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苦難的歷程就此開始了……
    也說不清,這該叫假戲真演,還是叫真戲假演了。反正一夜之間,師妹成了眾口公認的天鵝肉,常四爺成了令人側目的癲蛤螟。
    老少爺們咬著耳朵就這麼說,沒轍!
    劇團炸了窩子,常四爺最終被困在屋子裡,慘了!要知道,師妹還躺在醫院裡沒叫回魂兒來,那住院單子就送來了一堆。小柱子也一天八次來要他媽,操完祖宗就是砸門、砸窗、砸玻璃。更絕的是那呔呔劉,這窩囊廢這時可一點兒也不窩囊了,就彷彿忘了小茶館裡說的那些話兒,愣說自己對他老婆有花花兒心思,竟親自找上門兒來,又哭、又罵、又打、又鬧,已經把褲腰帶拴在門頭兒上上過三次吊了。
    沒死。可常四爺被堵得再出不了門了……
    但呆本屋干裡卻更不好受啊!太太哭夠了、喊夠了、推推
    搡搡罵夠了,一捲鋪蓋卷兒,竟甩手住到她二叔的小舅子他姨媽的乾女兒那裡去了。臨走還留下一道聖旨:劃清界線,堅決離婚!別看胖乎乎的身影兒挺邪乎的,可這麼冷不丁地一沒了,這屋子裡還真顯得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慼慼呢!
    常四爺徹底成了孤家寡人了……
    最讓人揪心的是,破窗戶上還不斷閃現著白眼兒。一閃而過,只留下那幸災樂禍的竊笑聲兒,常四爺這個委屈啊!自己這不成了頭拴著的發情小叫驢嗎?他真想哀告著向大伙講清楚了,可這又有什麼用?老少爺兒們喜歡的就是這種樂子。葷的。而又不花錢又不惹禍,說不一定還能討到誰家的好呢!
    常四爺驟然想到了梁三哥……
    但腦子裡剛一閃出梁三哥那帥氣的身影,常四爺便驟然覺得眼也直了,腿也抖了,心也涼了。天哪!人家哪來的那麼大能耐?自個兒只不過不願意一輩子窩窩囊囊當個武大郎,就落得了這麼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可人家卻頭牌掛了,女人玩了,官兒當了,名兒有了,還落得這麼個厚道正派!自個兒本以為誰的屎盆子往誰頭上扣,誰想到人家的屎盆子竟扣到自個兒頭上來。神了!
    常四爺落進自己張開的口袋裡了……
    一連好幾天,常四爺就像遭了霜打的螞蚱:蔫了!尤其是當他聽說,鬼小伍竟頂了他的武大郎,四四《五花洞》又重新開排之後,他就更變得迷迷怔怔少氣沒力了。眼前只留下一片死氣兒,他就像成了個等待宣判的犯人似的。
    鬼小伍就是鬼啊!把自個兒給賣了……
    常四爺越想就越是恍惚。這一天,竟發現那狐狸皮圍脖兒又彷彿出現了。似嗔怪他,又似勾引他,正繞著他挺多情地飄忽呢。頃刻間,常四爺似乎忘了被捉弄的往事兒,一著急就想再向它借點膽兒。但就在這時候,老祖宗打發人叫他來了。
    頓時,常四爺變得戰戰兢兢了……屋子裡還是古色古香的老樣兒:洋暖氣片和土鐵爐於還是共存著。大茶缸子、長煙袋、電子打火機和古典式夜壺,還是一應俱全。但和上次召見仍有所不同。那就是除了自己而外,在一片煙霧鐐繞之中,還多了垂手侍立的梁三哥、貓腰縮肩的呔呔劉、鬼頭巴腦的鬼小伍、才出醫院的病師妹,以及其他一些師兄弟們。突然,背旮旯裡又傳來了幾聲嚶嚶的抽泣。常四爺揉眼一瞧,啊!原來是自個兒那沉甸甸的太太也來了。
    常四爺立即感到自己的膝蓋發軟了……
    「丑兒——啊!」久久的靜穆之後,老祖宗冷冷地拖長聲兒一喊。
    「在!」常四爺嚇得直打哆嗦。
    「你小子夠能耐啊!」聲兒也打顫兒了,「演了幾天七品芝麻官兒,就敢當著那麼多頭頭腦腦,當著那麼多有身份的主兒,耍酒瘋兒砸我的壽席!」
    「不、不!」常四爺失口,「是、是三哥的、的……」
    「三哥的什麼?!」又來火了,「我、我剛對著大夥兒說過:聽你三哥的,就算孝敬我了!你、你可好,剛等我前腳兒一走,背後你就緊跟著拆台!這、這不是當著大夥兒打我的老臉兒、變著法兒要我這老命嗎?!」
    「不、不不不!」常四爺的兩手搖得像搧風似的。
    「你小子還敢頂嘴!」怒吼之餘,急轉悲慼,「我、我活膩了!我、我對不起死去的大師兄啊!我、我他媽的沒能耐!我、我他媽的該死!我、我他媽的自個兒揍自個兒……」
    「哦!」只見老爺子老淚縱橫,猛地左右開弓抽自個兒大嘴巴子。常四爺驚叫之後,一時嚇傻了。
    「老祖宗!」一聲長叫,就見梁三哥已經撲跪倒在老爺子膝下,難得地抽抽搭搭哭了起來。
    「孩子啊……」老祖宗也失聲嚎陶起來。
    唰一下,又見師妹、鬼小伍、呔呔劉、師兄弟們,以及自己那太太。全都跟著梁三哥跪倒在地……
    「您、您千萬別動氣兒。」梁三哥含淚的聲音,「四弟只不過是多喝了點酒兒。要怪就怪我欠琢磨,少安排,缺著點兒教訓。您說就說我吧,是、是我給祖師爺臉上頭抹了黑……」
    「也、也怪我……」師妹的聲音。
    「也怪我……」鬼小伍的聲音。
    「怪我……」呔呔劉的聲音。
    「我……」師兄弟的聲音。
    「……」常四爺沒聲音。
    啞場!只有眼神兒掃蕩著……
    「丑兒啊!丑兒……」半晌,老祖宗總算倒騰上一口氣兒,但聲兒卻更加悲慼,「這、這就看你的了。說胡話,掀桌子,耍酒瘋兒,事情鬧大了,上頭要來人。常言道,家醜不可外揚!這事兒要讓外人一摻合,大夥兒都得跟著敗興,咱梨園行丟人就算丟盡了!」
    「別、別為難四弟!」又是梁三哥的聲音,「這、這團長兒我辭了。」
    「少插嘴!」老爺子的聲音,「別總護著他!」
    「啊!」常四爺一怔。
    「啊什麼?」老爺子來氣兒了,「你三哥為了你倒霉那算倒透了!為你勸走呔呔劉的,是他!為你拉回小柱子的,是他!為你往醫院墊錢兒的,是他!為你三番五次往回勸老婆的,是他!為你委屈要辭官兒的,是他!你小子手摸胸脯兒想一想,到哪
    找這樣的厚道啊?丑兒、丑兒啊!你小子的良心總不該餵狗吃了吧!」
    「這、這……」常四爺就要天良發現了。
    「這?」老爺子聲人又轉為悲慼,「這你小子還要有點人味兒,咱們爺孫們就家了了這檔子事情。就算你賞給我老頭子一個臉兒,你就……」
    「什麼?」常四爺在一片謝聲中,迷怔地跟著大夥兒一起站了起來。
    「你就,」老爺子這才死盯著常四爺說,「挑個日子,當眾給你三哥陪個禮兒,背後找上頭認個錯兒。好漢作事好漢當!一人摟著,就說自己有那麼點兒……說白了!癲蛤蟆想吃天鵝肉!吃不著,發了點酒瘋兒!」
    「天哪!」常四爺失聲驚呼了。
    「怕什麼?」老爺子很豁達,「哪個貓兒不饞?不丟人!讓人笑話一陣子沒什麼了不起,當丑角的不就是供人打哈哈的嗎?」
    「……」常四爺突然捂著臉抽泣起來。
    「怎麼著?」老頭子又有點來氣兒,「還委屈哪!你要是不願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就等著班子散了,人緣沒了,老婆丟了,飯碗砸了!我看到那工夫,你小子往哪個耗子洞裡鑽!」
    「……」常四爺哭著哭著哆嗦起來。
    「四哥!」頭一個上來相勸的竟是鬼小伍,「您就答應了吧!您天天和我在一起,不就是神聊這個嗎?什麼水靈、什麼歸您的!」
    「丑敗興!」太太也抽泣著搭茬兒了,「冤枉你啦?鬧事兒頭天晚上,你摟著個枕頭胡叨叨了些什麼?」
    「丑兒哥!」連呔呔劉也勸上了,「那天在小茶館灌我酒兒,不是也為這個嗎?」
    「您呀!你就認了吧……」師兄弟也都一起圍過來勸上了。
    「四哥!」最可怕的是師妹竟向自己跪倒了,「就當沒這碼子事兒,委屈您啦!我替三哥,我替大夥兒,我也替老祖宗,求求您了……」
    「哦!」常四爺驟然悲歎一聲,腦袋一耷拉,雙手一垂,默認了。
    「哈哈哈哈……」老爺子放心地笑了,「這不結了!你為大夥兒,大伙為你。丑小伍靠邊站,武大郎還歸你來扮。起來,起來!趁熱打鐵,當著我的面兒,你先拉拉你三哥的手兒,這事兒就算這麼定了!」
    「兄弟!」梁三哥首先厚道地撲上來握手,「這、這全怪哥哥,你就多擔待點兒。」
    「……」常四爺沒吭聲兒,只覺得雙膝一軟,不由地又跪倒在師兄面前了。
    「好!好!哈哈……」老爺子笑得更暢快了。
    「哈哈……」大伙也笑得更開心了。
    「……」常四爺的手被攥緊了。

《狐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