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之間五一長假就要到了。
柳茜早早地就跟伍揚說,湖南張家界不錯,鳳凰也不錯,希望到那裡去玩一下。
伍揚問:「就我們兩個人呀?」
柳茜說:「你覺得我們倆成雙成對不行呀?你要有膽子,可以把你太太也帶上呀,一拖二,看你能不能照顧得過來。」
伍揚看了柳茜一眼,知道她在開玩笑,便抿嘴笑了,說:「你讓我好好地考慮一下吧,一拖二,看我能不能拖得起。」
柳茜知道他在敷衍她,也不惱,輕輕鬆鬆地說:「可以,你好好考慮吧,等烤糊了,正好吃韓國燒烤。」停了一會兒,見伍揚沒有反應,又興致勃勃地說:「聽說韓國女人比日本女人更賢慧,順眉順眼的。你太太長得是不是很漂亮?是像全智賢還是李英愛?」
伍揚一笑,說:「你大概是韓劇看多了。
柳茜說:「你的潛台詞是不是我猜錯了?她其實是個女強人,或者乾脆是個母老虎,對吧?」
伍揚說:「她又沒惹你,你幹嗎老跟人家過不去?」
柳茜一笑,說:「你心疼了還是煩我了?」
伍揚說;「也不心疼她也不煩你,只是覺得你跑題了,剛才我們討論什麼來著?不是說五一節外出的事嗎?」
柳茜歪著腦袋望著伍揚,說:「人家好奇心上來了,八卦一下不行呀?」
伍揚把頭一揚,避開了柳茜的視線,對著看不見的虛空,做出深情的一笑。
柳茜不依不饒,不為他的鬼樣子所動,說:「聽說你那韓國老婆不喜歡吃韓國泡菜還不喜歡吃素,是個商界奇才,厲害得很?」
伍揚把目光收回來,盯著柳茜看了一會兒,又笑了,說:「一個女人對另外一個女人感興趣,會讓她身邊的男人產生歧義,以為你其實是對他感興趣。告訴我,柳茜同學,你是不是想取而代之?怎麼樣,要不要我休了她娶你?」
柳茜也笑了,說:「誰對你感興趣?你敢娶我嗎?你敢娶我可不敢嫁,主要是沒有你太太那麼有本事,那麼會掙錢,怕你會過得沒有現在這麼滋潤,這麼瀟灑。」
伍揚說:「你什麼意思?你這樣說不等於罵我是吃軟飯的嗎?」
柳茜嘻嘻一笑,說:「那我更不敢嫁給你了,說不定你哪天被抓了,我還要幫你送牢飯。」
伍揚再也忍不住了,連「呸」三聲,罵她是烏鴉嘴。
柳茜可不是什麼純情少女,對付男人的那一套她全會:對風流男人靠鬥智,對聰明男人靠調情,對老實男人靠撒嬌。跟伍揚交往時,她常常把這三種技能交替使用,沒想到伍揚還挺吃她這一套。
柳茜隱隱地聽說過,伍揚的老婆其實並不是地道的韓國人,是東北延邊的朝鮮族,早年到韓國留學,不知道怎麼入了韓國籍,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婚姻關係似乎早已名存實亡,根據是真正見過伍揚他老婆的人沒幾個,據說兩人結婚沒多久她就返回了韓國,很少在這邊露面。
玩笑開過了,柳茜說:「咱們言歸正傳,如果你不想就我們兩個人去,還邀些什麼人呢?我們班的同學不行,你那些同事更不行。你邀的人,最好我認識,或者是我想認識的,起碼要對味,能夠一起玩得來,對吧?」
伍揚並不反對和柳茜一起過五一長假,只是不想到外面去旅遊,尤其不想去張家界。聽說那裡是韓國人出國游的首選,韓國政府鼓勵他們的國民去張家界,按人頭給予補足,就連農民也能拖家帶口地到那裡去瀟灑走一回。所以張家界很多商店的招牌用的就是韓文,連賣茶葉蛋的小姑娘老太太都能丟幾句韓語。伍揚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要他去跟他老婆的階級兄弟去飯店搶椅子去賓館搶房間,他還不如呆在家裡哪兒都不去。但真要在家裡待上整整七天,恐怕也會憋出病來。
伍揚見柳茜逼他邀玩伴,心裡一涼,知道她約他去外面玩是另有目的,便留了一個心眼,一笑,說:「我這邊也沒有什麼合適的人,你說邀請誰好呢?」
柳茜說:「肖耀祖怎麼樣?」
見伍揚向自己投來有點異樣的目光,柳茜有點怪自己嘴太快了,趕緊解釋:「我這人心裡存不了什麼事,我不是受朋友之托想買流金世界那幾層樓嗎?大家一起去玩一趟,也算公私兼顧。再說,女人都有點小心眼,咱們一起去玩,肖耀祖應該會搶著埋單吧?開源節流,玩也玩了,還能省一筆小錢。」
柳茜說的也是心裡話,如果真能把肖耀祖約上,七八天的朝夕相處,肯定能讓大家加深一點瞭解,這樣,事情真的做起來以後,就會少走很多彎路。
但伍揚不是杜俊,杜俊跟她在一起,思維經常短路,本來很靈光的腦子總是像被灌了水似的會生銹,但只要她半嗔半撩、半誘半逼,他又總會說出他的所思所想。伍揚卻不一樣,柳茜覺得自己的心思,他一眼就能看出來,如果看不出來,他會乾脆把它丟到一邊,直到她忍不住,自己主動說出來。
等柳茜真的說了邀肖耀祖一起去旅遊的主意,伍揚馬上把他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還怕柳茜糾纏,乾脆說:「不行,肖耀祖就不要考慮了。這是敏感時期,我跟他攪到一起不合適。」
伍揚說的是真話,這些天肖耀祖一直在找他,能躲他都躲了。
陳一達也跟他說了肖耀祖的事,伍揚就沒那麼客氣,直接把他說了一頓,仗著比陳一達大幾歲,伍揚讓他今後說話辦事用點腦子。伍揚為了防止類似的事情再度發生,忍著不快開導陳一達:「流金世界四層裙樓放在法院拍賣,信達資產公司只是一個選擇拍賣公司的問題,只要在程序上合法,沒有人能夠說什麼。如果按肖耀祖的意思來,事情就多了,主要是他一開始就要求減免債務,這是好輕易表態的嗎?如果那幾層樓先由著法院拍賣,賣的錢不夠清償債務,又找不到肖氏兄弟的其他財產,為了早點結案,差個幾十萬幾百萬,說免也就免了。如果還沒進入拍賣程序就先減免債務,就有點本末倒置。主要是減免的幅度不好掌握,少了,對肖耀祖沒什麼意義,多了,公司內部的人就會起疑心,以為我從中搗鬼,吃了回扣,收了黑錢。由法院拍賣多省事,你光明正大地收你的佣金就行了。再說了,如果由肖耀祖來當操盤手,錢多了還好辦,反正多賣出來的錢必須返還給他們,萬一賣的錢不夠,怎麼辦?他們是不是還會要求再減免一次?」
陳一達訥訥地說:「現在房地產的價格一個勁兒地往上漲,應該只有多不會少吧?」
伍揚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沒有回答陳一達這個問題。
這樣的回復讓陳一達很為難,轉告給肖耀祖不是,不轉告給他也不是。轉告給他,自己當初在肖耀祖和柳絮面前有意無意誇過海口,現在搞不定,等於承認自己沒有那個本事。不轉告給他,也只能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肖耀祖遲早會知道,萬一誤了人家的事,說不定還會怪罪他。陳一達權衡利弊,還是把公司一個姓文的部門經理叫上,和肖耀祖打了一次牌。文經理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剛結婚,說話辦事很放得開,以前做過某個傳銷產品的講師,特別會說葷段子黃段子,與其說那是在打牌,不如說是她在包場說相聲。陳一達趁著氣氛好,裝著不經意的樣子,說了伍揚的態度。肖耀祖卻只是點了點頭,未置可否。
柳茜還從來沒有跟肖耀祖見過面,她不想一開始就以買家的身份出現,那樣兩個人就成了交易的雙方,賣的怕賣賤了,買的怕買貴了,都在價格上打轉轉,便難得開誠佈公。這不是一樁簡單的交易,柳茜要逾越的障礙很多,她要盡可能摸清對方的底細,而決不能讓對方一下子就看出自己的斤兩。即使對伍揚她也沒有完全說真話,只說她的一個朋友看中了它,讓她先瞭解瞭解情況。
柳茜還擔心另外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將隨著伍揚問題的解決接踵而至,也就是說,真到了開始賣的時候,肖耀祖便只會認錢不認人。
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她早些天的深圳之行不是很順利,原來包她的那個宋老闆,又另外包了一個人,對她雖然不至於不理不睬,對她開口向他借錢的要求,卻毫不含糊地拒絕了,同時提醒她注意兩點:第一,那份因為到期而自行失效的包養協議之第七條:包養期滿不再發生任何經濟往來;第二,他另外送給她的房子只是一時興起,並不意味著他們之間的關係,還有另外的內容或伏筆。宋老闆說完上面的話以後問她,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柳茜當然明白。她覺得有無數只長著長長指甲的無形的手指,正在爭先恐後地抓她的臉皮,而她還必須若無其事地面露微笑,替自己辯解說她只是借而不是要。宋老闆咧嘴而笑,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好牙齒,寬厚地搖了搖頭,對這個話題再也沒說一個字。柳茜因為高看自己而在宋老闆面前丟了人,不禁羞愧難當。
她不怪宋老闆,對他來說,兩個人的生意早已交割完畢。他為她在深圳最好的酒店開了房,卻沒有上她的床,他甚至帶著新的被包養者和她一起吃飯泡吧打高爾夫球去小梅沙游泳。對他來說,柳茜已經成為過去,在他心目中,她的份量與一個能夠讓他盡地主之誼的普通朋友並無差別。
柳茜又想起了在網上看到的那則真假莫辨的故事,堅定了自己一定要成為億萬富姐的想法,也理解了那個上海女同胞為什麼要把幾百萬摔回給當初包養她的老闆的動機,當飛離深圳的航班快速爬升,她透過舷窗看到那些像火柴盒一樣越來越小的房子時,不禁暗暗地對自己說,我柳某人也會有那麼一天。
柳茜盤點了一下自己的資產,如果房子能夠順利賣掉或者抵押出去,她可供支配的資金大概有一百一十萬到一百三十萬。這段時間股票瘋漲,她在股市裡投了幾十萬,賬面上倒是賺了百分之二三十,但只要還沒把股票賣掉,就只是紙上財富,算不得數。而她從伍揚那裡瞭解到的有關情況是這樣:流金世界置業有限公司欠信達資產公司本金六千萬,孳生利息兩千多萬;關於流金世界四層裙樓的評估報告則有兩個版本,法院委託的評估是九千三百多萬,肖耀祖自己找人作的評估是八千來萬。情況明擺在那兒,柳茜心裡很清楚,自己要買流金世界四層裙樓的念頭,可以用一個生動形象的比喻來形容:螞蟻撼大樹。
柳茜其實隨時可以放棄這個說給誰聽誰都會認為她簡直想開國際玩笑的荒唐之舉,但她自己並不這麼看,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頭腦清醒過,她沒有為自己找退路,哪怕為此輸得精光。那又怎麼樣?權當她沒有被人包過,權當自己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而她跟一個剛走出大學校門的雛兒相比,已具備了無可比擬的優勢:她的道德底線已被徹底擊穿,因而她更能在這個多姿多彩的社會裡左右逢源。
因為伍揚不願意與肖耀祖同行,柳茜內心裡便果斷地取消了原來的計劃。
怎樣回絕這件由她挑起來的事兒,卻頗費腦筋。為了不顯得唐突,她準備第一次向伍揚撒謊。
機會終於來了。
那是五一節之前三天,兩個人在一起吃來鳳魚,半途中間,柳茜的手機響了,她愣了一下,給伍揚示了一下意,起身避開吵吵嚷嚷的餐廳,到外面去接了電話。回來的時候柳茜已臉色大變,跟伍揚說,電話是老家打來的,奶奶在家裡打麻將,清一色自摸,一高興便中了風,目前正躺在醫院裡昏迷不醒,因此她必須馬上趕回老家去。
伍揚對此表示同情,馬上結了賬去銀行,取了一萬塊錢給柳茜,說給奶奶治病要緊。伍揚說話時有意省略了「奶奶」前面的「你」字,以使兩個人的關係保持著可左可右的曖昧。柳茜沒想到伍揚會那樣出手大方,差點撲哧一笑把自己的謊言揭穿。她執拗地不肯收伍揚的錢,好像一收錢自己便成了騙子和乞丐。伍揚還要堅持,說沒那麼嚴重,他就是想表達一點心意。柳茜很正經地說,咱倆的情分還沒到這份兒上,你的心意我領了,我也會更加覺得你是一個有情有意的男人,但這事我應付得了。
最後兩個人達成了妥協,柳茜先回老家,如果需要,伍揚過兩天再開車趕過去,錢則由他準備著,柳茜什麼時候需要開口吱一聲就是。
柳茜嘴裡說好,心裡知道這件事永遠不會發生。
伍揚永遠沒法知道,柳茜的奶奶連她自己也沒見過,在她出生的前一年就得病死了,她老家在千里之外的一個山溝溝裡,根本就還沒有通鄉際公路。
剛才給柳茜打電話的人是杜俊,他的同學賀小君約他開車去海南,問她有沒有空。
柳茜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杜俊。
在她逐漸清晰的計劃中,賀小君是另外一顆至關重要的棋子。
柳茜可能也不會知道,就在她真心實意地拒絕伍揚同樣真心實意地送給她的那一萬塊錢時,他對她有了新的認識。伍揚沒少跟各種各樣的女人打交道,她們對錢財的態度,使她們的人格品位高下立現。一個念頭來到了伍揚心裡:這個女人才不小心眼哩,她的心思大得很,就怕她修行不夠,眼大肚小。
小姑娘把碗筷一放,真的把一隻小手軟軟地朝他伸了過來。但李明啟並不打算和她做幼兒園小孩的拉鉤遊戲,他反應還算快,故意誤解她的意思,見餐巾紙正好在他的左手邊,便順手扯了一截,疊好,遞給她。她一愣,隨手接了,朝他瞟一眼,一笑,算是謝謝。
李明啟躲著小姑娘的眼光,他沒想過要真的帶她去賓館。
他事後想起來,自己的態度並非始終如一,他起身時說的那句話就有點讓人產生歧意,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一種邀請,他說的是「走吧」。
這樣,跟在他後面走出沙縣小吃店的小姑娘,便沒有返回小網吧,而是直接挽住了李明啟的胳膊,動作既熟稔又自然,好像他們是一對真正的情侶。李明啟想起來了,這肯定跟她以前做過的職業有關,她做吧女的那會兒,肯定沒少半挽半攙過那些真醉佯醉的酒鬼。這個想法讓李明啟有點不爽,他想把她的手甩掉,又怕顯得太假正經了,也似乎有點不捨。
可是,真的把她帶到房間裡去嗎?去幹什麼?給她看自己的記者證,再聽她講故事?那不真成吃飽了撐的了?李明啟太知道孤男寡女在一個房間裡最可能幹什麼了。現在的姑娘真是膽大,你要是把她賣了她可能都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不過,她做過吧女,對男女之事也許早就看得稀鬆平常,剛才她說沒有套子她不做,言下之意有二:一、她不職業,不是專門的女性工作者,所以不會套子隨身帶;二、如果有套子,你只要想做她可以奉陪。李明啟想到這裡有點怯,他活了幾十年了,也算是個走南闖北的人,可他還沒嫖過娼哩。
李明啟不想自己怯,便在內心裡進行了一場並不激烈的思想鬥爭。兩個聲音輪番發言,一個說,沒嫖過娼怎麼啦?了不起呀?另一個說,嫖過娼又怎麼啦?會死人啦?
前面那個聲音說,沒嫖過娼不一定證明你是好人。
後面那個聲音說,嫖過娼也不一定證明你是壞人。
才一兩個來回,兩個聲音就達成了共識:說來說去,也就xx巴點事,有什麼可怯的?她就是小姐又怎麼樣?現在找人過性生活太方便了,連男的強xx女的的事都少多了,難道你還怕她強xx你或者把你吃了?
可是,萬一她不僅是女性工作者,而且是個小偷呢?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豈不是自己給自己添亂、找麻煩?
可是,她真是小姐嗎?
如果真是小姐,她完全沒有必要藏著掖著,她可以用性感的穿著、勾人的眼風,用半啟的嘴唇裡慢慢伸縮和攪動的舌頭等等肢體語言明示或暗示你,她甚至可以明目張膽地問你要不要打洞(就像招待所的那個騷擾電話),她也不會連續兩個晚上待在同一個小網吧裡,玩無聊的撲克牌,因為對她來說,時間一樣也是金錢。她會棲身在街邊那些燈光黯淡的茶室、按摩房或酒店的KTV廳、美容美發室,因為那些地方才是公開或半公開的性交易市場。她上過大學,一定具有起碼的判斷能力——在那個小網吧裡等待嫖客無異於緣木求魚。
可是,如果她不是小姐,幹嗎隨隨便便地跟一個才見過兩次面的男人又是吃東西又是上房間?她到底是幹什麼的?她想幹什麼?她能幹什麼?
事後李明啟在分析自己為什麼會在那個城市遭遇生命中最窩囊、最屈辱的一段生活經歷時,給自己找了各種各樣的主、客觀原因:第一,如果不來這兒,就不會碰到小姑娘這個人,當然也就不會發生以後的事;第二,如果自己不是記者,沒有那種職業好奇心,也就不會對於一個行跡可疑的、萍水相逢的人,發生進一步的興趣;第三,如果自己那會兒不是頭昏腦漲,兩條腿像灌了鉛似的不聽使喚,也一定會謝絕她的攙扶,並從她的行為舉止中提高應有的警惕;第四,如果不是老婆的電話搞得他心煩、安琪把手機關了搞得他意亂,他也不會產生放縱一下、墮落一次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的想法。
不管怎麼樣,小姑娘還是跟李明啟一起上了房間。
她一進屋就把自己仰八叉地橫擱在了那張被子都沒有疊的雙人床上,閉著眼睛很享受地躺了一會兒,這才朝坐在窗戶下面的椅子上的李明啟側轉身,說:「躺在床上的感覺真好。知道我為什麼會發這樣的感慨嗎?」她似乎來不及等待李明啟的回答,接著說:「因為我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在床上睡過覺了。」
李明啟見小姑娘一進屋就把他的床霸佔了,便只好坐在了現在的椅子上,他很累,卻一直沒有動,既沒有起身開電視,也沒有為小姑娘燒水泡茶,聽了她剛才的自言自語,隨口問道:「你幹嗎不睡覺呢?」小姑娘說:「有時候睡不睡覺由不了你自個兒,我想睡可沒地方睡。你難道沒有看出來嗎?我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小姑娘在床上坐起來,半倚在床頭,望著李明啟,像是等著他的回答。他卻似乎沒有什麼反應,有些木然地望著她。桌子上有大半杯水,是出門之前吃藥以後剩下的,他覺得有點口乾舌燥,端起杯子把裡面的水一飲而盡。
小姑娘問:「你幹嗎不給我倒一杯水?」李明啟說:「你起來自己倒吧,像你一樣,這會兒我也只想睡覺,你也看到了,我病了,今天還在吃藥。」小姑娘這個時候也注意到了桌子上的藥盒,她想起床,又終於沒有起來。她一邊朝床邊挪一挪,一邊望著李明啟,試探性地對他說:「要不然你也過來躺一會兒?」李明啟說:「鳩佔鵲巢的可是你,我要上床,用不著你批准吧?」小姑娘說:「當然不用我批准,你不上床,純粹是因為怕我吧?」李明啟說:「我怕你什麼?」小姑娘一笑,說:「那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李明啟盯著小姑娘沒吭聲,也沒有動,他在心裡簡單地回顧了一下和小姑娘相識的過程,總覺得哪裡有點不對勁兒。毫無疑問,他等下肯定要躺到床上去,否則,對於一個感冒病人來說,就這樣一直坐在椅子上熬過漫漫長夜,那算怎麼一回事?他對剛才小姑娘說的那句話不敢苟同,他覺得上不上床應該由他自己決定。在自己開的房間裡,由她邀請他,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彆扭。他真的想不出她接下來要幹什麼,難道她真是小姐?就是巴不得你早點幹了她?
李明啟這時可是一點性慾也沒有。
小姑娘說:「你別想那麼多,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
這話是為了打消李明啟的戒備,聽起來卻讓人有點不舒服,好像他在她眼裡倒成了弱勢群體。李明啟不禁好笑,說:「難道我怕你把我怎麼樣?」
小姑娘眉毛一揚,說:「最壞的結果是我把你強xx了。可是,這種事情不僅要軟件好,還要硬件好才行呀。不不不,我不是說你的硬件不行,我是說,如果你不夠硬,我想做什麼那是空的。如果你堅挺起來了,就不是我強xx你的問題了。」
李明啟沒想到她還真說得出口,不過,仔細一想,她說得倒也不錯,主動權其實在他自己一邊。
小姑娘見他沒說話,繼續說:「你過來吧,我答應過給你講我的故事。從你決定帶我回房間開始,我也做了一個決定,不管你是不是記者,我都把我的故事告訴你。」
李明啟覺得如果仍然坐在椅子上不動,反而會顯出另外一種心虛,便隨意地一笑,輕輕鬆鬆地上了床。他沒有脫衣服。本來襪子也不想脫的,又覺得那樣太刻意了,便把它脫下來,遠遠地扔到了牆旮旯裡。
兩個人剛才來賓館時,小姑娘一直挽著他的胳膊,算是有過了身體接觸。李明啟這時卻盡量避免碰著旁邊的她,其實,按照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他完全可以像柳下惠似的坐懷不亂。但是,他這時倒有了一個明確的想法,覺得只要有意或無意都不碰她,自己才能控制局面。
小姑娘卻沒有那麼老實,她把手伸過來,直接搭上了李明啟的額頭。李明啟本能地想把她的手撥開,半途中間卻停了下來。他沒想到小姑娘的那隻手,居然可以那麼柔軟,那麼清涼。小姑娘說:「哎呀,你是真的病了,額頭好燙。」李明啟把自己那只舉起來的手壓在了小姑娘的手上,捏了捏,然後把它拿開了,說:「你不要碰我,要離我遠一點,感冒很容易傳染的,你要是病了,也會很難受。」
小姑娘說:「沒想到你倒蠻憐香惜玉,不過沒關係,我經常喝酒,扛得住。」
李明啟說:「沒聽說喝酒能防治感冒。」
小姑娘說:「真的嗎?那會兒我們可經常說這話。有時候是我們說,有時候是客人說。」
李明啟頭一沾上枕頭,好像就變重了,聽了這話笑了一下,說:「勸人喝酒,什麼歪道理都可以成為理由。」
小姑娘說:「有可能吧,我們不談這個。我借你的床睡覺,總得替你幹點事情,怎麼樣,你還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再吃一遍藥?」
李明啟搖了搖頭。
小姑娘說:「感冒以後要多喝水,我起來幫你燒點水喝吧。」
李明啟說:「好吧,你一邊燒水一邊給我講故事。」
「我爸爸死了。」小姑娘開口說:「這是我媽媽的說法。可我覺得我爸爸不是死了,而是跑了,丟下我們娘兒四個跑了,是的,我還有兩個妹妹。我們家是農村裡的,否則就是偷偷摸摸也生不了三個孩子。如果我爸爸真的只是死了,我們可能只會懷念他,但如果他丟下了我們一個人在外面生活,對我們這些做子女的來說,可就太殘酷了。我老是想,他為什麼要扔下我們?他跟媽媽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要不然,她為什麼一提到他就咬牙切齒?他不想我們嗎?他一口氣生下了三個孩子,卻從來沒有盡一絲一毫做父親的責任,他甚至沒有留下一張照片讓我們觀看和記憶。他是我四歲多的時候突然從家裡消失的,我記不起他的樣子,我兩個妹妹對他更是沒有什麼印象。你能想像這十幾年我們是怎麼過來的嗎?你能想像?不,我都沒法想像。
「我媽媽真是一個不平凡的女人,雖然她對我爸爸的恨似乎從來就沒有歇停過,但在供我們三姊妹上學的問題上,卻從來也不含糊,她認為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
「可是,一個農村的寡婦要把三個女兒拉扯成人,還要讓她們一個個都考上大學,她將經受怎樣的艱辛、磨難甚至屈辱?只有我媽媽一個人才知道,她究竟欠了別人多少錢,遭受過多少譏笑和白眼。就這樣,我上完了小學,念完了初中。
「我懂事早,成績也好,可我再也不願意上學了,向媽媽提出來,我可以到南方去打工,幫她一起供養兩個妹妹。我媽媽把我一頓痛罵,說你就這樣給你兩個妹妹做榜樣?你要是心疼我,真想帶個好頭,你就給我安安心心讀書,讀高中考大學。否則,我這麼多年的苦就算是白吃了,你就是逼我死。
「我沒有退路,只好發奮讀書,這樣一熬又是三年,到我真的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我和我媽媽不禁抱頭痛哭。從考大學的角度來講,我是出頭了,可是,入學報名時要幾千塊錢,以後每年都要花費好幾千,怎麼辦?還有,我大妹妹在上高二,小妹妹準備考高中,我們三個人,真的就像是三台吞錢的機器,怎麼辦?怎麼辦呀?別人拿到大學通知書,歡天喜地,辦酒宴請老師請鄉里鄉親。只有我們家,倒像死了人似的愁眉苦臉、悲悲慼戚。
「我又提出來,大學我不上了,還是去南方打工,以補貼家用。反正我已經向別人證明了我不比別人笨,我能考上大學,我已經給家裡爭了面子。我一邊打工,一邊可以上成教。聽了我的話,我媽媽半晌沒有做聲,我以為她默認了,便把錄取通知書拿出來,準備把它一把撕掉。我媽媽這時候說話了,她說,撕吧,撕了以後跟我準備一根麻繩,讓我死在你面前。你以為考上大學就給我爭面子了?好好上你的大學,活出個人樣來,那才是真正孝敬你苦命的娘哩。你放心吧,今年上學的錢我已經跟你攢下了,你別管我是找人借的還是賣血得的,你就安心去上大學吧。不過,以後幾年上大學的錢就靠你自己想辦法了。我聽說上大學能夠貸款,還能當家教打短工,你就是幫人洗衣服、擦皮鞋,也是個活兒,你管好你自己,我還有你兩個妹妹哩。後來我才知道,我那可憐的母親,竟瞞著我們偷偷地賣了一個腎。
「我就這樣上了大學。上了大學我才知道,那裡也不是天堂。先說貸款吧,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貸款手續繁多,家庭貧困只是條件之一,還得成績優異,這就意味著第一學年根本就沒有戲;我只有找別的生財之道。學校軍訓一搞完,我便開始行動。我先找老鄉中的師兄師姐摸了摸情況,然後找來一張硬紙板,寫上『家教』兩個字,便學他們的樣兒,站到了離新華書店或圖書館不遠的馬路上。我把牌子豎在胸前,等著顧主挑選,對此我很有信心,所以胸脯挺得高高的。據說那些請家教的人,都喜歡大一的學生,因為剛搞完高考,內容記得很清楚,還有成功的經驗。可是,連續三天,沒有幾個人問我,而跟我一起站馬路的同學,運氣卻比我好,有兩個沒半天就找到了主兒。我很納悶,就去問別人是怎麼回事,他們都笑笑,搖搖頭。我想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奧妙或訣竅,便纏著一個師兄不放,讓他為我指點迷津。師兄被我纏得沒有辦法,終於向我說了其中的彎彎拐拐。
「我沒想到師兄說我沒能找到工作的第一個原因,居然是因為我長得太漂亮。
「師兄說,就衝你這狐媚樣兒,哪個敢找你?男主人倒是挺樂意,女主人呢?像防賊一樣地防著你還來不及哩。請你當家教,那不是引狼入室嗎?
「我說,我當我的家教,坐得正行得正,按勞取酬,哪裡會有那些事?
「師兄說,這種事幾乎每個月都有發生。你既然問到我,就要相信我不會拿假話糊弄你。那些請家教的人,只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有一種情況,如果來個男的,他不是為孩子而是請你幫他本人去補習外語、培訓電腦,你敢不敢去?你不去,可能真的失掉了一次機會,可你要是去了,說不定就掉進了一個陷阱。我不是嚇唬你,給你講一個半年前上過報紙的真人真事吧,也是我們學校的一個大一女生,被人以做家教的名義騙到了郊外,先xx後xx,直到現在還沒破案。
「我問他,照你這麼說,我豈不是吃不上這碗飯?
「師兄說,也有吃這碗飯吃得好好的例子,但你太小了,我不好意思告訴你。
「我當然不幹,逼著他說,他說出來的話卻讓我倒抽了一口冷氣,原來有些女學生名為去做家教,實為陪睡,甚至被人包做二奶。
「師兄的話再也剎不住,他說,你沒看到一到週末咱們校園周圍便停滿了各種各樣的小車嗎?那是幹什麼的?接校園裡漂亮的女學生到外面去玩去過夜的。在那些有錢人的眼裡,所謂的高等學校,不過是最大的性交易市場。帶女大學生出去,不僅有檔次,還比外面的三陪小姐單純。
「我問,難道沒有別的出路了嗎?
「師兄說有呀,你可以去麥當勞、肯德基等洋快餐店去打短工。那裡的管理還是比較規範的,基本上不會碰到性騷擾的問題。但具體的工作時間不能由你選擇,可能會與你上課的時間相衝突,還有就是勞動強度很大,先進去你可能會被安排一個星期到一個月去拖地、擦桌子和清理廁所,可以累得你眼冒金星、四肢癱軟,而你一個月下來的勞動報酬大概是四百到六百塊錢,如果你想弄清楚洋資本家是怎樣搾取咱們中國工人勞動血汗的,不妨一試。
「我沒有去麥當勞和肯德基,我不是怕苦怕累,我是怕影響學業,也嫌工資太低。我對師兄的話半信半疑,但暫時沒有更好的出路,便還是堅持到新華書店、圖書館、文化宮之類的地方去舉『家教』的牌子,我不相信我的運氣會一直那麼差。
「機會終於來了,找我的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頭兒,文質彬彬、慈眉善目的,還戴著一副金邊眼鏡。他跟我說,他是跟他的孫女兒找英語老師,小姑娘十三歲,正讀初一,她的爸爸媽媽,也就是他的兒子媳婦,在外國工作,想讓孩子在國內念完高中再出國。他還主動拿出一本相冊,讓我見識見識他的家人。
「我看了他們的全家福,看了那一對在國外的夫妻以凱旋門為背景拍攝的照片,當然還看到了他的孫女兒,老頭子告訴我,孫女兒的照片是在她自己的書房裡照的,她現在的問題是有點沉迷於上網,找個家教給她補課還在其次,主要是陪她玩兒,看能不能把她的注意力從網上拉出來。
「他開的工資很誘人,每小時二十元,我很快換算了一下,如果每天打工兩個小時,一個月我就能掙一千二百元,這不是比受洋資本家剝削強多了嗎?見我沒吭聲,老頭兒似乎急了,趕緊補充道,如果真的能讓他的寶貝孫女兒戒除網癮,他還有額外的獎賞,幅度甚至可以高出家教工資。
「如果不是師兄給我講過那番話,我肯定立馬就會跟他去他家看看,現在我留了一個心眼,就朝他笑笑,問他為什麼從這麼多人中間單單選了我?他很和善地朝我笑了笑,說,不瞞你說,我偷偷地在這裡觀察好幾天了,我覺得你長得最順眼,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樣子,穿著也最樸實,你是大學新生吧?那就對了。我想,如果不是家裡經濟方面有困難,你不會這麼早就出來討生活。如果給你這個機會,你應該比別人更會珍惜。
「不知道為什麼,聽了這話我竟然心頭一熱,差點流下淚來。但我仍然沒有解除戒備之心,裝著很遺憾的樣子對他說,我因為有急事要趕回學校,問他能不能把他的姓名、家庭住址告訴我,等明天他孫女兒在家時我直接上他們家?
「他笑了,說,小姑娘警惕性蠻高的,這樣好,我喜歡,現在社會很複雜,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歡迎你對我講的情況進行調查,另外,我也想在下次見面時看看你的學生證。我拚命點頭,說沒有問題。
「跟他分手後,我按照他提供給我的地址,緊趕慢趕地找到了那個小區。沒想到那是有名的市公務員小區,物業管理公司的人都認識那個老頭兒,他退休之前是省裡一個什麼廳的廳長,他說的話也句句都是真的。當時我興奮得什麼似的,暗下決心一定要抓住機會好好兒干。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個戒備心很強的人,過了一會兒,我又懷疑了,這樣的好事怎麼會這麼輕易地落在我頭上?
「所以,我還是找到了那個師兄,徵求他的意見。他聽了我說的情況,只是笑笑,又搖了搖頭。
「我問他為什麼搖頭,那個老頭兒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他不說,只是搖頭,只是笑。他被我逼急了,就問我,能不能讓他見見那個老頭兒。我突然警惕起來,他也在找主顧,如果讓他們見了面,他會不會想辦法把我擠掉,而讓自己取而代之?我嘴裡說好呀好呀,其實心裡已經打定了主意,我今天晚上就會去,一個做過廳級幹部的人能對我怎麼樣?就是龍潭虎穴,我不去又怎麼知道呢?而我,太需要那份工作了。也許我最應該考慮的,不是危險不危險,而是他們最終會不會看中我。
「上他們家去之前,我特意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所謂收拾,其實就是洗把臉,換上一套乾淨的衣服,說來可憐,我已經好幾年沒有穿過新衣服了,我是班上惟一沒有手機或小靈通的人。進小區之前必須在門衛處登記,保安和他通了話才讓我進出。這反而又讓我踏實了一點,我想,他有社會地位,住的小區還這麼正規,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但是我想錯了。」
「不不不,他沒有強xx我,他也沒有提出要包養我,但他帶給我的屈辱,比這兩件事加起來還要強幾倍,至少我當時的感覺是這樣。你別著急,讓我慢慢跟你說。
「我按門鈴進去以後,發現偌大的房子裝修得就像一個宮殿,牆上掛的幾幅照片倒是讓我很快安下心來,因為其中有一幅我上午已經看過,正是他們的全家福,這至少證明他的身份是真實的。
「但我沒有看到他的孫女兒,我問他什麼時候能見到她,他給了我一個長者的慈祥微笑,讓我別著急,說這事完全可以由他做主,如果我沒有意見,從現在開始就可以算時間。我說那可不行,我還沒有見過你的孫女兒,也還沒有正式開始工作,怎麼能開始算錢呢?他又笑了,說你真是一個純樸可愛的小姑娘,邊說邊為我倒了一杯水。我起身把那杯水接了,並說了謝謝,但我決不會去碰那杯水,這也是師兄告訴我的,他說初次去見工,如果對方家裡只有男主人,千萬不要輕易吃別人家的東西、喝別人家的水,因為現在要把致幻劑呀興奮劑呀迷昏藥呀之類的東西弄到手,簡直太容易了。還是小心一點好,小心駛得萬年船。
「老頭兒並沒有逼我喝那杯水,他很和善地問了我一些學校的情況和家裡的情況,我想,他也許在進一步地考查我吧,便老老實實地說了,還特意把新發下來的學生證拿給他看。他接過去很認真地看了看,又找我要了身份證,也很認真地看了看,大概覺得還滿意,便把它們還給了我。那天晚上我在他家待了兩個小時,一直沒有等來他的小孫女兒,其間他進裡屋打過幾個電話,回頭跟我說,小丫頭網癮太大了,家裡有電腦還不上,非要到網吧裡上。唉。
「那天我始終沒有等到準備給我做學生的小女孩,我以後又去過兩次,也是呆了兩個小時,就在客廳裡默默地陪他看電視,一直就沒有看見他的小孫女兒。我心裡犯嘀咕,準備最後再去一次,如果還見不到小姑娘本人,我就準備放棄算了。雖然耽誤了三個晚上的時間,我卻不好怪人家,因為我自己沒有通訊工具,不能在她在家的時候等到人家的通知,只好先去他家守株待兔。
「沒想到第四次去她還是不在。老頭兒連聲向我道歉,一定要把前三次包括這一次的工資付給我,我不肯收,他執意要給,兩個人僵持了好半天,我怕拉拉扯扯起來不好,終於把那一百六十塊錢收下了。老頭兒見我收了錢,就把我帶到了他的書房裡,當時我心裡怦怦直跳,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幹什麼。還好,書房裡除了靠牆的書架,便只有一張電腦桌和一把椅子。他讓我坐在那把椅子上,打開電腦,按了一些鍵,很快,一些畫面便呈現在我面前了。
「我乍一眼並沒有看出是什麼東西,再認真一瞅,不禁面紅耳赤,原來竟是女人生殖器的特寫照片。我驚呆了,第一次明白了呆若木雞是怎麼一回事,要知道我才十八歲,面對屏幕上別的女性性器官赤裸裸的坦陳,我羞愧難當,特別是旁邊還有一個可以做我爺爺的男人。這個老男人把手撐在電腦桌上,身體彎得像一隻蝦公,正好把我堵在那個死角里。
「他點擊了一下鼠標,畫面變了,但仍然是女人的下體。再點擊,畫面又變,仍然萬變不離其宗。我羞得低下了頭,不敢看前面的屏幕。他大概有條不紊地點擊了五六十次才停下,我如坐針氈,把頭低得低低的,還使勁閉著眼睛,就是不明白為什麼沒有從椅子上衝起來跑掉。
「這時老頭兒開始說話了,因為他離我離得實在太近,他口腔裡散發出的那種腐肉的氣味,直往我鼻腔裡灌,讓我噁心得直想嘔吐。
「可他說話的語調卻是抒情的、夢幻的,好像在念詩,他說,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我嚇都嚇懵了,哪裡還敢說話?
「他可能也沒指望我說什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自言自語:噢,它們是真正的花兒。俗人都喜歡用花形容女人,可有幾個人明白,說女人是花,不是指她的面容,而是指她身體內部最隱秘的生命器官?是的,只有它才真正配得上用花蕊、花瓣來形容。花,本來就是植物的生殖器。瞧瞧,它們多麼妖媚,多麼具有生命的張力。它是水做的,既是生命的泉眼,也是生命的通道,多麼神奇,多麼滋潤,多麼精緻,多麼讓人迷戀,捉摸不透又令人神往。它會笑,它的紋路像怒放的花朵的輪廓與經緯,那是生命力的爆發、召喚與誘惑,讓人忍不住把臉頰貼上去,感受它的嬌嫩、親切與芳香。望著它,身心疲憊的人,會慢慢恢復元氣,心煩意亂的人,靈魂會得到淨化,會變得像孩子一樣天真無邪……
「我再也忍受不了啦,突然站起來把他扒拉開,衝到了客廳裡。他踉踉蹌蹌地緊跟著返回到了客廳,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用一雙驚愕的甚至哀怨的眼睛望著我,倒好像我是一個怪物。
「我心裡說,你才是怪物哩,你才是下流無恥的變態佬哩。你為了拍攝女人的下體,居然把家裡的人全部搬了出來,把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哄騙到家裡,並企圖用幾個小錢打動她們,讓她們出賣自己最隱私的部位,我倒想知道,那些照片中間,有你兒媳婦的嗎?有你孫女兒的嗎?
「這樣一想,我自己先平靜下來了。我本來想把他剛才給我的錢摔到他臉上,然後奪門而去的。這時我改變了主意,憑什麼我要白白地受他羞辱?那不太便宜他了嗎?他給了我一百六十塊錢,前三次是我應得的,因為每一次我在這裡都待滿了兩個小時,這次的錢我收了,那我就再待滿兩個小時吧。我看你還想說什麼,還想幹什麼。我料定了他不敢跟我動粗,他要真動粗我才不怕哩,我會一邊和他廝打一邊大喊大叫大哭大鬧,我就不信鄰居聽不見,我就不信他會不顧影響,願意把這醜事張揚出去。再說了,一個七十多歲的糟老頭兒能有多大的戰鬥力?他不是喜歡花愛花戀花嗎?我一拳打過去一隻手指抓過去,說不定就能讓他老臉開花。
「當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他遠遠地坐在拐角沙發上,還想進一步做我的思想工作哩。他說,你覺得這件事很突然,可能有點害羞,這我完全能夠理解。我喜歡花兒,但不會摘了花兒來保存。也就是說,在拍攝的過程中,我不會與你發生一絲一毫身體接觸,我不會動你一根寒毛,這一點,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擔保。此外,我對你身體的其他部位不感興趣,包括你的臉蛋兒,雖然你長得很美很水靈,也就是說,你的臉將不會出現在我的鏡頭裡,這一點,我也可以用人格擔保。我只對收集各種各樣的花兒感興趣,你也看到了,它們多像一件一件的藝術品呀,難道你不覺得嗎?
「我讓他在我旁邊絮絮叨叨,始終沒有看他一眼。我當他根本就不存在,拿起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一邊在手裡把玩著,一邊看電視。他左說右說,我始終沒有張口對他說一個字,我看著牆上的掛鐘,時間一到,立即起身,從那兒永遠地走掉了。」
說到這兒,小姑娘停了下來,李明啟不禁歎了一口氣。
小姑娘說:「怎麼樣,你好像很累?要不然,你先睡吧。」
李明啟說:「你呢?」
「我想洗個澡,你允許嗎?」小姑娘問。
「你的故事好像還沒有講完吧?」李明啟也問。
「你真的對這些破事感興趣嗎?」
「嗯,怎麼說呢?有點出乎我的意料吧。」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看見你,就覺得你是有耐心聽我講故事的人。不過,你看起來真的很疲倦了,我的故事是還沒有講完,還長著哩。今天太晚了,你要是放心,你就先睡吧,我想洗個澡,我已經幾天沒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