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活套兒

    日頭很沉重地掉下去了。
    疙瘩爺昏昏沉沉地一頭扎進二樓宿舍沒了聲息。他頭髮漲,身發冷,像是病了。近來的工作,不知怎麼老是蹩手蹩腳的。傍天黑時,他暈暈乎乎發起燒來。春花不在家,麥蘭子領著村醫趕到村委會。醫生說是風寒,打了針也留了藥。夜裡疙瘩爺出了一身汗,稀稀落落的汗毛活潑張開來,攪得他渾身不自在。腦裡影影綽綽的人和事竟稀粥一樣糊塗了。夜裡迷糊幾回,做些奇奇怪怪的夢。天亮時,他清醒過來,就有一種深切的孤獨感襲來。他支楞著耳朵聽見外面淅淅瀝瀝落雨聲。
    靜下心來聽雨,疙瘩爺的眼前就浮現春花年輕時裊裊婷婷的身影。她身上帶著草蓼花潔白純淨的顏色,散發著淡淡的幽香。運鹽河的老船上,他最喜歡聞這股幽香,可是,春花變了,她被世俗包裹了,身上再也沒有這樣的香味了。
    雨停的時候,疙瘩爺影影綽綽做了一個夢。他獨自冒著雨撲撲跌跌地走上蛤蟆灘。退潮了。疙瘩爺默默地蹲在灘上,如一塊古老石碑,一動不動,他恍惚間覺得灘活了,像碩大無朋的海龜載他在大海裡游動。散散落落的沙粒卵石也好像變成有了生命的東西,團團簇簇擁戴著他。儘管他一直避著蛤蟆灘,灘並不冷淡他。他頓覺眼窩裡有濕漉漉的東西一顆一顆滲出來。過了好久好久,他呼嚕呼嚕說了幾句話,然後從兜裡抖抖摸出一枚五分硬幣,在手掌心裡攥出滑膩膩的老汗。他默默地在心裡說:「假如這枚硬幣拋下去,國徽胡上,俺就豁出去幹一場,就算合了海龍神的旨意,要是麥穗朝上,俺就等等再說……」銀亮亮的錢幣拋向空中,忽忽悠悠墜落,「叭嘰」貼在灘上。他定定瞧是負有重大使命的「國徽」。
    「太棒啦,俺的天神哩!」疙瘩爺針打挺般彈起,壓根兒不願多想。他急頭橫腦擰屁股下床,敲開隔壁村委會辦公室的門,叫道:「四喜,快給俺起來!」
    「深更半夜的,您撒啥魔症啊?」四喜說。
    「閉上你的臭嘴,帶上雙筒槍!」
    「幹啥?」
    「打狗!」
    四喜懶洋洋斜著身子挪出屋,嚷嚷道:「俺不敢,人家還不把俺罵個狗血噴頭!」
    疙瘩爺氣勢勢地抖抖身子:「誰敢?俺跟著!」
    四喜翻翻眼:「就咱倆?」
    疙瘩爺說:「春栓和大魚的槍還有沒有?」
    四喜說:「有哇,昨天俺們還去泊裡打兔子哪!」
    疙瘩爺揮揮手:「去,叫他們也來,晚上給你們開高補助!」
    四喜顛顛兒去了,不一會兒叫來兩扛槍的小伙子。大魚願意追隨疙瘩爺,他惡狠狠地說:「只要不讓俺打大雄家的黃狗,誰家的狗俺都敢崩!「說著舉槍瞄了瞄。疙瘩爺馬上下了命令:兩人一撥兒挨家逐門突擊打狗。
    夜氣浮來浮去,村巷極有層次地昏黑。蛤蜊的腥氣和夜的寒氣悠悠瀰散,升入空中,隨風朝村外漫漫泛泛蕩過去。不大時辰,靜夜,便濺起犬叫和辟哩啪啦的腳步聲,空氣裡隨著恐怖的槍聲又充斥了濃烈的狗的血腥。
    疙瘩爺黑著臉凶凶地走家串戶,不可逆轉地在村舍搖頭擺尾的狗們腦袋裡,貯存一顆一顆的槍子。有人沉默,有人大罵,有人哀歎。疙瘩爺盡量不看村人的臉,害怕醞釀許久的勇氣泯滅掉。可是,他悵悵的眼神不時向天望一下,他一定很痛苦,但他決不同著村人的面表現出來。
    疙瘩爺不知不覺到了黃木匠家門前。他彷彿看見黃木匠溫和的笑眼陡變厲厲凶光,他怔住了。大魚悄悄溜了,就剩下他和四喜。一種孤單和恐慌,使他忍不住把眼睛閉起來。四喜卻不管不顧地用槍托敲門。敲著敲著,有些哆嗦了。他害怕碰上大雄。
    實際上,這陣大雄不在家。大雄在婚禮逃跑之後,就悄悄回過一趟家。黃木匠心裡很難過,不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兒子大雄,為啥不敢娶麥蘭子?黃木匠只好守著黃狗過日子了,黯然神傷地活在自己的孤獨之中。黃木匠惴惴地打開門,見是疙瘩爺和四喜,就笑著說:「大疙瘩,深更半夜的犯啥怪呢?」疙瘩爺冷著臉不說話。疙瘩爺看見黃木匠大門是關著的,裡面還守著白紙門的「規矩」。左扇門上貼著七奶奶用白紙剪裁的門神「鍾馗」,白紙完好無損,右扇門沒了,八年前跟隨老伴下葬後,一直就那麼空著。看著半扇空門,疙瘩爺很傷感。四喜大咧咧道:「上級有令,打狗!」他的腳呲住門檻,就有大黃狗「樁子」哧哧躥過來,伸出長長的舌頭,凶凶地看四喜,嗷嗷地撲咬起來。黃木匠「喝」了「樁子」一句,將疙瘩爺和四喜往屋裡讓,疙瘩爺不進屋,站在那裡看著「樁子,」眼裡閃出的陰鷙凶烈的光,心裡惶惶地發顫。「樁子」好像認出疙瘩爺,不再咬叫,蔫蔫兒地嗅他肥大的褲角,嗅到了同類的血腥,便慌慌地搖尾巴。
    這條肥碩高大的黃狗的確象狼,黃黃的鬃毛在夜色中泛出金色光澤。黃木匠嘟囔了一句:「大支書,這狗非打不可嗎?」疙瘩爺只好順著黃木匠的腔調悠下去:「老哥,上級指示一律打狗,俺知道『樁子』在你老哥心中的位子,可也沒辦法,誰也破不了這個規。」黃木匠眼眶一抖,話裡有了憤怒:「啥規矩,還不是你疙瘩爺一句話!」疙瘩爺想罵他一句,自從大雄逃婚之後,疙瘩爺再也沒有蹬上黃木匠的家門。不管大雄怎樣想,客觀上傷害了麥蘭子,就等於傷害了七奶奶,傷害了疙瘩爺。疙瘩爺不看黃木匠,心沉沉地墜,揚臉望天。夜色朦朧,月亮被天狗啃出豁邊,這時村西傳來陣陣槍聲和瘆人狗叫,滿世界都是鬧響和血腥。看來那一撥兒幹上了。這是雪蓮灣有史以來的最大規模對狗的清剿。黃木匠直杵杵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疙瘩爺咬了咬牙,鼓起蛤蟆眼道:「四喜,你來吧!」然後倒背著手,哆嗦著肩膀走了。
    疙瘩爺搖搖晃晃走到大街上,雙腿沉沉,索性蹲在門口不遠的蛤蜊皮子堆上聽那聲響。「砰——」槍聲脆脆炸響,接下便是黃木匠劇烈的咳嗽聲和罵聲:「疙瘩爺,你拿俺開刀,你小子沒良心啊,你小子的良心頂不上一截狗雜碎兒!」
    疙瘩爺木然地站著,「嗖」一聲,從眼前閃過一個黃乎乎的東西,正疑惑間,四喜喘喘地跑過來:「村長,都怪俺,一槍沒撂准!大黃狗還活著。」疙瘩爺厲厲地吼:「他娘的,追!」他跟著四喜踢踢踏踏追受了傷哀叫的「樁子」。拐了村口,「樁子」嘰嘰嚕嚕地朝海灘狂奔。疙瘩爺喘喘追著,抬眼看見「樁子」在老河口北側的海灘上蔫蔫地兜著圈兒。他猛然想起這兒是大雄雙桅船的停泊地,狗仗人勢,「樁子」顯然在尋找主人大雄。然而,空空蕩蕩,只有蒼黑沉默的大海灘。
    四喜瞄準又朝「樁子」放了一槍,槍子鑽進「樁子」腳下的黑泥裡,咕嘟嘟冒泡兒。「樁子」像是被槍聲激醒了,抬頭愣了片刻,就在四喜再次瞄準時,「嗷」地嘶嚎一聲,箭一般朝西海灘逃了。疙瘩爺跟著四喜又追。追了一陣,疙瘩爺腦袋「轟」一震,他又真真切切看見了蛤蟆灘。蛤蟆灘的細沙在夜光下精靈般閃亮,不再空幻虛縹,潮音像一陣陣遠古的囈語,淒淒切切又美美妙妙。「樁子」逃離了他的視線,他被蛤蟆灘的景兒攫住了魂。「樁子」也似通了人性一樣,頹然臥倒在蛤蟆灘上,不再吠哮,噴著咿咿唔唔的汪汪聲,默默地流血,誓死不屈地向他們示威。疙瘩爺驀地發現「樁子」臥在蛤蟆灘上,臉上浮了憤怒的神色。「樁子」在他眼裡不再是一條狗,彷彿是一介神物了。四喜恨恨罵一句「狗日的!」就舉槍瞄準「樁子」。「樁子」不顫不怯,呆呆地望著人。疙瘩爺的大手按下燙燙的槍筒,歎了口氣說:
    「別打啦!」
    「為啥?」四喜惑然。
    「這是蛤蟆灘。」
    「那就更得打狗日的!」
    「髒了灘,咱倆都是罪人。」
    「您想的太多啦!」
    「不,一介神物,有它的造化,怕是這狗,也他娘的成神啦!」疙瘩爺看著「樁子」。
    「樁子」像個刺蝟一樣鬃毛刷刷張開來,一個碩大幽靈似的。
    疙瘩爺呆呆地看狗,狗也慼慼地盯著他。他想起了大冰海裡的海狗。
    四喜彎腰拾一海螺殼,砸向「樁子」,「樁子」依然不動。四喜沒轍了,疙瘩爺解下纏在腰間的海藻繩,網一小圈兒,拴了個活套兒,遞給四喜。這是雪蓮灣殺狗的土法兒,活套兒放在地上,套兒裡放塊骨肉或餑餑。人喚狗,狗低頭一吃,一抻繩子就套住狗脖兒,然後將狗吊在歪脖老樹上,從水缸裡舀一瓢涼水往狗嘴裡灌,哏嘍一下子噎死狗,再扒皮開膛。四喜現在找不到誘餌,便手攥著繩套悄悄繞到背後,站定呼哧哧將繩套甩過去,不偏不倚地套住了「樁子」脖頸。
    「樁子」受了侵擾,炸屍般跳起來,瘋顛著往海裡竄。
    四喜斜著身子拽,拽不住,身子哧溜溜在沙灘上滑。疙瘩爺跑過去,死死拽住繩。「砰」一聲繩斷了,「樁子」骨碌碌滾進海水裡。夜海上跳蕩著紫色,像跳動的鬼火,被嗚嗚濺濺的海水簇擁著漸漸消失。
    疙瘩爺軟兮兮跌在沙灘上,眉頭豎了個肉疙瘩。
    四喜手裡的槍朝海面上噴出一股一股的火苗子……
    註釋19:芒刺
    黎明到來之前,天光最暗的時候,七奶奶從那半扇白紙門裡走出來了。
    村裡打狗的日子裡,七奶奶卻另有心事,怎麼也睡不著了。走著走著,竟然鬼使神差地遛達到大魚家門前。小院圍了一圈籬笆,籬笆經過雨淋日曬變黑了,剛補上的籬笆卻是嶄新的,在晨光裡閃閃放光。七奶奶有了一個新發現,這讓老人的心一陣猛跳。大魚家沒有白紙門,而且門下也沒有「門檻兒」,雪蓮灣的風俗是就說這個家庭要出事了。回到家的時候,七奶奶跟麥蘭子說了,讓她趕緊去說服大魚。麥蘭子也愣愣的,心想,大魚今年是本命年,為啥沒有設個「門檻兒」?七奶奶心裡不免湧上一絲悲涼:「出事兒,招災哩!」麥蘭子反駁說:「奶奶你別咒人家。」七奶奶噓噓叨叨地說:「你別不信,民間老話,本命年就是個檻兒,檻兒橫在那兒,本命年裡多災多難,日子過得分外小心才成!」麥蘭子又說:「大魚是娘大魚兒過來的,他們不信白紙門。」七奶奶似乎沒聽見麥蘭子的話,緩緩走著,路過大魚家門前,天徹底亮了。大魚家的門是由舊船板改裝的,使用了槐木,顯得很粗糙,再說了,「槐」的那半面有個「鬼」,家裡容易招鬼。兩扇門板上似乎都長出了堅硬、耀眼的芒刺。芒是多年生的草本植物,生在山地和田野之間,一條條的葉子,黃褐色的果子長著小毛毛。刺則是尖銳像針一樣的東西。芒和刺混在一起,被太陽的光環罩住了。七奶奶瞇眼望著那被太陽籠罩的芒刺,束手無策。
    大魚家的門「吱」的一聲響,打開了。
    到了中午,來了一輛警車,把大魚抓走了。
    後來聽疙瘩爺說,大魚與人合夥販私鹽了!
    註釋20:啞靜
    啞靜,顧名思義,靜得跟啞巴似的,形容異常安靜。
    打狗之後,雪蓮灣夜裡啞靜了。
    疙瘩爺站在村委會小樓上望著沉寂的海灣,心裡就慌得緊。實際上,他怕靜,怕村人的沉默,怕獨自一人想事情。幾天來他往七奶奶那裡跑得格外勤。他看見娘就覺自己有了很厚實的根基。他覺得黑了臉,就要快刀斬亂麻般地治理計劃生育和平墳。這兩項工作牽扯面大,弄不好會犯眾怒,在呂支書時期就一直沒有管理好。成為疙瘩爺接手後的一個隱患。可他已沒了退路。他帶領小分隊老鷹抓小雞似地將一個個孕婦裝上汽車運城裡強行做絕育手術或做「人流」。逃到外地親戚家的孕婦,也派人「摳」回來,不照辦的沒收出海捕撈證,甚至強收特產稅。他帶頭,村委會班子成員齊抓共管,一個月的功夫就利利落落拿下來了。平墳,這項指標疙瘩爺很為難,覺得最「扎手」,而且還有七奶奶的阻撓。但還是得平,不能因這項而前功盡棄。他忽然變得沉穩起來,對村人也要象對官場一樣,得講點謀略,把肚裡直腸子弄幾道彎兒。他在心裡掂是來掂量去,苦苦思索後的老臉上露出一線喜氣。他要在村裡建一座「蛤蟆灘祭園」,將故人遺物請進「祭園」,先人故者也將魂靈駐足這裡。這樣村人心裡會好受些。疙瘩爺理解尊重村民的感情。這成熟的思索使疙瘩爺覺出自己變得很狡猾了。他恨自己的狡猾。儘管漁人心中梗梗的難以接受,畢竟還是接受了。豪華肅穆的祭園以最快速度呼啦啦拔地而起,隨之升起的一種驚天地泣鬼神的光圈罩著小村。遷墳那天,疙瘩爺親自為先人請來鼓樂班子,用嗚哩哇啦的喜調沖淡慼慼的悲哭。飄飄灑灑的紙錢雪片一樣在雪蓮灣舞著,一天孝白,一臉悲慼,一腔怨怒。但人臉都是默默地,默默地。樂聲卻是那樣悲涼、凝重、幽遠。
    疙瘩爺成功了。雪蓮灣終於破天荒地在疙瘩爺手裡「文明」起來。慶功、授獎和介紹經驗使疙瘩爺暈頭轉向了。初秋,在縣三級幹部會上他被縣委、縣政府授予縣勞動模範稱號。烈火般燃燒的大紅花笑在他胸前時,竟燒得老臉紫紅紫紅的。這種異樣的感覺與他在龍帆節奪魁感覺形成十分鮮明的對比。散會的時候,春花帶廠裡小汽車到城裡接回了疙瘩爺。春花這時才覺得疙瘩爺地地道道爬上了能與她為伍的檔次。她深情地望著他,目光一片柔情:「咱們辦了吧。」疙瘩爺抿嘴而樂,儼然一個涵養很深的大幹部。
    幾天之後,疙瘩爺與春花舉行了一個儉樸的婚禮。最高興的當屬老娘七奶奶了,還有孫女麥蘭子。春花廠裡的外地親戚來了許多人,疙瘩爺這邊的官方要人親戚朋友都呼啦啦地來祝賀了。疙瘩爺嘻嘻哈哈出出進進忙個不住。鬧鬧嚷嚷一整天,終於圓滿結束了。他得到了她,那夢中誘人的蓼花香便消失了。忽然,疙瘩爺心裡不安起來,他這才想起婚禮上黃木匠沒來,大雄也沒來。他托麥蘭子給他們爺倆帶過口信的,這是為啥?難道黃木匠還嫉恨著打狗的事情?還是自己冷淡了黃木匠和眾多漁民哥們。
    疙瘩爺青著臉嘴裡嘟囔這事兒的時候,春花走過來問:「哪兒不舒服嗎?」疙瘩爺把心中苦悶一說,春花不以為然,為這點事弄了個半紅臉。夜裡,疙瘩爺還沒鼻子沒臉地朝春花使性子:「春花,你不該怠慢黃木匠他們!」春花俏麗的目光咄咄逼人:「咋,黃木匠他們又不是我氣走的,是他們自己走的,就憑黃木匠,跟俺慪氣,值得麼?」疙瘩爺黑著臉相道:「那是過去與俺出生入死的哥們,俺不能……」春花生氣地說:「不來也好,你看黃木匠髒拉吧嘰的熊樣兒,今天能上大席面?你不嫌丟人,俺臉上還掛不住呢!」疙瘩爺眼眸被什麼死死勾住,直愣愣地瞪著她的臉:「你還腆臉子顯擺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賴人哪!黃木匠跟孫胖子比,哪個親?你別看那些有地位的傢伙,那是用得著咱,等你啥也不是了,就都xx巴撩桿子啦!還是老哥們差不了大樣兒……」
    春花急赤白臉地說:「黃木匠幫你幹啥啦?吃你喝你,遇正事兒也不給你捧場!那次打狗,他還不是照樣不給你面子嗎?」疙瘩爺惑然地問:「這不算事兒,你別xx巴瞎謅!」春花說:「俺瞎謅,你打狗,就他家沒打,偷著掖著躲著,弄得村裡人對你說三道四,說你偏心眼兒。」疙瘩爺腦裡映出蛤蟆灘打狗的情景,驚訝了:「咋,『樁子』是俺看見四喜斃死在海裡的。」春花撇撇嘴:「得了吧,不信你去看,村裡人知道你跟黃木匠好,沒人敢向你告狀。你還口口聲聲一碗水端平呢。」疙瘩爺瞪眼凶她說:「這檔事兒,不用你操這份鹹蘿蔔心兒。」春花拉燈睡覺,沒了聲音。疙瘩爺聽著春花的鼾聲,睜牛眼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疙瘩爺去黃木匠家。家裡沒人,黃木匠和大雄爺倆在海邊刷船。
    疙瘩爺把臉貼近大門側耳聽了一會,果然聽見「樁子」汪汪地咬。邪了!大黃狗「樁子」竟然活著?疙瘩爺嚇了一跳,迷迷瞪瞪地往回走,「樁子」影子重重疊疊地晃動。那天夜裡,他明明看見「樁子」受了傷,還看見四喜在蛤蟆灘把黃狗「樁子」給斃了。邪了,此時他覺得邪氣撲臉,想著腿腳就顫索起來。他沒想到一條狗會把他的精神擊垮。疙瘩爺絆絆磕磕地回到村委會,一上午什麼都幹不下去。
    門開了,船廠副廠長劉栓來找說:「村長,船廠急缺木料。」疙瘩爺點點頭:「俺知道啦。」疙瘩爺對船廠的事情很上心,缺料的事他不能不管。他給春花撥了電話,春花滿口應下。春花這娘們家要成精了,黃木匠家的大黃狗「樁子」偷偷拴在屋裡,她是咋曉得的呢?她跟黃狗「樁子」不是一樣的神嗎?這娘們兒不再是沐浴在紅雨裡的女人了,她很複雜,是她誘使疙瘩爺一步步遠離大海,像風箏一樣飄蕩著,他不知道自己最後將落在哪一塊地埝上。娘們家一次又一次充當了他的人生導師。他好像是越來越離不開地了。疙瘩爺放下電話時,忽然想起剛才忘記告訴春花,自己真的看見黃木匠的黃狗「樁子」了。他重新給春花撥了電話:「春花啊,你是咋知道樁子還活著?」春花說:「全村除了你,都知道。」疙瘩爺歎了一聲:「唉,俺看見了,這一來,俺到不知咋弄啦!」
    「咋弄,讓四喜重新幹掉它唄!不然,村裡人咋看你?」春花響脆脆地說。
    「操,咋整哩?」疙瘩爺還是很為難,因打狗傷了黃木匠,還有機會彌補,可是「樁子」還是狗嗎?它的命也太大了。
    疙瘩爺停頓了一下,馬上轉了話題。他忽然想起什麼,問,「冷庫貸款的事你再催催,嗯?」
    春花馬上回話:「俺們今天去找建行桑行長,快敲定下來。他也有事求咱們。」疙瘩爺重錘定音:「好吧,咱們這就去!」他放下電話,就帶一名副村長和春花急煎煎趕到城裡。桑行長宗宗件件地擺出信貸緊張的實例,不看僧面看佛面還是把200萬貸款當場拍了。但他有件小小事情,也請疙瘩爺幫忙。他的舅爺在城裡開公司,手頭壓住一批桐油,請船廠進一些,疙瘩爺跟桑行長去那公司看過貨,也就拍了板。餘下的事就由春花出頭辦了。疙瘩爺是主大事的。
    疙瘩爺回村的時候,他仍舊費心勞神地想那條神秘的黃狗。「樁子」的影子已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裡,幽靈似地糾纏著他。狗將他推進進退維谷的尷尬境地。他一遍遍地在心裡問:「樁子」真的成神了嗎?
    疙瘩爺想找黃木匠談一談,好好談一談。但是,他心裡沒底了,再談打狗的事,黃木匠會給他面子嗎?
    深秋的海灘,堆滿麻麻的蛤蜊皮子,顯得灰頭土臉的。早潮絲絲退著,天沉陰著臉。花骨朵般的墨雲直抵桅尖,壓得老船悶悶的喘不過氣來。疙瘩爺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海灘上,瞪眼往船上尋。疙瘩爺早上還趴在被窩裡吧嗒煙時,老六海就敲他的門來了。老六海是受黃木匠之托,請疙瘩爺到海灘的船上。他問老六海黃木匠有啥事?老六海笑著說:「黃木匠的雙桅船修好了,爺倆兒這回要出一趟遠海,想請你過去。」出海還要象掛旗那樣嗎?疙瘩爺嘀咕著,抬了頭見四面暝色突地透亮。
    遠遠地,疙瘩爺就看見油光光的雙桅船。吸煙的黃木匠蹲在船板上,大雄滿臉喜氣地站在船板上,手指象捻佛珠的僧人捻著吊網浮子。大雄回來了。大雄逃婚之後,去了一趟城裡,然後又回到了海邊,開始了魚販子生涯,著實掙足了厚厚的票子。販不動海鮮的季節,他就駕船出海打魚。他出走的日子裡,聽說麥蘭子一直在哭。麥蘭子喜歡裴校長,但沒有嫁給裴校長,她生大雄的氣,她還是在等大雄。大雄怕啊,他不敢見自己心愛的女人。他要是能夠帶個女人回來就好了,那樣會讓麥蘭子死了心,重新考慮跟裴校長的婚事。大雄逃離雪蓮灣的最初日子,他覺得自己的出逃在雪蓮灣出名了。不光是麥蘭子,雪蓮灣人都會有失落感,雪蓮灣丟了一條闖海的好漢,那一定會是很寂寞的,他們的日子會咋過呢?一天傍晚,大雄從城裡偷偷跑回來了,他想麥蘭子,想爹,想大秧歌,想村人啊!大雄躲在村口的井樓子後來觀察來來往往的村人。他希望能夠看見麥蘭子的身影,忽然,他看見麥蘭子了,並不是像他在城裡想像的那樣,她比原先還漂亮了,額頭冒著亮光,她攙著七奶奶緩緩地走在村街上,表情安祥沉靜。過往行人親熱地跟七奶奶和麥蘭子打著招呼。麥蘭子跟七奶奶呲牙一笑,笑得很甜,腰肢還扭了扭。漸漸地,她和七奶奶的身影被升起的炊煙遮住了。大雄怔怔地望著,使勁揉了揉眼窩。潮漲潮落,日出日落,小村一如既往地運行著。並沒有因為缺了一個大雄而改變什麼,看來這世界沒誰都行。大雄心裡十分悲涼,傷感地落了眼淚。走吧,走吧,掙你的錢去吧,你以為你是個人物了,狗屁!雪蓮灣沒有你大雄會更好,別自做多情了!
    鷂鷹立在黃木匠的肩頭,看見疙瘩爺來了,就呼啦一聲飛到疙瘩爺的肩上。疙瘩爺親呢地撫著鷂鷹,心歎這小傢伙還算有良心。大黃狗「樁子」蹲在黃木匠身邊,人和狗的影子長而怪拙。他們見疙瘩爺來了,久久不說話。疙瘩爺惶惶的,率先打破這嚇人的沉默:「老哥,船修好啦?」黃木匠不經意地「嗯」一聲,滅了煙,款款站起身,哧溜溜從腰裡甩出繩套,一抻,「樁子」象打鳴兒雞似的「嗷」地伸直脖子。疙瘩爺看呆了。黃木匠皺巴巴的海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抖抖索索將繩頭掛上桅桿,「嗤嗤」拽起。「樁子」絕望哀嚎,四肢亂蹬。黃木匠的腦袋夢遊似地尋著「樁子」的眼睛,愣了好長一會兒,才正過臉大聲武氣地吼:「大雄,端瓢水來!」大雄仰著淚珠點綴的凶臉,扭頭盯了爹一眼,便「嗖」一聲拔出腰的魚刀,瘋瘋衝過去,一刀捅進「樁子」喉嚨,腥血咕嘟嘟噴濺到他的臉上、手上和頭髮上。「樁子」徹底斷了氣。黃木匠把臉扭向一邊,深黑的眼骨窩裡甩落兩顆清亮亮的東西。疙瘩爺悒怔怔站著,隔了很久很久,才熱熱地喊了一聲:「老哥呀——」
    黃木匠顫顫地說:「大支書,你老哥給你托後腿了。這下好了,俺要讓全雪蓮灣的人都看看,咱哥倆兒的交情。」
    疙瘩爺愣愣地站著,激動不已,說不出話來。
    黃木匠顫抖著嘴唇說:「疙瘩兄弟,這年月當村官不易呀!老哥在海上想你,疼你!你知道老哥是紅脖漢子,不糊塗就行啦!俺看哪,咱蛤蟆灘的地埝上交情和義氣永遠不會斷盡……」
    「老哥——」疙瘩爺震顫了,淚珠子正從他的眼窩裡一顆顆滲出來。
    轟隆隆一陣悶響,柴油機冒一股黑煙,雙桅船一點一點朝大海移去。雙帆舒舒展展升起來。在日影裡一閃一閃地亮。疙瘩爺遠遠地呼喊:「老哥,順風順水,滿船滿艙……」
    船上沒有絲毫回聲。
    疙瘩爺久久地呆愣著:這日子,這世道,誰能說明白,活活是他媽一本糊塗帳。
    雙桅船消失了。
    一連幾天,疙瘩爺感動了,這是黃木匠爺倆兒對他至高無尚的尊敬。再過多少年,疙瘩爺和黃木匠都不在這個世上了,唯一能留下的就是老哥倆兒的交情。可是,桅桿上血呼呼的「框子」總在他眼前晃蕩,眼皮突突地跳。他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卻不知來自什麼地方。
    一天夜裡,海上滾著響雷。大雄背著黃木匠水鬼似的從漁政船上爬下來,身體幾乎散了架。他們的船出事了!這正應驗了疙瘩爺的預感。雙桅船在鼓鼓漲漲的夜潮裡沉沒了。黃木匠和大雄被漁政船搭救上來,在黑幽幽的海面上再也沒有了雙桅船的影子。疙瘩爺得知凶信兒時,還頭戴安全帽在冷庫建築工地上磨爬滾打。基礎工程得連軸轉,秋去冬來了,地凍天寒就啥都誤了。疙瘩爺幹事就有一股馬不停蹄的雄風。可當他聽到惡信,呆傻了。他眼直著,手交叉著抖索,像被一注大浪砸昏。好在黃木匠和大雄還活著。過了好長時辰,疙瘩爺晃晃悠悠站起身,沒走兩步,又像散了架似地歪坐在地上。四喜用吉普車將疙瘩爺拉回村裡,逕直去了黃木匠家。
    保險公司辦理漁船補償款遇到了難題,疙瘩爺出面替黃木匠說情。疙瘩爺和春花的面子挺大,保險公司的人很快辦了款子。忙忙碌碌的幾天過去,疙瘩爺心裡澀澀地空落,他想找黃木匠到蛤蟆灘走一走。一個有星有月的夜裡,疙瘩爺竟不知不覺地溜躂到了蛤蟆灘。黃木匠在那裡等他。他蹲在灘上瞥見了一輪破損的圓月。月的光亮很足,穿透濃濃的夜霧,將滿灘映得耀眼。幾隻舢板老龜一樣在水邊起伏。漁火在不遠處招搖晃動,星星點點的慢慢織成龍形,向蛤蟆灘游移。疙瘩爺看呆了,不是幻覺,真真切切的海上飛龍。兩個老人激動著。疙瘩爺不明白上蒼會在這個時候賞給他一次機會。是福是禍?這條朦朦朧朧亦真亦幻的游龍,與蛤蟆灘緊緊勾連著。飛龍和蛤蟆灘給了他許許多多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也給了他許多空空幻幻的東西。那是啥?他在苦苦追求,追求的結果,又總是失去的太多太多……
    海風激來,爽透透的。疙瘩爺欠欠身子,惶惶然,惑惑然。他又把目光收回灘上,盯著灘想得極多,多了也就混亂、糊塗。夜深一些了,潮大了。大浪漫灘,灘就嘩嘩顛動,將他的神思弄得忽前忽後地錯落。他忽然看見滿世界都像潮一樣湧動,無數擠擠擁擁的人在蛤蟆灘上跑過來跑過去,追求尋覓自己的歸宿。不知不覺間,撲撲咬咬的海浪頭逼到他的腳下了,他也一動不動。
    黃木匠好久沒說話。
    疙瘩爺感覺黃木匠有心事,很重的心事。
    兩個人就這麼坐了一個晚上。
    疙瘩爺心頭的疑惑,是大雄給解開的。那天大雄來找疙瘩爺。大雄說:「俺的船在海裡沒頂的時候,俺爹忽然喊了一句話,他說刷船的桐油不對勁兒。俺到船廠去啦,帶上刷船剩下的桐油,到城裡一化驗那是假桐油,叫米糠油,是用稻子、黃豆、谷子搾出的食用油,揉了少量桐油。俺爹聽說廠裡進貨單上寫著你的大名。他怕您窩囊,就壓著俺,不讓說,您說,這鳥油能刷船嗎?」
    疙瘩爺眼直了,臉傻了:「天哪,有這樣的事?」
    大雄抖抖手裡的紙條:「俺有化驗單!俺要告他們!」
    「大雄,事情俺要查的,你先別聲張,好嗎?」疙瘩爺心生疑惑。他望見水汪映出自己的臉,黑糊糊顯得那麼遠,那麼迷離,夜鬼似的。他渾身打骨頭裡冷,冷得喘不過氣來。大雄不依不饒地說開了:「俺爹哪點對不住你?俺爹幫你操持龍帆節,村裡村外護著你。你當了村官俺爹樂得整天唱,可他從沒求你辦一樁事。他就盼你當個堂堂正正的父母官!你呢,不管村裡老少爺們願意不願意,干下踢寡婦門刨絕戶墳的損事兒,你的良心在哪?你有私心,你想攬權保官。你為了討好春花,為了得到那娘們兒,誰的話也聽不進去!如今你啥都得到啦,名譽、地位、女人和金錢。」他停頓了一下,望了望疙瘩爺的臉:「這是你的造化,與俺無關,可你不該見利忘義,購進假桐油……」
    疙瘩爺震驚了。
    疙瘩爺胸脯突突顫著,霍地擺出罵天罵地的架勢,黑旋風般撲過去,揪住大雄的衣領惡搖著,吼:「你給俺說明白,俺得了啥回扣?」他視名聲比命重要。
    大雄昂然站著,冷氣逼人,如一根傲立的冰柱。他眼裡閃過一道奇異的波光,擰身甩開疙瘩爺,走了。
    疙瘩爺厲聲吼:「你小子,給俺說個丁卯來——」
    大雄象團冷霧飄走了。
    「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疙瘩爺不堪承受這瞬間的撞擊和刺激,像個精神失常的人,兩眼迷迷瞪瞪。「撲」一聲倒在沙灘上,面朝大海跪著,一雙青筋凸跳的大手,插進了沙子裡。然後他的雙手拍打沙灘,像驢打蹄一跳一跳的。他的聲音飄忽,被嘯嘯潮音吞了。海霧裡洇出一團淡淡的昏黃的影子,疙瘩爺熟悉的影子。影子從大海裡飄來,像驟然豎起一堵高牆,遮住他的視線。漸漸地,幻化出一張張漁人的臉。他垂頭避開那些臉軟軟地躺倒在沙灘上,心裡忽地生出原始生命般的蠻力。他像個石磙子格楞楞在沙灘上滾起來,喉嚨口撕攪一種異樣的聲音。他在跟影子摔跤,又像是跟黃木匠摔跤。滾過來滾過去,任他使盡全身的氣力也掙不脫那團影子……
    大雄遠遠地瞧著疙瘩爺。其實,大雄說了一堆臭話之後,沒走。他後悔自己說多了,疙瘩爺畢竟是麥蘭子的爺爺,也是爹最好的朋友。他遠遠地望著陣痛中折騰的疙瘩爺,心裡一陣難受。
    夜已深去,漲潮了,大雄將昏迷在灘上的疙瘩爺背回家。
    註釋21:厭氣
    第二天上午,疙瘩爺感到頭皮一陣麻脹,慢慢撩開厚重的眼皮,拿眼緊盯春花,斷斷續續地說:「你過來……俺問你一句話。」春花惶惶惑惑移近他:「有啥話就說吧。」
    疙瘩爺眼神裡噙著一種懾人的威嚴:「俺問你的事,你要是撒謊,俺恨你一輩子!」春花愣了一下:「俺不撒謊,你說吧。」
    疙瘩爺頭一擰,老臉苦楚地扭皺著:「你說,桑行長小舅子的那批桐油,你接了回扣沒有?」
    春花僵在那裡,臉頰頓時火一般燙熱:「氣死俺了,別人俺不管,你還不瞭解俺嗎,俺是圖希那幾個錢的人嗎?」
    疙瘩爺舒了一口氣,又問:「那到是,真的沒有?」
    春花胸脯子鼓漲著,杏子臉繃得很緊:「你呀,你這麼信不過俺,往後俺再也不管你的破事兒啦!」
    疙瘩爺掙扎著坐起來,多了心眼,也多了情份:「春花,俺信你!不過,俺也得給你提個醒兒,往後干經濟千萬別把新鞋往狗屎上踩,壞了名聲,又斷了前程。」
    春花不解地問:「到底又出啥事兒啦?」
    疙瘩爺哀歎一聲,說:「你幫俺們購進的桐油是假的,海上出事兒啦!」
    春花臉白了,嚇得嘬舌頭打冷子:「假的?俺的天神哩!這怎麼可能呢?」
    疙瘩爺胸裡映出一個錯亂的世界:「這叫xx巴啥事兒,俺也是認假不認真,老糊塗了哇!」春花說:「這咋能全怪你?」疙瘩爺又說:「你給工商局通個電話,那狗日的破公司也該關門啦!唉,人啊,為了幾個錢,血變冷啦,心變黑啦!毀了幾條船,幸虧沒出人命!」春花瞪圓了眼:「那不得罪了桑行長嗎?」疙瘩爺大巴掌一揮:「事兒都到這份上,俺六親不認!」春花遲遲疑疑不動身,訥訥道;「俺看你還是三思而行,冷庫就該上主體工程了……」疙瘩爺瞪眼凶她:「俺不能一棵樹上吊死人,山不轉水轉!」春花跺腳了:「你呀你,漁花子的倔勁兒又上來啦!」疙瘩爺火了:「莫不是你心裡有鬼吧?」春花噎住了,悻悻而去。疙瘩爺頹然倒在床上,心裡蜂蟄蟲咬著,一種說不出的苦痛。
    這世界搞不清了……
    潮漲潮落,日子照舊過。日子一天一天熬下去,疙瘩爺的身體日漸垮下來。好像那場感冒一直也沒好利落,但還是忙忙碌碌。人精瘦了,臉蠟黃,糊裡顛盹,蔫頭搭腦,腰酸腿疼,深黑眼骨窩裡老是糊著黃白色的眼屎。春花惴惴地看他失了無氣的模樣,心裡慌得緊。她每天晚上給他熬一鍋酸酸澀澀的草藥,死乞白賴往疙瘩爺嘴裡灌。好勸他:「喝吧,中藥沒反作用,針錐子剃頭能去了根兒。」疙瘩爺忽然覺得娘們家又可愛了許多,好歹將藥嚥下,喉嚨裡便嗆出一串難聽的呃呃聲,呃一會兒,便稀哩嘩啦嘔出一攤綠色粘液。春花十分耐心地給他擦。吃了幾付藥,也沒見疙瘩爺身體有啥起色。春花犯難了,有時偷偷抹淚珠子。
    邪事就跟著來了。春花和疙瘩爺睡覺的時候,總是聽見房間裡有響動,攪得兩個人都睡不著覺。不像是老鼠,啥響?都說不上來。春花猶豫了一下說:「請你娘給看看吧!」疙瘩爺沒反對,他挺信服娘。這天七奶奶顫顫地來了。七奶奶一聞屋裡的氣息,胸有成竹地說:「房裡有厭氣了,這得下一個鎮宅符了。」春花愣著問:「娘,厭氣是啥?」七奶奶冷靜地說:「厭氣就是宅妖的氣息。」七奶奶熟悉的鎮宅符有四種:五嶽鎮宅符、鎮宅妖符、鎮宅四角符和鎮宅八位金剛符。她選了鎮宅妖符。七奶奶認為宅內有神也有妖,此宅妖或為「厭氣」,或為某種不明其因的響動,或為幻影等等。元代《湖海新聞夷堅續志》裡的「天師誅怪」便記載了一個天師用符克制宅中「厭氣」的故事:「賈平章母兩國夫人,房中有厭氣,有一道人讓其請黃絹三尺,磨濃墨,方秉筆起,只圖一盤大鳥圈,見黑中一點,通明如玉,有金書正一祖師諱字,方知為天師親降也。」七奶奶這次施符的方法是:用白芷、白面和青石,硃砂一錢,雌黃一錢五,草心七根,天月德方水土各一升,合泥塗在響聲之處,書其符貼在泥上,能止怪響。這一切做完之後,房間裡果真就沒了怪響。春花驚歎不已,疙瘩爺得意地說:「俺娘能治厭氣,俺娘真神啊!」
    新的龍帆節又來了。
    鎮了房間之妖,疙瘩爺身體忽然奇跡般好起來,蒼黃的臉上潤了老紅,眼神裡有了光澤。他與七奶奶一合計,彩龍還用春花扎的那隻,再裱一層七奶奶剪的花花綠綠的彩龍就成了。船也一律用帶櫓把的,那樣爭先恐後的味兒才足。然後在前一天晚上,疙瘩爺神神氣氣地在村委會大喇叭裡講了一通龍帆節的安排。
    第二天晌晴的,火爆爆的日頭懸著,破冰的大浪顛著,滿世界輝煌熱烈,節日的氣氛十分濃重。疙瘩爺和春花很早就來到蛤蟆灘。灘還是那塊灘,在今日的疙瘩爺眼裡就多了內容。他好像看到了一種陣痛裡再生的暈光,燦爛著蒼涼而綺麗的人生。萬象生生滅滅,恩恩怨怨,翻翻覆覆,唯蛤蟆灘不變,流連、怨訴、嗟歎並不由人意。他相信雪蓮灣日後必得流傳的故事,當從這塊地埝得到明鑒,尋到發源。
    疙瘩爺深深地感動了。

《白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