豆製品裡放上吊白塊,給食品裡放上化學色素……不知道是什麼人想出這些奇奇怪怪的缺乏道德人倫的主意,為了賺黑心錢,什麼昧良心的事都幹。出生於農村的趙興華忽然覺得這些問題的出現居然沒有人去干預,沒有法制去制約,難道各級政府的官員們自己也甘願受其害嗎?
回到家裡,吃早飯時,趙興華向父親瞭解關於農民們為什麼把留給自己吃的糧食「另眼看待」的真實思想。是啊!報紙電視上到處是騙人害人的廣告,農民們種田施化肥,上農藥豈不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嗎?在和父親談到為什麼現在的豬肉沒有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豬肉香的時候,父親說,過去的豬從豬仔到養成大豬,少則十來個月,多則一年以上,那是用糠和糧食喂大的。而現在的豬,有人專門研究,只想賺錢,一是豬種變了,二是在豬料裡放入大量的瘦肉精,一頭豬五六個月就長到幾百斤,而且肥肉少瘦肉多。
父親的話引起了趙興華的注意,他曾經看過報紙上的一篇報道,瘦肉精學名叫鹽酸克倫特羅,也稱克喘素、氨雙氯喘通,是一種作用極強的β2受體激動劑,豬食用後在代謝過程中促進蛋白質合成,加速脂肪的轉化和分解,提高豬肉的瘦肉率。國內出現過許多瘦肉精中毒事件的報道。而現在從城市到農村幾乎沒有不喂含瘦肉精的豬飼料的。
吃過早飯,趙興華覺得無事可幹,心事重重的。想找個說說話的人,可村裡的年輕人、中年人幾乎都外出打工了。他想去找洪燕,可是他真的有點害怕洪燕的父親。他頓時覺得無聊至極,才回家不到兩天,就有點耐不住寂寞,以後的日子長著呢!趙興華轉身回到家裡,只帶上牙具和毛巾,對父母親編了個理由就走了。
人在年輕的時候誰沒有過衝動,誰又沒有過盲目!趙興華被一股什麼力量推動著,誰也說不清。他沿著那條狹窄的小路,這是一條惟一能夠出村的小路,在大霧瀰漫中,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但他知道,自己也許是不該出現在村子裡的男人。像他這樣的男人,村裡幾乎找不到一個,要麼上學,要麼打工。而他只覺得自己像個演員,是在演戲,而演什麼、怎麼演、會有一個什麼樣的開始,根本無從知道。人們也許並不明白,在你還不知道怎麼演、怎麼開始時,實際上已經上演了、已經開始了,並且是一個精彩的開始。
兒子走了,去哪兒、幹什麼,趙天倫老兩口沒有問。他們知道,兒子如今是全村少有的大學生,在他們心目中,兒子已經成了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有知識有文化的人物了。
人啊,說來也真的奇怪,多日臥床不起的趙天倫,自從兒子的突然到來,病已經好了一大半。早飯後,兒子一走,趙天倫穿過白茫茫的大霧,出現在自家的責任田里。趙天倫看著多日不見的麥苗真的長高了,他忽然覺得季節來得快呀!不知不覺清明節已經過去多天了。他蹲下去看看這綠油油的麥苗,這時身後傳來女人的聲音:「他大爺,病好了,多日不見露面了吧?」
趙天倫沒抬頭,聽聲音他知道是張寡婦,這是村裡最愛管閒事的女人。大家說她死了丈夫這麼多年耐不住寂寞,到處東張西望,許多無中生有的新聞都是從她那裡造出來的。趙天倫平日不願意和這樣的女人嗦。雖然她死了丈夫已經十多年,但總覺得這個女人身上有一種晦氣。本來趙天倫已經準備站起來,可是聽到張寡婦的聲音,故意蹲在地上不起來,也不答理她。
「你家兒子怎麼回來了?那事過去了,你老趙還真有本事,真有能耐!噢!」
趙天倫心中的氣不打一處來,但他忍住了,覺得犯不著和這樣一個女人較真。也正因為他為人忠厚樸實,老天爺才沒虧待他。看,全村那麼多人口,偏偏就出了他兒子一個這樣的大學生。
「你還挺有福氣的啊!洪支書的女兒前天晚上和你兒子摟脖子抱腰一起回來了,看不出興華的本事還真大,連支書的女兒都給他迷魂湯灌醉了!」
趙天倫終於忍不住了,從地上站起來,拍拍兩手,瞪圓雙眼說:「張寡婦,你不要紅口白舌地亂說好不好,我是怎麼不了你,可你當心洪支書打斷你的狗腿!」
「他敢!」張寡婦有些發怒了,毫不示弱地說,「他有本事管管自己的女兒,我親眼看見的,怎麼著!」沒等趙天倫說話,張寡婦又說,「嘿,我也是多管閒事,這年輕人的事誰也管不了,如今都什麼社會了,興華看上洪家的錢財,洪燕看中你兒子是大學生,好事,好事啊!」
「你別老替人家操心了,這麼多年怎麼就不為自己操操心呢!」趙天倫急了,粗聲粗氣地說。
「我啊,嘿嘿,不願受那份閒氣!」
「你要少嚼點舌頭根子,興許……」趙天倫往日很少這樣動怒和刻薄,說到這裡,他陡然剎住了後面的話,在這一瞬間這個不識幾字的農民似乎動了惻隱之心。
「哎,老趙,我聽說前天晚上洪燕回家後被洪支書狠狠地罵了一頓,問她到哪兒去了,洪燕不說話,被洪支書罵了一個晚上。」
張寡婦這番話說得趙天倫目瞪口呆,他雖然對張寡婦的話似信非信,可他認為張寡婦頂多是誇張了點,她不至於無中生有吧。
二
你別說,張寡婦還真的有神通,她怎麼就能在第一時間裡知道發生在大塘溝的新聞呢?
洪燕那天晚上回到家時也只不過才七點多鐘,她畢竟離開家只有一天時間,其實也就是上午出去、晚上回來的事,作為父母過問過問也是正常的事。
可晚上洪燕一進家門,父親不在家。母親一見女兒回來了,一把拉住洪燕說:「哎呀!我的小祖宗,你這個瘋丫頭,又到哪裡去瘋了一天,快吃飯去,餓了吧?」
洪燕的情緒說不清是悲傷還是高興,反應極為平常。她吃了晚飯就進了自己的房間。這時,她一個人默默地半躺在床上,有點心事重重的,這一天的經歷確實不那麼簡單,從乘車到省城見到了趙興華和黃麗瓊,兩次見了田曉軍,在短短的一天時間裡,趙興華又跟著她回到了家鄉,現在想想,她覺得有點像夢幻一般。
洪燕有些煩躁起來,看看手錶,也不過才九點多鐘,決定去找趙興華。
可是一出房間門,就聽到客廳裡父親的聲音。洪燕猶豫了,父親大聲說:「燕兒,燕兒……」
洪燕的心裡一怔,她懷疑父親是不是聽到了什麼,轉念一想,她的這次省城之行只不過是早出晚歸,況且回到村裡時已經天黑了,什麼人也沒碰到,父親整天忙得火燒眉毛似的,哪裡就能注意這件事了呢?
洪燕像往常一樣,來到客廳,看看父親,父親靠在沙發上,盯著洪燕看了一會,說:「今天一天不見人影子,連飯也沒回來吃,到哪兒去了?」
儘管父親的態度沒有什麼異常,但是洪燕發覺父親的目光裡飄忽著一種特別的東西,她的心怦怦跳了起來,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父親的問題。
這時母親來了,在父親的身邊坐了下來,看著父親說:「又怎麼啦,誰又在你面前嚼舌頭了?」
父親沒有理會母親,目光緊緊地停留在女兒身上,提高了聲音說:「給我說實話,今天去哪兒了?」
「你到底聽到什麼了?」母親繼續幫助女兒解圍說。
「你別管,讓她自己說,都長成大姑娘了,一點約束都沒有!」父親的臉色顯然有些難看,「怎麼不說話?」
洪燕感覺到父親一定聽到了什麼,可是在這一瞬間她迅速地回憶著從他們下了汽車到進了家門這段時間,沒有碰到什麼熟悉的人,特別是進了村之後,天已經黑了,他們很少講話,到底什麼人看見他們了呢?但是洪燕還是抱著僥倖心理,或許父親根本就沒有聽到什麼,只是詐詐自己,於是她內心警告自己一定要沉住氣,漫不經心地說:「我去縣城買點東西,碰到同學了,所以……」
「到底去縣城還是省城?」父親打斷她的話。
洪燕有些慌張了,她躲開父親的目光,客廳裡沉默了一會。父親又說:「又去找人家幹什麼?我早就說過了,你和他不配,不合適,怎麼就不聽話呢?」
母親對父親的話有些摸不著頭腦,看看女兒又看看丈夫,欲言又止。
「你說人家田曉軍哪兒不好,大學畢業分配在省城,又在市公安局,條件比我們家高得很呢,可你……」父親沒有說下去。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自然母親也明白了什麼事,可她還是不明白在女兒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對於女兒的婚姻大事,母親確實認為田曉軍是最適合的人選,當初介紹田曉軍時,她真的擔心人家田曉軍看不上自己家女兒。要說憑女兒的相貌,任何男人都會看上的,只是女兒沒考上大學,人家田曉軍大學畢業生能看上嗎?誰知田曉軍見到洪燕之後,卻動了情,可是女兒又抬高了頭,反倒說田曉軍不是她心目中的人選,這可把老兩口氣壞了。
「燕兒,我跟你說,說什麼我也不會同意你和趙家那個趙興華的。」父親隨後變了態度,「趙家是個老實本分的人家,趙興華也很不錯,當年我們村那麼多年輕的學生,惟有他考上大學了,這個孩子我也是看著他長大的,可是女兒啊,婚姻是一輩的事,將來要過日子的,你看他的家庭,我不說你也清楚。」
「爸,我知道你為我好,可是如今都是什麼時代了,你叫我和一個沒有愛情的人在一起,我……」
「好了,我也不和你爭論這事了,今後你和趙興華的接觸要注意,省得村裡風言風語的,叫我和你媽的臉往哪兒擱?」
洪燕不想再和父親爭論這事了,此刻,她的心裡又添了幾分煩惱和不快。可她怎麼也不明白,這事到底是什麼人消息如此靈通,而且這麼快就傳到父親那裡去了呢?
三
趙興華無論是一時衝動也好,還是和許許多多的年輕人一樣,為自己的生存而奔波也好,但是,這次行動多少帶著點盲目性。趙興華在村頭猶豫了許久,還是帶著洪燕前天晚上臨分手時塞給他的八百元錢,盲目地走了。
下午兩點多鐘,趙興華又回到了省城,他首先來到學校附近那個相當規模的農貿市場。從那些賣菜的商販口中瞭解到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隨後他把調查的目標盯上前來買菜的人,最後又去了學校食堂。晚上突然回到原來的宿舍,自然大家如同久別的好友,他只說自己有點事,想在宿舍住一個晚上。其實他並不想到宿舍去住,那是讓他傷心的地方,但他知道,現在他手裡的八百元錢是洪燕給他的,他捨不得把它用在住宿費上。他的那張床還是他昨天臨走時的樣子,他顧不得傷感的情緒,也顧不上同學們的好奇,晚上,他在學校附近找了一家網吧,開始上網搜索食品安全問題,直到後半夜才悄悄地回到宿舍。
趙興華過去從沒有留心這些東西,但是報紙電視上卻是經常報道那些讓人觸目驚心的、駭人聽聞的食品中毒事件。從糧食、麵粉到豬肉、蔬菜的安全問題,早已嚴峻地擺到人類面前。一位清華大學叫盧風的教授在接受記者採訪時指出:「自然界中的物種已在同一個星球上生活了億萬年,它們環環相扣,相生相剋。一個物種通常有另外一個物種制約它,這樣所有物種就能處於動態的生態平衡之中。但人用基因工程技術造出來的東西就不同了,它不是自然進化的,自然來不及產生出克制它的東西,所以它帶來的影響(包括負面影響)可能很大,對生態平衡的破壞可能超出科學家的想像。譬如科學家完全可能在無意中用基因工程技術改造、洩漏出一種可怕的細菌,它能威脅許多人的生命,卻很難找到能控制它的特效藥。」
趙興華這才發現人類對於轉基因的蔬菜水果和糧食抱著很大的懷疑。
趙興華回到宿舍時居然異常興奮地把自己瞭解到的諸如化肥、農藥對人類的危害和目前豬肉裡的瘦肉精的毒素等等十分嚴峻的問題,講給同學聽。那位來自大別山區的同學說,他每年回家過年吃的山民們自己養的不喂瘦肉精的豬肉,如何如何香,如何如何好吃。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第二天一早,趙興華又悄悄地去了大別山,在那個偏僻的山區,真的見到了山民們養的那種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黑豬,為了證實這種豬肉真的和如今市場上的豬肉不一樣,趙興華又到山民家,親眼看了他們養的豬,又從市場上買了兩斤豬肉讓飯店燒了親口嘗了又嘗。
當趙興華問起目前市場上的豬肉問題時,山民們說,那些豬肉不僅不好吃,而且對人體危害很大,因為這種豬已經和他們養的豬是兩回事了,他們養的豬首先品種還是過去的品種,一頭豬從小到大要養一年左右,而現在市場上的那些豬只要五六個月就養到了幾百斤。這種豬的品種是靠特殊的飼料,而且在飼料裡添加進瘦肉精。山民們說他們沒有錢買那種飼料,靠山上的野菜餵豬,而那種豬又必須用那種特殊的飼料才能養大。
趙興華還發現大別山區的這種豬肉的價格居然和目前市場上的豬肉價格差不了多少,只是略貴一點,在當時那一刻,趙興華怎麼也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
趙興華在大別山區住了一宿,懷著興奮的心情,又回到了家鄉。
一進家門,母親就問他這幾天去哪裡了,說洪姑娘來找過他兩趟。趙興華的心裡有一股難以控制的興奮,他覺得自己必須盡快見到洪燕,要把自己這幾天來的調查,以及對未來的許多設想告訴她,希望洪燕能夠支持他、幫助他。趙興華甚至想馬上去洪燕家,即使洪燕不在家,他也要直接把自己的想法告訴洪支書,他相信洪支書作為大塘溝的黨支部書記,他是全村幾千口人的帶頭人。他一定希望全村的群眾都富裕起來,早早過上小康生活。趙興華這樣想著,巴不得立即去見洪支書。可是當他作出這樣的決定時,他又立即冷靜下來了,覺得還是應該把自己的這些想法先和洪燕商量一下再作出決定。
晚飯後,趙興華正坐立不安時,洪燕真的來了。
幾天不見,洪燕感覺到趙興華像是換了一個人,臉上透出無法抑制的興奮和激動。這兩天,她不知道趙興華到哪裡去了,又幹了些什麼。現在他臉上的情緒告訴洪燕,他一定遇上什麼讓他激動和興奮的事情。在這一剎那間,洪燕自然想到,難道是他的冤案得到徹底糾正,學校讓他回校了嗎?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事能讓他的情緒突然間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呢?
洪燕時時都是一個充滿活力、陽光的姑娘。束在腦後的黑髮時時都在活潑地舞動著,即使她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裡,那米黃色的發卡和黑髮都在不停地晃動,就像十四五歲正在跳繩的小姑娘。
洪燕穿一件白色的夾克衫,襯著低領的黑色內衣,她那蠟質樣的胸部顯得更加白皙細嫩。趙興華第一次留心曾經六年的中學同學,似乎感到內心有一種怦然而動的微妙感覺,而這種衝動是過去從沒有過的,他覺得她真是太漂亮了。而此時的洪燕眼神和表情所傳達的氣息,絕不是漂亮所能概括的,她太洋氣了,哪裡像個農村妹子,在農大沒見過一個能和她相比的姑娘。在這一瞬間,他的腦海裡出現了黃麗瓊。是啊,她們兩人太像了,但是趙興華突然覺得黃麗瓊卻比洪燕遜色幾分。在所有電影演員中他最崇拜的是那個英年早逝的李媛媛,她大方、漂亮、得體,可是洪燕簡直就是李媛媛的再現。她的目光相當專注,好像前面有磁石吸引,她的腰身相當挺拔,好像河岸兩旁的白楊。
趙興華覺得心中被什麼東西猛烈地撞擊了一下,他稍稍清醒了片刻之後,覺得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來得實在有點太不合時宜了。
「你來了!」趙興華不知為何,突然間顯得幾分羞澀,臉上有點發熱,「我……我想找你呢!」
「我都來找過你三趟了!你去哪兒了,怎麼不給我打個招呼?」
「洪燕,我怎麼不想給你打招呼呢?可是……」趙興華為難地看著洪燕,「我不敢去你家……」
洪燕有點恍然大悟,父親的態度是明確的。然而,在洪燕心裡從沒有低看過趙興華,也沒有門戶觀念。女孩子大了,心也大了,父母又何時考慮過女兒的感受呢?經過這樣一場風波之後,不但沒有讓洪燕遠離趙興華,反而把他們之間的關係拉近了許多。儘管他們雙方都還沒有向對方表示什麼,雖然人們說愛情是最難破譯的密碼,但是洪燕從趙興華那深沉的目光中已經破譯出基本數字和密碼。
四
洪燕一次又一次來找趙興華,這讓趙天倫夫婦打心底裡感到高興。老實純樸的趙天倫和他這個勤勞憨厚的農村婦女妻子,越來越喜歡洪燕,並不是因為她是村支書、當地首富家的女兒,而是因為這個姑娘漂亮、善良、可愛、懂事。高興之餘,他們當然也想過,憑他們對洪支書的瞭解,他是怎麼也不會把女兒給趙家的兒子做媳婦的。
趙興華把洪燕領進堂屋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把那條長凳子搬過來,又轉身回屋取出自己的一件衣服,放到那條長凳子上,微微一笑,說:「請坐吧!這叫因陋就簡,」趙興華帶著幾分幽默,「這比當年毛主席在延安窯洞要強多了。不過,我相信,不久的將來我要讓全村大部分鄉親都能像華西村那樣,過上比城裡人還要富裕的生活。」
「你想挑戰吳仁寶?」
趙興華笑笑沒有說話,這時洪燕隨手把趙興華放在長凳子上的衣服拿起來,放在旁邊,然後坐到凳子上。
「洪燕,」趙興華嚴肅起來了,「我正想找你商量事情呢。你知道這幾天我幹什麼去了?」
洪燕搖搖頭,滿臉天真地看著趙興華。
「我想幹一件荒唐的事!」
洪燕睜大雙眼,欲言又止,疑惑的目光眨巴了幾下,重複著趙興華的話:「幹一件荒唐的事?」
「社會發展到今天的地步,全國人民人人都在想著怎樣賺錢。確實,經過二十多年的改革開放,中國十多億人口都能吃飽飯了,物質財富也極大地豐富了,同時造就了一大批企業家。」趙興華笑笑,「這也許就是時勢造英雄吧!」
洪燕更加莫名其妙了,但她第一次發現趙興華講起話來,特別是這樣的一番理論,居然是那樣自然而得體,像課堂上的老師,像一個知識淵博的學者。但她還是不明白,趙興華出去幾天後,怎麼會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她不知道趙興華到底要幹什麼。這幾天,洪燕不知道趙興華去了哪裡,她一直在思考關於趙興華未來的前途。雖然趙興華大學就要畢業了,從知識的角度來說,也許他已經達到了一個大學本科畢業生的水平,然而畢竟他沒有那張在中國現階段的社會裡還能起到一定作用的文憑。沒有它,怎麼來證明你是大學畢業生呢?想想趙興華,洪燕從內心同情他,為他的遭遇而抱不平,想到趙興華的父母,老兩口辛苦了一生,為的是什麼,不就是為了兒女嗎?可是兒子讀到大學快畢業了,如今卻沒有拿到那張文憑,又回到貧困落後的農村。他今後的人生道路如何走?這個問題,連日來時時都在困擾著這個思想單純的姑娘。她有時也天真地想過,如果父親能夠給他一點幫助,她相信趙興華一定會幹得很出色。她知道,在父母心中還有許多封建落後的意識,希望女兒能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男人,給他們臉上增添光彩,不僅僅是希望女兒少受苦,而且希望女兒幸福。在這一點上洪燕的父母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樣,都是自私的。但是,無論父母對趙興華是什麼態度,洪燕還是暗暗下決心要幫助趙興華。她相信趙興華是一個有知識、有志氣、有發展前途的青年,就像嚴霜覆蓋的冬天,即使是被寒風刮得凋零而枯萎的小草,只要扒開泥土看看,那些秋天散落下來的種子已經吸飽水分,那些枯萎的草莖下面的草根兒,還依然活著!
「興華,我知道你是一個有雄心、有抱負的青年,我一定會支持你的。」
「洪燕,你知道我這幾天去哪裡了嗎?」沒等洪燕說完,趙興華又說,「我去了省城,又去了大別山區。」
「你去大別山區幹什麼?」
「洪燕,自從我碰上了這樣的一場災難,特別是當我得知學校不可能讓我完成最後的學業取得那張文憑時,這對一個大學生來說,確實是一個滅頂之災,但是我不是那種碰到困難就一蹶不振的人,相反,我要讓世人看看,讓中大農業大學的領導和同學們看看,我這個沒拿到大學畢業文憑的人同樣能幹出一番業績來。但是……」趙興華變得嚴肅起來了,目光在洪燕身上停留了許久,才接著說,「我知道,憑我現在的各方面條件,要幹一番事業談何容易!困難之大,也許是你我都想像不到的。」
「興華,人們曾經有這樣一個比喻:對於一個人來說,成功像山峰,失敗如山谷,而山峰和山谷是交錯進行的,豈有只有山峰沒有山谷的道理?」洪燕突然間說出這樣一番話,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安慰趙興華,還是內心的感慨,「但是……」洪燕接著說,「我知道,現在你有重要決定要對我說,也許在你心目中,我才是你最信賴的人,最能真心支持你的人。」
趙興華沒有想到洪燕會說出這番話來,在他眼裡,洪燕只不過是一個只有二十二歲,而且又是在溫室裡長大的女孩子。對於今天這樣一個社會環境中的女孩子,只知道天上彩虹一樣地充滿幼稚的幻想,怎麼會說出如此成熟的話來呢!
「洪燕,真的感謝你在我最困難時給我的支持,這樣的支持不僅僅是金錢上的,而更重要的是精神的,你理解我、信任我、支持我,使我增加了戰勝困難的信心和勇氣。將來我一定會報答你的。」趙興華有些激動,又有些傷感。
洪燕突然沉下臉來了,說:「趙興華,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我僅僅是為了你的報答嗎?」
「不不不,洪燕,我……我……」趙興華有些語無倫次了,他紅著臉說,「洪燕,我不是那個意思,今天你來了,我真的很高興,我正愁著不知道怎麼去找你呢?」
洪燕開心地笑了,笑得那樣天真,那樣燦爛。
「那你怎麼不說呢?我還是那句話,我肯定會支持你的。」
「我有一個想法,這種想法開始是朦朧的。其實我在去省城之前,真的想找你商量的,可是……我到省城,發現現在中國人民的日子過好了之後,面臨著的最大問題是飲食安全問題,也是大家感到無奈的問題。比如化肥、農藥對人體的危害問題,比如麵粉裡添加劑、豬肉裡的瘦肉精等等問題。」趙興華興奮起來了,「可悲的是相關部門不斷發現處理這些問題,然而卻沒有措施去解決、禁止這種狀況的發生,甚至有的人明明知道了,卻甘願去受其毒害,你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興華,」洪燕笑起來了,「這恐怕還不是你和我擔憂的問題呢!就是你和我知道了這個常識,難道我們能不吃這些東西嗎?那我告訴你吧,現在的糧食也好、麵粉也好、豬肉也好、蔬菜也罷,或者林林總總的食品,真正安全的很少。難道因為這些問題就不吃飯了?」
「No,洪燕,你說得非常好。我不是說因為食品安全問題就不吃飯了,那還不餓死了!」趙興華激動起來了,「我從這裡面看到了無限商機……」趙興華那雙睿智的眼睛裡讓人感覺到綻放的火花,「我想把我們村變成一個有機田園,變成一個綠色植物的基地。」
洪燕愣了半天,突然孩子似的從板凳上跳了起來。她抓住趙興華的手,手舞足蹈地跳了起來。
五
洪燕聽完了趙興華心中構築的一幅幅嶄新的藍圖時,著實也興奮了一陣子。可是當他們平靜下來思考著那些無法想像的困難時,儘管洪燕還在天真地為趙興華出謀劃策,可是趙興華卻是緊鎖眉頭,目不轉睛地望著院子裡被風吹起又落下的幾片草葉。
在洪燕的感覺當中,她往日平靜的生活在突然間被打破了,甚至預感到這場戲劇的序幕即將拉開。在黑山坳這樣一個世世代代都過著平常簡單生活的農民,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生活從沒有什麼波瀾和奇跡,但是此刻在洪燕心裡翻騰著的已經不是農民們的那種知足和安定、溫飽和守舊,似乎這場波瀾壯闊的變革將如同暴風驟雨一樣,這場波瀾的攪動者和發動者正是趙興華!而她也將不自覺地成為他的支持者和擁護者。洪燕看看趙興華,她的心裡湧起一股難以言表的憐憫之情。她自然知道,作為一個渴望成就一番事業的年輕人,他身無分文,豈不是紙上談兵嗎?
「興華,你是在為資金犯愁吧?」洪燕打破室內的寂靜。
「是,也不是。」趙興華說,「準確地說我希望有一個或者更多的有一定權力的人支持我。而這其中的一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趙興華沒有說下去。
「誰?」
「你父親。」趙興華坦率地說,「要是別人,他也許會支持的,然而偏偏是我……」
洪燕確實有些意外和為難,這時她才明白趙興華心裡的矛盾和難以言表的痛楚。
「興華,」洪燕想了想說,「我來試試,我來想辦法說服他。據我瞭解,我父親不是那種故步自封、因循守舊、目不識丁的農村幹部。應該說他是思想始終還能夠跟上時代步伐的基層領導,你看他在抓好工作的同時,把企業搞得那麼好,他雖然和那些大的企業家不能相比,可是他在鄉里、縣裡還是有一定名氣的,是一個有一定影響的人物。況且他出錢改建村裡的小學,每年慰問孤寡老人和貧困殘疾人,都是從他自己的企業裡支出的,包括上面來人的招待,村裡哪裡有錢。」
「洪燕,」趙興華說,「我知道,作為一個基層幹部,你父親是很出色的,作為一個農民企業家也是非常優秀的,這一點是不容置疑的,可是……」
「可是什麼?」洪燕疑惑地看著趙興華,「你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嘛,不要吞吞吐吐的。」
「洪燕,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說,這是我的感覺,一種直覺告訴我,但願是我錯了。」
「興華,不管怎麼說,我要試試,我希望我父親是一個開明人士,希望他能以事業為重,村裡出了人才,村裡農民富裕起來了,或者說大塘溝建設成社會主義新農村了,難道他的臉上沒有光彩嗎?」
「洪燕,」趙興華猶豫了半天說,「要說,還是我自己去找你父親。由你去說,我怕增加了複雜性,說不定還會引起一些誤解。」
洪燕有所領悟地坐到凳子上,她的心裡越發矛盾起來。她不願意看到心愛的人受到痛苦的折磨,她多麼想為他承擔起更多的壓力和重擔。這種特別的心情從她和趙興華同學六年至今,還是第一次出現,難道這就是愛嗎?一個個疑問閃電似的在她腦海掠過,像一股洶湧的熱浪,直衝她的心扉,她頓時感到渾身發熱。沉睡在少女心中、始終沒有萌發的愛情幼苗,卻在這艱難困苦時甦醒了,像春天裡的種子經過一場不大不小的雨水,突然間萌發破土了!
她從他那默默注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個鍾情男子的虔誠的愛戀,無窮無盡的沉思與忠誠。這個發現,使她震驚,讓她感動,使她看到了未來的希望和輝煌。
默默地坐了一會,焦急的洪燕始終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但是洪燕在臨走時還是說:「興華,不管怎麼說,你還是要盡快地把你的這個計劃寫成文字的可行性報告,到時候不管找誰,除了口頭報告之外,遞上一份文字報告,那更有依據,更有說服力。」
趙興華點著頭,此時此刻他從內心深處感謝洪燕給他的支持和理解,他覺得洪燕對他的支持和理解比什麼都重要。趙興華突然間覺得一股澎湃的激流開始猛烈地撞擊著他的這顆猶豫而彷徨的心。儘管趙興華千方百計地壓抑著來自心靈深處的感情,可是有些東西太奇妙了,任你用什麼辦法也揮之不去,驅之不走!它像你的影子一樣始終伴隨著你。這種感情的到來,讓趙興華有些慌亂和不安,甚至覺得這個情感有點來得太不合時宜了。無論是事業、環境還是家庭,都不允許他們像一般男女青年那樣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地享受人間的幸福和甜蜜。趙興華並不是那種幼稚無知的青年,他在心裡覺得現在還不可能騰出更多的空間來裝浪漫的情感和並不成熟的愛情。
「興華,你盡快把可行性報告寫好,我來幫你打印出來,至於下一步怎麼辦,我們都還要認真地想一想。我想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是一帆風順的。只有經過艱難困苦、坎坷曲折,才能成就一番大業。」
洪燕站起來,默默地出了門。趙興華一句話也沒說,跟在洪燕後面,直到出了院門,來到旁邊那條小路,洪燕才低聲說:「興華,你回去吧,別送了。」
趙興華仍然沒有吭聲,繼續跟在洪燕身邊,他的速度隨著洪燕的節奏,時快時慢。
一彎殘月,孤獨地掛在西南方,依稀的月光被黑山坳下的那條彎曲的河道上空的夜霧隔斷了。他們顧不了腳下淡淡的霧水,很快瀰漫的濃霧就把這兩個年輕人給吞沒了。
洪燕沒有再催促趙興華回去,她覺得此刻她真的希望他伴隨在她身邊,只要有他在身邊,她什麼也不怕。整個黑山坳一片寂靜,好像整個世界連一點生息都沒有,時而傳來幾聲淒涼的狗叫,讓人更加覺得荒涼而可怕。如果不是趙興華伴著她,洪燕真的還不知道要被嚇成什麼樣呢!現在她覺得如同行走在省城那萬花怒放的霓虹燈下一樣。
洪燕突然想到趙興華的那些如詩如畫的計劃,假如大塘溝真的富裕起來了,像華西村那樣,成了中央倡導的社會主義新農村,那該多好啊!那一定是一排排嶄新的現代化建築,像城市的街道,到處燈火輝煌、星光燦爛,到處是歡歌笑語……
她堅信,在大塘溝,這一天一定會到來。而趙興華一定是構建這個藍圖的發動者和實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