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活在時間之下

    喧嘩過後是必然的沉寂。在沉寂中讓內心悄悄安定。時間便是藥,它以流逝的方式撫慰你,讓你在不疼不癢不知不覺中慢慢恢復神志。它讓緊張變得平緩,讓苦痛逐漸遞減。它以無處不在的方式存在,但你卻從來看不到它的身影。
    為逃避記者的追逐和戲迷的上門,水上燈搬到了林上花的家。她對林上花說,帶上我。我要跟你一起活在時間之下。林上花只是搖頭歎了歎氣,卻沒有說什麼。她知道,此時再說什麼,於水上燈都無益。她只是沒有了腿,但水上燈卻沒有了魂。
    日子就這樣變成了靜靜的。兩個曾經生活在戲裡的女人,現在生活在庸常的日子中。她們洗淨脂粉,脫下綢緞,換下高跟的鞋子,剪短了頭髮,著一身藍布褂出沒在陋巷中,一天又一天,竟沒有人知道她們曾經是誰。
    某一天,水上燈把張晉生送給她的房子,賣掉了。然後她到了三德裡,又見到那個孩子。這天孩子的母親正好在家。水上燈交給她一份存折。告訴她,這是她以前欠張晉生的錢,現在來還給他。那個女人顫抖著雙手,打開存折,看到裡面有如此大一筆數目,面上滿是驚恐。水上燈安撫她道,收好了,把日子過好,讓孩子快樂。
    某一年,登記人口,水上燈告訴造名冊的年輕人,自己名叫「楊水滴」。但當她看到自己的名字時,她已成了「楊水娣」。水上燈想,從此,水上燈沒有了,楊水滴也沒有了,只有了一個叫楊水娣的人。
    林上花死於三年自然災害。於飢餓中,她的腿發了炎,最後成敗血症,死在醫院。死前對水上燈說,對不起,我不能陪你了。水上燈說,沒關係,我很快就會過來陪你。林上花說,再給自己找個理由吧。水上燈說,沒有了。我已經找不到理由了。
    埋葬了林上花,水上燈覺得自己也應該死了。那天她走出了門,想去兒時住的屋子看一看,路過曾經的水家大門時,突然看到一個乞丐正蹲在那個門口。水上燈無意中望去,發現他竟是水武。她的心頓時怦然跳動,她走上前去,叫了一聲,水武。那乞丐抬起頭來,傻傻地問,你是哪個?你怎麼曉得我的名字?水上燈說,你不認識我了?小時候你在這裡打過我。水武說,你這麼大我怎麼打你?你騙我哦。告訴你,我不是傻子。我是水武。水上燈說,你住在哪裡?水武一指大門,說這是我家。爸爸不讓我進去,媽媽也不讓我進去,哥哥還是不讓我進去。
    水上燈一陣心酸又一陣恐慌。她說你想不想吃東西?水武說,想,我好餓。水上燈便將他帶到一個小飯館,為他買了一碗飯,要了一碟魚香肉絲,又要了一碗雞蛋湯。水武狼吞虎嚥地吃著,一句話也不說,幾乎幾分鐘,所有的飯和菜都吃得精光。吃完方說,姐姐,這裡的飯太好吃了。
    看著他吃飯,水上燈突然有所悟。她想,這難道是天意?老天送給我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他告訴我不能死,我還有個傻瓜哥哥,我是他唯一的親人。他若活著須得我的幫助。水上燈把水武帶回了家。
    水武睡上了乾淨的床,每天有飯吃,有水喝,有人叫他起床,有人叫他洗臉,有人叫他睡覺,有人叫他不要亂跑。他的肚子不再餓了,他的臉上開始有了笑容。他一直管水上燈叫姐姐。水上燈說,我是妹妹。但水武依然叫她姐姐。他進了家門就再也不敢出去,他怕一出去,姐姐會像爸爸媽媽和哥哥一樣,從此不讓他進門。
    日子很長,水上燈的積蓄在「文革」中花完了。她開始在外面找事情做。她先在縫紉廠做工作服,又去醬品廠切蘿蔔,在夏天裡,她還去冷飲廠包裝冰棒。她幹過很多活兒,為自己和水武掙一點基本的生活費用。後來,她幹不動了,就去賣茶葉蛋。
    走到街上,幾乎沒有人認識她。多少年之後。她就成了街坊們嘴裡的水婆婆。
    現在我開始寫這本書了。
    動筆之前,我再去找水婆婆。我想在這本書上配一張光碟,碟中錄一段漢劇,那是由水婆婆唱的。我計劃就錄那個《宇宙鋒》。我知它是水婆婆最喜歡的劇目。
    但我去的時候,水婆婆那間帶著破院子的房子已經不見,一幢新的樓房正在建築。
    水婆婆呢?我問鄰居。鄰居說,她家那個神經病男人一死,她就跟著死了。你認識她?那個男人是她的什麼人?我說,是她同父異母的哥哥。鄰居便說,嘖嘖,這個水婆婆還真是了不得。把她的哥哥喪事一辦完,就去跟街道的領導說,明天你們派個人到我屋裡來一下。結果街道裡去了人,一看,她穿得乾乾淨淨地死在床上。桌上留了紙條,請街道辦事處幫她把喪事辦一下。還說,她沒有後人,這房子就交給國家處理。
    我有點難過。心想,她其實還可以為自己找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但她卻沒有去找。
    我問鄰居,你們曉不曉得她是哪一個?鄰居說,就是水婆婆呀。我說,她是當年漢口最有名的漢劇名角水上燈。鄰居們便瞪大眼睛,露出驚訝神情。她們的驚訝是因這樣一個邋遢的老太婆竟是大名角,卻沒有一個人知曉水上燈。
    她果然被時間掩埋在了深處,連一點光亮都沒有露出來。
    唉,其實這世上,最是時間殘酷無情。

《水在時間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