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夏娃-星期一

    上午以前,我們一直穿行在山谷中。儘管我已經飢腸轆轆,兩個尖臉人堅持不叫我從路旁採集任何東西吃,只能喝水,於是我就一直把肚子喝得像水囊那樣,走起來光光當當發響!
    出於一種女人獨有的自我保護的本能,我一直與走在前面的兩個尖臉人保持一段間距。我望著這兩個畸形的怪人的背影,猜不透他們的性別。無論是從他們的體形、發聲,還是面孔。他們的聲音又尖又細,好像拉長聲音的鼠叫,毫無性別的魅力。尤其那灰袍子平平地垂落到胸部的地方毫不凸起——他們肯定不是女的;可是在肚子下邊的地方也同樣不凸起——他們肯定也不是男的。既然分辨不出男女,我為什麼還對他們保持警惕呢?
    我也說不清楚。
    大約在中午時分,我們進入一片高聳摩天的塊狀的物體世界裡。感覺立即變得奇特。這些物體全是稜形多邊體,橫七豎八堆積一起。尖銳的頂部直插高空。抬頭看上去,天空彷彿給這些物體切割得破碎不堪,它們的顏色是黑色或紫色的,可能就是前些天看到的遠遠的那片不明物體吧。走到這中間才知道,每一個巨塊都是一座建築。整整一大片建築大概就是一座城市。誰造的如此難看的建築呢?
    然而巨塊中間看不見人。只有一片片由無數金點組成的飛毯似的東西,在半空中閃閃爍爍地飄舞。只要碰到巨塊就彈開,向著相反的方向飄動,一起一伏,一如隨波逐浪的韻律,慪然,平空出現一些湛綠發亮的曲線,它們柔韌又敏捷,流光一般從中穿來穿去,互相決不碰撞,配合得和諧老練地跟著,許許多多看上去極輕的白色球體,上上下下佈滿空間。一種優雅又輕盈的嚮往透進我的心裡。只聽前邊那個高個子的尖臉人說:
    「你也會這樣欣賞音樂嗎?」
    我不明白他的問題,因此也不能回答。便帶著一團困惑,隨著他們走進一所底座浩大的紫色建築。
    我無法完全記錄下在這建築裡見到的荒誕景象。其中被高個子白色尖臉人稱做「第五代人實驗室」,最最不可思議。特別是那些被培育成活了的「第五代人」的樣品,簡直在夢中不可能出現。比如許許多多眼睛渾身流轉並不停眨動的人,沒有五官的人,只長一條胳膊和一個手指用來按鍵的人,把內臟搬到體外的人,像球一樣滾動的人。人類從什麼時候開始,不但能複製人,還能設計和生產人了?那麼現在距離「創世紀」已經有多少世紀了?我的兒子亞伯和該隱死去多少年了?
    距離是長度。長度標誌時間還是空間?
    時間實際是一種空間。比如歷史,歷史不是時間的概念,是空間的概念。歷史只是無數空間的前後排列。但我對我死後的人類歷史一無所知。我無法知道那些空間都是什麼樣子的。
    實驗室裡有一個「第五代人」,和我概念中的人比較接近。引起我的親切感。他個子比我略矮,魁梧強壯,生著長鬚,目光憤怒,他在玻璃牆裡邊心事重重地走來走去。仔細再看,他胸脯生著魚鱗狀的硬片,背後是一對翅膀。他剛剛給我的那種親切的同類感便消失了。這時,忽見他氣勢洶洶直視著我,動作僵硬地走到玻璃牆前,舉手朝我「當、當、當」用力敲玻璃,好像要衝出來,嚇得我大叫。
    我的喊叫,絲毫沒有驚動「第五代人」,卻把前邊兩個尖臉人嚇得跑得很遠。
    我非常抱歉。他們並不責怪我,而是把我領到一扇陳舊的木門前,那個白尖臉人告訴我:「這兒是入口,裡邊道路的盡頭是出口。這裡邊一切東西都是你能吃的。記住,這是人類保留在實驗中的最後一塊大自然。」
    我朝他們擺擺手,表示感謝,還有告別。
    說實話,我不喜歡他們——他們的形象、聲音、氣息,以及全部感覺。還有他們眼裡總對我有一種莫名的東西。我不能確認這是不是一種性的內容。我還搞不清他們的性別,怎麼能確定是性?也許正為此,我對於這種異常樣的似是而非的東西,才分外的反感,女人對於來自異性的性沒有絕對標準,全憑對於對方的感覺。對方一律出於燦爛的本能,我們全憑仗心中直黨的好惡。但我對尖臉人的直覺——應該說,是一種排斥。
    我推開門,一頭就鑽進陽光空氣、鳥語花香之中。單憑直覺——又是直覺——就強烈感受到決不是那個人造山谷的虛構景象了。我覺出陽光愛撫的曬意,聽見蜜蜂振動翅翼的嗡響,聞到各種花朵千差萬別的沁人心脾的香氣……露濕的小草親暱地拂弄我的小腿;零星的雨滴像鑽石一樣亮晶晶落在我肩頭;清潔純淨的空氣吸入我的身體時,我感覺整個氣管和肺葉全變成玻璃的了。當我聞到一種真切的牛糞的氣味時,高興地叫了起來。我的叫聲,使得所有樹木都「嘩啦」垂下各種各樣的果子,圓圓的蘋果、肥大的香蕉、成串的葡萄、沉甸甸的椰子……一切一切應有盡有。最使我喜悅的是,有些樹枝上還生著金黃色鬆軟的麵包,好似剛剛烘過那樣又熱又香。
    我採了許多愛吃的東西放在草地上,綠草立刻躥出更鮮亮簇密的新芽,為我鋪上毯子;我正要去水塘邊取些飲水,一些鮮嫩的百合花瓣飄落身旁,裡邊亮汪汪盛滿露水。我只是覺得身上不大舒適,忽想到用來遮體的東西還是取自人造山谷的假樹葉呢。我動手把纏繞在身上的人造物扯掉,裸露出來的豐盈的酮體便在山水花木的輝映中散發光彩。瞬息間,一股來自大自然深處的風,迎面把我抱住。我還感到這風之手,從我的肩上、腋下、兩腿之間滑溜溜地穿過,緊緊攏住我的脖子、後背、腰肢與臀部,一下子就把我全面地擁有了。我真願意永遠這樣被大自然所擁有。
    我覺得右邊的乳頭有些發癢。原來一隻白蝴蝶正要落在上邊。它把我這乳頭當做蜂紅色清新甜美的梅子嗎?我躺下來,自蝴蝶緊隨地追下來;最後落定,一對粉白的翅膀一張一合。任我怎樣動作去吃果子與喝水,它都固執地停在上邊一動不動。
    我真的與地球世界煙雲匯合般融為一體了。大自然分娩的果實和釀造的清泉,不僅給我以美食美味,令我快樂無窮;它的風光四季,還給我良辰美景,使我享用不盡;它叫我感恩不盡的是給我以生命。生命的時間、力量、前途與希望。它又是怎樣愛惜我的生命呵。一片樹影剛剛把我遮蓋,一陣風又爭寵奪愛地把樹影掀去,讓太陽為我充填能量。當這些小鳥兒們叼著花幾,圍成一個花環,套向我的頭頂時,我難道還不懂得用怎樣的愛去善待它們?
    神教給我,常用手撫摸著青草,鮮花便遍地開放;常用嘴唇朝著天空吹一支歌兒,天上就會百鳥齊嗚;白雲還會停下來,灑落一陣滋潤萬物的細雨!神還教我和亞當生男育女,一邊受惠於天地,一邊報恩於天地。神還有什麼警句曾經提醒過我們?那至關重要的話難道被我們忘了?

《馮驥才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