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顏若水還在青瓷茶會所,他把收到的短信拿給祁雨看:「這個張仲平,看來是瘋了,他想幹什麼?」
祁雨笑道:「也許他真的找出方法來了呢?你給他出的那個題目太難了,他要能想出辦法,那一定是高招妙招。反正沒幾個小時了,看看電視再說吧。」
顏若水說:「我當然希望他能解決問題,如果解決不了,這個人我將永遠不再合作,因為他有點……用個什麼詞形容他好?狗急跳牆?不,應該是窮凶極惡。這樣沉不住氣的人,會讓合作夥伴很危險的。」
祁雨又笑了一下:「我倒是希望他真的能夠想出高招。」
顏若水說:「把電視打開吧,我們邊喝茶邊等著看他的節目。」
祁雨笑著打開了包間裡的電視。
此時,曾真等人正在剪輯著下午四點要播出的視頻。
女同事說:「這個張仲平真有水平,我都快愛上他了。」
曾真一邊工作著一邊調侃:「是嗎?要不要我幫你引薦一下?」
女同事說:「我哪配啊?太帥了,要不說成功有成功的道理,這樣的人,沒法不成功。」
頭兒走進來說:「曾真,片子我看了。下午可以播出,我已經安排好了。不錯啊,就這麼幹。」
曾真說:「謝謝頭兒。」
頭兒哈哈一笑:「不是謝我是謝你,這樣的節目收視率一定會很好,不錯,真不錯。」
曾真說:「還是您領導有方,要不是你逼我,我還真沒這本事。」
頭兒說:「你們都看見了吧?曾真這叫什麼,這就叫勝不驕,敗不餒。大家都要好好跟曾真同志學習,回頭我一定向台裡給你們申請獎金。」
大家高興地鼓起掌來。
這時曾真的手機響了起來,曾真掏出來一看,是徐藝。
曾真說:「你還有什麼好說的?我要是你,我都不好意思打這個電話。」
徐藝說:「是的,我是鼓足了勇氣才給你打這個電話的。有句話是這麼說的,你永遠無法知道我是多麼愛你,除非我親眼看到你跟別人在一起。曾真,我愛你,我有幾句話必須當面跟你說,這很重要,非常重要。」
「對不起徐藝,我沒時間,我正要安排你姨父的採訪播出。再說了,我想不出你有什麼非常重要的話,非要當面跟我說不可。」
「我已經在你們電視台門口了,你下來,耽誤不了你幾分鐘。」
「我真沒時間,有什麼話,你電話裡說。」
徐藝說:「我知道你多麼喜歡你目前的職業與工作,我要告訴你的是,這個節目一旦播出,你不僅可能丟掉你的工作,甚至可能遺憾終身,因為你在替一個騙子充當幫兇。」
曾真問:「徐藝,你說什麼?誰是騙子?誰是幫兇?你什麼意思?」
徐藝說:「我的意思是說,你上當了,我姨父他只是在利用你。我就在電視台門口,如果你不想被利用,不想媒體成為商人謀私利的工具,不想玷污你的職業,不想丟掉你的工作,你就來見我。」
徐藝說完不等曾真說話便把電話掛了。
曾真盯著手機琢磨著徐藝的話,她決定去見徐藝一面,也許這裡面真的有什麼隱情?是呀,張仲平的態度轉變得太突然了,再說了,徐藝敢這麼耍弄自己嗎?
徐藝真的在電視台大門前等曾真。見她出來,忙迎上前去,讓她到車裡去談。
曾真聽完之後仍然不敢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
徐藝說:「對,那天我姨父根本就沒見到左達,左達臨死之前見的最後一個人是我。而且,左達也根本就沒說那番話。」
「你是說,你姨父從頭到尾,聲淚俱下的,都是在演戲?」
「沒錯,他是個偽君子,他的演技欺騙了所有的人,包括你,其實,從頭到尾都是我姨父設的局。」
「可是,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讓你認清我姨父是個什麼樣人。你是記者,誰都可以被假象蒙騙,你不能,你的責任是還原真實,而不是利用職權幫他騙人。」
「你姨父現在在哪兒?我要去找他。你,敢跟我一起去找他當面對質嗎?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說的是事實,我會停止節目的播出。」
「我敢跟他對質。而且,我告訴你,除了不想讓你被欺騙,我還不想我姨媽被欺騙、被欺負,因為,我姨父這個偽君子,這會兒正在和他的情人一起在醫院裡給他的私生子看病呢。你問我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些?因為我今天終於看清了他的本來面目,我……討厭他,恨他。」
曾真說:「快點,你帶我去找他。」
就在曾真被徐藝帶著去找張仲平求證事實真相的時候,已趕到人民醫院的張仲平,又被另外一件事揪住了心。
毛毛被檢查出得了先天性心臟病,必須馬上手術。這還不算,問題是他的血型是RH陰型,這種血型因極其罕見而被稱為熊貓血,醫院裡幾乎沒有庫存。
江小璐忍不住趴在張仲平肩膀上痛哭起來。
他們從醫生那兒得到的消息不容樂觀,由於送醫院不及時已發生肺部感染等併發症,不及時手術恐有生命之虞,而如果做手術,則需要大量的RH陰型血。醫院已向其他兄弟醫療機構求援,但反饋回來的情況不容樂觀。
張仲平第一次碰到這種情況,他有點懵了,但又不能當著江小璐的面表現出來,他怕她會因此而崩潰。
在最後一刻,徐藝退縮了,說什麼也不肯與曾真一起上樓去找張仲平。他替自己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張仲平畢竟是他的親姨父,他得給他留點面子。他對曾真賭咒發誓,他說的全是真話。
曾真不想為難他,讓他在車上等著,她上去找張仲平,當面找他問個究竟。
也巧,曾真剛上到四樓,一眼就看見了江小璐抱著張仲平痛哭的情形。她走到他們身邊,咳嗽了一聲。
張仲平沒想到曾真會來這兒,而且顯然是衝他來的。他在江小璐背上拍拍,放開她,示意曾真跟他一起來到樓梯口。
「你找我?」他問曾真。
「對不起,讓你尷尬了。我是為我們那個節目來的。」曾真很快地望他一眼,把眼光轉到了別處。
「有什麼問題嗎?」
「有人告訴我,左達臨死前見的最後一個人根本就不是你。」
「當然不是我,是徐藝。你不是早就知道這件事嗎?」
「你……」
「你忘了?當時我阻止你上樓,徐藝從樓上跑下來,左達就摔死在我們三個人面前,你把這事給忘了?你真的忘了?」
「你……我……我確實忽略了這個致命的情節,可你,卻是有計劃有預謀地撒謊,彌天大謊,你想幹什麼?」
「利用你,利用媒體的力量,利用你做我的幫兇,來達到我個人和……兩百多名農民工的目的。」
「利用我?你承認你在利用我?」
「對,我確實在利用你。」
「那你知道被人利用是什麼滋味嗎?你就不怕我報復你?」
「怕,但我還要再利用你一次,而且,我相信這一次你也會答應我。」
「你……你臉皮怎麼這麼厚?我憑什麼幫你?我憑什麼答應你?我憑什麼被你利用一次,還得再來第二次?你是誰呀?」
「你別激動。請給我五分鐘時間,我可以把這一切原原本本解釋給你聽。你答應了?好,我們從第二件事講起?」
「為什麼從第二件事講起?你想拖延時間?我告訴你,如果你不給我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我馬上打電話給台裡,讓他們把節目撤下來。」
「我想從第二件事講起是因為這件事人命關天。你的到來就像天使……」
「你少來。說吧說吧,快點。」
「裡面有個孩子需要馬上手術,醫生說他是熊貓血,如果明天不能手術,孩子就有生命危險,我的意思是說,你能不能再幫我一次忙,做個節目,利用媒體的影響力,幫我找到熊貓血,費用……不管花多少錢,都算我的,行嗎?」
「錢錢錢錢錢,你能不能少點銅臭氣?我怎麼會跟你這種人打上交道?廢話少說,誰的孩子?你的?我這不廢話嗎。」
「你沒說廢話。他不是我的孩子。我真希望是,那樣,我會用盡最後一滴血來救他,可惜我不是他父親,我也不是熊貓血,沒法救他,但你行,我知道你們媒體的影響力。求你再幫我一次,好嗎?求求你。」
曾真的胳膊被張仲平抓住了,抓得很緊,好像她是他的救命稻草似的。他眼睛裡真的滿是乞求,她咳嗽一聲,把他的手從自己胳膊上拿開,說:「我們媒體拍節目上節目都要走程序,手續有點麻煩,不過,我聽說有個組織……」
「什麼組織?」
「你先別急,我打個電話……」曾真走到一邊去打電話,「喂,是我,上次是不是你和我提到過熊貓血……真是你?」
張仲平見江小璐在朝這邊張望,乾脆招手讓她過來了,江小璐急切地問:「怎麼樣?」
張仲平示意江小璐別急:「這是我朋友,記者,認識人多,好像有點眉目,別急……」
曾真邊打電話邊走動,江小璐焦急地看著曾真。
曾真打完電話過來,張仲平把他們兩個人作了介紹,曾真說:「這是一個網絡上的組織,是一群熊貓血攜帶者自發組織的,我的朋友已經通過網絡和微博發帖子了,但願能找到他們。」
江小璐問:「來得及嗎?」
曾真說:「網絡是最快的方式,如果能找到,他們一定會盡快趕到。」
江小璐點點頭:「謝謝你,太謝謝你了!你找仲平還有別的事吧?你們先聊,我過去和大夫說一下情況。」
張仲平和曾真同時點點頭,看著江小璐離去。
曾真說:「你這個朋友很漂亮啊?」
張仲平:「準確地說,是我朋友的老婆很漂亮,他老公死了,生前是我最好的朋友,不,是兄弟。」
曾真說:「好了,現在輪到你說第一件事了,你得快點。而且,你必須保證說的是真話,而不是演戲,你的演技我可是領教了。」
「在這之前,我之所以拒絕你的採訪,是因為這涉及到我們公司的商業機密。現在,對你已經沒有保密的必要了。這樣,我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來回答你的問題,你看行不行?」
「什麼特殊的方式?」
「我們不妨置換一下位置,我是記者,你是老闆,我負責提問,看你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是不是也會採取和我類似的方式?」
「你說。」
「其實很簡單,如果我不這樣做,這件事完全可能被拖下來,少則一兩個月,多則大半年,甚至一年兩年。農民工是些什麼人?是靠出賣勞動力換取基本的生活費用的人,也是我們的階級兄弟,他們靠這個活命,如果他們不能及時拿到工錢,完全有可能上訪上街堵馬路。我這樣做,固然是為了自己的公司的利益考慮,可實際上是在為政府分憂,為農民工兄弟解難,如果你是老闆,這樣一舉三得的事,你能不做嗎?」
「可是,我們是新聞類的節目,新聞的生命在於真實,因為你的撒謊,你讓我和我們媒體處在了欺騙公眾的境地。」
「如果是這樣,那你才是幫兇,因為是你在誘導我。」
「我誘導你?」
「對。採訪題目可是你出的,不管是『一個生者對死者的訪問』,還是『一個死者對生者的訪問』,這都算不上嚴格意義上的新聞標題,而更像一場話劇的戲名。但我勸你不要這麼想。我們的節目做了什麼?有擺拍嗎?沒有。有捏造的情節嗎?沒有。唯一的缺陷是我沒見左達,而我說我見了。可我說出了左達的心聲,你能證明我說的不是左達的心聲嗎?你不能。誰都不能。」
「……」
「你沒話可說了吧?實際上,你把這件事誇大了,你只是遇到了一個小小的心理障礙。很簡單,你只要不把它當成一個中規中矩的新聞節目,你把它當成中央電視台的《藝術人生》《實話實說》,不就行了嗎?我們……我和你……沒有撒謊,我們只是進行了某種程度的藝術虛構,這讓我們更加接近於原本的真實,這樣做,不算彌天大罪吧?」
「可是……」
「如果我還沒有說服你,你當然有權力馬上打電話給台裡,讓他們把節目撤下來。可是,你要是真的這樣做了,會出現什麼局面你考慮過嗎?」
「什麼?」
「首先,你的同事會埋怨你,題目是你出的,線索是你找的,然後你告訴他們,你被我騙了,大家忙乎一場,做的是無用功。你覺得這樣光榮嗎?你今後還能在欄目組說得起話嗎?」
「這我倒不在乎。」
「好,說第二點。我相信你們的頭兒看了視頻一定很高興,因為這個節目太有個性了,既討好電視觀眾又討好上面的領導,他正準備靠這個節目去邀功請賞都不一定哩。你如果在他興頭上替他潑一瓢冷水,他會是什麼感覺?你今後還能在他心目中有什麼地位?」
「這我也可以不在乎。」
「好,我說第三點。如果節目被你撤下來了,我的這單生意肯定做不成,因為我已經殆失了時機,已經沒有時間去想別的辦法了。我賺不賺這幾百萬無所謂,由此引發的那兩個問題怎麼辦?」
「什麼問題?」
「剛才不是說了嗎?農民工工資問題和社會穩定問題。」
曾真覺得他在詭辯,在拉大旗作虎皮,甚至在強詞奪理。可真要反駁他,卻不知道從何著手。
曾真眼裡的那一絲猶豫被張仲平敏銳地捕捉到了,他決定乘熱打鐵,他用盡可能真誠的眼神望著她說:「其實,上帝都撒謊,他只干了六天的活,卻報了七天的賬。在生活中,我們每個人也都免不了要撒謊。如果我們的動機是崇高的,又不損害他人,這樣的謊是值得撒的,因為我們其實是在行善,是在施惠於人,那些受惠者,將會永遠感激你,就像感謝天使一樣。你不覺得做一件對很多人有益的事比固執地說一些真實的廢話更有意義嗎?」
曾真長吁一口氣,不得不承認自己被眼前這個傢伙給說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