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葉民主和科長聽命埋伏於鶴立山的這個春天,一連好幾天都是麗日晴天,太陽不冷也不熱,風不濕也不幹。鶴立山山上開了許多野花,隨風而起,散發著清清淡淡的香氣。只是這一切,對於葉民主和科長來說,意義都不太。在埋伏了三天後,兩人都意識到楊高的話沒錯,埋伏是一件又苦又累又無聊的事,尤其你的目標總是不出現時。每次葉民主同科長交接班時都說,那夥計要能早點出來,不管他判什麼刑,我都恨不得請他上星級酒店吃上一頓。
    科長一般很少幽默,這一刻也隱忍不住,說那我出一半的錢。
    頭幾天裡,楊高和小邰警官都到鶴立山去過一次。小邰是白天去的,他對科長說,案子有了重大突破,幾條線索都理順了,這是個團伙案,只是主犯究竟是誰,似乎還有點撲朔迷離。科長很想知道他們的埋伏能到什麼時候結束,可他組織觀念強,沒有敢問。而小邰警官也沒有說。接班時,葉民主只是埋怨科長,說他該問的不問,不該問的問得起勁。科長說他要想說根本不用我問就自會告訴我,可他什麼也沒說,顯然問了也沒有用,搞這一行的都不多嘴的。楊高則是在小邰去過兩天後一個晚上去的。楊高的嘴唇潰瘍了,上面塗了些紫藥水,樣子很嚇人。葉民主在鶴立山這樣一個夜晚裡猛一見他時,嚇得渾身出冷汗。直到聽見
    楊高說他是楊高時,才緩過勁來。楊高說話嘴不能全張開,為此聽他說話就有一種彆扭的感覺。楊高隨便同葉民主聊了聊,連這裡發沒發生什麼事都沒問,顯然,只要葉民主還一五一十地埋伏在這裡,就是沒有發生事。葉民主就不管幹這一行的規矩不規矩了,他急於想知道埋伏在什麼時候可以結束。因為他埋伏得實在有些厭倦了,消遣和享用大自然的情緒已隨時間的流逝而流逝。葉民主覺得這還不如坐在辦公室裡同無聊的人聊些無聊的事有意思。原先他以為世上再也沒有比坐辦公室更無聊的事了,現在算是知道埋伏比坐辦公室要無聊得多,由此他十分慶幸自己在轉業時沒有選擇警察這行。此外,他已有好幾天沒有見到百林了,白天百林上班,他則睡覺,有幾次到吃晚飯時,他去找百林,百林卻都不在,他便很有些擔心百林是否真的跟那個叫林邊衛的傢伙重續舊情,徜真如此,他這回埋伏的損失也太慘重了。最最最主要的,每天的晚上,他都開始想百林了,想他嬌嗔的話音和她溫軟的肉體。他想看來我還是愛她的,否則想她幹什麼?一清醒到自己愛著百林,便更加為了見不到百林而焦躁不安起來,而對自己天天晚上獨守這漫漫長夜也就相當相當不耐煩了。就是楊高來的這天,葉民主早上堅持不睡覺,硬上心來死勁撥百林廠裡的電話,總機轉,轉了又找人,好容易找到百林。沒等他跟百林說什麼,百林便說:「你又找了個相好是不是?」葉民主忙說不是不是。百林說:「你少騙我了,我還不知道你?你說過沒有女人你過不了日子,那麼這些天你是怎麼過的?承認就是了,我也不會在乎。告訴你,葉民主,你不尊重我的感情,我就不尊重你的,你會找別的女人,我就會找別的男人!別以為離了你,我就嫁不了人。」百林不等葉民主說話,就掛了電話。氣得葉民主恨不能把手上的電話甩了。晚上到了鶴立山,葉民主都還在想百林的話,要是百林真的離他而去,葉民主想他會不會痛苦呢?而當楊高出現在他面前,他提出埋伏何日結束時,他知道自己已經在痛苦了。
    楊高仍然沒有正面回答他埋伏什麼時候結束,只是箴言般地說了一句:該結束的時候他自會結束。葉民主雖然很是佩服楊高,可這一刻心裡卻不由罵道:他媽的,把老子的對象給結束了怎麼辦?楊高說辛苦你了,我得走了。凌晨三點我要趕到河南去,老邱那個點上抓了個疑犯,我們要在那邊去落實幾個事。小邰隨時會來通知你們是不是繼續埋伏,如果他沒來,就是還需要堅持幾天。李一紅的母親受不了女兒這一死,前天自殺了。又多一條人命。
    我們擔子也很重,望你們也體涼。案子一結束,大家都輕鬆,我會到你們廠去幫你要半個月休假,好好補償一下。楊高說得如此合情合理,葉民主也不便再說什麼,心裡只是想,也怪不了誰,要怪只能怪那混蛋正好殺了鋼廠的人,以致於把他們保衛科給牽連進去了。如此想過,嘴上便說:「那好吧。你們最好還是快點,時間長了,我要抗不住這苦頭的。」
    楊高說:「聽說你轉業時差點就到公安了?」
    葉民主說:「是。可我這人思想不好,一又怕苦,二又怕死,就沒去。這回一埋伏,心想得虧沒去。」
    楊高笑了笑,說:「我倒覺得你該去的。」然後就走了。葉民主想,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楊高走時約是夜裡十一點左右,葉民主想他凌晨出發,回去哪裡還能睡覺?想著就覺得自己再怎麼比起楊高他們來,還是要輕鬆得多,何況責任也遠沒有他擔當的大。葉民主已從科長那裡知道,市裡非常重視這起連鎖案,責令楊高他們重案組必須在兩個月內破案。實際上,距市裡要求的時間已沒有多少天了。葉民主根據楊高的情緒估計,要破這案子還不是這幾天的事。
    葉民主在這天的晚上原本是非常地沒有情緒的。一則因為百林,二則是從楊高那裡感覺出來埋伏在這幾天內還不會結束。心情便有些抑鬱,不由得胡思亂想。正想時,又有人走近紅房子。葉民主用望遠鏡在他們臉上望了望,是一男一女,仍是過路的,不是他的目標,他覺得掃興。但那一對男女,一邊走一邊親熱著,葉民主從沒有看過別的男女親熱,不覺有些眼饞,就繼續用望遠鏡追逐著他們。那一對男女走進了鄰近那幢黃磁磚樓裡。只一會兒,二樓上亮起了燈。因為前面並無別的住房,故這二樓的房間沒有掛窗簾。葉民主本來業已放下了望遠鏡,可突然見二樓亮了燈,便不由又舉了起來。這一看就不覺提了精神。那一男一女已經摟在了一起親吻起來。雖說窗口無所阻擋,可因為前面只有鶴立山,山上雜草叢生,且夜已更深,自是無人,為此難免放肆輕狂起來。葉民主頓覺渾身倍受刺激,如此真刀真槍的場面他還從未見過,便不由懷著十分的興味看風景一樣看了下去。自然是那男人一邊吻著那女人,一邊兩手不閒地忙著,葉民主想到自己亦次次如此,不覺笑,心裡說可見天下男人都一樣。然後便眼睜睜地看見那男人一件件地脫下了女人的衣服。女人亦無力地動作著脫男人的衣裳。葉民主心驚肉跳起來。犯罪感油然而起。他不由閉了下眼。剛閉上又忍不住自己想要看下去的念頭。葉民主想我怎麼能禁得起這樣的誘惑呢?送到眼跟前的好戲我為什麼不看呢。便又一鼓作氣地看了下去。當他再次用望遠鏡看時,那男女已進入佳境。葉民主驚異地想這事竟可以如此這般,怎麼我從來都不知道?
    這一夜是葉民主自埋伏以來覺得最短的一夜。那男女竟到凌晨三點才趴到床上不動了。葉民主心說這不是新婚就是皮絆。早上科長來時那男女仍睡得死豬一樣。葉民主見科長就笑,科長說:「撿了個金元寶?」
    葉民主說:「不是,昨晚看了一夜黃片。比馬主任的肯定要好看得多。這回算是領教到厲害的了。過去真不曉得那事還有這麼多花樣。」
    科長立刻眼睛放出了光彩,說:「有些什麼樣子?」
    葉民主便笑道:「想要曉得,晚上自己來看唄。」
    科長說:「正是想來和你說這事的。這些天我一直肝疼,你嫂子幫我聯繫了一個專家,約好今天十點鐘去那兒。所以想今天同你倒一下,從今天開始,我來值夜。你也好找百林緩和緩和關係。只是你今天有點太辛苦了。」
    葉民主馬上說:「沒問題,我也正想和您倒一下的。」
    科長說:「那我就走了。這兩麵包是帶給你的。晚上好好跟你百林實踐一下你夜裡新學到的招式。」
    葉民主笑罵道:「老邪皮。」
    雨是從下午兩點多的時候開始下的。幸而葉民主為防露水亦為防雨每天都自帶了雨衣。但是腳上卻是無法顧及的了。他的皮鞋很快就濕軟了,這是他過生日時百林特特地托人從上海帶回來送他的禮物,平常他是極愛惜的,昨日因百林甩了電話,他心不在焉,走時就穿上了腳。這一刻葉民主心說糟糟糟,又多了一條罪狀。當然,他也相信到了晚上一但上床,所有的問題都會解決。女人無非是多用小話哄哄她們,她們就會感覺心滿意足。
    因為下雨,天黑得很早,在下雨之前這一男一女便一前一後地走了。葉民主斷定他們一定是不正當關係,心裡不覺暗暗地罵著人。罵著罵著便羨慕那男人,心想一個男人一輩子只搞過一個女人的確也還是比較虧的。要是能多幾個,既不犯法,老婆又不追究就好了。當然像過去那樣取三妻四妾也是不行,他那點點工資養不活且不講,幾個女人一天倒晚在一起勾心鬥角也是讓男人短壽命的事。那麼有沒有個別的法子將這一問題比較巧妙地解決呢?葉民主想像那男人那樣搞皮絆可能就是法子之一。葉民主想這些時便又聯繫實際想到自己,心想將來如果跟百林結了婚,他會不會有一天也在外面找個相好?這個相好會是怎麼樣的?時針
    就是在葉民主想入非非的時候到了晚上八點,天也就黑透了。
    科長卻沒有來。葉民主有些奇怪,科長是個很機械的人,這樣的事是從來不會誤時的。也正是因為此,才一直只當科長,眼睜睜地看著曾為手下的年輕人一個個升到自己頭頂上。葉民主想像不出來他會有什麼耽誤。只是不由心裡暗罵道:媽的,你今天幾天鐘來,我明天就幾點鐘來。
    可是直到夜裡十點,科長還沒有來,而已經熬了一夜帶一天的葉民主業已實在是熬不住了,他的肚子餓得連叫的勁都沒有了,哈欠也一個接一個,腦子得拚命地想一些很刺激的問題或是很能引起他憤怒的事情。否則他就很可能會一頭栽在地上睡著過去。雨停的時候是十一點零五分。終於,在十一點五十時,科長跌跌撞撞地出現在他面前。他的臉色極其地不好,情緒低落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葉民主說:「我的媽呀,你怎麼才來呀?」
    科長說:「一言難盡。你快回吧。明天中午再來替我就是了。」
    葉民主本想發牢騷,可見他這樣子又忍了下來,只是不悅地說:「其實這些天狗屁事都沒有發生,要不你也回去休息一夜?」
    科長苦笑一下,說:「只要你一回去,保證就有事了。一有事,我們倆個就交待了,弄不好陪著坐牢。」
    葉民主說:「說得那麼嚴重!頂多那傢伙又跑個沒影。反正楊高他們幹得就是抓人的事,叫他們再接著抓就是了。」
    科長說:「要沒抓著又殺一家怎麼辦?說說容易,可這種事防不勝防。」
    葉民主說:「其實也不干我們多少事,又不拿他們工資,馬虎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科長歎說:「你如果是李一紅她爹媽,你就不這樣想了。」
    葉民主想李一紅的媽已經死了。他見科長如此執著,只得歎口氣,說:「就憑你這樣的良心,還不是一輩子就只當個科長?」
    葉民主下山時,突然想起忘了問問科長今天檢查的結果怎麼樣了。

《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