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夏娃-星期五

    我必須把白尖臉人所說的話追記下來,好好思考一下。我相信他說的全是事實,但我卻根本無法理楚,聽他說話時的感覺很奇怪,幾次我懷疑我一時神經出了問題。甚至覺得自己是在一種完全瘋狂的狀態裡。他說他們就是當今的地球人類,決非畸形人,當今人類全是他們這樣子——單是這句話,就難以叫我置信了。
    我和他的交談十分困難,我們好似站在兩個地球上,操著不同語言對話。他說,語言不是工具而是文化,當今的人類,對於語言無能為力的那部分內容,依靠先進的「受動式感應程序」。這話我根本聽不懂。還有什麼不能用語言表述的?我更不懂「文化」是什麼,是一種很被動的東西嗎?它是創造的嗎?它又反過來制約人嗎?不行,我真有點要瘋了。
    多虧這個白尖臉人——對了,他說他叫歐亞——是一位古生物學家,對於我們這種「早已滅絕的史前人類」有些瞭解,否則會把我當做用什麼「高科技」製造出的新人種。
    歐亞通過觀察和實驗,認定我屬於「歷史」。但他弄不明白我怎麼會來到了「現在」。到底是現代科學破壞了時間秩序,還是排列事物(包括空間的排列)的順序發生紊亂?可是歐亞堅信即使「史前人類」返回,也根本無法在地球上存活。因為「史前人類」屬於大自然,當今的地球人類則是反大自然的。大自然在地球上基本絕跡了。當今人類與我這種「史前人類」無法真正溝通。比如那種超語言的「感應程序」,對於我就毫無作用。我似乎願覺到,人類在進展中已經從中斷裂。但究竟是什麼東西導致這種中斷?
    歐亞告訴我,地球人類的一切生活方式都依賴「高科技」。比如昨天我在樓群間看到的那些怪誕景象,其實是一種「視覺音樂」。自從人類社會中「R噪音」的出現,耳朵逐漸退化。這種視覺音樂可以在人的心靈上轉化為聽覺效應——這是我們「史前人類」絕對感應不到,也無法理解的。長久以來,人習慣吃流食,這種食品營養充足、好吃,又節省時間,下巴卻由於很少咀嚼而逐漸變尖;而思考工作交給了電腦,使得腦袋漸漸變得又平又扁;他們那豆芽似的小手也是使用率很小,退化所致的吧。
    我能夠聽得半明白、半糊塗的,也就是上邊這幾句話。另有便是——
    這些尖臉人的地球人類一確如我發現到的那樣--他們沒有性器官,不分男女。歐亞用了一個聞所未聞的飼匯,叫「中性」。他對「中性」的解釋更是荒誕之極。他說他們這些「中性」的人,能夠進行性的自我滿足。這種滿足的唯一的外部的跡象,便是露出詭秘的一笑。我馬上想到黃尖臉人臨終前的一笑。但那一笑為什麼面對著我?這使我聽了光裸的胳膊上又乍起一層雞皮疙瘩,好像還有一種挺噁心的東西粘在我身上。
    至於人類為什麼會變化為「中性」,歐亞也無法解釋。只說大概是對曾經一次性的極肆的反動。然而,人類仍然沒有逃出反自然的厄運。任何一個創造,都帶來一個負面。這是人無法逾越的悲劇,一種名叫「枯萎症」的絕症,如同很古遠的時代流行過的瘟疫那樣,給人類帶來毀滅。「枯萎症」沒有藥物可以醫治,病症發作時,人很快變得乾枯,最後變成粉未,微風一吹便會很快飄散,消失得毫無蹤跡。
    那麼現今人類是怎樣繁殖的呢?這是女人最關心的問題。
    歐亞的話,我聽不懂。

《馮驥才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