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深海礦物泥

    第二天上午,疙瘩爺召集村委會,讓麥蘭子給支委們傳達海外參觀考察經驗,特別是要講一講國外旅遊區開發泥療情況。麥蘭子回來後就寫了一份匯報材料,準備向鄉政府匯報。現在她一開口就說自己原本不願出這次國。疙瘩爺和畢主任連連擺手,疙瘩爺忙打斷她說:「你這筆桿子不去,俺們回來說個啥?」麥蘭子笑笑說:「俺是鄉里工作組,理應將機會讓給其她支委。好在路子趟開了,日後大伙輪著轉轉,解放思想,收穫不小啊!」然後她就很世故地笑了,支委們跟著笑。
    疙瘩爺愣了愣,心裡罵麥蘭子得便宜賣乖呢。他知道支委和群眾對他們這次公款出國意見紛紛,麥蘭子當眾賣好兒是有自己用意的。想想麥蘭子與自己的關係,疙瘩爺又沒氣了,同時感歎這閨女官道上準有前途。麥蘭子見疙瘩爺臉色不好,就補了幾句:「本來這次活動安排了半個月,麥支書急著回來引資上企業,當然也為節省開支,俺們就提前四天回來了。」疙瘩爺臉一熱,心裡就順暢了。麥蘭子畢竟是個伶俐人,要講起理來,一句跟一句,句句都站得住。她圓著場說完就進入正題,總結參觀學習經驗。麥蘭子的匯報材料使支委們服了氣,但人們對疙瘩爺依然有股暗勁兒。有個支委問疙瘩爺說:「疙瘩爺,你說外國哪兒好?」疙瘩爺興致很濃地說:「哪好?俺看哪兒都好,重要一點,就是城市和農村分不出來,咱社會主義新農村也要城市化嘛!不過,俺沒看出資本主義有啥不好來!」麥蘭子打斷疙瘩爺的話頭說:「你別放毒啊,得長咱自己的志氣。」疙瘩爺就趕忙把話拿了回來。散會時大伙鼓掌,各拍各的心事。
    幾天來,麥蘭子閒下來的時候,心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然給她料著了,鄉政府出國考察團一回來,村裡就有人將疙瘩爺等人出國揮霍公款的事告到范書記那裡,而且牽扯到了請日商小林的內幕。范書記當天晚上召開黨委會研究處理這個問題。何鄉長在會上說:「小康村可以出國考察,那些沒達標的村也可以出去走走嘛,不見外面世界咋引來外資呢?我們應該審查一下鄉黨委的土政策合不合理?」范書記滿臉不高興說:「雪蓮灣村的出國渠道不正常。更主要的是假引外資,找借口出國旅遊,欺騙領導,不處理是說不過去的!」何鄉長又辯解說:「上次小林先生來雪蓮灣,我也去了,怎能說做假呢?」范書記真正的心勁兒本是對何鄉長來的。鄉里率團出國考察期間,他們兩人就因誰住套間鬧了意見。范書記大聲說:「雪蓮灣是何鄉長的試點,何鄉長護著,心情可以理解嘛,不過,你聽小鄭說說吧。」團支書小鄭臉騰地紅了,支吾著說了引資的情況,當場就把麥蘭子給出賣了。何鄉長馬上意識到小鄭要抱范書記這條粗腿了。以前小鄭在范書記與何鄉長之間遊蕩,這回還是被范書記拉過去了。小鄭說話時目光躲躲閃閃不敢看何鄉長。何鄉長怔住,心裡埋怨麥蘭子太冒失沒頭腦。下次鄉里換屆,副鄉長的候選人就只有麥蘭子和小鄭,派麥蘭子回去抓小康村建設,就是給她撈資本的機會,沒想到這女子不爭氣,跟著疙瘩爺一起出國,結果惹了一身麻煩。
    由於何鄉長頂著,對麥蘭子和疙瘩爺的處理決定最終沒有形成。但看勢頭,麥蘭子在鄉政府怕留不住了。第二天早上,何鄉長騎車去村裡找麥蘭子和疙瘩爺,他狠狠地訓了他們一頓。麥蘭子臉白了,身架發軟。疙瘩爺呆愣著,眼前像盯著一個怪物。愣一會兒,疙瘩爺又不服氣地嚷嚷:「俺們出國,沒啥錯!出國考察還不是為了發展村裡經濟?」何鄉長心口上窩著火說:「你還強啥?屈了你了?多想想蘭子吧。」疙瘩爺就蔫下來,忙將不是往自己身上攬了些。他要保麥蘭子,蘭子在鄉里起點這麼好,不能把孩子的政治前途白白斷送了。
    麥蘭子覺得小鄭落井下石太不夠哥們兒了,一兜火氣沖頭,狠狠地罵了他兩句。疙瘩爺堵噎她說:「這孩子,你罵街管屁用,得沉住氣!」何鄉長望著疙瘩爺說:「老范是衝我來的,只要蘭子主動找他談談心、認個錯兒,留在鄉里還是有希望的。他范書記也需要吹鼓手哇!」麥蘭子倔倔的一抖手說:「他給俺小鞋兒穿,俺才不找他呢!」疙瘩爺瞪她一眼說:「你這孩子,你聽何鄉長把話說完。」何鄉長轉過臉來說:「蘭子,當著范書記的面,你把責任往我和疙瘩爺身上推,關鍵時罵我們幾句也無妨,老范認這手兒。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麥蘭子頓覺有火球樣的東西堵在喉口,眼睛忽地濕了,望著何鄉長說:「何鄉長,你的心意俺領了,可俺不能當勢利小人!俺不能丟了人的尊嚴!大不了俺回雪蓮灣繼續開酒店!俺真干了違心的事,七奶奶不饒俺哩,就是奶奶不罵俺,俺也沒臉面對自家的白紙門呢!」疙瘩爺瞪了麥蘭子一眼說:「你又犯牛脾氣,到范書記那兒隨便編點啥都行,總能把荒唐事圓泛了。聽話,啊?」麥蘭子沒說話,眼神兒似乎沒個著落。儘管鄉政府大院遍地都是坑,稍不留心就掉進去,她還是不願離開。想七奶奶的囑咐,熬個一官半職才對得起祖宗,祖先的眼睛盯著你呢!這時的麥蘭子腦袋就轟轟的響了,哇地暴叫了一聲,風一樣刮出去,到村委會值班室給小鄭掛了電話,沒鼻子沒臉地訓了他幾句。小鄭那邊連說:「你聽我解釋,你聽我解釋啊。」話音沒落,她兀自將電話掛了。
    麥蘭子沒精打采地朝自家宅院走,許多人的臉像燈盞一樣晃晃悠悠地懸在眼前。她鞋也沒脫,就躺在炕上望著天棚走神兒。她全然不知自己失誤在哪裡,她只想這樣躺著不動,永遠面對著自家的白紙門。幾隻鳥在房頂覓食,周圍一片寂靜。她一會兒想找范書記,一會兒又不想去,就這樣折騰到掌燈時分。七奶奶也不知給誰家剪門神去了,大雄從海灘上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大雄身上帶來的魚腥氣嗆得麥蘭子咳嗽起來。大雄心裡一緊,急忙說:「俺到衛生間洗個澡。」麥蘭子捂著嘴巴嘟囔:「你沒幫別人家掏廁所吧?咋這麼臭呢?」大雄苦笑一聲:「俺掏哪家子廁所?俺看是你當官當嬌了身子。」說著就出去了。
    七奶奶回來了。七奶奶沒有怎麼說話,就悄悄回了自己的房間。這些天,七奶奶很少跟麥蘭子說話,七奶奶的話都跟麥翎子說了。七奶奶的身後跟來了鄉黨委辦公室孫主任。孫主任告訴麥蘭子說:「蘭子,俺到雪蓮灣辦事,順便帶來範書記的口信,范書記要找到他辦公室去一下。」麥蘭子淡淡地說:「俺知道啦。」她領孫主任在老河口海鮮酒家吃了飯,就一同去了鄉政府。麥蘭子知道范書記主動找她,事情就不妙,她想有啥算啥吧,總不能丟了人格。范書記沒在辦公室,走進范書記的宿舍,見范書記正在燈下喝酒。一包油光光的豬蹄、一盤煮熟的梭子蟹和一盤五香花生米。范書記見麥蘭子進來,就把宿舍的門敞開了。范書記眼皮沒抬,依舊拿著豬蹄啃得津津有味,鼻音囊囊地說:「麥蘭子來啦,坐吧。你吃一點吧?」麥蘭子坐在范書記對面,有些怯場:「您吃,俺吃過了。」范書記拽下毛巾正要擦手,門開了,食堂老師傅端來一盤麵條魚炒雞蛋。麥蘭子知道范書記支使下人不當回事,比何鄉長能擺譜兒呢。
    范書記語氣平和地說:「小麥啊,你寫的出國學習材料我看過啦,挺有水平嘛!其實,鄉里這個考察團應該帶上你,開了眼界才有好文章,下筆才有神哩!」麥蘭子用怯懦恍惚的眼神看著范書記,不知如何答話。范書記又說道:「麥蘭子同志,你和小鄭都年輕,特別是婦女幹部非常缺,好好幹,大有前途啊,我們都老啦!今天叫你來,是因為我這人愛才,不願看你犯錯誤!其實呢,你這個姑娘是個潑辣人,有水平也很能幹,就是沒讓你爺爺麥老邪和何鄉長他們用好!」范書記一向管疙瘩爺叫「麥老邪」。麥蘭子靜靜地聽著,沒有回話。范書記又說:「你為啥這麼優秀呢?我終於找著原因了。因為你是麥家的後代。你七奶奶可是民間剪紙藝術家啊,她老人家剪的門神,貼在門上,驅妖震邪,弘揚正氣。你身上有你奶奶的東西,你爺爺就少了。你爺爺能替代呂支書,當上支書,還不是你七奶奶的功勞嗎?」麥蘭子點著頭,無論誰誇獎七奶奶,麥蘭子都從心底裡高興。因為麥蘭子心中崇拜著七奶奶。
    過了一會兒,范書記還是盯住疙瘩爺和何鄉長不放:「何鄉長也不知咋想的,麥老邪是你爺,爺兒倆攪和在一起幹工作能好麼?引資那件事,我知道是何鄉長搞的!責任不在你,也不在你爺,他眼看著自己的試點變不成小康村,心裡急呀!可咋急也不能弄虛作假,我們黨這方面教訓還少嗎?」麥蘭子沒想到范書記一天到晚傻吃憨睡的樣子,攏人倒是有一套。她不敢聽下去了,袖口裡捏指頭的把戲她不會做。范書記彷彿看出了麥蘭子的心思,說:「小麥哇,何鄉長對你不錯,這我知道,但是幹工作不能感情用事。明天,縣委組織部來考察鄉領導班子,要搞個座談,單獨找到你的時候,你就把引外資的事說說,你最有說服力,最有發言權嘛!」麥蘭子心跳加速,壯著膽爭執說:「引資是俺干的,與何鄉長無關!」范書記不高興地說:「你還護著他!」麥蘭子說:「這是真的。」范書記沉臉陰眉地說:「難道我剛才的話白給你說了嗎?說你年輕真是年輕,遇事掂不出輕重!」麥蘭子本想按范書記的點撥給何鄉長添幾句違心話。這一刻她卻將這個念頭掐滅了。她痛苦地站起身,說:「范書記,您要是沒別的事,俺先走了。」范書記抬起臉說:「小麥哇,回去好好想想!最好跟你七奶奶商量一下,讓她給你出個主意。那老人家神啊!」然後又騰出雙手啃豬蹄,吃離了眼,嘖嘖咂咂如同傷風擤鼻子。
    麥蘭子輕輕走進自己宿舍,呆呆地坐著。他已經聽到口信,上級考察何鄉長,是要搜羅他的黑材料把他調走。小鄭宿舍裡打牌的說笑聲順窗子溜進來。春日的夜風麵條魚似的在她臉上拂來拂去。春夜裡的新月,黃圓圓,天晴得爽透,滿天繁星閃爍。麥蘭子的心情卻不爽,她趴在自己寫報道的辦公桌上輕輕地哭了。但她馬上就坐直身子,在鏡子裡盯住自己的臉說:「麥蘭子,你真沒出息,省幾滴貓尿吧!」然後站起身,將幾本書裝進書包,推上車子走出鄉政府大院。拐出門口她停住了,扭頭朝鄉政府大院好一陣張望,眼淚就下來了。別了,這個地方再也不屬於俺了,文化人本是不好當的,自己回來再進這個院兒恐怕是最後一次取行李了。
    麥蘭子騎著自行車搖來晃去的,一時真的沒了主意。以往,她六神無主的時候,就找七奶奶討教。今天范書記讓她找七奶奶,她卻來了逆反心理,她偏偏不去跟七奶奶說鄉里這些爛事。這世界太骯髒了,還是讓七奶奶心裡淨一點吧!她不知不覺竟騎到蛤蟆灘上來了。
    泥崗子多了一些,地勢竟有些蒼茫沙丘的氣象。她在暗夜裡看見黃木匠土堡模樣的造船場,心腔就熱了。順著造船場的白茬船往上瞅,天像是在斑駁地脫落。往下看,看見馬燈挑在船桅上,光亮暈化了似地溶去,黃木匠和疙瘩爺正坐在窯口吸煙。兩個老人有好多的話要說。麥蘭子朝他們走去了。
    麥蘭子終於沒能鎮住邪氣,使自己陷入被動境地。世間事常常不可詮釋,就像這片奇妙的蛤蟆灘。她望著疙瘩爺和黃木匠的背影,默默地站著。毛驢的長嘶將沉默又拖延了很久。麥蘭子望著髒兮兮辱眼的造船場說:「爺,爹,你們都在啊!」疙瘩爺沒說話,黃木匠嗯了一聲。從這層親戚論,疙瘩爺還是黃木匠的長輩,但老哥倆兒說好的,照舊以兄弟相稱。麥蘭子對著黃木匠說:「爹,明兒俺也來造船吧!」黃木匠泥塑木雕般地不動,兩隻枯手機械地拾掇著散落的木板。疙瘩爺望了麥蘭子一眼,沉沉一歎。麥蘭子又說:「爺,俺該回家啦!回來後俺就不走啦!」疙瘩爺還是沒有說話。似乎他聽不懂麥蘭子的話。麥蘭子往疙瘩爺身後走了幾步,又說了句:「爺,俺遇著難處了,俺咋辦哩?」疙瘩爺和黃木匠這才對望了一眼。在麥蘭子眼裡,疙瘩爺和黃木匠雖說對她都一樣親,可是這兩個老人已經不是一個境界了。黃木匠長長歎息了一聲,他的歎息將她的意志逼住了。疙瘩爺抬手指了指蛤蟆灘,意思是說蛤蟆裡有答案。麥蘭子默默地站起身,仄仄歪歪地朝蛤蟆灘的深處走去。生她養她的蛤蟆灘會告訴她什麼嗎?倒春寒的夜氣無聲地流動,蛤蟆灘在黛藍色的夜裡寬餘地睡著。天光愈暗,蛤蟆灘的黑白線愈加明晰。那熟悉的看不清的白氣又升起來了,清虛超拔又慾念橫溢。麥蘭子抓起一把黑泥揉搓著,彷彿聽到一種浮出地表的聲音,連連呼喚著「孩子,孩子,你可不能手軟啊!」麥蘭子的臉上就像刮過一陣風,心裡是一線尖銳而清晰的痛楚。
    這一刻,麥蘭子忽地有了主意。
    她的目光刀一樣朝遠海砍去。
    「雜種,這世界上誰都能混飯吃!」她想。
    黃木匠哼起了漁歌兒。
    麥蘭子朝村莊走去。
    一時不知該怎麼收場的危機,被麥蘭子的幾句話搪塞過去了。早上醒來,麥蘭子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昨天的驚駭竟一點也記不得了。她到了鄉政府,組織部領導找她考察何鄉長,麥蘭子當著范書記的面兒就說了說引資的內幕,有意將何鄉長出賣了。說這些的時候,她感覺眼皮崩崩地跳了幾下。范書記笑了,麥蘭子又能在鄉政府留下來了。她到底還是把何鄉長賣了!有誰知道,麥蘭子從蛤蟆灘得到了某種暗示:應該妥協!退一步可以進兩步啊!她萬幸啊,萬幸沒有回家找七奶奶,面對著七奶奶的白紙門,她注定不會這樣選擇的。她要恪守白紙門的坦蕩、正直和傲骨。這一切,蛤蟆灘上沒有了,連在龍帆節上的感覺都沒有。爺爺不也是從蛤蟆灘起家的嗎?
    麥蘭子激動過後,她覺得對不住何鄉長,不敢看何鄉長溫和的眼神。何鄉長倒笑呵呵的對她依然如故。何鄉長平靜地說:「蘭子,別的都不重要,你應該回村裡去接著幹一場。」麥蘭子也想對何鄉長說盡天下好話,可她一句話也想不起來,只默默地點點頭走了。
    疙瘩爺挨了個處分,仍舊掌管著雪蓮灣村一切事務。疙瘩爺有些灰心,麥蘭子卻鼓勵他說:「咱爺倆不能就這麼栽嘍,只有幹出點名堂來,才對得起何鄉長啊!」疙瘩爺咬咬牙說:「孩子,你這輩子可別忘了何鄉長啊!這是個好人哩!」麥蘭子心中淒然。疙瘩爺大聲說:「俺挖地三尺,也要將寫匿名信的傢伙揪出來!告狀的人太可惡啦!」麥蘭子搖搖頭說:「爺,小家子氣,這場戲唱過就過去了。你賺了出國賺了舒坦,還不夠麼?當務之急是幹出點名堂來,變後進村為先進村,興許能為何鄉長扳回一局!日後群眾心裡服了氣,就沒人背後捅刀子!」疙瘩爺想想也對,說:「你說咋干?范書記給你透了點底沒有?」麥蘭子說:「還是引外資,上企業!這裡的名堂還不夠多啊?」疙瘩爺咧咧嘴說:「你別跟俺三吹六哨的,站著說話不腰疼!」麥蘭子急得紅了眼:「這回得動真格兒的,俺想解鈴還需繫鈴人,哪跌倒哪爬起來!俺去北京找那個小林先生!即便他那兒沒戲,也讓他幫咱介紹幾個外商!」麥蘭子扭頭看黑坦坦的海灘,瘋狂地放縱著想像。
    七奶奶說過,春末夏初的季節幹事十有八成,麥蘭子的心勁兒恰好與這季節合拍。春末一個多霧的早晨,麥蘭子和大雄帶上蛤蟆灘的泥,搭乘一輛個體中巴去了北京。她按照小林先生名片的地址找到了亞運村A座公寓,一打聽才知道小林先生因房租漲價剛般走了。麥蘭子心涼了半截兒,無精打采地在北京街頭逛蕩,走累了就坐在立交橋邊擺弄小林先生的名片,看見上面的手機號,她眼一亮:「咱再給小林先生打手機試試。」小林先生很快就回話了。馬上在五洲大酒店見面了。小林剛從日本回來,說開泥療的事那頭大老闆沒通過。麥蘭子不甘心,趕緊說:「別的就沒合作了麼?」小林先生在電話裡忽地想到了什麼,忙說:「老實說我對你們雪蓮灣村很感興趣,我拿來蛤蟆灘上一塊泥,當時覺得很像深海礦物泥,就想帶回來化驗,可事情雜亂就耽誤了。」麥蘭子不知道深海礦物泥有啥用,但還是問:「你是不是說,如果俺們蛤蟆灘是這種泥,就有合作可能啦?」小林先生說:「如果是這樣,就太有可能啦!這種泥俗稱黑金,是金貴的美容珍品!」麥蘭子想像著黑泥塗在臉上會有多噁心,但是,國外都是個掙錢的營生,說明有市場潛力。她催小林先生抓緊化驗。小林先生拍了一下腦門說:「丟了,怕是找不到了呢。」麥蘭子說:「明早咱通電話,如果真的沒有了,俺們回家再取一塊泥來。」大雄也插了一句:「小林啊,咱們做生意是雙贏,你可別讓俺們拿熱臉貼你的冷屁股啊!」麥蘭子瞪了大雄一眼。小林先生笑了笑:「哪能呢,這你放心,我是有誠意的。」小林先生有些尷尬了,說晚上請她們夫婦吃飯。麥蘭子滿口謝絕,她和大雄在街上小攤兒吃了晚飯,就鑽進末流小旅店睡了一夜。睡覺的時候,大雄總是擔心小林先生這裡沒戲。麥蘭子眼前忽地冒出一條綠旱船,紅旱船燒了,還有綠旱船,如果綠旱船沒了,將來她還會擁有一條紫旱船。前面總有希望等候著她。
    第二天小林先生說那塊泥果然找不到了。麥蘭子二話沒說,放下電話就上火車趕回雪蓮灣,她和大雄帶上泥二進京都。化驗結果出來了,果然是深海礦物泥。連專家都驚奇,蛤蟆灘不是深海,為何含深海礦物質呢?也許,奶奶能破開這個謎。麥蘭子開心地笑了,又覺得這一笑沒笑好,嘴角有一種拉不開扯不動的感覺。小林先生也歡喜不盡,忙向日本總部大老闆田夫雄成匯報,化驗材料也電傳過去。總部當下拍板投資開發雪蓮灣蛤蟆灘深海礦物泥。小林先生與麥蘭子核計一下,又找專家評估,設備投資不是很大,一條淨化處理線和一艘小型挖泥船就行。小林先生卻沒有跟麥蘭子兜底兒,把投資困難說得挺大,為的是在最後簽協議時佔大股。麥蘭子不懂企業不懂股份,她的任務就是變盡法子使勁兒將「鬼子」引進村。村裡有了外資就會奔小康,奔了小康她便有了政績,有了政績就能陞官。不僅是自己的政績,而且還牽涉到爺爺和何鄉長的政績,看似複雜,道理就這麼簡單。
    日本人辦事效率之高是麥蘭子和疙瘩爺始料不及的。第一次考察談判人員就來了六個,二位地道的日本人,四位北京分公司的僱員。管企業的馬副縣長來了,范書記和何鄉長也都來陪著。縣裡鄉里頭頭們說幾句官話表示支持,陪吃陪喝,談判桌上的實質問題就全落在麥蘭子和疙瘩爺身上。麥蘭子怕日後落埋怨,也想溜邊走。她對疙瘩爺說:「爺爺,俺是鄉里派的工作組,把鬼子引進莊就由你們對付啦!」疙瘩爺咧著嘴巴說:「你可不能看熱鬧,你打一槍就撤,俺可收拾不了日本人!想起你太爺爺的死,俺一見日本人就來氣!」麥蘭子板了臉說:「當年,日本鬼子是侵略者,俺們恨。可今天是投資來了,你得正確對待。爺爺,俺可告訴你,小不忍則亂大謀,氣走了日商,俺再也不管村裡的事啦!」疙瘩爺心裡沒底,拉著麥蘭子去找何鄉長。麥蘭子心裡平衡一些,總算替何鄉長挽回了一點面子。
    下午談判,麥蘭子想躲卻沒能躲開,她代表村裡跟日商周旋。小林先生將股份分成壓得很低,三七分成占股,日方七中方三。村裡出廠地出資源出水電設施,日方出設備包銷售。工人從當地招聘,雙方了同管理人員,日方暫時派小林先生代管,中方由疙瘩爺出面。企業定名為藍渤美容品有限公司,合同有效期八年。
    註釋35:紅雀
    春季陰鬱而冗長的雨天,七奶奶常常靠著被垛打瞌睡。老人身旁有一個紙糊的笸籮,裡面有剪刀、針線和漿糊。這是七奶奶剪紙專用笸籮。白紙和紅紙都是麥蘭子從城裡買來的。七奶奶睏倦的時候,就再也不管笸籮和紙。她打磕睡的時候,腦袋一啄一啄地碰著了手裡攥著的煙袋桿子,斜斜地掛出一線老涎來了。
    麥翎子推門站在七奶奶面前的時候,七奶奶還在嘟嚷著說夢話,七奶奶說:「唉,真不是人過的日子,上邊咋不下來新精神兒呢?」七奶奶時常將日子的無奈說成是上邊沒下來新精神,麥翎子覺得好笑,看來奶奶真的老了。麥翎子故意將臉蛋貼近七奶奶耳朵旁,冷不防大聲喊:「奶奶,上邊下來新精神啦!」七奶奶嚇了一跳,立馬就靈醒過來,瞪了眼罵:「鬼丫頭,淨干沒溜兒的事,新精神在哪兒呢?」然後抹抹嘴角繼續叼起老煙袋。麥翎子說:「奶奶,俺找著工作啦!俺能掙錢啦!這還不是新精神兒嗎?」七奶奶坐直了身子說:「啥工作?跟奶奶說說。」麥翎子說:「到大魚那裡搞書。」七奶奶當下就火了,說:「你呀,又發蠢氣哩,書能掙錢?你別讓大魚給涮嘍!再說了,大魚是蹲過大獄的人,有邪氣哩。」七奶奶一通殺風景的話,使麥翎子心裡陣陣發寒。魚蝦能賺錢,書也能賺錢,麥翎子不懷疑,麥翎子拒絕麥蘭子去給張士臣當秘書,卻投奔了村人看不起的大魚,人們將咋樣看待麥家呢?怎麼看待麥翎子呢?在大魚那裡,麥翎子將扮演一個啥角色呢?
    這個時候,麥蘭子撐著雨傘甩著腳上的泥進屋來了。沒等麥翎子說話,七奶奶急切地說:「蘭子,你來得正好。叫你姐說說,翎子要跟大魚做事,說是賣書掙錢。」麥翎子圓著場說:「開始俺也煩大魚,尤其他的藍眼睛,真讓俺受不了。後來到書屋,覺得他心眼兒挺好的。尤其是他跟珍子的愛情悲劇,讓俺同情,讓俺感動。」麥蘭子靜靜地聽著,沒有馬上表態。她在鄉政府學了一樣東西,就是領導藝術。沉默也是領導藝術的一種。麥翎子繼續說:「是大魚請俺去的,他要資助俺上學,俺不應,才說起這檔事的。俺想啊,一天到晚抱著書傻吃憨睡的,不如去掙錢,俺用自己掙的錢復課讀書多硬氣。」麥蘭子半晌不語,臉色十分難看。七奶奶長長一歎,說:「翎子啊,你還年輕,你看幾成?大魚為啥入獄?是他家沒請俺的白紙門。門板上顯現出憲章圖案,這讓俺想到虎頭牢啊!」麥蘭子終於開口了:「奶奶,這不算啥,大魚家的事情跟咱麥家沒有多大關係。大魚走背運,不等於翎子也跟著倒霉。俺生這個氣,翎子越來越不懂事啦。非要跟大魚攪和,就等於白白浪費青春。你不怕,俺們跟你丟不起人!大魚是個啥東西?你知道嗎?」麥翎子說:「你知道他啥?」麥蘭子氣哼哼地說:「俺跟大魚是同學,俺不比你瞭解他?」麥翎子覺著麥蘭子話裡夾槍帶棒的不受聽,說:「姐,虧你還是鄉幹部呢,你說他是啥東西?說好了是漁民,說慘了不就是個有過劣跡的書販子麼!俺知道你們是勢力眼,你看不上他也就罷了,說話別帶個人成見!」
    麥翎子偏偏不是人云亦云的性子,她有這種逆反心理,別人越反對她越想嘗試。如此一來,麥翎子的猶豫倒被擠兌跑了。麥翎子生氣地喊:「俺的事不用你們管,俺就是要跟大魚乾。」麥蘭子氣哼哼地說:「翎子,今天張士臣廠長又來找俺,讓俺問你最後一遍,你不幹,菊子可就去啦!菊子多有心計,多有頭腦,使暗勁兒呢。哪像你,硬是穿新鞋往屎堆上踩,損了名譽,壞了前程!張士臣也有毛病,可人家是正牌農民企業家!幹得好,張廠長能虧待咱家麼?奶奶你說是不是?」七奶奶顯然受了麥蘭子的迷惑,板了臉說:「你麥蘭子姐還能給你虧吃?去服裝廠干,不去就跟俺做醉蟹,要不奶奶教你剪紙,俺這陣兒正愁剪紙沒有傳人呢!不然,就把你鎖在屋裡看閒書!」麥翎子渾身生出一陣可怕的顫慄,不甘示弱地強開了:「俺死也不去服裝廠給那傢伙當秘書,屁秘書,他是找小姘。沒聽村人說啥,服裝廠女工有話柄,不脫褲就解雇,不解雇就脫褲!」七奶奶咂咂嘴不悅地說:「啊?蘭子,張士臣那裡是這樣的地方,俺們可不去!那不把翎子給糟蹋啦?」麥蘭子氣得渾身抖了,吼:「別聽她瞎說,退一萬步講,張士臣真是那樣的人,由俺和爺爺給震著,他也不敢動翎子。翎子是找借口,俺看她是瘋啦!」麥翎子說:「俺沒瘋,瘋了倒好啦!」她們爭吵到這裡,屋裡的空氣一時僵住了。
    麥蘭子被麥翎子氣得不行,仍是不依不饒地說:「翎子,你別臭美啊!」麥翎子大聲說:「你別給張士臣拉皮條,他給了你多少好處?」麥蘭子被噎噎地氣哭了,扭頭就走,邊走邊嘟囔:「俺跑深海礦物泥項目都累壞了,回家幹啥?回家就是一肚子氣!」她連傘都沒帶,晃晃著跑進雨幕裡。七奶奶喊:「蘭子,給你帶把傘啊!」麥蘭子頭也沒回,也沒應聲。七奶奶瞪了麥翎子一眼罵:「咋能對你蘭子姐這樣說話?快,給她送傘去!」麥翎子僵著一動不動。七奶奶「唉」了一聲,下炕抓起油紙傘,搖搖擺擺地要追。麥翎子攔住奶奶,自己接過傘追出去了。七奶奶心內浸出一般說不清的怪味兒,如同複雜感傷的春雨使她心亂如麻,久久不能自拔。
    雨中空寂的院落使人昏昏欲睡。
    麥翎子悄悄坐在屋簷下看書,一個姿勢讀到天黑。傍晚時雨天蒼涼的意味更加濃郁,空中飄動著淡淡的嵐氣與黑泥灘的顏色溶合了。白紙門上的剪紙「鍾馗」、「穆桂英」圖案,在雨水的沖洗中漸漸脫落。這時院裡有音樂聲音響起,細聽,是毛寧唱的《濤聲依舊》。一些書,一點音樂,再加上少許濕潤的空氣和清涼的雨絲,麥翎子便有了寫一首詩的衝動。麥翎子迅疾拿起油筆,在課本的間隙裡寫了第一句:「雨中黃昏如此可疑,翻書的聲音如此美麗……」麥翎子寫不下去了,沒詞了。這時候麥翎子想到了菊子,兩三天沒見到她了,麥翎子要找菊子共同完成這首詩。
    麥翎子擎著雨傘朝村西的菊子家走。一個平庸無奈的黃昏,由於心中美妙的詩,使麥翎子心緒遼闊起來,甚至忘記了剛才與姐姐、七奶奶爭吵的苦惱。麥翎子看村巷,看海灘,看帆影也換了味道,等將來麥翎子闖進都市了,麥翎子也要寫文章歌唱讚美它。家鄉原本是美麗的。正因為它太美麗了,麥翎子要執拗地離開它。
    麥翎子猜想菊子在雨天裡也在看書呢。菊子是後娘,後娘使她使得太狠,菊子不願在家呆,有空就去大魚那裡看書下棋。遠遠的,麥翎子聽見她家院裡傳來彭彭的聲音,好像船場裡鉚鉛釘的聲音。站在院門口,麥翎子可勁兒喊了兩句:「菊子,菊子——」「哎——俺在蝦醬坊呢。」菊子的聲音十分微弱而疲憊。麥翎子徑直奔蝦醬坊去了。菊子後娘探出腦袋問:「翎子,找菊子幹啥?」麥翎子興奮地說:「俺來靈感了,想與菊子合寫一首詩,肯定會很棒的。」菊子後娘頓時雷公似地一臉怒容,說:「這雨天還不嫌濕啊?還想著濕?啥濕啥干的,吃飽撐的。菊子在做活,別去勾她癢癢肉啦!」
    麥翎子橫了菊子後娘一眼,沒搭理她,急急地推開了蝦醬坊的門。一股說不出的腥臊氣味襲來,令人窒息,屋內全是清一色的大缸,菊子搖動著吊線的木棍擊打著剛放進缸裡的蝦頭,她渾身大汗淋漓,素花小褂都精濕了,煞白煞白的臉扭曲得變了形。見麥翎子進來,菊子吃力地扶著缸沿兒站起來,不好意思地說:「翎子姐,你來了。」麥翎子第一次走進菊子家的蝦醬坊,就這一回,那種難堪的畫面就永遠楔進麥翎子的記憶裡了。麥翎子撩起遮在菊子半面臉的幾綹凌亂濕潤的頭髮,難受地說:「菊子,你就整天在這兒千活?」菊子的眼窩紅了。「苦命的妹子!」麥翎子緊緊抱住菊子哆嗦的身子哭了。「詩,這裡哪她娘的有詩啊?」麥翎子徹底失望了。菊子好像有些心焦,故意用笑臉勸麥翎子:「翎子姐,你說過的,掙錢就得吃苦的,俺認命啦!」麥翎子使勁搖著地的肩膀問:「那他們呢!你爹你哥你嫂子呢?他們為啥不幹?」菊子抬手指了指說:「他們在屋裡玩紙牌。俺又不會玩兒。幹點是點兒。」麥翎子甩一長腔喊:「你窩囊,你熊,你不會看書麼?你這樣軟弱,日後人家會騎你脖子屙屎屙尿啦!」菊子覺得日子委屈,又哭起來,柔宛的雙肩一聳一聳的。過了一會兒,菊子抬起頭來忽地想起什麼似地說:「翎子姐,俺不會在蝦醬坊做太久了,俺找到工作啦!」麥翎子猛然想起姐姐麥蘭子說的話,暗暗抽了口冷氣問:「告訴俺,是不是給張士臣廠長當秘書?」菊子驚訝了,問:「你都知道了?俺這兩天正要找你商量呢!你說俺去麼?」麥翎子沉吟良久說:「你讓俺說真話還是說假話?」菊子說:「當然是要真話。」麥翎子直截了當地說:「張士臣通過俺姐找俺好幾回了,俺沒答應。俺也不同意你去,他是哪號人你還不知道麼?跟他干還不如這蝦醬房呢!」菊子望著麥翎子說:「干一陣先看看,尋件事情做,就能離開這鬼地方,這個家俺真的不願意呆了。實在不行,俺就想外出打工。」麥翎子說:「那不是挪了狼窩又入虎口麼!」菊子笑笑說:「翎子姐,有那麼厲害麼?俺見過張廠長了,他人不錯,挺同情咱的處境。也挺愛惜人才!」麥翎子說:「那不是同情是憐憫。憐憫的滋味好受嗎?」菊子喪氣地說:「憐憫就憐憫吧。有憐憫總比沒有強!」
    「憐憫是蜂,它釀蜜,也蜇人。」麥翎子脫口說了一句有哲理的話。
    菊子說:「翎子,這話像大魚說的。」
    麥翎子懇求說:「你甭管誰說的,俺來找你,咱們一起跟大魚乾吧。」
    「不,大魚喜歡的是你!她不喜歡俺!」菊子搖頭。
    麥翎子生氣地說:「掙的是錢,別跟感情掛鉤。張士臣給了你個甜棗吃是不?」
    菊子說:「任你去說。」
    「要知道,蟲蛀了的棗子格外甜!」
    「或許就是一線希望。」菊子固執起來,淚眼哀哀地望著麥翎子。
    天空雨絲如線,她們一無所有。生活將麥翎子寫一首小詩的心境都收回了。麥翎子心裡罵:「滾吧,蒼天老日!滾吧,詩!」
    麥翎子和菊子手拉手走到蛤蟆灘上來了。
    「這裡的紅雀真多啊。」麥翎子急忙換了個話題。她注意到落在老灘上覓食的紅雀長得像粉團兒似的,覓食的樣子呈一種少女的嬌姿媚態,嘴和腳趾是一種紅蓼花染過的顏色。她們沒有說話,沉浸在紅雀的夢想裡。
    隔了幾天,麥翎子正式到大魚那裡上班了。大魚帶麥翎子來到海灘。遠處不斷顛來攏灘的漁船,蕩來濕漉漉的噗噠聲,逆著陽光看海,像一條銀白色鏈條嘩嘩抖動。大魚告訴麥翎子:「運書的船來啦!」麥翎子像船那邊張望著。過了一會兒,大魚忽然朝遠處的漁船搖手喊了幾嗓子:「哎,在這兒哪——」
    紅雀受了驚擾,「呼啦」一下飛上天空。麥翎子仰臉盯著紅雀,像海灘盛開的一片紅蓼花,迷離得如打碎的夢。紅雀這種海鳥,唯雪蓮灣獨有,紅紅的羽毛,青色的嘴巴,專吃泥灘上的小蝦米。麥翎子尋著便驚喜地發現,有兩隻弱小的紅雀迅速離群,朝東南方向飛去了。麥翎子久久地注視著那兩隻紅雀,紅雀帶著麥翎子的心思遙遙飛遠。
    大魚觀察著麥翎子的表情。他今天胳膊受傷了,動一下就疼得不行。麥翎子讓大魚歇著。大魚無奈地對麥翎子說:「翎子,到船上卸書吧。」麥翎子扭轉頭看見一艘舊船,光啷啷一陣痙攣停下來。一個光著脊樑的漁人甩出一條長長的翹板。翹板顫顫地搭在船舷上。光脊樑漁人說:「大魚,共二十包。」大魚點了點頭,讓麥翎子上船取書。麥翎子毫不猶豫,肩扛一捆手提一包往船下搬書,幹得很麻利。大魚很欣賞望著麥翎子,覺得珍子來了,珍子幹活的時候,非常愛唱電視劇《渴望》裡的歌:「誰能與我同醉,相知年年歲歲。」麥翎子沒有唱,可她呼出的氣息像在唱歌。
    春末夏初黃昏分外長,日頭很遲緩地磨蹭下去,在遠海上滾了滾才不見的。遠處傳來圓潤清涼的攏灘號子,時急時緩。書堆上廢紙飄起來,像白蝙蝠在頭頂盤旋。紅雀似乎飛得無力了,慢悠悠絮樣戀著天空。麥翎子渾身軟散如泥地斜靠著書垛,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當麥翎子睜開眼睛發現大魚不見了。四周蒼灰,看不真切,偶爾聽到鳥叫又看不到鳥。這個時候麥翎子就想金鳳和菊子了。麥翎子掐算金風結婚有兩個月了,她在忙啥呢?在婆家過得順心麼?說不定這會兒肚裡懷了小崽兒了。麥翎子情不自禁地朝十里鋪方向瞅,為瞬間的玄想妙得激動不已。那麼,菊子呢?菊子已經到張士臣那裡上班了。菊子剛上班那天到家裡找麥翎子,麥翎子關了白紙門不見她。她的影子在麥翎子窗前晃來晃去好一陣子,她以為麥翎子不在家,就蔫蔫兒地走了。菊子剛一去上班,村裡就有風雨閒話了。她真行,心理承受力夠強的。這會兒該野成六月花朵了。散了,這幫姐妹再也攏不到一起來了。想當初她們在學校裡懷著對城市的美好遐想,為此設計的人生道路多麼可笑,麥翎子竭力躲閃著那個記憶,眼窩裡潮潮的想落淚。星星閃出來,很幽秘很高遠,難揣度呢,就像她們妹的命運。星光裡麥翎子看著漫天飛舞著妖冶的紅蛾子,傾聽鬼蟹拱泥打挺兒的噗噗聲。麥翎子餓了,肚裡也有了這種聲音。麥翎子埋怨大魚將她一人扔在這裡。他幹啥去了?「該死的大魚!」麥翎子心裡罵。
    馬燈的光亮白耀耀地移過來。
    麥翎子喊:「大魚,你死哪兒去啦?」
    兩個小伙子笑說:「翎子,大魚在酒店等你哩。」
    「這書咋辦?」麥翎子同。
    一個小伙子說:「大魚交俺們哥倆拉回去。」
    麥翎子說:「啥為憑據?」
    一個小伙子笑了:「這丫頭。對大魚挺忠心哩!」
    近了,麥翎子認識這兩條漢子,都是雪蓮灣村的。麥翎子就站起來,朝他們擺擺手,快捷地朝河堤走去。麥翎子進了兩家髒拉吧嘰的酒店也沒找到大魚,心裡捂著怨氣,就去岳海酒樓最後一試。麥翎子知道岳海酒摟是雪蓮灣最高檔的飯店,大魚喜歡在外面兒擺譜兒,平時自己吃飯弄點方便面湊和,來了客人就要擺闊,他怕別人瞧不起。果然給麥翎子猜透了,遠遠地她就看見大魚坐在酒摟一樓的綵燈下。麥翎子進了酒樓,大魚朝女老闆大掌一揮說:「老闆點菜!」麥翎子心裡很不美氣,坐在大魚對面很彆扭,就說:「大魚哥,有客人來麼?」大魚製造一些笑意鋪在臉上說:「你就是客!今天你受累啦,老哥犒勞你還不應該麼?」老闆娘笑說:「大魚真有福氣,搭了這麼個好夥計。」麥翎子沒說話,感覺四周朝麥翎子投來異樣的目光。又有人朝大魚打招呼:「大魚鳥槍換炮啦!疙瘩爺的孫女給你小子打工,夠牛的啊!大魚,艷福不淺哪!」大魚得意地點著頭,他見麥翎子不高興,就扭臉凶他們說:「瞎咧咧個啥?翎子在俺這兒幫幾天忙,她還要考大學呢!都閉上你們的臭毯嘴!」人們呵呵地笑了。大魚的話使麥翎子心頭熱乎乎的,滿足了她的虛榮。老闆娘拿著菜單走過來笑道:「翎子姑娘長得洋氣,比她姐姐還俊,她壓根兒就不像咱鄉下人,大魚你留不住,早晚得飛!」大魚不能自持,歡喜得忘形,說:「這就對嘍!翎子要是不遠走高飛,就對不起俺大魚!翎子是不?」麥翎子眼神裡含著怨尤不說話。老闆娘朝大魚眨眼說:「你別小鬼吹氣兒啦!這是你的心裡話嗎?」大魚就笑:「就是心裡話!你個俗人咋懂?」然後就笑,自由散漫得荒唐。人們朝麥翎子這裡指指戳戳,議論得有聲有色。
    大魚點了一應海貨,雞蛋炒麵條魚是麥翎子最愛吃的。大魚怎麼知道?菜很快就上齊了,開吃之前,大魚盼著能在燈光裡看見麥翎子的笑容。麥翎子有些心焦。她終究沒個笑模樣,拿起筷子默默地吃起來。大魚邊吃邊慼慼促促地說:「翎子,這兩天見到菊子了麼?」麥翎子喝著飲料搖搖頭。大魚洋洋灑灑地說:「唉,對於整個人生來說。真正和最後的失敗是屈服。命運就好比一頭黃牛,永遠被信念的繩索拴住鼻孔……」麥翎子喉嚨一堵就咳嗽起來,她知道這都是大魚從《讀者》雜誌卷首語中背下來的,她連聲說:「求求你,別說啦!讓俺吃飯還是吃你的思想?」大魚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說話了。這樣靜靜的多好,喝一口冰鎮飲料,麥翎子感覺涼爽極了,煞一溜糊塗呢。由於麥翎子正對門口坐著,聽見門口嗡嗡的聲音便下意識地抬起頭望,人群裡出現了菊子。
    菊子桃紅色慌亂的身影一閃就消失了。麥翎子脫口而出:「菊子來啦。」大魚說:「你看錯人了吧?」麥翎子說:「俺看錯天看錯地,也絕不會看錯菊子哩。」大魚說:「讓老闆娘把她叫過來,當了廠長助理也別忘了老同學呀!」麥翎子阻攔說:「別去叫她,她看見俺們啦,好像故意躲著俺。」大魚咯嚓咯嚓嚼著大蒜說:「不會,就說俺給她留著她要的書呢。」他正說著老闆娘過來了,大魚說:「把菊子叫過來。」老闆娘轉身走了,她很快就將菊子領來了。「翎子姐,大魚哥!」菊子倦慵慵地站在麥翎子面前。麥翎子發現菊子化妝了,臉蛋施了很厚的脂粉,淡眉也描粗了,眼圈烏黑。雖然妝著重了,仍能使人感覺她的漂亮秀麗。她穿著鮮亮得打眼的紅褂子,可可依人標標緻致的樣子。麥翎子見她這副模樣,心裡很複雜。麥翎子站起身來說:「哦,菊子真漂亮!」大魚說:「菊子坐,翎子誇了你,俺就不重複啦!」菊子很規矩地坐在麥翎子身邊不自然地笑著,說:「就你們倆人麼?」麥翎子無暇回應,因為麥翎子這才發覺菊子脖頸上有了一些變化。金項鏈的光亮刺疼了麥翎子的眼睛。麥翎子不由驚訝地叫了聲:「媽呀,前前後後才幾天,你就穿金掛銀啦!」說完之後麥翎子就後悔了。
    菊子臉紅了,摸摸脖子說:「你說這項鏈吧?」
    菊子解釋說:「這是廠裡發給俺的,廠長說公關用。」
    「發的?每個職工都有份麼?」麥翎子問,
    「公關部和廠長助理才有。」菊子說。
    大魚笑了笑說:「菊子算是跌進福窩兒裡啦。」
    菊子說:「別寒磣俺啦,那是翎子姐不喜去的地方,才輪上俺呢!」
    麥翎子說:「別這樣說,俺福淺怕架不住呢。」
    菊子沉了臉:「翎子姐,你別刻薄妹子行不?」
    麥翎子久久瞧著菊子,發現她鼻樑上密實俏皮的小雀斑都被胭脂蓋住了。麥翎子最喜歡她的小雀斑哩。麥翎子望著,終究看出陌生來。菊子被麥翎子看得心裡緊緊的。菊子拉起麥翎子的手說:「翎子姐,俺為你選了一件藕荷色的衣裳,是俺們廠生產的,過幾天送給你!」
    麥翎子說:「你穿吧,俺整天倒騰書,沒用場呢。」
    大魚說:「翎子,看姐們兒情義就得收下。」
    菊子說:「翎子姐,放心,俺沒忘了考學。」
    「路是自己走的,那就看你自己啦!」麥翎子說。
    「翎子姐,整天喝酒。俺的胃都喝壞了。」菊子說。
    麥翎子說:「嘴長在你身上,不喝!」
    「廠長說,喝酒就是工作。」菊子說,
    麥翎子剛要說話。雅間過來一人說:「菊子,廠長叫你過去呢。」
    菊子站起身,笑一笑,走了。
    大魚說:「菊子,悠著點兒,別犯錯誤!」
    「你別忘了到書屋取書。」麥翎子叮囑了一句。
    菊子脆聲聲地應了,鑽進了雅間。
    雅間的門為麥翎子虛掩著,截住了麥翎子對菊子深情地凝望。那裡傳出酒杯碰撞的聲響和粗俗的說笑聲。麥翎子在心裡說:菊子啊,你知不知道麥翎子心裡在落淚?你還能回來嗎?一本書可不可以救你?算了,自己在大魚手下混難道不可憐嗎?也許,該救的恰恰是俺麥翎子自己呢。之後麥翎子就不吃飯了,臉色有些難看。大魚見她的樣子,笑了笑說:「翎子,俺給你講個故事,咋樣?」麥翎子滿不在乎的望著他,點了點頭。大魚有滋有味說:「貓把老鼠追到牆角的洞裡說,小樣兒的,俺不信你不出來。果然沒出來,接著洞裡傳出兩聲狗叫。貓嚇得聞聲而逃,見貓嚇跑了,老鼠十分得意地晃出來道,娘的,這年頭不會一門外語還真他娘難混!」麥翎子捂著嘴巴笑了。
    註釋36:倒楣
    日子美好如初。日商將一套韓國淘汰下來的舊機器運到蛤蟆灘時,蛤蟆灘上土建工程幾乎完工了。疙瘩爺藉著村裡放電影的空當,將與日商合資的事情跟村民們講了。村人覺著拿泥美容就荒唐可笑,別說三七分成,就是一九分成也是白撿的,不就是泥麼?雪蓮灣蛤蟆灘最不窮的就是泥了。村民鼓掌讚許村委會的眼光和魄力。疙瘩爺氣氣派派地在人群中穿行,從眾人的眼光裡搜刮著久久渴望的東西,招搖得很。不久前,鄉里把對他的處分撤銷了,春風得意。因出國的事,疙瘩爺跟媳婦春花鬧了一些意見,兩人分居了一陣兒,眼下春花重新接納了他。疙瘩爺十分得意的時候,麥蘭子卻感覺不妙,她從村人的冷漠裡感到某種潛伏的危機。她覺得這世界說亂就會亂,人都變得不像原來的人了。
    麥蘭子的預感很快就應驗了。開工前的第一場風波是由蛤蟆灘七爺爺的石碑引起的。自從七爺的「大鐵鍋」被挖掘出來,在小學校裴校長那裡被人砸碎,怕七奶奶傷心,疙瘩爺讓人在這裡立了一塊石碑。幾年過去了,小小紀念碑幾乎被村人遺忘了,那天小林先生視察工地看見那石碑,也沒細瞅,就下令將把它挪到了老河口的河堤上。消息也不知是怎麼傳開的,一下子傳到了七奶奶那裡,七奶奶拄著枴杖就氣乎乎地找疙瘩爺。疙瘩爺見到娘,聽說石碑被拆了,自然要站在娘這邊說話,他覺著日商財大氣粗忘乎所以,簡直是拿他這個村長不當幹部。疙瘩爺想率先找到麥蘭子,麥蘭子不在,他就直接找到小林先生質問:「小林啊,為啥要把俺爹的石碑搬走?」小林先生一時愣住了,他早把石碑的事情忘記了,拍了半天腦門還糊塗著。疙瘩爺把小林先生拉到了蛤蟆灘現場,小林先生這才想起來了。小林先生解釋說:「石碑那塊地要建車庫的。」疙瘩爺漲成一張猴腚臉說:「你聽著,就是車庫挪地方,也不能挪石碑!」小林先生斷不透裡邊的玄奧,問:「為什麼?」疙瘩爺說:「因為你是日商!」小林先生又懵著問:「日商怎麼了?」疙瘩爺說:「那是一塊啥碑,你狗日的知道不?」她拽著小林先生走到河堤上看碑。疙瘩爺把七奶奶常講的「大鐵鍋」故事草草講了一遍。小林先生聽完,蹲下身細瞅一會兒石碑,頓時額頭冒汗了,慌張地說:「原來是這樣,我當時不知道。不知者不怪嘛!」疙瘩爺緩和了口氣說:「俺娘有意見,群眾也有意見呢,將來對企業也不利,快挪回去吧!」小林先生瞅瞅石碑又望望蛤蟆灘,悚悚地生出懼怕來,他想自己不能軟,這些農民膽子大得能操天,第一次較量就軟了,日後她們會得寸進尺,弄不好會侵吞公司利益的。小林先生硬硬地說:「既然搬了,就不能再搬回去!我想啊,把石碑再安置個地方。」疙瘩爺火了,三說兩說就與小林先生大聲吵起來。在工地上幹活的大雄瞧見了,他想上去狠狠揍小林先生一頓。後來一想,不妥。小林先生眼下是麥蘭子眼裡的紅人,把他揍了,麥蘭子不會輕饒了他的。大雄急急地跑到籌建處,給媳婦麥蘭子打了電話。麥蘭子正在鄉政府開一個會,聽說後心裡急得很,風快地回到雪蓮灣蛤蟆灘。
    黃昏的蛤蟆灘被霧攪得模糊了,像裹了一層厚厚的老帆布。麥蘭子先聽到的是疙瘩爺粗野的吼叫聲,這聲音像是在她腦殼上紮了一道鐵鏈。她問清了底細,心裡就來氣,勸了勸小林先生,然後將疙瘩爺拉到河坡的泥壩後面說:「爺,你又發揚抗日傳統了吧?日商怎麼說得罪就得罪呢?你因一塊石碑將外資攪黃了,咋向鄉里交待?咋跟雪蓮灣老百姓交待?您要這樣胡來,俺就再也不管村裡的事兒啦!」疙瘩爺見麥蘭子挺強硬,嘟囔說:「這他媽的假洋鬼子狗眼看人低,俺不說啥,你七奶奶不依,老百姓也看不過眼哪!咱麥家人骨頭也太軟啦!」麥蘭子咧著嘴說:「你老真蠢,簡直蠢到家啦!搞經濟可不是鬥氣兒!俺不也是麥家人嗎?」疙瘩爺不服氣:「搞合資得相互尊重,俺就情願做奴才麼?」麥蘭子擺擺手說:「咱不爭論,你靜下心來想想,想通了給小林先生把話拿回來,忍一忍,不丟人哩。」疙瘩爺悶悶地不再言語。可是,那邊的大雄又雙手叉腰地跟小林先生鬧了起來。麥蘭子急三火四地將大雄拉開來,本來是想請大雄給小林先生當幫手的,沒成想大雄倒將小林先生熊了一頓。大雄不敢跟麥蘭子鬧,滿肚子的怨氣只好往小林先生身上洩了。他跟小林吵架的時候,有點像闖海攏灘,唾沫星子飛濺,引了工地上不少人圍觀。小林先生臉寡白,氣得渾身抖抖的:「不講理,不講理,這都是什麼水平啊?」麥蘭子聽見吵鬧忙趕過來,看著眼前賴模賴樣的大雄,猛地來了氣:「大雄,給你臉啦?回去!」大雄瞪著眼睛挪開了。這就是自己的丈夫麼?他咋還這麼野?叫她麥蘭子說什麼呢?她喝住了大雄,默默呆愣了一會兒,然後當著眾人說:「大雄,你過來。」大雄看見女人眼神斜斜的,透出很怪的亮光,心裡發虛,悻悻地挪過來。麥蘭子很平靜地站在大雄身邊說:「這兒關你啥事?你罵小林先生不對,人家是客,去道個歉!」
    大雄梗著脖子說:「俺不去!他咋不跟俺道歉呢?」
    「人家是客,去!」麥蘭子惡狠狠地說,望了他一眼。
    麥蘭子的眼神著實讓大雄的心停跳了一下,怕了,慢慢挪著身子,挪幾步,看看麥蘭子,又往小林先生跟前挪幾步,再看看臉色陰沉的疙瘩爺,他終於服軟了,訥訥道:「小林先生,俺對不住啦!」說完哼了一聲,搖搖晃晃地走了。
    大雄走到麥蘭子身邊,大雄停住腳步,甩了一句:「俺可告訴你媳婦,俺不吃這憋子氣了,俺不在這兒干了,俺走!俺也要當老闆!」說完就走了。
    麥蘭子沒有理睬大雄,望著小林先生說:「小林先生,日後咱是一鍋水裡舀瓢子,免不了磕碰,大度點,往前看吧!」
    小林先生尷尬地笑笑說:「沒什麼,沒什麼。」
    麥蘭子很沉地歎了口氣。
    在蛤蟆灘沙地與泥地交接的地方,幾隻受驚的海鳥濕漉漉地騰空而起,落在電線桿上噪叫。麥蘭子走上了蛤蟆灘,她注視著蛤蟆灘,透過黃木匠的造船場,還能看見麥家祠堂。船場很熱鬧,暖著冷秋天氣。一晃就是秋天,蛤蟆灘的顏色變得格外深重。麥蘭子眼裡的蛤蟆灘已經完全變了去日的模樣,高大的白茬船和泥龍般的生產線就像一張惱怒的人臉。她站在那裡幾乎聞不到一絲昔日打鼻子的鮮氣。礦物泥銷路之好是村人沒有料到的。有了效益,麥蘭子才讓疙瘩爺將情況報上去,後進村眨眼之間就小康了。小康村掛匾那天村裡著實熱鬧了一場。麥蘭子又寫了一篇報道,在報紙電台轟了出去,縣裡和外地來參觀取經的人很多。問到她雪蓮灣有何經驗?麥蘭子說:「主要是開發新的資源。」疙瘩爺不以為然,他說:「主要是眼睛向外,多出國走走。」參觀的人如獲至寶,回去就張羅著出國考察。麥蘭子瞪疙瘩爺一眼說:「爺,您又出蛾子,害人不淺呢!」疙瘩爺拖著很重的鼻音說:「等礦物泥廠年初分紅,咱們組個團,帶上何鄉長,再他娘的去外國轉轉!看看人家英國是咋弄的?為啥人家玩得那麼硬?」麥蘭子見疙瘩爺又抓拿不住自己了,提醒他說:「你說英國咋那麼硬?他是美國的妻子,人家兩國是兩口子關係。懂嗎?還是管管自己的事吧,還提出國呢!上回差點把你擼嘍!」疙瘩爺嘿嘿笑道:「蘭子,你細想想,沒有上次的出國引資,咱能搞成合資礦物泥麼?咱能搖身一變,當上小康村麼?」麥蘭子沉下心想,這一步步的折騰,鼻子就酸了:「咱這是一腳踢屁上啦!爺爺,小康離咱還遠著哩,水能載舟也能覆舟,還是夾著尾巴做人吧!」疙瘩爺齜著一對馬牙說:「翎子不聽俺的,你個丫頭片子也教訓俺!回頭俺讓七奶奶嚇唬嚇唬你們倆!」麥蘭子笑了,她不置可否地看著疙瘩爺。現在她想離開雪蓮灣村的心思愈發強烈,該回鄉政府了。
    這天閒下來的時候,麥蘭子默默地來到黃木匠的造船場。黃木匠五次三番地催麥蘭子給他的船場攬活,麥蘭子被礦物泥廠忙壞了,哪裡還顧得上公公的造船場?任黃木匠怎麼說,她就是不應承。她孤零零地站到天黑,船場的人都走光了,黃木匠說到家裡拿點東西就走了,臨走的時候,黃木匠說:「蘭子,你先給看守船場,回頭俺叫大雄來替你。」黃木匠默默地走了。麥蘭子就鑽進泥鋪子裡看書,沾了開發礦物泥的光,這裡也有了電燈,書翻到一半,她就聽見肚子咕咕叫了。這時麥蘭子聽見咚咚的腳步聲響過來,麥蘭子一猜就是丈夫大雄,故意拿書蓋住臉,斜靠著被垛裝睡覺。大雄進屋來,大聲武氣地喊她兩句,把蓋在她臉上的書掀掉,坐在她身邊喘粗氣。麥蘭子沒好氣的罵:「你總是愣頭巴腦的,就沒個溫柔勁兒。」大雄噘著嘴巴堵氣說:「海裡泡著去找溫柔。」麥蘭子沒用正眼看他。
    天一擦黑兒,大雄從海上回家,一進家門就鑽進浴室洗澡去了。他草草胡擼一陣子出來,麥蘭子也去洗澡了。她在礦物泥廠忙活了一天,也該好好洗洗睡上一個舒坦覺兒。麥蘭子進了浴室不長時辰,大雄就猛然聽見麥蘭子尖聲累氣的吼了:「大雄,咋搞的?腥不拉機的!」大雄慌手慌腳地闖進浴室,一推門迎頭飛來他那條泥泥水水的燈籠褲,扣在腦袋上,堵得他一陣翻胃。他抓掉褲子,看見麥蘭子的臉白慘慘的,勾頭俯在瓷盆裡嘔吐,稀里嘩啦吐出食物和綠色粘液。「蘭子,蘭子」他喊。麥蘭子扭頭凶他:「多腥啊,跟你沒粘上好光!」她捂著肚子晃回屋裡。大雄癡眉呆眼地望著她,悔青了腸子。她再沒搭理他,洗了把臉就蒙頭睡了。巴心巴肝盼來的銷魂之夜,又活活給糟蹋了。他一宿沒敢碰她。她睡不安穩,他的身子一欠一欠的望著熟睡的麥蘭子拋出一彎撩人魂魄的曲線。一彎曲線便是一彎風情,實在皎潔得很。一股難捱的慾望從他心底拱出來,在他骨子裡亂亂鑽動。他呆呆望著,費勁嚥了口唾沫,嗓子乾巴巴地疼了,很饞的目光跟著就朦朧遲緩了。他不敢動她。她是幹部,她是文化人。他覺得他與她之間橫著一堵牆。牆的那一頭無比寧靜,牆的這一頭雲啊浪啊雨啊都在男人的身上壓著。他覺得自己真蠢,簡直窩囊透了。
    後來的一些日子,大雄不敢回家洗澡了。這天老船攏灘,海貨出了手,大雄噗嗒嗒地將老帆落下來,便甕一般蹲在船板上吸煙,等著人群散盡,盼著日頭早點甩下去。快到秋尾了,夜氣涼涼的,黃昏的大海灘又悶又燥,霧稠得伸手就抓一把水來。大雄身上的汗毛孔讓濕騰騰的熱霧堵個嚴實,汗都憋著,一身的粘。他渾身像抱刺蝟不自在。腳下灘上腐草、爛魚、死蟹、蜉蝣經過火爆爆日頭的蒸曬,騰著腥腥餿餿的臭氣。他孬著鼻子大口大口吸煙,窩著的那顆腦袋在黃昏氣裡閃著一片青光,整個腦袋變成一個七竅生煙的香爐子。「大雄,回家吧,一人在這兒蕩啥野魂?」漁人們大大咧咧往家趕。大雄恨一聲:「滾吧,快鑽娘們熱被窩去吧!」他發狠地吸一口煙,緊鎖眉頭,死死閉住兩眼不看他們。漁人們急煎煎地往家趕,海灘也一層一層黯然。王八蛋才不想回家,他巴不得快快看見麥蘭子,可他不比他們!娘們兒是文化人!在海上他整日想女人想得胡說八道,果真回來了,卻兩腿打顫,沒了章程。他要等人們走了,天黑了,到井樓子底下好好沖洗沖洗。他怕人瞧見,看不起他,一個大老爺們,卻要這般活。明知窩囊,也得騎葫蘆過河充大蛋,人就得走那步說那步話了!他想。
    天總算是黑實了。灘上溜著小風兒,捲走熱氣,扯來絲絲寒涼。大雄打了個寒噤,賊似的瞟了村頭的井樓子一眼,水聲稀了。他站起身伸了懶腰,手提一隻木桶,裡邊放一塊「烏利斯」進口香皂,肩搭一條不成顏色的毛巾,躲躲閃閃地奔井樓子來了。井樓子旁邊的杉木桿子挑著一個燈泡兒,照亮秋夜一大片地方。他很懊惱,悄悄躲在陰影裡,看著一個娘們灌滿最後一桶水,又目送她扭著大腚吱吱呀呀遠去,才躡著手腳踏到電燈下,摸來抓去也找不到燈線。後來乾脆一手抓桿一腳踏住井樓的石牆,壁虎似的攀上去。一點一點將熱熱的燈泡擰出一截兒,這片地方就黑了。黑幕一遮,大雄便自由散漫的荒唐,溜下來,唏哩嘩啦脫了衣褲,僅剩一條灰不溜秋的大褲衩子,露出一身發達的肌肉,一伸胳膊,骨骨節節一陣輕響,他蹦到水管旁,嘩嘩地將木桶灌滿水,舉至頭頂,稀湯薄水地灑下來。冷丁一淋,好一個透心涼。
    「哇——」大雄咧開大嘴可嗓子叫一聲。他的叫聲沉冷、悠長帶著穿透人心肺的顫抖。他每灑一桶,就叫一聲,胸脯子和脖子上鼓起的肉疙瘩,一驚一乍地索索顫抖。他努力適應井水的寒涼,這個涼法跟闖海流子不一樣,涼得渾身汗毛都活潑潑炸開來,殺得上下不自在。他渾身哆嗦著,牙齒打顫,冬瓜頭像凍裂的瓦罐子脆脆地吱扭著,雙腿像瘟雞一般胡亂踢騰。忽然,他聽見身後不遠處蕩來砰砰桶響和沙沙腳步聲。他一激靈,拎桶抱衣蔫蔫躲進井樓後邊的陰影裡,縮頭縮腦的巴望。
    當那個挑著水走了,大雄冷得哆嗦成一團,左腿抽起筋兒來了。他小時候就有抽筋的毛病。大腿一抽就牽扯得腦袋、臂、胸口統統難受起來。他用手支住地,慢慢坐在一塊磚頭上,使勁揉腿肚子。他晃晃悠悠,又往頭上倒了一桶水。悶著喉管「哇」一聲,就揉揉搓搓地打起香皂來。他打得很內行,從手指縫到胳膊根兒都塗一層白白的香皂沫子。搓了一陣兒,不那麼冷了,渾身就坦坦然然了。他搓得很仔細,頭、胸、背、腋窩、屁股、大腿和腳丫子都洗了個遍。他胡擼著腦袋,香皂打狠了,那玩藝兒流進眼裡,蟄得慌。他趕緊將頭扎進水桶裡涮淨。井樓西邊的電線桿上的燈被人扯亮了。他躲不及了,只好硬著頭皮對付了。他故意拿姿擺勢地輕輕搓洗,大大方方的樣子像個健美運動員。
    「喲,那不是大雄麼?家有浴室,跑這洗來啦?」
    「練啥功夫吶?別落一身病啊!」
    挑水的漢子逗他。大雄的把戲被人們窺透了,心裡不免惶惶。他竭力掩飾自己,又骨節弄得嘎吧響:「操,浴室的水溫啦叭嘰,哪像這涼水浴舒坦哪!真他媽來勁兒!」
    「別唬人啦,八成是你的文化人不准你進屋啦!」一個挑水的漢笑道。
    「他敢?到家她得乖乖兒伺候咱!她小樣的敢調歪,老子廢了換新的!」大雄說著仰天打了個噴嚏。
    「哈哈哈哈」漢子們笑了。
    大雄也假門假勢地跟著笑,連自己都有些彆扭,就強忍著將笑噎成咳嗽。他終於扳回了這局面。漢子們開始眼熱他了:「大雄這輩子算是活值啦!腰裡有硬貨,還討了個當幹部的娘們兒,你狗日的也是井裡放糖,甜頭大家嘗嘗啊!」
    「滾,玩蛋去!」大雄東一甩西一抹地擦完身子,穿衣拎桶,撲甩著兩條腿,哆哆嗦嗦地走了,牙板子的磕打聲急促且細碎。唉!螃蟹吐塗兒又斷爪兒,個人知道個人吧!福也享啦,罪也遭啦!他想著,便悻悻而去。
    回到家裡,麥蘭子沒再嫌他。大雄更得意了。夜裡幹完那事,他就有些吃不住勁兒了。渾身鼓鼓湧湧睡不安穩。額頭和拳頭撞得床圍子通通響,乍冷乍熱地病倒了。麥蘭子醒來看著他,小心把攥著,問:「大雄,你咋啦?」大雄說:「準是得傷寒病啦!」「俺去叫醫生!」麥蘭子說。大雄攔下她:「不用,吃片藥就能挺過去!」他伸出胳膊往床頭櫥裡摸藥,驀地抓出一瓶避孕藥,黑下臉問:「你吃這個做啥?俺爹盼孫子眼都該盼瞎啦!」麥蘭子慌口慌心地說:「大雄,等俺在鄉政府站穩腳跟了,再給你生孩子,俺一定給你生個胖小子!」大雄疑惑地望著他。就在這一刻,大雄想,自己再也不能這樣混下去了!
    第二天中午,麥蘭子下班回來,提著一兜水果和罐頭笑盈盈地來到床前看他。大雄冷著臉蛋子倔倔地不看她。她伏在他頭上,很動情地濕了眼眶,哽咽道:「大雄,俺知道你咋病啦!你是回家呀,你不該去井樓子遭那份罪!俺又沒逼你,這是何苦呢?」
    大雄說:「就你那架勢也讓俺受不了!」
    麥蘭子聽了這話反添心酸,沉吟片刻,說:「俺是不是太自私了呢?是不是忽略了你的存在,傷害了你的自尊?」
    「你自個琢磨去吧!」他冷冷地說。
    麥蘭子動了情說:「往後你出海攏灘,也大模大樣回家來!」
    「你不嫌俺腥啦?」
    「你畢竟是俺男人!」
    「蘭子,俺總算沒白疼你。」大雄被感動了,快活起來。
    大雄靠近麥蘭子說:「蘭子,俺跟你商量個事兒!」
    麥蘭子淡淡地說:「說吧,俺聽著呢!」
    大雄說:「俺想出去闖闖。」
    麥蘭子挪開了蓋在臉上的書:「你?去哪兒?」
    大雄說:「當然是城裡。」
    麥蘭子問:「你爹同意嗎?」
    「俺爹總算是鬆了口兒,他要俺出去攬些造船的活計。」大雄嘿嘿一笑:「笑話,城裡哪有造船的活計啊?俺是想在城裡開個木匠鋪。」
    麥蘭子問:「你為啥要走?是不是因為俺在蛤蟆灘逼你給小林道歉?傷了你的自尊啦?」
    大雄嘿嘿一笑,笑聲帶著無奈:「那沒啥,是俺老婆讓俺做的,俺願意。至於說,自尊啦,受辱啦,那都不算啥。男人受辱的唯一辦法就是忽視它,不能忽視它的時候就藐視它,連藐視它的資格都沒有的時候,那就只能受辱了。現在俺終於明白了,男人啊,男人沒有自己的事業,只有受辱的份了。」
    麥蘭子驚愕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她的大雄說的話嗎?不是燒紅旱船的時候了,這一次他真的往心裡去了,他還可以救藥。
    大雄不敢看麥蘭子的眼睛。這些天,大雄變了,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漁民,不幸的是,他娶了麥蘭子當媳婦,他知道得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旁人不能理解的苦惱:「蘭子,俺只是想,女人都進步了,俺大雄也是好強的人,俺不能拖你後腿啊!自從你到鄉里以後,給村裡幹了多少事兒啊?可是,俺幾乎成了家裡的閒人。爹的造船場俺不願幹,那營生的確是秋後的螞蚱,蹦不了幾天。俺要從此改變自己生活。至少,不要讓俺的媳婦小看俺大雄!經過這幾年的折騰,你的大雄已經明白了,男人只能成功!俺走了,這一回不是你逼的,是俺自願走的,請你相信俺!俺一定幹出點樣來!」
    麥蘭子感動了,望著大雄落淚了:「大雄哥!」她一頭扎進男人的懷裡。
    大雄走了,他壓根兒就沒沿海岸線走。大雄背離大海闖縣城了。站在縣城的高樓下,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很小很小。天下真大,人真多,人窩子裡搶食兒吃真他媽不易。他想,就生出一個在城裡開個傢俱鋪兒的念頭。他要賺大錢,賺城裡人的錢。他的靈性確實遠遠超過父輩了。他知道父親是橫豎走不出那老船了。為在城裡站腳,他學會了給人干小活兒,說小話兒,裝孫子,仰人鼻息過日子。請客送禮的學問和城裡頭頭腦腦勾當,他全知曉了。開始他還像個蹩腳戲子似的說些蠢笨話。慢慢就乖巧了,精鬼了。用書上的話說,他要完成人格「轉型」。他要從農業人格轉到商業人格上去。計量局長的小舅子結婚,叫他去打沙發。打完了,他死活不收錢,只求局長把新蓋大樓的辦公家俱業務給他。局長一個電話,第一筆大生意就做成了,他給局長送了回扣。慢慢地,他的天地大了,嘗了甜頭,懂了許多他從來不知道的東西。他租好了場地,拉開架勢準備與國泰家俱城較量一番的時候,卻突然改變了主意。
    人總愛遠離仙人掌,而願意讓玫瑰扎個刺。大雄命運的轉變跟麥蘭子有關。那天麥蘭子跟小林先生到城裡辦事,順便到家俱城看大雄,在酒桌上,大雄結識了小林先生的朋友,珠海騰龍貿易公司經理白劍雄。麥蘭子和小林先生回村之後,大雄與白劍雄鐵了起來。大雄請白劍雄喝酒,大雄說:「咱倆都有雄字,有雄字的男人都是英雄,俺們應該攜手幹點大事!」白劍雄爽朗地笑了,一邊喝酒一邊同大雄說起南方拆船生意的興隆。他留心了。句句都記心裡了。他想賺大錢,傢俱鋪的小打小鬧又不在他眼裡了。起初,他還以為是拆木船,仄了耳細聽,方知是拆舊貨輪,再賣鋼鐵。這是勞力密集型企業,在北方海灣還是個「缺兒」。他動心了,他知道鋼材緊張,勞力又廉價,從南方高薪聘個技術員就可以回雪蓮灣干了。他忽然覺得這招兒比上一招兒靈,自己掙了大錢,還可以與村聯辦,肥水內流,落個光宗耀祖的好名聲。他上趕著向白劍雄套近乎,不出幾日,他就拿著掙來的幾十萬塊錢闖南方了。在廣州,大雄竟然認識了雪蓮灣海霸孟天貢的後代孟金元。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兩個人握手商定,在老家雪蓮灣開發合作。
    就在黃木匠到處尋兒子的時候,大雄神神氣氣地帶著南風兒回到雪蓮灣。酒肉穿腸過,昨日的疙瘩不朝心裡擱。大雄白胖白胖的變了個人,走上海堤的時候,他臉相紅紅的放出豪光來了,洋溢著居高臨下無可動搖的自豪感。他先到了鄉政府,他要讓自己心愛的女人看看他。麥蘭子幾乎不敢認他了,他怎麼說變就變了?大雄外出闖蕩的日子,每天都給麥蘭子通電話,大雄幹了什麼麥蘭子都知曉,可是,大雄的穿戴打扮,大雄的氣質變化,是麥蘭子看不見的。
    大雄和麥蘭子一起回家,他們心裡喜,哼著漁歌子,欣欣地奔造船場去了。他想把好事情盡快告訴爹和二雄,讓他們也高興高興。黃木匠見了大雄很高興,丟了很久的兒子總算是回來了。當大雄跟爹正正經經地商量將造船廠改拆船廠的時候,黃木匠炸了:「你敢!給俺老老實實造船!喪門星,你爹還沒死吶!」大雄不惱,心勁十足地跟老人講拆船的生意經。幾乎是對牛彈琴,他越說,黃木匠的臉子板得越緊:「你還是給俺幹點托底的事兒吧!你小子中了錢的邪啦!你爺你爹造船就光為賺錢麼?這是咱黃家的造化!」大雄倔倔地強:「啥造化,俺看是秋後螞蚱!你老到外邊走走,人們撈錢都撈瘋啦!往後,有線就有造化!就有尊嚴!您那套兒吃不開啦!」黃木匠火了,罵:「你爺是一代大船師,雪蓮灣人誰不敬他!牛槽裡又多出驢臉來啦,你也咒你爺啦!」大雄嘴裡夾刺帶棒地嘟囔:「俺爺空背一個好名聲,自個兒毀了自個兒,不值當的!」大雜種變了,變成一條欺師滅祖的狼了,罪孽喲!黃木匠氣得抖抖地說不出話來。二雄看不過眼,扶爹坐在木板垛上,扭臉凶大雄:「大哥,你太過份啦,怎能這樣來氣爹?」大雄被噎住了。
    他是黃家人,與海霸盂天貢家的世仇在心裡種下了。可是,這回出去闖蕩,還真聽說了孟家後人孟金元在香港成了大亨。他們不斷在內地投資,興建學校等義舉,使他十分感動和自愧。日子久了,盂家又發達了,而黃家船卻大勢已去。大雄歎一聲說:「此一時彼一時,啥叫仇人,商品大潮裡,仇人能變朋友,朋友能成仇人!如果……」黃木匠聽不下去了,抄起一條木板朝大雄打來。「混帳,連仇人你都忘啦!」大雄身不躲,眼不眨。二雄揮手一攔,木板斜斜地拍在大雄的左肩上,碎成兩截兒。大雄給爹跪下了,眼圈一紅:「爹,你老想不通,俺不怪你!忠孝不能兩全,俺就著這魔入這咒啦!死活也要將拆船廠鼓搗起來!咱黃家的振興只能走這一條路了!」說著,他就淚流滿面了。黃木匠一跺腳,「滾!」就昏了過去。
    二雄將爹背走之後,大雄拿毛巾擦淨肩頭的血跡,去找麥蘭子,麥蘭子帶著大雄去找村支書疙瘩爺。疙瘩爺巴不得呢,上頭號召上企業上規模,光有了個礦物泥廠還不夠,還要上新項目。大雄終於起來了,疙瘩爺從心底高興,畢竟他還是麥家的女婿哩。可他又擔心,投資幾千萬,他得好好咂摸一番。大雄膩歪疙瘩爺哼哼唧唧的樣子。念頭起了,就再也放不下了,像是有人逼他似的。他讓麥蘭子帶他連夜去找何鄉長。何鄉長與大雄投性子,火爆乾脆,夜裡就帶大雄找疙瘩爺做工作。有鄉長兜底兒,疙瘩爺當場就拍了板,分了工。大雄以個人承包形式籌建村辦企業「拆船廠」。疙瘩爺發愁找不到那麼多的投資,大雄和何鄉長說他們去貸款去拆借去集資。該著大雄走運,碰著何鄉長這樣辦實事的頭兒。何鄉長批條子成車成車往城裡送海貨,他還陪著大雄去找審計局長,審計局長又陪他倆找銀行行長和信用社頭頭。半公半私明來暗去折騰了好些日子,拆船廠就有眉目了。不久,他就買來舊輪船,拉開架式轟轟烈烈地干開了。一切都像夢,想都來不及。白劍雄到來了,報廢的貨輪「瑪麗娜號」也被拖輪拖來了,還帶來了女技術員江雪敏。拆船廠說開工就開工了。拆船廠把黃木匠的造船場擠到了西海灘的角落裡。大雄再也不是仰人鼻息的土木匠了,他成了農民企業家,雪蓮灣人都得怯他三分。傲氣麼,也隨身價長出來了,但他是傲在骨子裡。他始終警醒著,他雖然西裝革履,兜裡揣著錢和燙金的名片,可他沒忘記他是鄉下土木匠、闖海的漁花子。村裡村外想搬掉他擠垮他的大有人在。他得疏通所有渠道,儘管有何鄉長給他撐腰,他也得往遠裡想,治廠玩人,真的假的實的虛的都得有。他逢人便說:「此一時,彼一時,幹事業真他媽難吶!」日子像流水一樣,抓都抓不住,想幹啥而幹不了那才叫虧呢。
    落霜的秋日分外地長,日頭很遲緩地磨蹭出來,而後像燈籠似地懸著。麥蘭子就在一個秋日接到了回鄉政府的通知。走前,她去了蛤蟆灘的礦物泥廠,見了疙瘩爺,也見了小林先生。麥蘭子在雪蓮灣村蹲點正式結束了,小林先生設宴為麥蘭子餞行,疙瘩爺做陪。麥蘭子急著回去,因為她得知范書記有病住院,得買些東西探望一下。又想著疙瘩爺和小林先生自從石碑事件之後鬧僵了,給他們捏合捏合,對以後合作有利。權衡一下子,她還是留下來了。酒桌上麥蘭子沒讓疙瘩爺多喝,怕他舌頭賤好話說臭了,麥蘭子卻與小林先生喝得醉迷呵眼。小林先生望著麥蘭子說:「我們是衝你麥蘭子,才來這兒合資的!」麥蘭子連說:「別沖俺,沖俺疙瘩爺吧!」疙瘩爺哼了一聲,心裡罵:「你她媽嘴巴挺甜,你是是沖錢來的!」想想簽了八年合同,疙瘩爺心裡就發寒,這八年抗戰的日子委實不好過。疙瘩爺每時每刻都想將日本人趕走,獨吞礦物泥廠這塊肥肉,反正小康村已經當上了。麥蘭子猜出疙瘩爺心裡想啥,知道他的紅眼病犯了,與村人一樣燒紅了眼。日本人拿蛤蟆灘的泥一把一把地換錢,村裡分得太少。沒出三個月,村人就嚷嚷著重新劃分股份,狗日的日本人的錢也賺得太容易了!風聲溜進了麥蘭子的耳朵裡,她對疙瘩爺說:「爺爺,俺走後不管群眾咋鬧,你得把根留住。」疙瘩爺的眼睛卻眨動得讓人不可捉摸:「留住,留住——」喝完酒,麥蘭子就紅頭漲臉地騎車回了鄉政府。
    剛過晌午,鄉政府大院空蕩蕩的。地上只印著稀稀落落的樹影。麥蘭子好久沒進這個大院了,今天推車走著,心裡踏實又美氣,彷彿自己就是這裡的主人。她心情特別好,就哼哼唧唧唱起來:「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團書記小鄭剛好晾曬的棉被,看見麥蘭子就打招呼:「回來啦!」麥蘭子笑著應一聲。這一陣子,麥蘭子在鄉里挺紅,而小鄭卻沒什麼長進,小鄭從心底裡不快活,但表面上對麥蘭子還是套近乎:「蘭子,晚上過來打撲克!」麥蘭子也笑說:「好哇,多日不見你還好吧?」小鄭拿巴掌拍打著棉被說:「人走時運馬走驃,你可真有福氣!」麥蘭子說:「俺一天到晚傻吃憨睡的,福從何來喲?」小鄭湊過來神秘地說:「其實呀,你與日商合資,最早是我牽的線,也不給我提成!」麥蘭子一想他對何鄉長的態度,臉一下陰住了:「誰讓你骨頭軟頂不住一片天呢!自找的!」小鄭仍舊笑嘻嘻地說:「八成都讓疙瘩爺吃回扣了吧?分你多少?」麥蘭子的臉說變就變:「你少嚷嚷這個,俺可沒得啥提成!」小鄭說:「得了就得了,沒人跟你借!誰不知引資的幕後勾當多著呢!」麥蘭子啪一聲支好車子說:「你小子再胡咧咧,俺可撕爛你的嘴!」小鄭抱著被扭頭就走,呲了呲牙說:「別生氣啊,逗你呢!」就鑽進宿舍裡去了。麥蘭子氣得青了臉,腿關節走風嗖嗖地疼,後來進屋一想,跟小鄭生氣不值得,便斜靠在被垛上瞇著眼睡著了。瞇了一會兒,麥蘭子腦子轟地一震。她想起了鄉黨委的范書記,急忙跑去辦公室,問清了范書記住院地點和房號,關上門,推車去了鄉政府對門的信用社,將自己存折裡的2萬塊錢支出來,裝進一個信封裡,騎著自行車上去了鄉醫院。
    范書記得的是肺結核,會傳染的,鄉里領導和各企業經理廠長們來時都把東西放外屋,送紅包的人才能進裡屋。范書記的老婆就在外屋值班。范書記輕易不放人進來,麥蘭子是送紅包來的,自然進了裡屋病房。范書記剛輸完液瞇眼靜躺,聽見麥蘭子的聲音就說:「是小麥吧?」麥蘭子輕輕進了病房,親熱地喊了一聲:「范書記,您好些麼?」范書記耷蒙著眼皮笑笑說:「好些了,你咋知道了?」然後就把麥蘭子介紹給老伴兒。范書記的老伴說:「我們老范愛才,總念叨你寫的好,是咱鄉里的女秀才。「麥蘭子謙虛地說:「多虧范書記的培養,有啥事您只管吩咐。」范書記忽然抬起臉來問:「村裡礦物泥廠怎麼樣?」麥蘭子說:「效益挺好,當年投資當年收回啊。」范書記眨了眨眼睛說:「我接到了村裡有人寫來的反映信,說礦物廠股份分配不合理,告你和疙瘩爺出賣集體利益!」麥蘭子一顆心揪得緊緊的,沉吟一會兒說:「范書記,說實的,現在看來俺村得的是少啦,有些虧。可是當初並沒有人說虧,誰知道這臭泥能賣錢呢?弄成了,誰都想吃一嘴,那樣工作就沒法干啦!」范書記呵呵地笑了:「瞧你,又沉不住氣啦!鄉黨委會給你們撐腰的!」范書記喝了一口茶水說:「小麥啊,你們家大雄的拆船廠搞得咋樣啊?」麥蘭子說:「也挺好,大雄一直說,多虧范書記的支持啊!」范書記笑了:「你們夫妻都是能人啊!」
    過了一會兒,麥蘭子心裡丟不開礦物泥廠,嘟囔道:「范書記,俺擔心礦物泥廠要出事!村民對日商情緒很大呢!」范書記說:「這與大形勢有關,目前中日關係挺緊張。問題是有的,情緒也是有的,但是,我們搞改革,搞開放,不能像小孩子一樣翻小腸。整個國家都在摸索,何況我們?聽你爺爺說,上次因為你七爺的石碑問題,麥老邪跟小林爭吵起來,是你從中做了大量工作。你很有眼光嘛!我心裡有數,你的工作是很有成績的,還要在基層好好鍛煉。」麥蘭子聽范書記的口氣還要讓她堅守基層,就急著說:「范書記,俺想回鄉政府鍛煉!跟老百姓直接打交道真難,左不是右不是,煩死啦!」范書記截斷她的話說:「不能這樣講,老百姓是水,我們是魚,魚兒離不開水!這種說法好像過時了,但我們鄉政府也要轉變職能,多為下邊提供服務!農業稅馬上就要免了,鄉里也要精簡機構。」麥蘭子對這話不感興趣,只掂記著下個月的換屆選舉。她使著勁兒往內情裡透,問道:「鄉里下步的宣傳重點是啥哩?」范書記說:「馬上進入鄉鎮級換屆選舉啦!要配合縣人大做好宣傳!讓老百姓知道啥叫民主與權利!記住啦?」麥蘭子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兒,范書記開始喝水吃藥,麥蘭子將那個信封放在床頭櫃上,說了幾句好好養病的話就起身告辭。范書記瞟了一眼信封的厚度,皺著的臉皮放開了:「小麥哇,好好幹吧,日後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我們老啦!這次換屆鄉黨委將重點舉薦你呀!」麥蘭子終於從范書記嘴裡討了底,心裡有說不出的踏實和寬慰。這是從何鄉長的對頭嘴裡說出來的,何鄉長那裡就更沒問題了。一些日子裡,麥蘭子的心被喜悅漲得滿滿的。想著自己要當副鄉長了,就要由招聘幹部轉為正式國家幹部,變農業戶口為非農業戶口,這顯然比「文化人」還「文化人」啊!一生中有啥事還比這事重要呢?
    可是,鄉選舉結果出來了,麥蘭子瞠目結舌,政績平庸的小鄭很神秘地殺了出來,當選為副鄉長,麥蘭子落選了。
    麥蘭子當下就傻了,渾身軟軟的像要癱倒。她躲進宿舍狠狠地哭了一場。她猜想準是范書記跟她玩袖口裡捏指頭的把戲呢。「這老傢伙毒哇!」為了這個事情,麥蘭子先後給范書記送過幾次紅包,合起來有十萬塊,難道小鄭比自己送得錢還多嗎?麥蘭子晚上沒有吃飯,泥塑木雕般地呆坐著。選舉結束後,范書記找她談過心,說的啥話她全記不得了。何鄉長十分失望和氣憤:「這是暗箱操作的結果!」然後勸她想開點,可麥蘭子弄不明白范書記收了錢咋不辦事呢?好多人來勸她,越勸麥蘭子越覺得委屈。
    疙瘩爺和大雄來鄉政府看她了,麥蘭子好像認不得他們了。生活擠兌出一些非分的念頭,她真想投靠日本人經商算了。小林先生很欣賞她,幾次勸她加盟過來。疙瘩爺勸她說:「蘭子,這年頭的事千萬別較真兒,你知道小鄭是啥來頭麼?小鄭對象的舅舅是縣組織部孫部長,懂麼?選舉是做了工作的,還不懂這些?咱認命吧,認命吧!」麥蘭子啥都明白了,一句話也沒說,覺得臉上燙燙的,一摸才知道淚水在流。疙瘩爺又說:「孩子,咱麥家在村裡還是有基礎的,要不就回村裡干吧,俺退位,爺爺輔佐著你幹!」麥蘭子還是沒說話,這樣的話只能讓她更加傷感。
    這時,黃木匠知道麥蘭子落選了。他跪在造船場,正一遍一遍地詛罵上蒼:「老天爺,你有眼麼?你眼瞎了麼?你不曉得俺的兒媳處世的艱難嗎?你咋就不開眼呢?」烤木膠的爐火,漸漸萎頓下去了。
    七奶奶望著白紙門,委實斷不透哪裡來的邪氣。
    在選舉之前,七奶奶是經過一番推算的,推算的時候,麥家的門楣就顯出異樣。門上楣的橫木受損了,咋就能成呢?麥蘭子在選舉中失利之後,七奶奶的腦子裡便出現了「倒楣」一詞。麥翎子高考落榜的時候,七奶奶腦子裡也出現過這個詞。古書上講到「倒楣」這個詞的由來,跟門庭連著。「科舉甚難得,取者,門首豎旗桿一根,不中則撤去,謂之倒楣。」倒楣是多麼不走運的事。《資治通鑒》記載:「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門楣。」隨著民間對「門楣」的理解,門楣同功名求取、門第榮耀緊緊相聯了。七奶奶知道,門上楣和門框上端的橫木,具有支撐門戶的作用,又是掛門扁、署門額的地方。如果誰家門楣碩大,則門戶壯觀。門楣的破損或倒塌,也是不順心不隨意,不走運不吉利的。七奶奶對疙瘩爺說:「等蘭子回來,咱得把門楣修修了。」疙瘩爺望了望耷拉著的門楣,滿口答應著:「倒楣了,是得修了,是得修了!」
    疙瘩爺和大雄回村了,麥蘭子覺得內心無法收拾,就關在宿舍裡堵氣,誰也不想見。那天傍晚,七奶奶來了。七奶奶說:「咱家的門楣壞了,你爺爺他們正修呢,回家散散心吧,看看修門楣。」然後拉住麥蘭子的胳膊,七奶奶的手勁很大,像一隻手銬卡緊了她的手腕子,拉著她就往外走。坐車的路上,七奶奶再也沒有跟她說上一句話。
    回到家草草吃些飯,黃木匠就把新做的門楣送來了。七奶奶操持安裝門楣。麥蘭子喝醉了酒回家獨自到房間去了,她根本不關心門楣,她走到大衣櫃的鏡子前,靜靜度望著自己,直到望得陌生了。眼巴眼盼的日子就這鬼樣子?大雄進來了。他坐在麥蘭子身邊說:「你又喝酒啦?喝成這樣!」麥蘭子一把將大雄摟進懷裡,狠狠的抓揉著,嘴裡喃喃道:「你她媽的是誰?」大雄愕然地說:「俺是大雄,你丈夫!你喝多啦!」大雄沒說完就叫了一聲,肩頭讓她抓出血條子。麥蘭子抓她一把問一句:「你說,你舅舅是誰?「大雄一咧嘴說:」俺舅舅叫王有,早死啦!「麥蘭子又抓了大雄一把說:」你爹是誰?是啥官?「大雄咧著嘴說:「俺爹是造船的,不是官!」說著說著心就疼了,眼淚就落下來了。麥蘭子坐在那裡流淚,不說話,嘴巴閉得緊緊的。後來麥蘭子眼一直,連打幾個酒嗝,酒氣和冤氣一塊噴出來了。大雄替她收拾乾淨,麥蘭子多少靈醒一些,將大雄攬在懷裡,又是親又是啃,嘴裡連說:「這樣挺好!這樣挺好!」然後她就把大雄狠狠地壓在了身下。
    麥蘭子家的門楣修好之後,蛤蟆灘的太極圖案卻被礦物泥廠塗改得面目全非。麥蘭子注意到蛤蟆灘上所有房屋看上去都是歪斜的,所有人都像影子一樣。從她出生到今天,像一個夢,從操持礦物泥廠到今天,也像一場夢。這些夢是由許多人共同完成的。麥蘭子走在蛤蟆灘上,感到人世的奇妙。
    何鄉長被調走了,麥蘭子更加傷感。麥蘭子幾次要辭職到去日商公司,都被何鄉長勸住了。何鄉長說:「你別因為我走你就走,范書記還是比較欣賞你的,我走後你興許就有出頭之日了。」麥蘭子和疙瘩爺在為何鄉長錢行的酒桌上都喝多了,三人又哭又笑到深夜。冬天縣委黨校搞青年幹部培訓,范書記就讓麥蘭子去了,還說了好多鼓勵的話。去黨校之前麥蘭子又回到蛤蟆灘。蛤蟆灘在她眼前越發像個謎了。她望著遠處的海浪,就悄悄走過來了。麥蘭子來到了大雄的拆船廠,大雄又不知從哪兒買來一艘退役客輪,正研究著咋拆掉這個龐然大物。麥蘭子來了,走到大雄眼前說:「你俺送你去縣城吧!」大雄親呢地笑了笑說:「好啊,萬般都是命,你想開了就好。」麥蘭子聽著上心,就朗笑起來。
    臘月底,正是忙年的關口,村裡出事了。
    礦物泥廠被迫停產,同時激起了一場民變。傳到麥蘭子耳朵裡時,事情已到了十分嚴重的地步。起初事情並不大,並且牽扯到了麥蘭子。跟麥蘭子非常好的同學蓉蓉在包裝車間做工。蓉蓉是好打扮的新媳婦,在城裡紋了眼眉,但臉上皮膚粗糙,想弄點包裝好的礦物泥回家做美容。下班後沒人了,她偷偷裝了幾袋,又讓夥伴兒幫她多裝些。她們出車間的時候,被日方經理助理大島啟和發現了。大島是地道的日本人,抓管理比假洋鬼子小林先生還要嚴格。好多小工受不了走了,留下來的對大島恨得不行。大島先生從蓉蓉和夥伴兒身上翻出了礦物泥,說每人要罰款500元。同伴嚇得哆嗦了。蓉蓉卻滿不在乎。蓉蓉跟疙瘩爺有親戚,原先對小林先生挪石碑還窩著一股氣,這次又撞上了大島,當下就鬧起來。蓉蓉罵街不解氣,知道大島聽不懂,就拿出雪蓮灣潑婦打架常用的招數,勾起頭,牤牛一樣朝大島身上撞去,同時伸出手抓撓大島的臉。大島躲不及和蓉蓉抱在一起。大島無意中掄了掄胳膊,就將蓉蓉碰倒在地。她剛懷了孕,送到醫院包紮好腦袋,孩子就流產了。
    「日本商人毆打中國女工!」傳到村裡、鄉里的話就是這樣的。蓉蓉的本家和婆家是村裡大戶,而且蓉蓉的老太爺是被日本鬼子燒死在蛤蟆灘上的。兩個家族就炸了,沒去找疙瘩爺,忽忽湧湧幾十口子氣勢洶洶去礦物泥廠找大島。大島意外地慌了神,小林先生出國辦事去了。這可咋辦?小林在國外把電話打到了疙瘩爺那裡。疙瘩爺哼哼唧唧不至可否,他早就盼著礦物泥廠出點事兒呢,當面胡弄幾句小林,背地裡還為兩家人出主意。他知道自己人早已掌握了生產礦物泥的技術和銷路,日本人滾蛋才好呢。那兩家人受了疙瘩爺的支使,堵在廠門口靜坐,要求交出大島。
    小林先生怕停產,趕緊從國外趕回來,一進雪蓮灣就忙去醫院看望了蓉蓉,又連夜與蓉蓉的父親談判,開口就問:「你們要多少錢?」蓉蓉的父親罵了一聲:「不要你們日本人的臭錢!」小林先生沒撤了,只好去派出所報了案,請求公斷。鄉派出所的人一來,就被疙瘩爺叫去大喝了一頓,而且當事人蓉蓉按照父親旨意一口咬定大島打人。事情就僵住了。村裡許多人跟著瞎起哄,將礦物泥廠攪得像抗日戰場。疙瘩爺在村裡放出口風說:「日本人見好就收吧,捲鋪蓋滾人吧!」小林先生在縣城還有針織廠,跟主抓工業的副縣長混得很熟,眼看著不行了,就將此事捅到縣裡。縣裡領導很重視,認為這關係今後全縣的聲譽。馬副縣長、外經辦主任當即來到鄉政府。何鄉長走後,鄉長還空著缺兒,處理此事的重任就落在了范書記身上了。前兩天范書記曾派主抓鄉鎮企業的副鄉長小鄭前去處理。疙瘩爺本來瞅著小鄭就來氣,小鄭到了村裡哼哈不動,兩說三說就給頂了回來。沒辦法,只有范書記親自出馬去平息這場民變。但是,范書記的權力在機關大院暢行無阻,面對著老百姓則手足無措了。勸說不靈,抓走這幾十口人又沒道理。馬副縣長來到靜坐的老百姓中間,苦口婆心地講干了唾沫也無濟於事。范書記丟了面子,沒鼻子沒臉地訓斥疙瘩爺:「你這村支書是幹啥吃的?你不想幹說話!」疙瘩爺眼瞅著禍及自身了,忙去說和。卻不知鬧到這個份上他也失控了,連自己的臣民都不聽使喚。到底是范書記有統抓全盤的能力,在最關鍵時刻,他忽地想到了在黨校學習的麥蘭子。范書記對小鄭副鄉長說:「快去城裡把麥蘭子接來,這丫頭興許有辦法!」小鄭心裡充滿妒意地說:「她一個鄉報道員有啥辦法?」范書記急赤白臉地說:「囉嗦啥?叫你去就去!」小鄭急忙乘車趕往縣城。
    麥蘭子聽鄭副鄉長前前後後一說,呆愣了很久不說話。她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的,蓉蓉的事只是一個導火索罷了。
    麥蘭子回到村裡天都黑了。年根兒的村夜很燥,凍酥了的蛤蟆灘在麥蘭子腳下脆脆地響著。礦物泥廠沒了機器聲,只有扭頭時她才能看見大雄的拆船廠,在暗夜裡機器轟鳴。走到廠區的那頭,麥蘭子遠遠地就瞧見小林先生孤獨地站在那裡,久久地凝望蛤蟆灘。她猜想蛤蟆灘在小林先生眼裡肯定是神秘而恐怖的,小林先生此刻肯定沒有那天騎毛驢逛景兒的感覺了。麥蘭子沒去驚動小林先生,扭轉身款款朝廠房走去。到了辦公樓前,麥蘭子看見許多人來回走動。看見麥蘭子回來了,小鄭跑過來急著說:「麥蘭子,下了車你去哪兒啦?馬副縣長和范書記等急啦!」麥蘭子沒理睬她,直接去了辦公室。樓道穿堂裡,麥蘭子看見兩個家族的幾十口人擁擠著坐著。疙瘩爺率先截住麥蘭子說:「蘭子,這回你胳膊肘可別往外扭啦!堅持最後一下,日本人就滾啦,咱就不用八年抗戰啦!咱村就徹底富嘍—」麥蘭子沒好氣地說:「爺爺,虧你活這麼大歲數,你頭腦蠢得可笑,當初都有合同的,況且上級會不管麼?趕緊撤兵,恢復生產!」疙瘩爺臉沉下來說:「你個漢奸,有本事你整,俺是沒招兒!」麥蘭子哼一聲,去辦公室單獨與范書記談一會兒,出來就問疙瘩爺:「蓉蓉在哪兒?」疙瘩爺說:「蓉蓉在鄉醫院養傷呢。」誰也猜不透麥蘭子要幹什麼,只見她鑽進汽車去了鄉醫院。在病房裡,麥蘭子安慰了蓉蓉幾句,麥蘭子好久沒見到蓉蓉了。蓉蓉跟麥蘭子叫表姐,她進礦物泥廠就是蓉蓉一手安排的。看見表姐來了,蓉蓉嬌模嬌樣的勁兒又上來了,剛往她肩頭一依,就被麥蘭喝住了:「看著俺的眼睛。」麥蘭子表情平靜地盯著蓉蓉,盯得蓉蓉心裡發毛。她鎮住了蓉蓉。麥蘭子冷冷地問:「你如實跟俺說,你偷泥了嗎?」蓉蓉嘻嘻笑著不答。麥蘭子火了:「俺問你話呢!」蓉蓉理屈似地點了點頭。麥蘭子又問:「大島先生打你了嗎!你別跟俺撒謊啊!」蓉蓉支支吾吾說:「沒有打,是,是碰倒的。」麥蘭子說:「一會兒你家人來了,你也這樣說。」蓉蓉驚訝地望著麥蘭子。
    麥蘭子對蓉蓉說:「外面的事你知道麼?」蓉蓉委屈地哭了:「俺知道,俺不願意他們鬧,這樣一來,俺日後出去上班?」麥蘭子央告說:「你知道麼,俺從黨校回來就為這事兒,縣裡鄉里領導都驚動啦!這不算啥,你想,咱村裡好不容易有個合資企業,停產一天損失多大?更主要是鬧不出啥名堂來,日商不是好惹的!他們是趕不跑的!」蓉蓉喃喃說:「蘭子姐,你說咋辦哩?」麥蘭子說:「最好是你和那個夥伴,跟俺去廠裡,如實說,勸家裡人回去!」蓉蓉又聳著肩膀哭起來:「那,俺的孩子就白死了麼!」麥蘭子擁著蓉蓉沒好氣地說:「說啥都沒用啦,誰讓你偷泥呢!俺早就跟你說礦物呢是唬人的,塗在臉上就是個黑,屁事不頂哩!自作自受,走吧!」
    麥蘭子將蓉蓉和那個夥伴押到廠辦公室樓道裡,讓兩人一個一個地說。還沒說完話,靜坐的族人就洩了勁,蔫頭搭腦,一撥兒一撥兒地往外走。危機就這樣化解了。
    疙瘩爺臉上難看地變著顏色。
    范書記緊緊抓住麥蘭子的手說:「小麥,你可真行啊!」
    疙瘩爺插嘴說:「領導說行,也不提拔重用!」
    范書記笑了:「你這個爺爺,替孫女著急了吧?」
    疙瘩爺嘿嘿笑著。麥蘭子說:「去叫小林先生吧,這還不算完!」
    小林先生笑得十分好看,望著麥蘭子激動地說:「我猜就得請你出山啦!你這個女人不簡單啊!」麥蘭子還是那句話:「咱是一鍋水裡舀瓢子,免不了磕碰,大度點,往前看吧!剛才你一人在蛤蟆灘上發愁了吧?」小林先生十分瀟灑地脫下皮大衣說:「愁啥?其實我才沒往心裡去呢!我站在那兒設計,如何擴大再生產,到時候,你婆家那個造船場恐怕就得挪窩兒嘍!」小林先生很有風度地朗笑起來,得意自己的話說得正是時候。
    麥蘭子沒笑,暗暗罵:「這個唯利是圖的雜種!」
    第二年開春兒,麥蘭子被提拔為副鄉長。
    這時節,黃木匠的造船場真的被拆掉了。
    蛤蟆灘完全丟了模樣,凌亂不堪。這令麥蘭子惶惶不安。她一回回拷問自己:「麥蘭子啊麥蘭子,你想看怎樣的蛤蟆灘呢?」

《白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