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18歲男T市某起重設備廠工人
清理階級隊伍時家裡翻出"變天帳"——牆倒眾人推進惡鄰欺辱——到派出所有理也沒理——哥哥的小血塊——都為了操他媽"文化大革命"——想當軍屬寫血書——每月干四百個小時也於事無補——硬漢子的喪氣話
咱說實在的,這十年把我們家糟踐得夠慘。可是咱不是窩囊廢,咱是硬漢子,要換平時,咱能豁出去拼啦。可那時候不行,算你再硬的漢子,也得聾拉著腦袋。
人就一口氣,不是?我是憋著這口氣過這十年的。今兒找您也是撒這口氣來的。
六六年我剛打中專畢業,分配到起重設備廠。那年十八歲。跟您說說家裡邊的情況,有父親、母親;奶奶、哥哥、弟弟和妹妹,就缺個姐組。奶奶那年八十歲,和我歲數正倒個個兒。父親精神有點病,雖然算不上神經病,反正有點那個,那個是嘛呢,也不是傻,也不是瘋,缺根弦吧。哥哥原先是棒小伙子,一次工傷砸壞腦袋,他倒是真正的神經不正常。弟弟妹妹還小。家裡家外唯一能頂餓的人就我啦。我家這樣兒,就算不"文化革命"也夠勁了。可"啪"一下子又來個"文化大革命"。
開始我心裡就犯嘀咕,我家雖窮,可出身不算好。我父親解放前當過一年交通警,他名下又有房產,實際上是奶奶她父母的房產;奶奶沒兄弟,由她繼承,爺爺做代理人,爺爺去世後就由我父親代理。總共三十來間,五十年代房屋改造,交公十間。那麼多年,房子早破得不成樣兒,就這麼一個二十間破房的"代理的代理人",四清時就查過一通,沒劃上資本家,可也沒定下成分來,一直接著,畢竟出身不是紅五類。"文革"一開始亂抄亂鬥那股勁,哪有准,誰知撞上誰。我看見一家二十多口人,排成一排,胸前全掛著牌子,都剪了頭髮,也分不清男女了,在一條大馬路中間,叫紅衛兵批鬥,我犯嘀咕。趕緊把家裡的"四舊"——老瓶子老罐兒老東西唄,清理清理,該燒就燒,該砸就砸,別叫人"掃四舊"掃上,找事兒,對吧。
起頭還沒嘛事,搞"清理階級隊伍"時,有天半夜突然砰砰砰砸門,一看是街道代表,叫著要"查戶口",帶進來一幫人,都是街道積極分子。直到後來才明白,"文革"一開始橫掃時很粗糙,有亂來的,也有漏的,到這次可就不一樣了。"清理階級隊伍"是挨個兒清,你有屁事也逮住不放。他們稀里嘩啦地翻,忽然叫起來,說翻出我父親的罪證。大叫是"變天帳"!其實就是以前收房租的帳本和收據嘛的,這就不得了啦。也美死他們了,可逮住事兒啦。當時把我父親帶到街道革委會,通知我父親單位。我父親單位用小吉普當晚把他弄走。居然單位也說我父親存"變天帳",想變天,想復辟。就那點房租收據有嘛用,再說我父親那樣,說話都哩哩嚕嚕,寫檢查都是我妹妹幫著寫的,他有能耐變社會主義的天?毛主席還說槍桿子出政權,給他個棍兒都拿不穩,更甭說槍桿子,往哪兒變天去?這就關進牛棚,戴上偽警察和反動房產主的帽子,天天在各車間輪流批鬥。
我家出了這種事,全家人坐在屋裡,連門也不敢出,一連多少天沒正經吃飯。我奶奶哪經過這事,嚇傻了,摔了一跤就再沒起來,癱在炕上一連數年,捱到七二年死了。我到我父親單位想說一說,那負責人好凶,我剛作自我介紹,說我是誰,他就衝我叫起來:"你來幹嘛,你想幹嘛?"心想,我要再多說一句叫他逮住,甭說我得給打成"為歷史反革命翻案",我父親更得倒霉。只好連聲也沒吭,扭頭回家,您說窩不窩氣?
別嘛事都說是"四人幫",社會上要是沒那一群一群的,光是"四人幫"能造那麼大的孽!我們家這麼一來,點兒就低了,一下子街道鄰居全變樣,好賽他們無形中點兒高了。以前有點矛盾嘛的,都好辦了,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吧,牆倒眾人推,破鼓亂人捶了。
遭白眼,挨罵,有時吃著飯一塊磚頭飛進來,玻璃窗粉粉碎。我們也不敢言聲,你能說嘛?你能找誰說去?我母親被同院一個小伙子拿拔火罐把腦袋砸得呼呼流血,我十四的小弟弟叫同街一個小子拿磚頭把後腦海砸破,縫了九針,當時滿臉的血呀,看不清鼻子、眼睛、嘴。我們是人呵,哪能受這侮辱,叫他們騎脖子拉屎,連頭還不許抬抬。打到派出所,可你家裡有問題,你就沒理,完事還得叫我們認錯。挨打時反駁幾句也算錯,算挑事兒。我是二十歲小伙子呀,好摔跤,也會點武術嘛的,正血氣方剛。要不是那時候,我一個能讓他們倆仨,我是能把氣往肚子咽的人嗎?
有一次,我大哥犯病,夜裡喊鬧,被鄰居一個農村來的親戚,拿扁擔打得滿地滾兒,頭破了,流一地血。同院另一家看不落忍,拉著那農民叫著:"他是個精神病人,不能打呀!"那家還有個親戚,喊著:"我們打的是房產主,資本家的兒子!"我下夜班回來,已經完事了,否則就會一場惡戰。我真要發狂了。我看著地上的血,拿小鏟剷起一塊小血塊,豆腐腦賽的,放進筆記本裡,我哭了。我很少哭,男子漢掉眼淚沒出息,可我掉了,嗓子眼直往外竄火,脖子上的筋崩崩直跳,我想豁命,但歸齊還是把自個壓下了。我不傻,我想這一拼,准算"階級報復",我父親,我全家就更完了。裡裡外外還得指著我哪!這口氣比鐵疙瘩還難嚥,可咱爺兒們嚥了。現在我總想,我家沒有對不住鄰居的,我家又沒惡人,以前也沒跟誰家作過死仇。再說,房前屋後還都處得挺熱乎,為嘛人都變成這樣,為嘛我們受這個,我可說句粗話了——都為了操他媽的"文化大革命"。
我想了,要打算讓家裡處境改善得好一點,就得要求進步,好好幹活,拿出真格的來,把這口氣掙回來。
我在廠裡沒白天沒黑夜玩命的干啊。我是車工,我那車間是全廠最關鍵的車間,也是最累的車間,最累的組,最累的活。組裡二十多台車床,兩班人。定額每人每月二百二十小時,那時嘛獎也沒有,我每月都干三百小時以上,甚至達到四百小時。除去喝水上茅房,一站到機器旁邊就一天不動地兒。在"文革"這些年裡,我沒遲到早退過一次,沒請過一天事假病假。熱天裡,我光膀子幹活,車下來的鐵屑落在地上直冒煙,一百度。車床的轉數快,進刀量大,鐵屑亂蹦,有時蹦到膀子、脖子、臉上,粘在眼皮上,燙腫了,照樣幹。在二百多人的車間裡,咱幹活把他們干服了。年年評"五好戰士"、"大慶標兵"嘛的,都有咱的。可是,我敢說,要拿我當時那表現擱到現在,全國勞模咱也能評上。
外邊幹著活,家裡邊不肅靜。我哥哥的神經病總受刺激,愈鬧愈凶,晚上吵得人睡不好覺。送到醫院,出身不好又不收,就這麼死在家裡了。我妹妹本來可以留在工礦企業,我家論經濟算"特困",在學校評選票數又最多,憑票咱絕對該留城。可政審不台格,滿完。送到內蒙大草原,一去幾千里,背著政治包袱,受那苦那罪,就甭提了。那時出身不好的百分之九十去內蒙,出身好的去北大荒農場。她水土不服,加上心情不好,十六歲去,二十七歲回來,已經滿頭白髮,賽白毛女一模一樣,就那樣白,這二年才變回色來。你說我這當哥哥的心裡嘛滋味?父親在廠裡燒鍋爐,每天下班不回來,撿煤核,為他媽表現唄,天天十一、二點回來,他神經不正常,一幫子王八蛋拿他找樂,動不動一下子把他扔在地上爬不起來。他是神經有毛病的人呵,憲法都規定保護,那會兒沒人管這些。我這個當兒子的,眼瞧著父親叫人折騰著玩,還叫嘛兒子?我真想找他們去,把他們全撂了,可不行,我沒別的路。有次部隊到廠裡招兵,我咬破手指頭寫一份血書,這幾個字"誓死保衛黨中央和毛主席,保衛祖國,要求參軍。"我想,我參軍家裡就是軍屬,政治待遇不就完全不同了。我身體棒,體檢沒問題,又是廠裡先進,部隊想要,可一外調,說我的出身沒定下來,不敢要,還是沒路可走。
咱這麼幹,廠裡倒也受感動,為了我出身問題,到父親單位去了二十多次,一次次碰回來,總懸著。這麼大點兒的事,壓了我一家十年。我當年一百五十斤的摔跤能手,如今一百二十斤,連累加氣,得了胃病,切掉一半;犯愁犯得神經衰弱,一夜一夜睡不著覺,到末了也沒把家裡的處境改過來,算咱沒能耐吧!可"四人幫"一完,我父親一下就沒事了,還那個人,一點兒問題也沒有了。他媽的,這怪!我去他單位要求平反,他單位說,關牛棚挨斗是運動鬧的,可他一直沒正式定過資本家,無所謂平反。他們倒容易,一句話了事。我這口氣憋在肚子裡卻出不來。我真想掉過頭把這氣朝他們臉上一放,倒痛快。可這不是咱男子漢辦的事。你說,你是條硬漢子,你該怎麼辦?唉,這就是我從頭到了的十年。
***一根鋼柱彎過來,是個橫打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