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張仲平從後備箱拿出兩瓶水,遞給曾真,仍然忍不住貧了一句,說她來到敝車,沒什麼招待的,只能請她喝水。
曾真也不客氣,一把接過,擰開瓶蓋,小抿一口,讓他快說。
張仲平望著她,抿嘴一笑。眼前的曾真,確實讓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想到了夏雨。
曾真知道自己在被打量。那種男人的眼神她見多了。她微蹙著雙眉,催他快說。
張仲平像是正在做夢被人叫醒了似的,他眨巴著眼睛,說:「啊?說什麼呀?噢,我是說,從哪說起呢?」
見曾真又要著急,張仲平揚手制止了她,說:「好吧,就從勝利大廈的主人說起吧。勝利大廈的開發商叫左達,這個……我想你也知道,但你一定不知道左達到底是什麼樣一個人?可以說,勝利大廈的存在是因為左達,勝利大廈成為城市標誌性建築,是因為左達,但勝利大廈成為一個爛尾樓,還是因為左達,你說這個人算不算是有故事的人?」
「算。」曾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前一段時間各種媒體對勝利大廈宣傳得很厲害,可突然變成了爛尾樓,我就知道這裡面一定有故事。我聽說發生這種突變的原因是因為左達迷上了賭博什麼的,噢,對不起,我不該打斷你的思路,你接著說。」
「你不會打斷我的思路,因為左達的事情我太熟悉了。」
「你認識左達?」
「豈止認識,可以這麼說,左達曾經是我的偶像。他出身很苦,苦到可以拍一部三四十集的電視連續劇,絕對苦情戲。他從小沒有父母,被一個街頭藝人收留為養子,左達就跟著這個養父開始了街頭賣藝的生活。可沒多久,養父就被車撞死了,左達拿著養父用命換來的賠償金,開始做小買賣,一步步地靠著自己的努力,很快積累了事業上的第一桶金,他成家立業,有了可愛的兒子,是親兒子喲。」
曾真覺得張仲平不那麼討厭了,邊聽邊點頭。
「左達的故事至少可以給我們兩個啟示,第一,在咱們中國,從貧民到千萬富翁甚至億萬富翁,是完全可能的,要不了多長時間。」張仲平說到這兒有意地停頓了一下,借此看看曾真的反應,見曾真認真地記錄著,便喝了一口水,繼續說,「第二,在咱們中國,從千萬富翁甚至億萬富翁到一貧如洗,更要不了多長時間,也許一夜之間就夠了。」
曾真仰起頭來,與張仲平對視著,認真地思考著他的話,她完全沒有看出來,張仲平只是在東拉西扯地拖延時間。
按道理來講,徐藝差不多要下樓了。可這會兒,卻一點動靜都沒有。張仲平內心裡不能不著急。
值得慶幸的是,樓上和左達打賭的徐藝,這一把贏了,左達出的是石頭,徐藝出的是布。他不禁往上一蹦:「哈哈,你輸了!」
他剛要拿走五十萬,卻被左達一把按住了,「怎麼,你的錢包不要了?接著來啊?」
徐藝一笑:「你錯了,我不來了,我不會用五十萬賭一個錢包的,不值得。」
「包括裡面的照片?」
「照片?我再洗一張不就得了。左總,左老闆,你以為就你聰明?不,這一回,你上當了。」
「哈哈哈……」左達突然放聲大笑起來,「是嗎?是我自以為聰明,還是你自以為聰明?你想過沒有,你的錢包在我身上,萬一我死了,你怎麼解釋?」
「你……什麼意思?」
「張仲平一定不想讓很多人知道我們之間的交易吧?要債的馬上要來,我是一定會和他們拚命的,萬一我們同歸於盡了,你的錢包可就給張仲平惹禍了。你沒想到這一點嗎?」
「這個……」
「所以,你必須和我賭下去。」
徐藝緊張地思考著,他不得不承認,左達說得有道理。他還真是不得不陪他玩下去。
左達反過來安慰他:「小伙子,你太緊張了,賭博嘛,玩玩而已。這樣吧,我不趁人之危,這錢包作價一萬,我用一萬和你賭,你有五十次的機會把錢包贏回去,怎麼樣?我這不算欺負你吧?」
徐藝別無選擇。五十比一,他不相信他的運氣會那麼差。他咬咬牙,從五十萬里拿出一萬,放在地上,直瞪著左達,道:「這可是你說的,來吧。」
雙方同時出手。徐藝輸了。
左達一手拿著一萬,一手拿著錢包,對著徐藝直搖頭,「你還是太緊張了,跟我第一次下賭場一樣。你得放鬆一點,別老想著錢包的事。」
徐藝又拿出一萬放在地上,不服氣地說:「我沒緊張,我還有四十九次贏你的機會,來。」
左達並不急於出手,笑著搖搖頭,雙手分別拿著一萬和錢包看著徐藝,道:「現在,我的賭注加碼了,兩萬,你還賭嗎?你可要想清楚哦?」
徐藝思考一下,只好又掏出一萬放在地上,「你也要想清楚,只要你輸一次,你就沒有本錢賭了。」
左達笑得更燦爛了:「沒錯,可我是賭徒,我堅信我會贏,來。」
兩個人出手,徐藝又輸了。
左達拿過徐藝面前的兩萬放在自己面前,盯著徐藝說:「你看,我的賭注變四萬了,刺激吧?這麼賭下去,你的機會可越來越少了。」
「少來。」徐藝惡狠狠地拿起四萬拍在地上,緊張地看著左達,「來!」
左達歎口氣,說:「小伙子,從你身上,我看到了我的過去。」
徐藝針鋒相對地說:「我可不想從你身上看到我的未來。」
「哈哈,說得好,可你的未來比我還可怕,因為我願賭服輸,你不是。」
「少廢話,接著來。」
「放心,我會奉陪到底。」
兩個人繼續賭了起來。
樓上樓下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張仲平太會煽情了,居然把曾真說得雙眼噙滿淚花。不過,他說的倒也是真話,家庭破裂,妻離子散,左達被賭博害慘了。
曾真歎一口氣,道:「他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別的辦法?徐藝送到樓上的五十萬能救他一命嗎?張仲平自己都不知道,而且,這事他可不想跟曾真說。
張仲平也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說:「勝利大廈一旦落成,一定成為城市標誌性建築,左達的名字將被這座城市永遠記住,而現在,對他來說,情況真的很糟糕,勝利大廈已經成為了一個爛尾樓,左達負債纍纍,東躲西藏,連正常人的生活都過不上。哎,就算人生莫測、世事無常,這也是讓人難以接受的吧?你說呢?」
「可他到底是怎麼染上賭癮的?你們男人內心裡是不是都藏著一個賭神呀?」
「這個……這個……」張仲平一笑,忍不住跟曾真開玩笑,說:「你要想知道男人內心裡是不是都藏著一個賭神,你就得親自走進男人的內心,你準備從哪個男人開始呢?你覺得我怎麼樣?」
曾真嘴一嘟,臉居然紅了。
這完全出乎張仲平的意料,覺得初次見面不該開那麼過份的玩笑,與此同時,他倒是增加了對曾真的好感,畢竟,現在還會臉紅的女孩子可是不多了。
曾真說:「我聽說澳門賭場派人到處找他,而且勝利大廈就要進行拍賣了。噢,對了,拍賣對左達是一個機會嗎?」
「拍賣成交款會拿來替左達還債,他還有沒有機會翻身……還真不好說,理論上來說還有,因為……剛才我不是說了嗎?在當下的中國,確實有人正在一夜暴富,可實際上……」張仲平搖搖頭,不再往下說了。
還有什麼可說的?賭和毒品一樣,是可以徹底摧毀一個人的,作為一個商人,他確實對左達的過去產生過敬佩,可現在,他不得不為左達染上賭博感到惋惜,深深的惋惜。
突然,張仲平拉著曾真蹲在地上。
曾真說:「幹什麼?」
張仲平示意曾真別說話。
她順著他的眼光望去,看見兩個人正穿過門洞朝勝利大廈走去。
張仲平悄悄地把車後座的門拉開,輕輕地把曾真往車裡推。
曾真問:「怎麼了?」
張仲平道:「那兩個人很可疑。」
那兩個男人都是一身黑色西裝,一邊打電話一邊向勝利大廈靠近。
張仲平按著曾真的頭躲避著。
曾真執拗地擺動著頭,問:「怎麼,這兩個人你認識?你幹嘛要躲他們?」
張仲平說:「我不認識他們,我想,他們應該是從澳門過來找左達要債的。」
「真的?太好了,我去看看。」
張仲平一把拉住曾真:「你瘋了,你去找他們幹嘛?」
「我去採訪他們呀,這多有價值啊?」
「你……我告訴你,如果他們真是來要債的,你過去會很危險。你不要命了?」
「我又沒欠他們錢,他們難道會殺了我?」
「那倒不會,要債的要的是錢,不是命。可是,你何必沾上這種事情呢?」
「我可告訴你,當記者的不怕麻煩,相反,還就怕沒有麻煩。放開我,我得去採訪他們。」
「不行。」
「有什麼不行的?哦,你擔心我?簡單,你陪我去呀。」
「我陪你去?別逗了,我們誰都不能去。好好好,你別強,等我先打個電話。」
張仲平撥打的是左達的電話。他心存僥倖,希望這會兒他的電話能夠接通。
他失望了,左達的電話仍然接不通。
張仲平雙手按著曾真的雙肩,嚴肅地對她說:「聽著,情況緊急,現在真的很危險,你在車裡等我,把車門鎖上,我要去看看情況。」
「不,我和你一起去。」
「你不能去。」
「你都不怕,我更不怕。」
「你聽我說,如果這兩個人真是要債的,說明左達就在樓上,左達是個要面子的人,一定不希望這事被別人知道,尤其是記者,你去,只會害了他,你懂我的意思嗎?」
「你剛才是給左達打電話?你想給他通風報信?還有什麼辦法能夠通知到他?」
這倒提醒了張仲平,他讓曾真等等,撥通了徐藝的電話。
徐藝的電話響起,但他充耳不聞,沮喪地看著微笑的左達。
左達面前的錢多起來了,而徐藝面前的錢已經不多了。
左達面帶微笑地望著徐藝,調侃道:「知道你為什麼又輸了嗎?因為你太想贏了,而你出手又太慢了。如果我是你,就放棄。今天你是不會贏我的,你的照片給我帶來了好運。」
徐藝有些不耐煩地說:「你少廢話,你不是說奉陪到底嗎?」
「當然,可我已經有十六萬了,再輸一把,你的賭注就不夠了。」左達見徐藝的手機響個不停,又說:「應該是張仲平。我看……你還是帶著你這些錢下去吧!別最後只剩下拍賣推薦函。說好了,我是不會讓你用拍賣推薦函做賭注的,因為那是我決定送給張仲平的,你沒權力用它做賭注。」
「你不用和我來心理戰術,我懂這個,我不會走的,我要看著你輸得身無分文。」
這話一字一句地進到左達的耳朵裡,進到他的心裡,他慢慢收起笑容,把所有賭注推到徐藝面前。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們得來個了斷。這樣,我們來最後一把,輸贏看天命,行嗎?」
徐藝並沒有馬上回答左達,而是緊緊地盯著左達,足足有半分鐘之久。
半分鐘,漫長得好像一個世紀。
徐藝決絕地說出了那個字:「行。」
左達似乎有些不相信,追著道:「這可是你自己選擇的,要是你輸了,可得認。」
「我不會輸的,因為這次我要出石頭,你,一定會出剪子。記住,我會出石頭。」
左達並不答話,和徐藝一起大叫著:「石頭,剪子,布。」
徐藝出的是石頭,左達仍然出的是剪子,左達輸了。
左達和徐藝同時笑起來,徐藝最後還是被左達的笑驚呆了。左達笑著站起來張開雙臂看著天空,又突然轉過頭來看著徐藝。
「你信命嗎?」不等徐藝回答,左達接著說,「不管你信不信,我信。看來,我不能和要債的拚命,不是他們的錯,這就是我的命,我是命中注定要輸的,和任何人沒關係。剛才這最後一把,讓我知道我活著是沒指望了,只有死亡能徹底讓我戒賭,讓我解脫。」
「左總,你說什麼?」
「別插嘴,讓我把話說完。徐藝,聽我一句臨別贈言,永遠不要沾上賭博,否則,你早晚和我一樣,從人生的最高處瞬間跌到地上,永遠起不來。是的,永遠。不過,我要謝謝你,小兄弟,是你讓我明白我就是個徹底的失敗者。剛才……我似乎有些留戀這個世界,但你給了我最後的勇氣,你可以走了。」
「左老闆……你聽我說……」
左達邊笑邊搖頭,「沒時間了,離開這是非之地,你轉告張仲平,如果有來世,我會和他成為最好的朋友,現在,在我跳樓之前,你,快滾!」
「左總,你不能這樣,你這不是害我們嗎?再說……」
「哈哈,放心,我會給你留點時間。」
「不是……左總,你聽我說。」
「滾啊,再不走,老子的血會讓你一輩子洗不乾淨,滾!」
徐藝抱著那個裝滿鈔票的旅行包轉身朝樓梯口跑去。
看到徐藝在樓梯口消失,左達轉過身來,笑著靠近樓邊,伸開雙手,似乎想再感受一下臨死前最後的空氣。
他聽到徐藝的手機一直在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