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犯人村

    海嘯過去了。雪蓮灣和沿線幾個村受災,老河口兩側堤壩沖毀,600畝蝦池沖毀,鹽場被淹,經濟損失近150萬元,村莊、鹼廠和蝦池基本無損……大魚成了雪蓮灣抗災的英雄。他一下子出名了,電視台、報紙記者紛紛來採訪他。他是個好典型,特別是從大獄裡出來的人就更有意義了。那天,大魚和珍子操辦完老包頭的喪禮,就被勞改隊勞教科秦科長叫去了。秦科長在勞改隊辦公室接見了大魚。秦科長原是五隊隊長,大魚勞改時就在他手下,他對大魚滿好的,讓大魚當犯人組長。大魚駕船堵豁口子的壯舉讓他格外激動了好幾天。秦科長讓大毛在勞改隊演講。
    勞改隊離老河口僅有5里地。大魚搭運鹽船回去的。他走到河堤的時候,天就黑了。風暴潮退去後,老天就開了臉。他仰看天空黑得乾淨,四周的景景物物也很鮮亮。大魚心情很好,他雙手叉腰在老河口的大堤上默默站了一會兒。瞑色悄然四合,海灘蒼蒼。航道如漠野。不知怎的,老包頭的影子在在腦裡閃來閃去的。「奶奶的,想那老鬼幹啥?」他咕嚕了一下喉嚨,就欣欣走下河坡。他竭力用珍子的影子擠掉老包頭的鬼影。他哼著歌子,撲撲跌跌到珍子那裡來了,他想把好消息告訴珍子,也讓她高興高興。遠遠地,他就聽見珍子屋裡晃動著三個人影,而且傳出女人狼狼虎虎的咒罵聲。大魚愣住了。
    「大白鵝跟俺說啦!你個浪貨,他大伯活著時候,你就偷漢子!」
    「你個老母雞也想叼人?」珍子回嘴。
    大魚馬上聽出是石瑣媽花轱轆的聲音。花轱轆仰仗著男人慶武是村幹部,在村裡罵起人來又臭又損。她高高大大肥肥胖胖的,拌著一身餿肉,身子扭來扭去,大而圓的屁股在褲裡滿滿蕩蕩地柔韌著。她晃著大掌叫道:
    「俺大伯留下的家當,都得由石鎖繼承!」
    「俺也有一份兒的,你別張狂!」
    「你個賤貨,獨吞了俺大伯的錢財!」
    「你血口噴人,俺大伯是響噹噹的萬元戶,全村誰不知道?」
    花轱轆又罵了。
    「那老鬼,從沒跟俺交底兒!」
    「你放屁!你個白眼狼戴草帽變不了人兒!」
    大魚腦袋「轟」地一響,一兜火氣在胸裡窩著。他隔著窗子看著花轱轆張狂的樣子,恨不得撲上去給她兩耳刮子。他胸脯了了抖了,手握成前後頭嗄嗄響了。花轱轆又罵:
    「不交錢,俺就讓你們日子過不安穩!」
    珍子一肚子委屈,哭了。
    「哭啥,屈了你啦?」
    「屈啦,就是屈啦!」
    花轱轆撇撇嘴巴,說:
    「哼,屈你啦?俺還給你們留面子呢!」
    珍子訥訥問:「俺們沒做過黑心事!」
    花轱轆鬼聲鬼氣地說:「小嬸,你放明白點。你愛大魚,大魚也愛你。可有人看見,大魚在闖豁口子的時候,故意把俺大伯推下水淹死的!他的膽子也太大了,他為了娶你去殺人,屁英雄,殺人犯!俺要告上去,不判他個死刑,也給他弄個無期!你就眼睜睜看大魚二進宮麼?你就再也得不到他啦!民不舉,官不舉,只要你們把俺大伯的錢交出來,大魚還當他的英雄,你呢,儘管去做英雄太太……」
    珍子捂耳搖頭,失張失智地叫:「不,不,不……大魚不是那樣的人!」
    大魚再也聽不下去了。他一陣惡血撞頭,想哭想罵想殺人。他瘋子一般撲進屋裡,黑旋風似地抓住花轱轆的頭髮,兇猛地惡搖著,像要把她掐折、捏碎:「你狗日的說,俺殺人了麼?是老包頭自己跳下去的,你再他娘胡謅一句,俺滅你全家!」他眼睛紅得要滴血了。
    花轱轆嚇白了臉,身子狂抖不止。
    「大魚,大魚,你不能……」珍子搖著大魚。
    大魚鬆了手。
    「俺要告你!」花轱轆披頭散髮像個夜鬼,拽上嚇呆的石鎖,灰溜溜地逃了。
    大魚頹然跌坐在椅子上。他悶著嘴,喉管裡咕嚕咕嚕響著。他很懊惱,老包頭死了,本來他可以無憂無慮的娶珍子成家了,誰知又生出意外枝杈。「奶奶的!」他憤憤地咕噥了一句。珍子仰起淚珠點綴的臉,怯著眼神兒說:「大魚,別生氣,她是啥人你不知道麼?讓她嚼舌頭去吧!咱別理她!」
    大魚來來去去隨秦科到全省勞改分隊跑了月把光景。走到哪兒都受到熱情招待。人們都高看他一眼,與過去仰人鼻息過日子的感覺大不一樣了。大魚地地道道地品到了做人上人的滋味兒,心裡開始瀰漫一種複雜的情感了。他說不清那是什麼,只是十分自信地覺得自己行了,真的行了。宣講完了,秦科長把大魚帶進總隊長的辦公室。那裡坐著總隊和鄉里的頭頭腦腦。在這個煙氣騰騰又極莊嚴的氣氛裡,雙方領導解開了秦科長留給大魚的迷。原來他們讓大魚去西海灣的犯人村裡當村長。
    犯人村是一個奇特而神秘的村莊。由勞改釋放犯自願組成的村子,是司法部門寄予厚望的試點。好多不願意回家的犯人,都可以在這裡生活。村長和村民都是犯人。行政上由鄉政府和勞改隊共管。一切都是新的,無章可循,所以村長的人選極為重要。村長的官兒雖不大,但對大魚來說是人生的一個天大機會。官不是馬上就當的,大魚是牽頭負責人,試用一段考驗。大魚知道領導們是向著自己,客氣幾句就答應了。秦科長又把大魚領進自己的辦公室說:「大魚,你是俺推薦上去的,日後犯人村的具體工作也由我代管!別的話,俺啥也不說啦!就囑咐你一點,你要經得住考驗!不能讓俺和信任的領導坐蠟!懂嗎?」大魚憨頭憨腦地點頭答應。秦科長拿很複雜的目光在大魚臉上糾纏好久,又說:「大魚,人這一輩子好運不常有,有了就別放過去!我擔心一樣,現在對你已有了說法了。我相信你,瞭解你,可並不是哪位領導都這樣。你一定要好自為之,千萬千萬!」他的臉相極平淡,表情也平平卻在平淡中鎮住了大魚。大魚心尖顫了一下子,訥訥問:「秦科長,你說對俺說法指的啥?」秦科長說你自己琢磨吧,就走了。大魚心裡如「嘩」地散了把扎人的蒺藜,腦袋「轟」地一響,就想起珍子了。是不是花轱轆那套說詞神神鬼鬼地張揚出來呢?他隱隱地生出一股懼怕。
    大魚怕過誰呀?可是,這次他怕了。
    大魚怔了一會兒,就風風火火走出勞改隊大樓。天色灰烏烏的,就要黑了臉相。大魚搭上運鹽船回到老河口時,天就黑了。他糊里糊塗地登上了攔潮大壩。大壩黑蟒似地彎彎曲曲往暗處鑽去,濕潤的海風吹來吹去,壩下蕩著十分狂烈的潮音。不遠處有模糊的帆影和跳跳閃閃的漁火,「嗨唷嗨唷」的攏灘號子相撞又跌落海裡。一群落在壩上的海鳥福大魚「咚咚」的腳步聲驚擾,紛亂地拍打著翅膀鑽進夜空。大魚忽然有種去看一看「豁口」的想法,就朝那邊走去了。
    遠遠地大魚忽然瞧見他闖豁口的地方晃動著兩高一矮的人影。三個人鼓搗著什麼,就跪在堤壩上了。一篷火紙點燃,火苗子一明一暗地往上躥,映得大堤恍恍惚惚。女人家嚶嚶的哭泣聲就像一架木製紡車不停地搖動。大魚緊走幾步,近一些他才看清是珍子、花轱轆和石鎖在為老包頭燒火紙呢。冥冥暮色悄然籠罩著十里長堤,女人假眉假勢地哭聲使大魚渾身起雞皮疙瘩。大魚猛然想起她們是為老包頭過「七天」呢。雪蓮灣的人死了七天都要家人燒火紙哭一番。大魚覺得花轱轆哭相挺好笑,就不動聲色地躲在暗處瞧著。
    珍子的臉被火映紅,臉上沒擠出一滴淚,只是裝裝樣子。花轱轆卻哭得豪情滿懷:「他大伯呀你死的好冤呀你的錢呀都啊啊啊叫那不要臉的勾搭野漢子呀呀呀吃了獨食啊啊啊你哩去了閻羅殿呆在陰曹地府裡也要追她們的魂啊啊啊……」儘管她故意咬字吐詞含糊不清,大魚還是聽出來了。騷貨,還在為錢咬仗呢!他心裡罵。石鎖跪在堤上覺得挺好玩,沒哭,而戲耍似的拿一樹棍在火紙堆裡撥撥挑挑。花轱轆狠狠拍了一下他的天靈蓋罵道:「沒心肝的,哭哇!哭你爹,你爹他……」石鎖哇地一聲被拍哭了。珍子知道花轱轆是罵給她聽的,她就把哭聲弄響一些。過了一會兒,火紙燒光了,留下一片寂黑。她們三個都站起來下了大堤走了。大魚看見珍子的身影一點一點遠去。他總想喊她,幾次努力,又都縮回去了。大魚甕一樣蹲在大堤上朝珍子她們走過的小咱張望了很久。他在心裡等待她又在行動上抗拒她。她不曉得是啥玩藝在作祟,莫名生出懼怕來。老包頭在地時候他啥也沒怕過,他死了反到怕起來。他想把握自己。把握愛情,又把握不住了。人世原來就是一個永遠猜不透的迷,猜透了也就寡味了。他擺出一副半癡半癲的樣子在「豁口」的地方來回溜躂。豁口改變了他的地位和命運。有了地位,人立時就變得體面了。日子就是這般熬人,許多事,不喜歡,反感,違心,怕,還得應付下去,多年媳婦熬成婆。他心裡又覺得挺寬慰。
    過了好長時間,大魚站起身走了,
    大魚的腳步聲在海灘上脆脆地響著。他來到小泥鋪時,老河口的船已鋪鋪排排地擠滿了。自從老包頭死了老船被毀,他依舊沒回家,就住在小泥鋪裡。大魚的被褥都在豁口裡泡湯了,現在用的都是珍子新做的。大魚撞開泥鋪的門,一頭栽進黑洞洞的屋子裡,沒去點蟹燈,而是斜斜著身子在被垛上想事情。他忘記了很多少不該忘記的事情,又憶起了許多不該想起的事情。他悶悶地躺著,一支一支抽悶煙,心中湧起一陣悲愴。
    「這泥鋪誰住呢?」
    「大魚那狗日的!」
    「俺可聽說那小子早就跟老包頭媳婦珍子有勾搭!」
    「可不,聽說沒幾天就該結婚嘍!」
    「老包頭真會騰地方呀!」
    「騰地方?你懂個蛋!」
    「咋著?」
    「哼,大魚那小子一箭雙鵰啦!」
    「你是說……」
    「快別說啦,咱跟著瞎摻和啥?」
    「大魚不是那樣人吧?」
    「哼,勞改隊出來的傢伙有啥準兒!」
    大魚不斷聽到糟踏自己的話,很惱怒,身子抖抖的,一瞬間心裡有惡物泛起。他想衝出去將那些扯嘴的傢伙紛紛打趴在地。可一想起秦科長的囑咐,又很洩氣地塌了身架兒。小不忍則亂大謀呢。他又慢慢將心靜住。他又想珍子了,想起女人的萬般好處,心便亂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大魚偷偷轉到珍子的窗前,悵悵地,眷眷地凝視著珍子的倩影,很沉地歎了口氣……
    守候了很久,大魚才回去睡了。
    第二天早上,大魚背上簡單的行李卷兒登上了運鹽船。他沒跟珍子搭上話,就不辭而別了。他怕珍子掩飾不住,就乾脆先瞞著她,讓她先糊塗著好了,等他站穩腳跟,就堂堂皇皇氣氣派派地接她走,讓她驚訝,讓她笑。
    大魚到了勞改總隊,由秦科長領著去鄉里報到之後,就與秦科長去西海灘的犯人村了。西海灘是雪蓮灣西北部最荒涼的一片窪塌子,一片灘涂連著一片葦泊。幾年前一些從勞改隊出來的刑滿釋放犯不願回家,偷偷摸摸委在這裡混日子。漸漸地,人越聚越多,他們開灘涂,養魚,養蝦,造船,出海,曬鹽……形成規模了。鄉政府派人趕不走他們,乾脆順坡下驢,與勞改隊共建犯人村。原來的村長不是犯人,上級搞試點,急需一個蹲過大獄的人當村長。大魚歪打正著,糊里糊塗地走馬上任了。
    秦科長張張羅羅召集了村民跟大魚見面,望著村民,大魚很瀟灑地講了一通。秦科長一走,那群傢伙就把大魚圍了。大海灘上的空氣立時變得緊張了。大魚早有思想準備,雖然他與他們不是同一勞改支隊出來的,但他清楚犯人的古怪的心理。他們仇恨人,尤其是他們的頭兒。大魚擺出一副滿不在乎力大無窮的樣子看著他們。人們鬧鬧喳喳吼開了:「你狗日的只會堵豁口子,堵了大壩,再堵娘們兒豁口,你有啥本事當俺們的頭兒?」大魚忍著沒動聲色。又有個光葫蘆頭晃動著嗄嗄作響的拳頭叫:「你小子降住俺的拳頭,俺日後給你當孫子都行,降不住,就xx巴捲鋪蓋滾人!」村民們鬧鬧嚷嚷地哄著:「對,大頭說得好!」大魚頓覺身子在哄鬧裡丟了份量。他有些懊惱,吼了聲:「狗日的,俺讓你清醒清醒。」他的聲音很重,在大海灘上粗野沉悶地滾動,他伸出一隻腳,避開「葫蘆頭」的拳頭,輕輕一勾,就將「葫蘆頭」勾倒了,四仰八叉地跌在海灘的黑泥裡。「葫蘆頭」呼嚕著喉嚨說:「狗日的,俺服啦!俺認你當頭兒。」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出水才看兩腳泥呢!」大魚喊了一句。果然給他說著了,出海、養蝦、曬鹽宗宗件件的活路,大魚樣樣拿得起,而且一桿子插個漂亮。村民們服了,就像當時老包頭船上的夥計們一樣都高看他一眼。日子不長,他在犯人村就站穩了腳跟。等上邊的一紙任命下來,大魚就蓋房子娶親。
    一提珍子,他就覺得自己一下子劈成了兩個人。有些日子,大魚眼神虛虛的,整日無精打彩。那天上午,秦科長和鄉里的司法助理來村裡指導工作,秦科長看出大魚有些異樣,就拿目光仔仔細細研究他的臉,似乎尋找什麼。大魚有些慌,被看得心裡陣陣發空。秦科長問:「大魚,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大魚搖搖頭。「是有啥心裡負擔?有啥想法就講出來,悶在肚裡會生病的!」大魚的目光與秦科長的目光碰了一下,又陡地滑開了。他能說啥呢?說要娶珍子?那不是給秦科長添亂麼?那時誰願意坐這根大蠟?他陪著秦科長他們到鹽場考察工作,在村口竟碰上了珍子。
    遠遠地,大魚就看見她了。珍子,珍子麼,她怎麼來啦?大魚的心亂了,走路的腳步極為倉惶。她怎麼變得這般狼狽?她的頭髮凌亂,慘白的臉瘦瘦的,呈著菜色。她好像哭過,弄糟的眼影和熊貓一樣黑了兩個大圓圈。纖弱的腰腳一搖一擺地朝大魚走來。珍子遠遠地喊:「大魚,大魚——」大魚朝珍子使眼色裝沒聽見。秦科長也認識珍子,就收住腳捅大魚:「噯,老包頭家的喊你吶!」大魚小聲罵:「騷貨,不理她!」他說話時,珍子已喘喘地堵在大魚前面了。珍子不馬上說話,而是一眼一眼地看大魚。大魚臉色變青了,出竅的遊魂就被這不和諧的沉默驅到別的地方去了。
    珍子終於委屈地哭了,撲向大魚:「大魚,俺等不了啦!俺好想你喲!俺們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俺不稀罕你這個村長了,俺只要你!」
    秦科長在一旁愣住了。
    大魚見秦科長臉上表情了,心裡煩躁不安,像是失去什麼似的狂燥起來:「你滾,你個騷貨!老鬼活著的時候你勾搭俺。他死了,你還纏磨俺!俺……」他輕輕一掄,就將珍子推倒了。
    珍子象被雷擊一樣呆了片刻,就跌倒在地,咕咕嚕嚕滾出老遠。她「嗷」地叫了一聲。大魚晃了幾晃,險些栽倒,額頭冒起汗珠子。
    秦科長急了說:「大魚,你怎能這樣?」他就奔過去扶起珍子。
    珍子抹著嘴角的血,氣得說不出話來。
    秦科長耐心地說:「老包頭家,你不要自討沒趣啦,不要影響大魚的進步!你和花轱轆成天跟他過不去,又何必呢?回去吧!」
    珍子嘴角的血象小紅蛇一樣爬出來,她瘋了似地罵:「大魚,你不是人!」然後眼一黑,轟轟然旋轉著攪亂傾斜的一片藍天很沉重地撲倒下來。
    大魚派兩個村民將珍子送走,就躲進屋裡哭了。他好久好久沒有這樣哭過了。夜裡等「葫蘆頭」睡熟了,他便悄悄爬起來,騎上一輛摩托去了老河口。他蹲在珍子的窗根下,弓著脊贖罪似的背那蒼穹。他不敢進去,怕露馬腳。他心裡念叨著眼就亮了,彷彿外在的榮光都俱到眼底來了。他沉入一個久久不醒的老夢裡去了。
    日子久了,山也會塌的。
    半月之後,正式任命大魚為犯人村村長的一紙批文終於下來了。小小犯人村都沸騰了。村民們喜歡大魚。大魚得到喜訊時,正在鹽場裡幹活。他歡歡樂樂地朝村委會跑去了,他要親眼看一看批文,瞅一眼心裡就能落個踏實。村裡的一切安排妥當,大魚去勞改隊找秦科長了。大魚又吭哧吭哧撓頭皮了,悶了半天才說:「俺請你喝喜酒!」秦科長瞪大一雙眼:「你要結婚啦?新娘是誰呀?」
    「珍子。」
    「啊,老包頭家?」秦科長先是一愣,繼而就跟大魚火了,「你小子,成心跟領導擺迷魂陣咋的?告訴你,你真要跟珍子結婚,花轱轆的咒語可就應驗啦!領導還會重新審查你的!」大魚一板正經地說:「俺沒做虧心事,都是花轱轆胡謅的!」秦科長說:「俺知道,俺信任你!可俺頂不過社會輿論哪!」大魚心一下子涼了,胸口窩裡像有一團東西死死壓著:「那,你說咋辦?」秦科長說:「天下女人多的是,憑你大魚在雪蓮灣搞不到對像?」大魚連連搖頭:「不,不,俺不能沒有珍子,俺答應過她的!求求您,給俺做主吧!」大魚「通」的一聲給秦科長跪下了。秦科長惶惶惑惑地扶起大魚:「好吧,俺給你兜著,不過這件事先跟頭頭溝通一下。」大魚說:「求求您啦,成全俺們吧!」秦科長點點頭。大魚樂了。
    大魚走出勞改隊大樓,天已經黑了,他走在河堤上心情好極了。他在霧氣裡走著,胸膛裡湧出一種思戀的焦躁,渾身熱血沸騰了。他想極坦蕩極快活地吼一嗓子漁歌。他張了幾張嘴巴卻吼不出詞來,憋得眼裡湧出淚來。他定定神兒,不由自主地吼了一通「噢嘿噢嘿」攏船號子。老河口顫抖了,雪蓮灣顫抖了。他的吼聲就像一個湧動著頑強生命力的怪物發出的悠長的恢宏的鈍吼,傳出遠遠的。他走著,好像看見珍子的笑臉了,她吃吃笑,臉蛋成柔柔情情的月亮。他試想著當把喜訊告訴她時她高興的樣子。大魚一路走得風快,不多時辰就看見老河口了。老河口上浮著大大小小小的蟹燈,明明暗暗、閃閃跳跳一片紅火。他又看見跟珍子約會的小酒鋪了,不由心裡一熱。他在書本裡讀到這樣一句名言,好像是警告他的。「沉浸在愛情裡的每個女人都曾是天使,當她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她便折斷翅膀墜落變成了凡人,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要辜負愛你的女人,因為她已經沒有翅膀飛回原來的天堂。」大魚默默對自己說:「珍子,俺大魚不會辜負你的,俺所有的過失都會補償給你!俺讓你幸福!」大魚這樣想著,腳步快捷起來,不長時間就懷揣著厚望站在珍子的屋前了。他很沉靜地喊:「珍子,珍子——」
    屋裡黃乎乎的燈影有些虛幻。沒人吱聲,又叫了半天也沒見珍子出來,他心一沉。再喊,蹦出石鎖來。
    大魚問石鎖:「你嬸娘呢?」
    石鎖歪歪一頭撲進大魚懷裡,「哇」一聲哭了。
    大魚渾身打了個哆嗦,使勁搖著頭石鎖:「咋啦?她咋啦?」石鎖抽抽咽咽地說:「嬸娘?她跳海啦!」
    大魚當下腿一軟,立時塌了身架,深黑的眼眶子一抖,稠稠淌下淚來。他懵著片刻,就像一頭怪獸,嘶吼著,跌跌撞撞地奔向海堤……
    夜深的時候,小池子將大魚拖回來。
    小池子悲悲愴愴地向他訴說一切……
    那天珍子從犯人村回來,就病了。大魚哪裡知道他懷上了,她肚裡有了大魚的根脈,不幾天她就流產了。小池子招呼著將她抬到鄉醫院的時候人都昏死過去了。醫生將她搶救過來,她嘴角垂下一滴血,像吊著一滴殘忍的記憶,她只是清醒地說了一句話:「俺的天神哩!村裡村外誰都罵俺,戳俺脊樑骨。俺不怕,可俺沒成想,那麼多作賤俺的話,竟是打大魚嘴裡傳出來的!萬般都是命喲……」然後,她就狠狠哭出一灘淚水。淚流乾了,她再也不吃不喝不說話了。一個飄著小雨的暗夜,珍子偷偷溜出醫院,悄然登上了攔潮大壩。她就在大魚堵住的「豁口」處站住了。她抬起蒼白的臉,悒怔怔地凝望著給大魚帶來榮光又給她帶來災難的豁口子,眼底生出恨來。她愛這個世界卻恨這個豁口,此刻支撐她心靈大壩的支柱斷裂、崩塌了。她忽然像潑婦一跌坐下來,身子慢慢蜷下去。喉嚨口擠出一串短促的嗚咽。她忽然拿雙手瘋一般挖著泥土,一下二下三下……直到十個手指露出血乎乎的骨頭來,大壩依然不可一世地臥著,像一條黑蟒。「豁口」再也不會在她面前出現。她絕望了。她一閉眼,滾下了大壩,溶入大海。她被撈海的漁人救了,再次將她送回醫院。遺憾的是,她的情感、她的血肉、她的愛戀以及她的體溫都葬進「豁口」裡,撈上來的,再也不是敢愛敢恨美麗迷人的少婦珍子。她坐在醫院的床上,臉色蒼白,目光呆滯,像個坐化的尼僧。
    「珍子……」大魚「通」一聲跪在她面前。
    珍子一聲不響,冷冷看他一眼。
    「珍子,俺是大魚,接你來啦!」
    珍子的心思好像跟這裡不搭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醫生對她說:「你看吶。誰來啦?」珍子忽然舉動古怪地抱起腦袋,瘋瘋癲癲地喃喃著:「俺的孩子,俺要孩子……俺要孩子……」
    「珍子,俺是大魚!」
    珍子目光呆滯:「不,你不是大魚,你是鬼!」
    大魚撲過去,緊緊抱住珍子,哭了:「珍子,為啥這樣啊?」珍子沒有表情。完了,完了,啥都完了。大魚將滿是淚水的臉埋在闊大的巴掌裡,埋在往事的記憶裡。昔日的一切美好,都被殘酷的現實葬掉了。
    註釋26:紅蛇
    麥蘭子心裡單一的積痛有些麻木,麻木久了,便趨於平靜。家庭能平靜終歸是好的。潮張潮落,日子平穩過。大雄出海攏灘,回家就覺出女人的異樣。麥蘭子一下子變得沉靜,讓大雄悚悚生出些恐懼來了。大雄不明白麥蘭子那麼嚮往「文化」,她的思維好像還沒走出學校。這棵樹非把麥蘭子吊死不可了。
    一晃兒就是夏天了,大雄再次出遠海回來,修船的日子裡,大雄心裡很躁的渴望有一方另外的天地了,但他惶惶的不說出口,豆乾飯悶著。大雄本不是這種性格,就是受了那怪圈的蠱惑,不情願而又服服帖帖地鑽進裡面去了。大雄終於說:「蘭子,這次出海俺一直琢磨教書的事,俺也理解你,注定你當過老師,為了俺你才離開學校的,俺對不住你。既然這樣,俺願做老師試試。」麥蘭子先樂了,把肩頭矮下來,香噴噴的頭擱在大雄寬厚的肩上,竟嚶嚶地哭了。她的哭聲如夜鶯輕唱。大雄知道她為啥哭。麥蘭子說:「俺早料到有這一天。」
    大雄的身子往上一欠一欠,覺得自己猛然高大許多。夫貴妻榮嘛,他是女人的指望。他幸福而躇躇滿志地閉上眼,似要把未來日子詳詳細細排擺排擺。麥蘭子就拉著七奶奶去找何鄉長了。七奶奶親自出馬,何鄉長當然十分重視,於是麥蘭子又逼何鄉長領她去了縣城教委主任家。半月之後的一個早晨,鄉長派鄉文教助理將大雄任大麥鋪小學教師的一紙批文送來。「俺的天神哩,他終於從一個漁花子變成文化人啦!這年月只要你認真去做事,就沒有做不成的事!」麥蘭子想。
    大雄拿到批文悒怔怔、癡呆呆好一陣子。他啥話也沒跟麥蘭子說,便獨自去船廠。大雄把自己的漁船租給了四喜,才去了麥蘭子的小酒店。小酒店裡瓦亮瓦亮的,一堆一堆的漁人嘰嘰嘎嘎的喝酒。他從偏門扁身繞過去,看見麥蘭子端來酒、菜和餃子。麥蘭子喜眉喜眼地說:「給你發腳,茴香海貝餡的餃子。」大雄佯裝文化人城府很深的樣子說話,呷酒,吃餃子。麥蘭子卻十分喜歡男人假門假勢的模樣,她覺得男人開始脫俗了。屋裡燥熱,幾杯酒下肚,大雄就大汗小汗地淌了,那股總也散不盡的腥臊氣又將麥蘭子嗆得好一陣嘔。她說:「大雄,你出海累,俺店裡忙,老也沒在一起好好睡覺啦!你喝完酒先回家,在後院水缸邊好生洗個澡兒,俺們早早兒睡。」大雄嗤嗤笑了,心下驀地生出男人陽壯壯的念想。
    大雄吃喝完了,就磨磨蹭蹭回了家,在後院石槐樹下酣暢淋漓地撒了一線長尿。爾後便辟哩啪啦脫去短褲和背心,摸摸索索爬上老樹下的石碾。
    石碾是破殘的,經一天日曬,熱嘟嘟癢兮兮的。大雄躺上去望著滿天醒著的星兒,念叨著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話。海邊大如蒼蠅的蚊蟲喚醒他,給他赤條條的身上留下密密麻麻絳紫色的肉包。他頓覺渾身奇癢無比,跳起來,一蹦一蹦兔子似地跑到房簷下,抱來乾乾爽爽的辣蓼草,點燃,煙一大塊地方,驅了蚊蟲又能照亮兒,大雄用葫蘆瓢從缸裡挖出清水來,「嘩」地扣在頭上。然後張開大巴掌,在身上揉揉搓搓。辣蓼草脆脆地吱嗄著,如閃閃跳跳的漁火,將他健壯的骨架塗一層暗紅的油彩。他再扣一瓢水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一條涼涼、滑膩膩的東西從他後脊上滑落,「叭嘰」一聲摔在石碾上,一閃,便沒了蹤影。大雄愣怔地時候,麥蘭子拿圍裙「呼嗒」著濃煙挪過來。麥蘭子讓大雄趴在石碾上,拿毛巾抹上肥皂,狠巴巴地給他搓背,揉得他骨節一陣輕響。大雄舒舒服服地等著。麥蘭子邊搓邊說:「雄,明兒你就是喝墨水的文化人啦!」
    「嗯……」大雄說。
    「記住,樹爭一張皮,人爭一口氣,好好幹!」
    大雄又嗯了一聲。
    「記住,別象抱著豬頭找不到廟門兒似的,神氣點。說話辦事就得有點文化人的樣子,別讓人拿士兒!」麥蘭子眼睛盯著他的後腦勺說。
    「嗯。」
    辣蓼草一會兒就燃盡了,蚊蟲襲來了。
    來來去去月把光景,大雄就不再天天跑家了,其實大麥鋪村離雪蓮灣也只有十八里地。開始上班時校長讓大雄管些後勤,相繼教體育,爾後就正正規規地接班了。他是四年級班主任。這是北邊三個村子的聯辦小學,一個班就有50多人。每次回家來,麥蘭子總愛聽大雄吹吹噓噓地講學校裡雜七雜八的故事。她笑成小蝦,眼底生出無限溫情。她覺得自己男人還是挺精道挺有前程的。她一點點發現大雄真的變了,很粗很硬的頭髮也留下來,油光珵亮。紫紅的臉膛捂白了些,人也瘦得恰到好處。一入秋,西裝一套一套地更換,說話也變得咬文嚼字了,言語間躲躲閃閃,很含蓄很幽默的。他說業餘學函授課程,得好多好多錢。麥蘭子乾脆把幾份大額折子甩給他,讓他自己掂掇著花吧。她酒店生意忙,顧不上照顧他。他一個爺們家在外混碗筆墨飯,也夠難為他了。秋天的日子裡,麥蘭子精神好極了,店裡店外家裡家外的事都壓在她的肩上,不停歇地忙乎也不覺著累。她肚裡裝著一個紅旱船般大的希望。酒店裡雇來的夥計們背地裡嘁嘁喳喳地議論:「瞧,老闆娘都風光成仙啦!」麥蘭子終於找到了女人生活的靠背,彷彿一下子摟定了日月的甜美,不管別人說啥,她都賞回一個很沉實的笑。
    一個黃昏,七奶奶獨坐在後院的石碾上剪門神。灰灰的搖動的炊煙,在她佝僂蜷縮的身子四周盤盤繞繞,在她心頭晃出無數虛幻。黃騰騰的煙霧裡有枯枝墜落的響聲和啥東西裡面蠕爬的沙沙聲音。她麻木的神經被那熟悉的「沙沙」聲撩得一哆嗦。她惴惴地抬頭尋著聲音的來處,驀地瞧見粗粗糙糙的老樹枝上蠕爬著一條紅蛇。蛇頭血紅血紅,一卷一卷地劃了個圓圈兒,窸窸窣窣溜下樹幹,鑽進樹根裡去了。
    七奶奶渾身猛一麻脹,乾癟癟的身架軟塌在石碾上。瞬間,她甩了剪刀,爬到石碾一側的缸洞處,惶惶地尋著什麼。沒有尋到缸底的紅蛇,壞了,紅蛇丟了!七奶奶手一軟,癱軟在樹根下,雙手瘋了似的摳扒紅蛇,喉嚨裡撕攪著哀呼:「紅蛇,俺們的紅蛇,回來吧,回來吧……」她跪著,手機械地扒著樹根,淒淒叫著。
    麥蘭子將酒店的事排擺妥當,就回家拿東西。進了院子,她隱隱聽見七奶奶的嘶喊,奔到後院:「奶奶,你咋啦?神神怪怪的!」七奶奶的聲氣和臉相,比逝去的黃昏還黯,她悲慼戚地說:「蘭子,不好啦,出事兒了,不知哪個造了孽,犯了天條,招災引禍呀!」麥蘭子依舊一臉疑惑:「娘,到底咋啦?」七奶奶抖抖道:「紅蛇,紅蛇又鑽進地裡啦!」麥蘭子也驚顫了一下,臉蒼白許多,定定心說:「奶奶,大雄已經不出海啦,就別供那紅蛇,別信歪信斜的啦!」七奶奶理也不理麥蘭子,依舊霍霍扒著土。麥蘭子無可奈何地望著她苦苦的身影,想了半天才明白。大雄那夜裡洗澡,將紅蛇弄出水缸來的。她實在理不清紅蛇在雪蓮灣世代人心目中的玄奧,但知道對於人過八十的七奶奶不是一件小事。她可以不信,可奶奶不能輕輕鬆鬆放紅蛇走的。
    七奶奶幾十年來總是向她淒淒地複述那個可怕的黃昏。
    雪蓮灣人是信紅蛇的,就像舞旱船一樣悠久,誰也不能把紅蛇從漁人生活裡挑出來。紅蛇被他們供成實實在在的海神。傳說這裡古時叫鯤鵬國,鯤鵬裡蜿蜓著一條曲曲彎彎的紅沙帶,沙帶上生滿大大小小的紅海蛇。鯤鵬這種兇惡的怪鳥,蔑視紅蛇,常常把紅蛇踩在腳下或充當飾物,衍成沿海島圖騰氏族意識。怪鳥淫威,海灣災禍不斷。一日裡,成千上萬的紅蛇死死纏死鯤鵬鳥,然後,紅蛇騰去駕霧,興雷布雨,吉兆呈祥,古人關於龍的臆想也便源於此。漁人為尋個吉人天相,供奉紅蛇。紅蛇能鎮妖除邪,保佑海上漂泊的人平平安安。紅蛇好像善解人意,不咬人,無毒,成年累月蜷縮在水缸底下默默度日。七奶奶信奉紅蛇是有理由的,她懼怕紅蛇盤在老樹上劃圈兒也是有依據的。那也是一個秋日的黃昏,她同樣坐在石碾上為蘭子爹納鞋底兒,她被同樣的「沙沙」聲扯起視線,惶惶地瞧見紅如血滴的蛇頭,極神秘地朝劃了一個圓圈,便「嗖嗖」鑽進樹根裡去了。她多少年也沒弄明白紅蛇是怎麼從水缸裡爬出來的。她跪在樹根下扒了三天三夜,也沒將紅蛇找回來。可是,就在那個吞天吞地的大潮裡,村裡十條強壯的男人被大海吞噬了性命。其中就有麥蘭子爹。麥蘭子便是七奶奶心裡的旱船。這一年麥蘭子開始跟七奶奶學舞旱船。那一年她10歲,紅蛇的故事從那時就緊緊纏磨著她。其實紅蛇對於她並不那麼重要,她是心疼七奶奶。七奶奶找紅蛇都找瘋了。「大慈大悲的紅蛇,救苦救難的紅蛇,有求必應的紅蛇,快回來吧,為啥還要讓七奶奶受苦受難受熬煎?」麥蘭子心不忍再看,轉了臉,淚就淌下來。
    七奶奶著魔入咒般地扒著樹根。天說黑就黑了。
    轟轟隆隆地旱天雷滾來滾去。麥蘭子硬是把七奶奶拖回屋裡。然後,大雨點子辟辟啪啪砸下來。麥蘭子躺在屋裡一夜沒睡。好一閉眼就有一盤紅蛇,有石榴樹上盤著,如一棵早落的紅松果在樹上臥著。俄頃,紅蛇就消失了,幻化成很大很大的紅旱船。她被娘牽著手,在海灘撲撲跌跌地走。天永遠像個紅旱船,七奶奶孤孤單單的身影裹在船裡,耐著性子走不到盡頭。漸漸地,紅旱船變成綠旱船。麥蘭子被綠旱船牽到了童年那個綠濛濛的世界裡去了。
    麥蘭子原本是喜歡綠旱船的。
    「蘭子,你願意舞旱船嗎?」七奶奶問。
    「奶奶,俺願意,願意。」麥蘭子拍手叫著,顯然像個孩子。麥蘭子跟七奶奶學舞旱船,她當時身架蠻高的,偏瘦些,營養不良,一個小柴禾丫頭。七奶奶放下手裡的剪子,打牆上摘下那只蒙了灰塵的綠旱船。七奶奶輕輕彈去綠綢緞上的灰塵,然後來到後院。七奶奶先舞一陣子,麥蘭子再將寬鬆綿軟的綠旱船固定在腰上,學著奶奶的樣子舞。搖臂,挪步,擰腰,一環一節都由七奶奶手把手教。七奶奶將綠旱船固定在酸愁的眼眶裡,把舞旱船的關關節節、點點滴滴說個透徹。麥蘭子每日象白天落地的綠蝙蝠在後院撲騰,不長日子,她便能扭得很像樣子了。麥蘭子讀不懂七奶奶的心事,只能從她一聲聲的長歎裡,品悟出日月的艱辛和悠長。七奶奶說:「蘭子,舞旱船的女人命苦哩。」麥蘭子平添一些豪氣:「奶奶,俺不怕苦。」七奶奶的聲氣和臉相依舊很灰黯,週身籠著濃濃的仙氣。七奶奶的表情如同埋入黃昏的石榴樹讓麥蘭子感到莫名其妙的憂傷。七奶奶久久才說:「蘭子,你還小,還不懂人間世理。」麥蘭子怔怔地看著七奶奶。第二年雪蓮灣旱船會到了,村裡姐妹們拉七奶奶舞旱船,奶奶死活不舞,推出麥蘭子。麥蘭子噘著嘴巴說:「俺不害臊,就是沒有小艄公。」七奶奶說:「你在學校裡挑一個你喜歡的男孩子,還不容易嗎?」麥蘭子眼一亮,馬上想起同班的小蛤頭。她喜歡小蛤頭,皆因小蛤頭全班學習最棒。小蛤頭常常幫她。很快,麥蘭子把小蛤頭領進家,由七奶奶手把手教他舞船槳。小蛤頭與麥蘭子同歲,精瘦精瘦,小臉蛋黑裡透紅,一雙黑高高的笑眼彎彎的,一株小高梁似的,親熱人恬靜人。麥蘭子與小蛤頭一起寫作業,一起舞旱船,一起光著腳丫叭嘰叭嘰地在海灘上摳小蟹。那個旱船會上,麥蘭子和小蛤頭熱爆爆地舞著綠旱船,引得觀眾一片喝彩聲。麥蘭子和小蛤頭一炮打響,學校裡搞啥活動都端出他們的節目,春節花會進成,也帶上他們。麥蘭子少年的所有嚮往和幸福都裝進綠旱船裡了。然而好景不長,那個黑沉沉的暗夜,小蛤頭死了。他是死在去醫院途中,到醫院才診出他吃了腐爛變質的蛤蜊中毒而亡的。麥蘭子的心碎了,悲傷至極。她再也無心上學,如點了穴似的呆滯,兩眼空茫盯著綠旱船,盯久了,就神神怪怪獨自舞著,忽哭忽笑,瘋瘋癲癲,口裡反覆喃喃著:「小蛤頭,舞船來,舞船來……」任七奶奶咋勸也勸不住。夜裡,麥蘭子竟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像個天不收地不留的鬼魂。她看見小蛤頭搖著綠旱船走了,夜空全是無邊無際的綠影,幽靈般飄遊,搖曳,閃跳。她呼喊著「小蛤頭」跌倒,又爬起。七奶奶在後面追她,她跌倒一回,七奶奶的心就揪緊一次。七奶奶急赤火燎的拽回麥蘭子,拿小繩把她拴在屋裡。麥蘭子依然衝著綠旱船傻愣著。「毀啦,俺的蘭子不能這麼毀啦!天神哩!」七奶奶惶惶叨叨著眼前又閃著紅蛇頭劃的圓圈兒。七奶奶一想起折磨糾纏她的「圓圈」,心裡就打一個結,解也解不開。七奶奶的一日一日為麥蘭子喊魂,呼叫得舌尖長滿瘡,絲絲啦啦疼。七奶奶的目光與麥蘭子的目光碰了一下,便滑開了。七奶奶就尋著那目光在泥牆上的綠旱船上定住了。第二早上,麥蘭子與七奶奶幾乎同時醒過來,麥蘭子驚訝了。
    綠旱船丟失了。丟啦!是那般突然。
    麥蘭子急眼問七奶奶:「俺的綠旱船呢?」
    七奶奶也很吃驚:「怪啦,一宿,咋就丟了?」
    麥蘭子跳起來:「俺要綠旱船。」
    七奶奶將麥蘭子緊緊攬在懷裡,硬咽道:
    「蘭子,丟就丟了,七奶奶再給你做新的。」
    麥蘭子一頭紮在七奶奶懷裡,狠狠哭出一灘淚水。她好些天沒這樣哭過了。沒隔幾天,七奶奶將一條鮮艷的紅旱船掛在了老牆上。
    麥蘭子看也不看紅旱船,她不喜歡。散不去磨不滅的苦痛,又很強地燃起了她思戀的焦躁。後來一些日子,七奶奶舞著紅旱船給麥蘭子看。麥蘭子冷冷地瞟著紅旱船,拿淡漠的目光玩弄著紅殷殷的暈光。她的喉嚨動了動,費力地嚥著唾沫。日子久了,紅旱船蹴在她眼前,腿腳和手臂一陣麻癢。那天七奶奶不在家,麥蘭子竟悄悄舞起紅暈船。她的身子依然輕盈秀美,雙腳順著旱船會的節奏一下一下彈跳著,心緒終於慢慢遼闊起來。這個長夜裡,麥蘭子做了無數個夢,不知為啥,小蛤頭不在夢中,綠旱船也不在夢裡。她忽然覺得前頭有一條紅旱船像個昏頭昏腦的月亮,在高遠的雲彩裡一擁一擁地游……
    麥蘭子望著紅旱船,迷迷糊糊天就亮了,一切又回到眼裡,但她一直弄不明白綠旱船為啥頃刻之間就沒了。

《白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