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夏娃-星期一

    我猜想歐亞的身體問題是出於長途跋涉,太勞累了。初看還好,他只是邁不開雙腿,有點氣喘。沒料到的事情卻突然發生了。
    他似乎受了感動,內心的痛楚使他的表情很醜很怪。
    他的聲音變得極細,對我說:
    「我無法再陪伴你了。峭崖後面是一座星際光船的發射台,我想你的朋友多半在那裡。你自己去吧!」
    他怎麼會知道我在找我的朋友?但我來不及去叫想了,我的淚水止不住。我說,我要救你。
    他的活竟然如此蒼涼:
    「整個人類就要完結了。救我有什麼用?我想過,就是你和你的陽性朋友再繁殖出那種『史前人類』,也根本無法存活,大自然沒有了,地球已經死了。自然的地球已經變成了人為的地球!——它一旦變過來就無法變回去了!」
    我忽然突發奇想。我說:「那麼你們怎樣繁殖,我願意幫助你們,哪怕需要我來鱉殖,我也願意。」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慷慨大義,也不管亞當知道了會不會殺死我。我把身上纏繞的長青籐扯下,綻露出赤裸的身體。
    我看到自己的身體熠熠發光,柔和而豐盈。整個地球都是假的和死的,唯有我才是最真實、最迷人的生命。就在這時,歐亞空泛的眼睛的深處又出現一雙黑點。那是靈魂所在的黑眼睛。他好像一下子復元了。但緊接著又萎頓下來,說道:
    「我們是中性人,根本無法與你結合。謝謝你!你已經使我感應到史前生物那種傑出與美妙。在當今地球上只有我才有這樣的幸運。我已經心滿……意足了。我還覺得你……你不是一般的史前生命,你……你是……一個偉大的生命,偉大的人!」
    這句話似乎把我們人類的一始一終拉近了。儘管他並不確切地知道我是誰,卻使我對這個地球人非凡的悟性佩服之極!
    歐亞說完這句話,病情轉危。呼吸變得急促,眼睛失去光澤,我已經看不出他的目光注視哪裡了。一個可怕的現象終於來臨——就像他那個黃臉同伴死去的時候一樣——他的身體竟然不可思議地一點點變薄,就像河水在降落,很快整個人變成一張薄片,一片遺落在地的枯葉,腦袋與雙腿隨之翹起,跟著是全身開始出現龜裂、剝落、粉化。在他扭動而變形的臉上,我看到一種令人汗毛豎立的笑顏。嘲弄又詭秘,乞求又絕望,惋借又無奈。黃色尖臉人死前同樣的表情又出現了。只聽這一團怪誕又混亂的形象裡,飄蕩出一縷更細微的聲音。這聲音卻有力地扎進我的耳鼓:
    「求求你,轉過身去,絕對不能再看了!」
    我已經被這場面驚呆,靈魂出殼,只剩下軀體立在那裡。直到聽見歐亞的請求才明白過來,把身體和臉扭過去。卻聽到身後一片清脆的碎裂聲,好像掰斷木片的聲音。這種死亡的聲音真是難以想像!漸漸聲音衰減並消失。我忽然激情湧動,我要去吻一下這即將訣別的朋友——最後一個地球人。哪怕他的模樣會嚇死我!我猛地轉身俯下去吻他時,竟然驚奇地發現他不見了,地上只有一層焦黃的神秘的粉未!不等我明白過來,山高風急,很快就把這些粉未吹得蹤跡全無。
    地球又多了一塊空白。這種奇異的感覺蓋住我心底的悲哀。
    就在這時候,我感到心臟猛然被急促地提起,直躥出喉嚨。一瞬間,心中變得一片空茫。跟著我感覺到——明明就在山崖那邊的亞當,好像突然又失去了似的!
    我要盡快到達山那邊,邁開步子時只覺得腳腕發癢。低頭看,咦,原來一些焦黃粉未在微風吹動中,組成一條軟軟的帶子把我的腳腕挽住。我遲疑地怔住半天,不忍走開。等到再邁步,粉未才紛紛散落。

《馮驥才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