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的人是美人」
鬼說完就照照鏡子其實它才七寸大小
我見到C的時候,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了戚容。因為事情已經過去多年。我上學時紛紛揚揚的傳聞已經歸於沉寂。那時我正在B城準備我的博士論文,C和她的丈夫就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沿樹林走上一刻鐘。我們在每天散步之餘經常來往。
C那時候剛剛開始學習使用電腦打字,我做這方面的論文,無形中也就成了老師。C的丈夫G是個有點奇怪的人,他不論走到哪,都戴著一個煙囪形的帽子,有時還是牛仔布做的,使人想到那是一節褲腿。走到街上總會引起笑聲,特別是德國的女孩子,經常會失聲大笑起來。
G在B城的時候,算是一位詩人,可是他不參加任何文人雅士的聚會,也不愛看電影,幾乎沒有什麼城市人的愛好。我所知道他唯一的愛好是借一塊兒磨刀石,給那些有時來看他的朋友磨刀。他一看見那些遲鈍的菜刀,就要感歎:「你們這些學工的!」他自稱是個木匠,在北京好多大學裡幹過活,我知道也講過課。他沒受過什麼正規教育,好像只上過小學。他也給我講過他在草灘上放豬的事,這是他喜歡的事。他是放豬放成詩人的,評論家都這麼說。也有另一種說法,說他成為詩人是因為c。c和他原來住在兩個城市,他們是在火車上遇見的,後來C花了四年時間,柔和地拒絕他的求婚。這就不免使他變得思情萬端,憤世嫉俗起來,寫出大量情深意切而又話語顛倒的篇章,從而變成了一個詩歌流派的重要詩人。
後來他的經歷變得更加奇怪,如果說早年他的異常經歷,歷史、時代還要負責任的話(這也是評論家的普遍說法),那麼,他後來的經歷,簡直就無可推倭的要他自己負責了。他在B城令他的朋友們最迷神迷竅的事,是講他的海島。他是1988年初在那個島上登陸的,當時C夫人還帶著她才五個月的貝貝。他們在那開始了一種現代的原始生活,喝雨水、鋸木柴、燒陶碗、采貝,據說還養雞。養雞、追雞一節還被一個什麼人寫了,連照片一起出現在美國電腦網絡雜誌上,在我的計算機裡也出現過。
G在B城永遠做出一付思鄉的樣子,不是思念他那個據說有千年文化的古國,而是思念他那個住了五年的小島。「我真想一抬腿就回去了。」他這樣對我說了幾次。但是,到了他真正歸期來臨的時候,他卻沒有使用那張返程機票,只是在B城搬了個房子。我去他家的時候,他神色警醒,站在一大堆他亂寫亂劃的字畫中間。我問他:有什麼可幫忙的嗎?他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嘴裡含糊地咕嚕著:「以後,你們就幫助C吧。」他送給我太太一個石頭老虎,又給了我一張他本來準備賣掉的字畫。
G和C依舊住在B城,但是,卻像沉在井裡一般,沒有了聲息。後來有人說:他們回北京了;又有人說:是去了美國;還有一個模模糊糊最荒誕的傳聞出來,說G在島上有兩個妻子,一個是我當年看見的C,一個說是在北京就認識的,寫了好幾年信,後來也到海島上去了。他們一起生活。好像G和C都說起一個有著旗人血統的女孩,他們把她叫英兒,臉上帶著熟識讚賞的神色。
這不大可能。我對那個談論北京傳聞的同學說。據我瞭解。他們沒有分開過一個月以上。G夫人C是那麼欣悅、端莊又講究體統的人,他們可不是什麼現代主義者,很難想像有這樣的事情。而且如果G夫人不在家,G就會鑽進自己的屋子不出來。G對他的夫人C依賴到了驚人程度。不要說錢、鑰匙、證件這樣的事情,統歸他的夫人掌管,就連他寫信,出門找襪子、上衣,也少不了要向他的夫人請教。
「可是,G確確實實說過:一夫一妻制是天主教鬧出來的,把中國害苦了。我們中國人不能忘了祖宗。」
G是永遠有這種怪論的,比如他說:關鍵是娶好第一個媳婦。第一個娶不好,後邊全亂,之類。可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喝了啤酒。他是一點酒也不能喝的人,哪怕別人在喝,他也會暈,大家那會聽他說話,總是笑哈哈地看著G夫人C。
我說這不可能,不是說他沒有這方面的想法,而是說他根本不可能去做,他並不是賈寶玉,沒有生活在大觀園裡;也不是李漁,甚至連《浮生六記》的時候也沒趕上,他怎麼可能在現代文明社會裡,想像娶兩個妻子呢!而那兩個妻子又怎麼能夠在現代文明社會裡一起生活呢!現在就是不講女權,至於最後誰也沒弄清楚他最終研究的是什麼。他心心念念不忘的是:要回到他的家鄉中學,把他的音樂老師推到河裡去。在B城的朋友,去他家幾乎都看過一個他喜愛的錄像,那是一些長角龍蝦,在西南太平洋的海底回游。他同樣熱烈念念不忘的是,要去新西蘭捉這些龍蝦。
也許,是因為龍蝦的緣故,有一個時期他和G十分契合。他總是時時嚷嚷地請G為他在島上看看,有沒有一塊兒他的土地。
「他甚至和G研究了一個計劃,要在海邊養鴨子。」C說。這是G要做而始終沒有做的事。他們認為鴨子可以在海裡吃魚,節約飼料,然後上岸生蛋。
是啊,我也想起來了。那時候我們還說:養的是鹽水鴨,生的是鹹鴨蛋呢。
我很高興談起大魚和我們在B城的那段生活,這使我們自然的談起G,談起他的各種奇思和怪癖,我們幾乎回復到了過去在B城散步時隨意說話的氣氛,可我也知道C並不是一個感覺遲鈍的人,我從她偶爾投來的微含笑意的目光中感到,她已經知道了我微微移動話題的目的,我的窺探和小心。
「G最後還向我說起過你們呢,」C直接了當地看著我,
「他在最後幾天裡說了好多話,那幾天他好像變了一個人,對所有的人,好像都有一種感謝而不是苛求。他還記得跟我一起按電腦玩找寶貝的遊戲,在迷宮裡出不來。後來你找到了,但他沒有再去。」G玩電腦的時候十分投入,那個時候,他只管放槍,我只管走路。
「G還想用電腦畫畫呢。」我在這停住,不知道是否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就像我小時候彈的一個壞風琴,有幾個鍵沒有聲音,一按到那音樂就停了。
吃過午飯以後,C在我的海島地圖上劃了幾個圈點,告訴我哪些地方能玩,風景好看,哪些地方是他們過去採貝殼的海岸,哪兒是他們原來的家。他說這些的時候,還帶著過去的急促和認真,就好像我們在B城初見,一起研究B城的風景點一樣,其實,我們都不是真正的旅遊者。
在我告辭的時候,我已經放棄了所有探尋和關切的想法。C生活得很好,這是我回去可以告訴我太太的,C並不像原來在B城時候那樣,離不開她丈夫G(或者說離不開她照顧她丈夫的責任),生活也沒顯出困頓的樣子,她獨自生活著,和她的木耳一起。他也不是過去我們在照片上看見的那個圓滾滾的、吃土豆片的小胖子了,更不是G說的,那個學汽車聲和雞叫聲的小貝貝了。他是個強壯的男孩,在門口都可以看見他房間裡的小橄欖球。
「他每天寫一篇字。」C說。但她又忽然急匆匆地說,「你等一下。」她進到裡屋去,拿出一個灰藍色的紙盒子:「這是他寫的,你要是願意可以看看。走時候還給我就行了。」聲子的側面有一個用水彩筆寫的G字。
我住在碼頭附近一個太平洋島嶼風味的小旅館裡,臨近一個精緻的山谷,因為是旱季,河水若有若無地流著。黃昏的時候我回到那兒,踩著草編的毯子上樓,我是熟悉G的。但在他失蹤以後,他以前的事情就好像都變成了謎。人們對他不是知道得太少,就是知道得太多,至少關於他最後做的事,我就聽到過好幾種版本,每一種都帶著強烈的編造的痕跡,我是指那些故事內部的曲折的合理性。我是理性主義者,但我也相信生活是由某種我們所無法把握的陰差陽錯構成的。所以,一件事情如果沒有理所當然以外的詫異,那就會失去真實的感覺。
我曾經用這個感覺去判斷一個事物,但在我打開那個紙盒的時候,我曾經用來判斷事物的標準忽然就顛倒過來了。好像一切理所當然都在這個事物以外。
盒子裡一共有五個紙口袋,是G的字,第一個紙袋上寫的是:英兒的信。裡頭是空空的,一封信都沒有,倒放了一把鑲滿玻璃鑽石的新疆匕首。我把它抽出來,上邊有銅鑲的花紋。第二個紙袋寫著:懺悔。塞得滿滿的,是G寫給一位叫做雷的人,我猜就是C了。這裡的字寫得很亂,以至於最終我也沒能夠把它讀完。第三個信封寫著:風情。是G關於他和一個叫英兒的女孩的情愛乃至性愛的回憶,這件事和G聯繫在一起,簡直教我無法相信,第四個信封上畫了一些什麼畫,裡邊也是一些畫,有些畫是他回憶中提到的。在這些畫中意外的夾著十幾封從島上寄到B城的信,是那個叫英兒的女孩寫給G和C的。最後一個紙袋裡大多是敘述性的小說和隨筆,有些故事,我已經知道了。
這是一個被打開的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