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啟當即動身回了省城,直接去了殯儀館。
這大概算得上是最沒有哀傷氣氛的一場追悼會,李明啟和遇到的那些同事打照面的時候,對方要麼努力做出得了面癱的樣子,要麼對他擠擠眼扯扯嘴角,一副欲說還休的樣子。遺體告別的時候,李明啟最後看了一眼林社長,平時那種可掬的微笑已經看不見了,因為一臉嚴肅而具有了一種陌生化的效果,但化妝師把他的兩邊臉頰弄得紅撲撲的,讓人懷疑他雖然已經死了,卻仍然處在一種爽呆了的興奮之中。
李明啟跟在別的同事後面在遺體告別廳裡轉圈兒,輪到跟林社長的太太握手的時候,發現她的兩隻手濕濕的、涼涼的。她埋著頭,戴著一副大大的墨鏡,把自己的面孔遮住了差不多一半,那張平時能說會道的嘴巴抿得緊緊的,只在答謝問候者的時候才從裡面蹦出幾個短短的音節。李明啟心裡不禁唏噓不已。他想起這個鑽石級的安利產品直銷員最常說的一句話,第一是堅持,第二是堅持,第三還是堅持,堅持就是勝利,這是做人做產品的一種境界。她現在在堅持,她還能堅持多久?她將戴著那副墨鏡度過多少漫長的一段灰色的,乃至黑色的時光?這會兒她心裡是否在大聲咒罵:這個該死的王八蛋,怎麼就這樣死了?
李明啟未能聽到關於林社長的悼辭,但他能夠想到,那肯定會讓治喪委員會的同志們大費腦細胞。
林社長是在工作時間偷偷跑出去和情人幽會的,可那能算因工死亡嗎?
也不能算自然死亡。前不久整個報社的職工都去醫院做了一次身體普查,也沒發現林社長有什麼大的毛病,怎麼就這麼經不起折騰呢?
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這樣的形容詞是可以用上的。可是,諸如生命不息、戰鬥不止呀,這些慣用的溢美之詞就要斟酌了,用在林社長身上,可能就不太妥當。不過,好在漢語語言博大精深,李明啟的那些同事個個又都是操練語言的高手,換一些個詞兒讓家屬滿意,這樣的技術活兒,在他們看來應該不過是小菜一碟。再說,在這種情況下,他家屬把尾巴夾得緊緊的都嫌不夠,還能有什麼意見?
相比於一般的同事,李明啟的心思可能要複雜很多。
他覺得自己是間接殺手。他送給林社長那瓶「西班牙蒼蠅」,很費了一番心思,既有投其所好、拉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的意思,又有讓林社長在他外出期間多替他擔當的意思,否則,他出差在外,一點不知道社裡的風雲變幻,那怎麼行?沒想到林社長這麼貪玩,恨不得把別人玩死,結果別人沒被玩死,自己倒被玩死了。人生啊人生,常常就是這樣事與願違,動機和效果不統一。
可是,如果沒有「西班牙蒼蠅」,他就是想拼著命玩兒,也玩不了呀。
另外,李明啟覺得,林社長以非正常死亡的形式為他敲響了警鐘。
很多事情是不能勉強的。以自己當時已染沉痾的身體狀況,那樣與小姑娘瘋狂,其實也無異於玩命。只是因為自己年輕,身體底子厚,才躲過了一劫。
林社長之死,已是轟動性的桃色新聞,要是自己當時沒有挺過去,與林社長約好了似的同赴黃泉,那不成為特大性的爆炸新聞才怪哩。那就不是兩條人命的問題,馮老師和他們的寶貝兒子,恐怕也會跟著羞死。
李明啟感冒沒有好,加上前一天晚上嚴重體力透支,這時已是心力交瘁。勉強支撐著做完了遺體告別儀式,從陰冷的遺體告別廳出來,外面強烈的陽光一照,不禁兩腳發飄,精神恍惚起來。他不敢怠慢,給馮老師打了個電話,家都沒回,一頭扎進了省人民醫院。
恰逢五一長假,醫院裡病人沒見少,值班醫生卻少了不少。李明啟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夠不夠住院,怕被怠慢,便有意無意地向給他看病的副主任醫生透露了自己的身份。
省報新聞中心主任,級別也就是個正處,但在別人眼裡,卻是一個可以接近至上權利、熟人更是遍及省市各廳局、人脈資源豐富得沒法想像的角色,官不大,能耐不小。副主任醫生表面上的態度並沒有明顯地好轉,但對李明啟的身體狀況卻明顯地重視起來:領導抽得出時間嗎?當然需要住院啦。你也別緊張,問題不是很大,但小問題不重視,同樣會出大麻煩。領導幹部辛苦哩,報紙越拿越遠,尿越拉越近,都是身體處於亞健康的一種表現。你這個情況好像還有點特殊,恐怕得安排內科、外科的中醫西醫的權威教授作一次會診。李明啟忙問方便不方便。副主任醫生說,是有點不方便,但是沒問題,我來安排吧。沒事沒事,你就放心吧。進了省人民醫院你還不放心?我們院可是全省最權威的醫療機構。
李明啟住進特護病房後就把手機關了,每天打針吃藥,中西醫調理,重點補充睡眠和補腎,副主任醫生說,一提到腎人們就想到是性功能減退,其實不對,至少不全面,從中醫學的觀點來看,腎乃先天之本,主耳、主髓海、主精、主骨、主水、主一身之陽氣,所以比較複雜。還是那句話,我們已經是朋友了,你就一切放心吧。
一個禮拜下來,李明啟感冒完全好了,元氣也慢慢地恢復了。
李明啟的精神剛好起來,便開始想自己的事。
他用腳趾頭一想都知道,在他請假外出和生病住院的這段日子裡,他的那兩個競爭對手不可能閒著,一定在加緊活動。
誰不活動誰是傻子。
不過,林社長之死,讓事情的格局起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一些對自己有利和對自己不利的情況,需要重新評估和進行新的排列組合,因為有些人的態度是跟著社長走的。社長死了,他的影響力也就消失了。這就需要重新洗牌。對於兩個競爭對手來說,可謂有喜有憂。
奇怪的是,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忽略了李明啟。這也難怪,在他們眼裡,競爭副總編輯的三個人選,李明啟的綜合實力最弱。人都不在社裡露面,一副無為而治的樣子,要麼是天真幼稚,要麼是自己對自己都沒有信心,報個名陪著玩一玩兒。
無為而治?
如今什麼世道?你要無為,肯定沒治。
兩個人無論怎樣在社裡社外活動,其基本套路無非是抬高自己打壓對方,可能的區別,不過是看人說話,到哪座山唱哪支歌,到哪座廟拜哪尊佛。對於和自己關係鐵的,有話直接說;對於和自己關係一般的,有話好好說;對於和自己關係欠點火候的,察言觀色著說,即使不能把人家拉攏過來,也要爭取讓他保持中立,投棄權票,投別人的票就糟糕了,一得一失,等於有了兩張票的差別。
正因為兩個人勢均力敵,反而彼此的力量都被對方消耗了不少。
五一長假結束,正式上班的第二天,單位的民主評議開始了。
看得出,那兩個候選人經過了充分的、精心的準備。
報刊社論似的語調,嚴密的條理性和邏輯性,加上把握適度的激情,分析當前形勢,展望美好未來,每一個人的發言最後都獲得了掌聲。
李明啟的競選演講卻顯得十分隨意,他談得最多的是對社會和生活的感悟。他沒有提林社長半個字,但極其巧妙地利用了前報社最高行政長官之死對每一個人神秘內心的觸動。他的每一句話似乎都有所指、暗藏玄機,但決不裝腔作勢,盛氣凌人,而是極有親和力和穿透力,平實、率性而且非常誠懇。
令幾乎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的是,李明啟對於自己昨天在省報上發表的長篇文章隻字未提,而關於這篇文章的神秘背景,卻早就在坊間傳開了。
四月底,國務院公佈《行政機關公務員處分條例》,李明啟的文章是針對該條例發表的時事評論。本來,這樣的文章算是應景之作,也沒有什麼可說的,而且應該出自時事理論部,與新聞中心關係不大。
但這篇文章卻大有來頭,都知道,省報每一位名記後面都會有一座靠山。想不到的是,李明啟的靠山居然是陸海風書記。據說這次就是省委書記陸海風親自點的將,甚至連題目都是陸海風書記親自擬定的,說陸海風書記對這篇直指公務員以權謀私的文章讚不絕口,省委秘書處送稿子過來的時候要求全文照發。這些天李明啟神龍見首不見尾,原來是躲到橘園小區的省委接待處寫文章去了。這個傢伙,平時不哼不哈的,卻大有來頭。真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虛懷若谷,大智若愚,後生可畏呀。
總而言之,李明啟在副處級以上幹部的民主評議會上,表現堪稱完美。當場投票,當場驗票,他得票最高,比一個競選人高出十一票,比另外一個競選人高出八票。
散會之後,從會場回辦公室的路上,不斷有人湊過來跟他打招呼,朝他擠眉弄眼地笑笑,或者拿胳膊肘捅捅他,或者很快地豎起大拇指在他胸前翹一兩下,或者乾脆提醒他別忘了他。李明啟臉上掛著的那種笑容,像中了彩票大獎忍不住想狂喜一番又必須拚命憋著以免輕易露富的樣子,不斷地回應別人的招呼。他心裡很清楚,這些人無非向他暗示,他的得票中有自己的一份貢獻,他們已經提前在把他當副總編輯來巴結。
李明啟上了一趟衛生間,在鏡子裡認真地瞅了自己一眼,發現自己臉上的笑容與他見慣了的林社長的笑容,真是何其相似乃爾。李明啟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並不認為這是一種晦氣。正相反,他願意林社長永遠活在自己心中。
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主任辦公室,李明啟輕輕地把門扣上,仰起臉,對著天花板吐出一口長氣,又拿兩隻手使勁地在兩邊臉頰上搓了搓。這才坐在真皮轉椅上,雙腿一撩,把兩隻穿著皮鞋的腳撂在了辦公桌上。
剛才他已經知道了那篇時事評論的事。
他在那一大堆報紙的最上面找到了署有自己大名的那篇文章,一看,果然正是何其樂發到自己郵箱裡的那一篇,只是在前面加了幾句與《條例》掛鉤的導語。
李明啟心裡一熱,沒想到何其樂這麼夠哥們兒,默默地為他做了這麼多的工作。他馬上撥通了何其樂的電話。
電話很快就通了,何其樂語速很快地告訴他,五分鐘後再給他打電話。
剛到五分鐘,李明啟的座機響了,正是何其樂。李明啟壓抑不住興奮,但總算壓住了嗓子,說:「春秋筆法,錦繡文章呀。」
何其樂說:「有你這麼自誇的嗎?」
李明啟馬上做出一副剛剛省悟過來的樣子,連忙說謝謝,謝謝。過了不到三秒鐘,又說大恩不言謝,有點語無倫次的樣子。何其樂告訴他,他已經知道了投票結果,報社黨組會議馬上會開,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李明啟希望馬上和何其樂見面。
何其樂說算了,這幾天太忙了,分身無術啊。
李明啟知道,按照幹部任免程序,這才萬里長征走完第一步。可是,這是多麼關鍵的一步啊。黨組通過之後,報省委組織部幹部四處,再徵求徵求省委宣傳部的意見,最後上省委常委會,一路上有何其樂照應著,有什麼問題可出的?
李明啟心裡那股暖暖的小溪流汩汩地流淌著,就想找個出路。他想給馮老師打個電話,撥到一半,又放棄了。他很尊重自己的老婆,甚至有點怵她。他知道她對於他的陞遷,比自己還看重。告訴她投票的結果,無疑會讓她很興奮,但接下來的日子恐怕會比他更加擔驚受怕。女人畢竟是女人,心裡頭難得存什麼大事。當然,也不能不告訴她,否則情理上說不過去,萬一她從別的渠道知道了消息,李明啟的麻煩就大了。馮老師要是問他這麼大的事都對她瞞著瞞著,是什麼意思?他會回答不上來。
所以這個消息肯定要告訴馮老師,不過時間場合要找對。比較合適的時間應該是臨睡之前,輕描淡寫地提一下,同時把不可預知的情況說得嚴重點,意思是讓她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只當成一件平常的事,萬一有什麼不好的結果,也不至於太失落。
李明啟相信不可能會有不好的結果。李明啟是這樣想的,何其樂要麼不出面,一旦出面,就一定會把事情辦成,因為表面上是他在運作,那些相關部門的領導,肯定會以為其實這是陸海風書記的意圖。再說了,要是辦不成,豈不等於讓何其樂丟面子?什麼大秘?原來也就那麼一點兒能耐。
李明啟需要別人分享他的喜悅。
他想到了安琪。
這小姑娘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十天半個月竟沒有了消息。也不知道是還在賭氣撒嬌呢,還是另外找了什麼人。如果是前者,呵一呵,哄一哄,也就沒事了。如果是後者,李明啟也不會往心裡去,像他這種人找女朋友,不怕找不到,就怕甩不掉。她安琪要是這種小別的寂寞都經受不了,主動地離開了他,那不是壞事,反而是好事。等他真的當上了副總編輯,可以找個檔次更高的。
不管怎麼樣,還是先見個面,把情況搞清楚以後再說吧。
手機很快就通了,卻遲遲不接,直到自然斷掉。
李明啟把辦公桌理了理,又給自己泡了一杯茶,見挨過了兩分鐘,又把電話打了過去。
這次很快就接了,卻是一個男的,不客氣地問他,你是誰?找我老婆有什麼事?
李明啟連忙說對不起,不好意思,可能打錯電話了。
李明啟當然不會打錯電話,安琪的電話是他親自存到手機裡去的,當時還嫌這個名字太女性化,萬一馮老師玩他的手機發現了難得解釋,便擅自把她的名字改成了安大偉。
李明啟沒想到安琪會跟他來這一招。這個套路分明是他教給她的。那時他們剛認識不久,安琪老向他抱怨,說這個總那個總好討厭的,一會兒請她吃飯,一會兒請她喝咖啡,都不知道該怎麼拒絕人家。李明啟賣弄小聰明,說你要真心擺脫一個男人,很容易,就是讓他知道你是一個麻煩。他半開玩笑地跟她建議,下次這個總那個總要來了電話,我幫你接,我就問你是誰呀?找我老婆什麼事呀?我凶巴巴地說話,嚇死他。
李明啟的好心情並沒有被破壞多少。其實,要搞清楚安琪到底是怎麼回事,換部陌生的電話打過去就可以。但李明啟忍住了。跟安琪的關係,他覺得還是聽其自然比較好。
李明啟最後決定還是回家陪老婆孩子吃飯。
剛坐到飯桌上,手機響了。李明啟暗自吃了一驚,以為是安琪。一看顯示屏,卻是何其樂。他示意馮老師他倆先吃,自己起身去了書房。
李明啟有意讓手機多響了兩三聲才去接。以前都是他主動黏著何其樂,恨不得成為他的小尾巴。如果一切如願,他們之間今後是不是會有更多的平等對話的機會?
何其樂劈頭就問:「早幾天林社長的追悼會,你是不是治喪委員會的成員?」
李明啟說:「社領導都是,幾個主要部門的部長或主任,也都是,我因為剛好不在單位,所以就沒參加。怎麼啦?」
何其樂說:「也沒怎麼啦。上午我聽老闆跟省委宣傳部的方部長打電話,談到了那位林社長。老闆說,堂堂省報的社長,跟情人幽會,死在賓館的床上,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他要不死,問題還發現不了。真是給咱們的幹部,給咱們的組織丟臉啦。開房的錢是他自掏腰包,還是公款報銷?要不要查一查?按照慣例,有情人問題的,往往經濟上也不乾淨,要不要也查一查?」
李明啟問:「上面真會查嗎?」
何其樂說:「按道理來講,人死了,事情就成了無頭案,怎麼查?可是,老闆是個認真的人,這事影響也太壞了。你們報社也是,也不看看人是怎麼死的?急急忙忙就把追悼會開了,真是太沒有覺悟了。你沒進那個治喪委員會,最好。說不定,社裡班子這次要大動。」
李明啟「噢」了一聲。
何其樂說:「這些話本來不該跟你說的,好在你也不是外人。記住,到你打止,爛在肚裡。非常時期,要韜光養晦呀。」
李明啟連忙說:「是是是。」
何其樂說:「再給你透點消息,這個月月底,中紀委可能會下個文件,嚴禁利用職務上的便利謀取不正當利益,動作可能會很大,你留心一下,爭取再上一兩篇有份量的文章,要加深老闆對你的印象。」
掛了何其樂的電話,李明啟在書房的沙發上坐著沒有動,對著天花板吐故納新了半分鐘,又呆呆地運了一會神。他暗自笑了,如果自己的感覺不錯,應該說他已經被何其樂當成了可以分享秘密的圈子裡的人。
他想起了那兩枚印章,也許這是送給何其樂最好的時候。
因為感到也許要不了多久就會調換辦公室,李明啟今天正好把伴隨他差不多有了十年的旅行拖箱帶回了家。現在就放在另外一隻單人沙發上。
李明啟打開旅行拖箱後心裡不禁一沉:放在夾層、那兩枚用報社信封裝著的印章不見了。
柳茜見到小姑娘後不禁眼睛一亮。她長著一雙明亮的、無邪的丹鳳眼,儘管很少跟人對視,可在你不注意她的時候,她又會很專注地盯著你看。她的下巴翹翹的、十分圓潤、弧線優美。同樣圓潤的、弧線優美的還有她的屁股,緊緊的,翹翹的,使她那挺拔的身材,亭亭玉立中透露著一股子野性的放縱。
柳茜並不覺得小姑娘跟自己長得有多像,但總感到不知道是在眉宇之間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兩個人歸屬於一種類型。也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小姑娘,但柳茜覺得自己要找的「表妹」就是她。
柳茜不想太輕易地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覺,決定在錄用她之前還是要考考她。
這段時間,火車站、長途汽車站出現了不少偷換假鈔的小商店,你拿著一張一百元的大鈔去買東西,營業員接過去之後會很快地退給你,說鈔票太舊了或太新了或缺了一隻角,讓你重新換一張,可就在這極短的交接過程中,你原來的真鈔已經被調包成了假鈔,你怎麼辦?
「再讓營業員換過來唄。」小姑娘不假思索、理直氣壯地說。
「營業員當然不會承認,沒準還會咬你的反口,說你訛詐。」柳茜一下子把她駁了回去。
小姑娘歪著頭,斜著眼睛望著半空,過了十來秒鐘,恢復了常態,不緊不慢地說:「我先找她要錢,她要是耍賴,我就離開她的店子,當然不是真離開,只離開五六米,我先盯著她的招牌看,再盯著她本人看,如果我的手機能拍照,我就把她店子的招牌和她本人的樣子都拍下來。當然,我做這一切的時候,一定要讓她看見,要讓她知道我在幹什麼。然後,我再走過去,找她要回我的一百塊錢。」
「一半對一半吧。」
「怎麼說?」
「她賭我是外地人,人生地不熟好欺負,我賭她不知道我是否會善罷甘休,將會對她的店子和她本人做什麼。」
柳茜對小姑娘的回答非常滿意。一個十幾二十歲的小姑娘,有著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老練與成熟。最重要的問題在於,她知道可為不可為。
得了,表妹就是她了。再說了,時間緊迫,馬上就要上路了,柳茜也沒有多少工夫用來挑挑揀揀。
柳茜不想讓表妹穿得太寒磣了。她一眼就看出來了,那一身耐克是水貨。
她帶小姑娘去了一趟城市之光購物廣場,為她買了一套正宗的耐克,還買了一套韓國牌子的夏裝。耐克休閒服隨意,也還上檔次。韓國服飾儘管大部分是廣東東莞生產的,但用料很講究很特別,泡泡皺皺的,穿起來很時尚,很有小女人味。
她本來還想替小姑娘買套華歌爾內衣內褲的,猶豫了一下,還是作罷了。小姑娘畢竟不是她的真表妹,僱傭關係一結束,便不會再有什麼往來,在她身上花的錢,一定得物有所值,雖然上檔次的內衣內褲比外包裝更能體現品位,不過,大部分的男人往往粗枝大葉,即使有機會注意這個環節,也常常被他們輕易跳過。
手機卻不能不買一款。小姑娘現在用的手機實在太舊了,說不定是從哪裡淘來的二手貨,關鍵的問題是還沒有拍照功能。
柳茜讓小姑娘把那玩意兒扔了,她去幫她買台諾基亞。
小姑娘大致已經明白了自己的任務,對於柳茜在自己身上花的這些錢,喜歡是喜歡,也沒有太多的感覺,僅僅把它們看成是一種裝備。衣服一上身,不可能再脫了退給柳茜,手機就有點不一樣。合同期滿是否要上繳,就有必要事先明確一下。
柳茜一笑,告訴她,手機是送給她的,也不會從工資裡扣。
小姑娘也就笑了,說原來的手機就不用扔了,但我保證不會再讓它在你和你朋友面前出現。另外,如果新買手機價位不變,她可不可以換個牌子?諾基亞太破了,最近不是在鬧電池收回的事嗎?她寧願要韓國的三星。
武裝停當,柳茜和小姑娘先與杜俊在紫金路上的肯德基店見了面。
柳茜裝著很不經意的樣子,偷偷地觀察杜俊的反應,只見他瞟小姑娘一眼的時候,眉毛輕輕地跳了一下,以後便刻意地控制著自己不再看她。柳茜心裡有底了:賀小君接納小姑娘一定不會有什麼問題。
杜俊沒想到柳茜還真給賀小君找了個陪玩的,望著柳茜,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小姑娘一開始還把杜俊當成了自己要陪的人,見他與柳茜一對眼風,馬上明白是自己弄錯了。她是個聰明人,看出杜俊有話想跟柳茜說,藉故上洗手間,自己把自己支開了。
肯德基店裡一年四季人總是很多,吵吵的。杜俊等小姑娘一離開,便緊緊盯著柳茜,搖了搖頭。
柳茜倒笑了,說:「你是不是很有想法?說吧。」
杜俊說:「說什麼?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怎麼又問這個問題?你不是怕自己在賀小君面前表現得太重色輕友嗎?給他找個伴兒,他就沒有給咱們當電燈泡的感覺了。」柳茜回答。
「就這麼簡單?」杜俊並不放過柳茜。
「那你說會有多複雜?」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幹什麼,可是,我再跟你說一次,賀小君是我最好的朋友。」
「杜俊你什麼意思?我現行反革命嗎?我老巫婆嗎?我能對賀小君使什麼壞心眼兒?感情不感情別談,你跟我睡都睡了幾年了,我是個黑心肝的人嗎?」
杜俊在柳茜面前永遠也就那麼一點出息,她要是真一發飆,他就軟了。
「可是,你從哪裡弄來的這麼個人?你對她知根知底嗎?」杜俊說。
「你要我對她知根知底幹什麼?咱們又不是給賀小君找女朋友,假期裡玩一玩,過後拉倒,哪裡有那麼多窮講究?」
「起碼得弄清楚她到底乾淨不乾淨吧?」
「又來了。我也再跟你說一遍,這我還真不敢保證。」柳茜說完這句話歇了歇,輕輕轉動著細長的脖子,四下裡望了望,盯著杜俊,繼續說,「可是,請你告訴我,這屋子裡這麼多年輕的和不那麼年輕的,長得漂亮的和長得不那麼漂亮的,哪個是乾淨的,哪個是不乾淨的?你分得清嗎?」
「問題是,賀小君可能會很相信我們。咱們怎麼介紹她?你跟他說,這是替你找的伴遊小姐,請笑納。你會這樣說嗎?」
「你倒是提醒了我。是呀,好像真的不能這麼介紹喲?那該怎麼介紹呢?說她是我表妹好不好?你說呢?」
杜俊無話可說。
「你就放心吧,賀小君不是小孩子,他是成年人,他知道是怎麼回事。不信,咱們打賭。」
第二天見了面,連杜俊都覺得怎麼向賀小君介紹小姑娘已經成了多餘的,他們很有一見如故的意思。路上吃的東西柳茜已經準備了不少,賀小君還嫌不夠似的,慫恿著小姑娘進了超市,嘴裡還直嚷嚷,硬說柳茜買的東西不對口味。
等他們下了車,柳茜說:「看看人家賀小君,比你會獻慇勤多了。你不是替他擔心嗎?趕緊給他發信息,讓他多買兩盒套子。」
杜俊說:「當著小姑娘的面,買這些東西不好吧?」
「你昨天不是還在替他擔心嗎?你既然不知道人家乾不乾淨,這些東西當然就得提前準備。別怪我沒提醒了喲。」
「可是,這種事不大好開口吧?」
「你個豬頭,你不知道說是你讓他買的呀?」
四個人,兩對。杜俊開車的時候,柳茜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輪到賀小君開車的時候,柳茜就把位置讓給小姑娘。一開始,賀小君和小姑娘都還憋著,後來柳茜提議大家講段子解悶,氣氛這才活躍起來。
柳茜身先士卒,提議由她開頭,但每個人的段子都必須涉及到夫妻關係。她講的段子是這樣的:有對夫妻為了保養自己的身體,於是決定停止彼此的性生活,並堅持分房而睡。為了說到做到,他們約定睡覺之前都必須把房間鎖好。第一個晚上沒事,第二個晚上也沒事,到了第五個晚上,慾望的火苗越燒越旺,他們很快就為當初禁慾的決定後悔了。第六天清晨,一陣如雷的敲門聲吵醒了太太,她半睡半醒地說:「別敲了,親愛的,我知道你為什麼敲門。」丈夫說:「可你知道我是用什麼敲的門嗎?」.s:R3r.P:k.i8X#l(`
大家笑了一陣,輪到杜俊了,他想了想,說:「我出一個腦筋急轉彎的問題,一隻蜜蜂落到日曆上,打一成語。」
大家猜了半天,不知道是什麼,要杜俊說出答案。杜俊不說,柳茜打了他一拳,逼他說。杜俊說你們這些笨蛋,總是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一隻蜜蜂落到日曆上,不就是風和日麗嗎?
杜俊的話換來了柳茜更多的拳頭,說什麼亂七八糟的?這也太弱智了吧?還文不對題,夫妻關係呢?
不行。再來。
杜俊想了半天,說了下面的段子:某男在酒吧裡看到一位容貌美麗、氣質高雅的小姐,猶豫了很久,終於鼓起了勇氣,走到她旁邊,低聲道:「我能和你聊聊嗎?」沒想到那小姐高聲叫了起來:「不!我不和你睡覺!」整個酒吧的人都把目光盯在他倆身上,某男十分尷尬,紅著臉一言不發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過了一會兒,那個小姐走到某男身邊,低聲說:「對不起,我是大學心理學專業的學生,剛才我只是在做試驗,看人們在極度尷尬的情況下會有怎樣的反應。」某男從座位上站起來了,高聲叫道:「什麼,你要一千塊?太貴了吧?!」
這次大家都笑了。但柳茜很快發現了問題:「夫妻關係呢?」杜俊不慌不忙地說:「他們後來結婚了。」
輪到小姑娘了,她說:「我接著講吧。這兩個人結婚不久,男的就到國外留學去了,一年後才回家探親。當晚那個之後,夫妻倆酣然入睡。半夜突然響起敲門聲。男的從睡夢中一躍而起,驚呼:『不好!你老公回來了!』女的嘟囔了一聲:「不可能,他在國外留學哩。」
最後該賀小君講了,他正在開車,問:「手機裡面的算不算?」
柳茜說:「符合條件而且能把我們逗笑就算。」
賀小君的手機在右邊褲子口袋裡,讓小姑娘幫忙掏出來,小姑娘略一猶豫,身體傾斜過去,把手伸到了賀小君褲子口袋裡,邊掏邊說:「哇,你的機機好難掏喲。」柳茜從後面捅了她一下。小姑娘又掏了好一會,才把手機掏出來,照本宣科地念起來:「一個男性自殺者的遺言:幾年前我跟一個寡婦結了婚,她有一個已成年的女兒。後來我父親跟我妻子的女兒結了婚,我女兒於是成了我繼母,我父親成了我女婿。兩年後,我妻子為我生了個兒子,他是我繼母同母異父的弟弟,我兒子管我叫爸爸,我管我兒子叫舅舅。我女兒又為我父親生了個兒子,他是我的弟弟,但他又必須得管我叫外公。同時我是我妻子的丈夫,我妻子即我繼母的母親是我的外婆,所以我是我自己的外公……於是我想到了死……」
除了賀小君,大家都笑翻了。小姑娘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使勁地跺腳,使勁兒拍打著旁邊的賀小君,整個車裡洋溢著快樂的氣氛。
中餐靠買來的零食隨便打發。仍然是賀小君開車,小姑娘為他搞後勤服務,餅乾牛奶都往他嘴巴裡喂。後排的杜俊朝柳茜撇嘴,柳茜則裝著沒看見,不露聲色。
轉眼到了晚上,杜俊問是繼續往前趕路,還是找個地方停下來吃飯住宿。柳茜說,出來玩兒就圖個舒適開心,緊趕慢趕的,窩在車上太難受。賀小君和小姑娘約好了似的不表態,這事就由柳茜做了主。碰到一個中等城市,便下了高速公路。
柳茜想了想,還是開了三間房。她和杜俊一間,賀小君和小姑娘各一間。吃了飯,各自回房間洗了洗,柳茜問大家玩不玩牌,都說好呀,便集中在柳茜房裡玩三打哈。這是一種最先由湖南人玩出來的撲克牌,簡言之就是三個打一個。不好玩錢,輸了罰做俯臥撐,結果一個多小時下來,沒有一個沒做的。賀小君逞能,老想坐莊,被罰做了差不多一百個俯臥撐,直喊這種搞法沒道理,沒有實在內容,白耗體力。等到再次輸了,便耍賴,說寧願輸錢也不願意再做了。柳茜早見他與小姑娘眉來眼去的,就說時間也不早了,不如早點休息吧。
等到房間裡只剩了柳茜和杜俊,柳茜問,起身之前讓你給賀小君發信息,發了沒有?杜俊說發了。柳茜問,東西呢?東西給你沒有?杜俊說沒有呀。
柳茜說:「那你要不要去找他要?」
杜俊看了柳茜一眼,一聳肩,就準備出門,一把被柳茜拉住了:「豬頭。你不是真的這麼傻吧?」
「你準備了?我沒準備喲。」杜俊說。
「你什麼時候準備過那玩意兒?我是問你,賀小君今天會去敲小姑娘的門嗎?」
「他要有想法,根本不用敲門,房間裡有內線電話。」
「那你說他倆今天晚上有沒有戲?」
「難說。」
柳茜追著要杜俊說,杜俊拗勁兒上來了,就是不說。兩個人一鬧就鬧到了床上。
那個之後杜俊很快就睡著了,柳茜卻久久不能入睡。到了大半夜,手機信息響了,是小姑娘發來的。柳茜翻開彩信看了,一笑,心裡不禁罵道,這個小賤人。
柳茜把手機關了,塞到枕頭底下,也很快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