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蘭子剛從縣城開會回來,興致勃勃地往家走,快到家時,碰見大雄悶悶地蹲在門口。大雄黑著臉,不斷地吸煙。不知怎的,麥蘭子一看見大雄,就想起粗野醜陋的東西。大雄看見麥蘭子,急忙站起來說:「蘭子,你可回來啦!」麥蘭子看著大雄的臉色不對,惶惶地問:「大雄,出啥事兒啦?」大雄示意麥蘭子趕緊關門。麥蘭子將門關嚴,拉著大雄的胳膊進了院子。
院子很亂,屋裡也很亂。這幾天,七奶奶把這裡弄得亂糟糟的。麥蘭子一邊收拾房間,一邊望著唉聲歎氣的大雄。大雄奪過麥蘭子手裡的衣裳,焦急地說:「天都塌了,你就別管衣裳了。」麥蘭子怔了怔問:「大雄,到底出了啥大不了的事兒?」大雄的額頭淌汗了:「村東頭老崔家,你知道吧?俺們開發泥岬島,引了五千伏超高壓線從老崔家房頂穿過,本來房子應該拆遷,因為拆遷費爭執不下,崔家告狀,鄉里派你來解決問題。房屋沒能拆遷,四喜他們就強行送電,崔家人受到高電壓輻射的傷害,頭昏噁心,崔家老母親幾次擊倒,今天上吊自殺了!出了人命關天的大事,現在范書記火了,讓村裡把事情壓下,因為是你負責這個問題的副鄉長,所以,俺怕呀!怕毀了你的前程哩!」
麥蘭子的心猛地哆嗦了一下,既恐懼又茫然。
「蘭子啊,這事兒說大就大,說小就小。那就看咱麥家咋運作了?」大雄說。
麥蘭子瞪圓了眼睛:「運作?人命關天的事兒,還小得了?」
「別忘了,這是在咱雪蓮灣的地埝兒。有你丈夫,還有你七奶奶的白紙門!」大雄很優越地說著,腦子裡靈活地轉動著。
「白紙門?白紙門是平息這事兒該用的物件嗎?」麥蘭子愣了。
大雄說:「非常時期,啥都得用!」
麥蘭子說:「崔家就聽俺們的?即便俺們買通了他們,那俺們的良心呢?」
「俺的傻媳婦啊,良心?先平了事端,你再給俺講良心吧!」大雄說著,聳起了弓一樣的眉毛:「你這就喊爺爺回來,讓他趕緊從海邊回來!」
麥蘭子忽然抬了頭問:「別提爺了,他撈屍體都撈瘋了,哎,范書記是啥意思?」
「趕緊平息唄!你完了,俺也夠嗆,俺們都是責任者!」大雄說。
麥蘭子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腦子裡非常混亂。這個時候,崔家大嬸的面容就跳到她眼前來了。
大雄的手機響了,他悻悻地走了。
沒容麥蘭子有片刻的安寧,七奶奶拄著枴杖進來了。
七奶奶見了麥蘭子就喊:「蘭子,今天是啥日子?你知道不?」
麥蘭子沒有吱聲。
七奶奶蠕動著嘴巴,晃了晃紙白的腦袋:「今天是摸門釘的日子!蘭子,前些天大雄找過俺了,他很想跟你要個孩子。你們結婚好幾年了,該要個寶寶啦!」
麥蘭子一想起那個技術員江雪敏,氣就不打一處來,臉色難看地說:「摸門釘?要孩子?他愛找誰要就找誰要!俺不給他生!」
七奶奶愣住了。七奶奶這幾年對蘭子很有意見。麥蘭子故意躲避七奶奶。麥蘭子當官靠的誰?還不是靠的爺爺?爺爺靠得誰?還不是德高望重的七奶奶?這孩子咋越長越糊塗了呢?可是,七奶奶哪裡知道麥蘭子的政治生涯遇到了難題,甚至是滅頂之災。這個坎兒如果邁不過去,恐怕就真的栽了。誰也救不了她,白紙門更救不了她。麥蘭子沒好氣地說:「俺都急死了,不摸不摸!」七奶奶沒惱,慢悠悠地說:「蘭子,奶奶知道你忙,奶奶也知道你這黃家媳婦當的不易。可是,你爺,你七奶奶,俺們都盼著你幸福啊!這門釘兒說啥都要摸一摸的!」
麥蘭子望著七奶奶,心裡有一股溫情。不該以這樣的態度對奶奶啊!她強裝出笑臉說:「好吧!奶奶!」
七奶奶笑了。「摸門釘」被納入七奶奶的白紙門系列民俗,已經有三十多年了。實際上,歷史上早就有。門釘俗稱「浮釘」。其來源同魯班發明鋪首的傳說攪在了一起。魯班創製鋪首,門釘也模仿螺獅。宋代程大昌著《演繁錄》記載:「今門上排立而突起者,今俗謂之浮釘也。」門釘裝飾在門扇上,如浮於水面的泡。明代沈榜《宛署雜記》說:「正月十六,或六月十六,婦女群游,祈免災咎。暗中舉手摸城門釘,摸中者,以為吉兆。」所以,結伴而行的婦女們,都試一試運氣,去摸城門門釘,摸中者歡聲笑語,該是富有情趣的場面。「摸門釘」在雪蓮灣也獲得了神秘的意味,摸一摸,有病者去病,無子者得子。這個風俗還隱含著生殖崇拜的遺風。明崇禎年間,劉侗、於奕正《帝京景物略》記,正月十五前後摸門釘兒,婦女們「至城各門,手暗觸釘,謂男子樣,曰摸釘兒。」城門門釘的造型和體量,容易使人產生這方面的聯想。因此,女人摸釘兒總是要案暗暗地摸,心暗暗地喜。為此,七奶奶還能哼唱一首《門釘小曲兒》:
姨兒妗子此門誰?
問著前門佯不知。
籠手觸門心暗喜,
郎邊不說得釘兒!
在大雄的小樓裝修的時候,七奶奶就留意給白紙門上裝上了門釘。七奶奶設計門釘的數目是費了一番心思的。北京故宮的宮門,兩種門飾很醒目,除了鋪首,就是金光閃閃的門釘了。門釘縱橫皆成行,圓圓的,鼓鼓的,與厚重的門扇相稱,足以壯觀瞻。故宮每扇大門九排,一排九個釘,一共九九八十一個。在古代,「九」是最大的陽數,象徵著「天」。七奶奶喜歡大雄,盼望大雄生活幸福,有個好的前程,也破例給設計了九排釘。當時,大雄正信「十三咳」的,七奶奶把含義一講,大雄同樣美成熊了。
麥蘭子臉上的笑有些僵硬,茫然中,七奶奶張羅著「摸門釘」了。七奶奶讓麥蘭子用紅布條子蒙上眼睛。她很配合,蒙上了自己的眼睛。七奶奶說:「蘭子,可以摸了。」麥蘭子默默地朝大門走去了。剛才的突發事件,她的心態不靜,所以行動就很笨拙。她曾經把摸門釘兒看成是個無聊的風俗。包括對白紙門,她對七奶奶非常愛戴,可是對七奶奶熱衷的民俗存有疑慮。她像村裡的所有年輕人一樣,對待這些「老古董」處於一種不確定狀態。全信,她辦不到。而她又不能確認這一切毫無道理。倒是七奶奶的旱船,她是從心底裡喜歡的。麥蘭子伸手摸著,糊在門板上的白紙已經脫落,門釘兒顯露出來了,她用顫顫的手摸住冰涼的門釘兒,心裡有一種屈辱感。自己是文化人了,還是黨員了,是鄉政府幹部,怎麼還跟著七奶奶信這些?
麥蘭子草草摸了門釘兒,伸手摘下蒙眼的紅布條子,勉強笑了笑,可是,她臉上那種冰冷的、略帶嚴峻的表情毫無改變。
親眼望見麥蘭子摸了門釘兒,七奶奶才放心地走了。七奶奶走後不久,麥蘭子瞅著白紙門發呆。這個時刻,他忽然想起自己與妹妹麥翎子的一場激烈爭吵。那是去年寒假,麥蘭子與麥翎子就發生了衝突。她知道妹妹發火時不顧一切。麥翎子胸中的火氣不知是從哪兒來的,她心底裡對姐姐和爺爺產生了反感。姐姐當官以後變了,變得不那麼純淨了,刻薄,斤斤計較,盛氣凌人。麥翎子猜想她的靈魂裡有了污垢,該好好清洗清洗了。她對姐姐說話向來直來直去:「姐,俺想在回學校之前跟你談談,既然今天來了情緒,俺就跟你先談了吧!」麥蘭子希望眼界開闊的妹妹給她指點迷津,就爽快地說:「你就說吧!」麥翎子腦子裡呈現大魚的嘴臉,就來了情緒:「姐,俺先問你一個問題,俺知道你嚮往文化,一直想當一個文化人,如今你當了鄉官了,還管著文化人。可是,俺發現你離文化越來越遠了,離正義和美好越來越遠了!也許是你看到了更多的鄉下的破落,鄉親們的痛苦和官場的腐敗。也許你為了生存,不得不出賣靈魂而保全自己!也許你看到了更多形形色色的嘴臉,司空見慣了!可俺不你理解的是,你是麥家人,麥家人向來都像七爺、七奶奶一樣坦坦蕩蕩的!可你和爺爺,為什麼一當了官就變得麻木、殘忍起來?」
麥蘭子的痛處被妹妹說中了。她愕然地往著麥翎子。
「從你的眼神看,你對俺的批評並不服氣。」麥翎子烏黑的大眼睛一閃一閃:「就拿大魚說吧,你們還是同學,可俺不明白你和爺爺為啥歧視他?他不就是蹲過監獄嗎?俗話說,浪子回頭還金不換哪!大魚是販了私鹽,可他是從犯,而且改造好了,他不是壞人,那年風暴潮裡堵豁口還當過英雄!據俺接觸,他還是個有想法有才氣的人!全村人除了疙瘩爺誰都不理他,爺爺又不給他機會。你說,這公平嗎?他能不恨你們嗎?」
麥蘭子驚訝了:「這是大魚跟你說的嗎?」
麥翎子提高了嗓音說:「是,是的!過去他礙於俺是麥家人,心裡的痛苦從來都是模糊著,忍著,不知是他跟疙瘩爺撈屍撈出了膽量,還是他這回忍無可忍了!反正他都跟俺說了!俺還為了維護你們跟他大吵了一場。」
「俺看你是被迷惑了,他到底要幹什麼?他有什麼資格指責俺和爺爺?他不配!」麥蘭子憤怒地說。
「是,他不配,可是,這是民意!你能不在乎民意嗎?俺知道你們當官的,絲毫不會因為普通人受苦而於心不安,你們最關心的是怎樣消除異己,陞官發財!可你要知道,一個人的生活背後總有人詛咒你,你活得快樂嗎?」麥翎子往姐姐跟前湊近了:「俺看出來了,你不快樂,從你疲憊的身影裡,從你矛盾的眼神裡俺早就看出來了!何必呢?一個女人家連個孩子都來不及要,拚命地向上抓撓,你抓撓到啥時候才醒悟啊?」
麥蘭子啞口無言了。麥翎子的這句話罵到她心裡去了,她心中感到特別的疼痛。請問自己:你有了地位,有了權力,可是你快樂嗎?麥蘭子並不快樂。好多與民對立的事情,還讓她膽戰心驚。妹妹看出了她內心的矛盾,內心的痛苦。「快樂」這個詞在她看來是簡單清楚的,可是,惟其簡單清楚,她反倒猶豫不定,反而得不著,她常常給自己解釋說,這是一個成功女性必然付出的代價!後來一想,並不人性化。這種複雜的現象總不能有這樣簡單而可怕的解釋吧?
沉默了三分鐘。
麥蘭子沒有料到妹妹對她這樣殘酷。當她碰到妹妹烏黑的眼睛時,心中感到特別的疼痛。這種感覺過去一直沒有過。她生她的氣了。但是,忽然間她聽到一陣衣襟窸窣聲,又聽見突然出現的壓抑的哭泣聲。緊接著就有一雙手伸過來摟住她的脖子:「姐姐——」麥翎子跪在了她的面前。
麥蘭子緊緊地摟住了妹妹。
「姐,都是俺不好,俺不說了——」麥翎子低聲啜泣著。
麥蘭子哭了:「翎子,你長大了!長大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麥蘭子跟麥翎子換了話題。麥蘭子聽說麥翎子研究雪蓮灣的民俗。於是,就將一個鬱積在胸中很久的疑問提了出來:「翎子,俺發現你很喜歡白紙門,喜歡摸門釘兒,喜歡七奶奶剪的各種符,俺今天到要聽聽俺們麥家大學生的高見!這有啥意義?有啥弊端呢?」
麥翎子對於姐姐提出這種問題一點不驚奇,因為這與姐姐內心的矛盾有關。她邊吃邊說:「姐,咱雪蓮灣的白紙門,門神,還有那些符,還有印、劍和鏡等等,依附在七奶奶身上,好像帶著迷信的特徵。俺承認,是有迷信東西。俺看得出來,你進了鄉政府之後一直在躲避著。其實,這沒必要。你不僅傷了七奶奶的心,而且在思想上更加困惑。你想徹底躲開,是躲不開的,誰讓咱們是跟著奶奶長大呢?」
麥蘭子說:「翎子,俺讓你撇開奶奶客觀看待這個問題。」
麥翎子說:「好,首先說有迷信成份!但是,俺們不能簡單地斥為文化糟粕,採取迴避的虛無主意態度。這無助於認清它的本來面目。做為門文化,符咒文化,過去曾經廣泛影響中國社會,包括政治、經濟、宗教、民俗、文學等多個方面。它做為一種信仰的產物,在過去生產力低下的時代,給予人們戰勝自然的信心和力量。你不就說過嗎,七奶奶的紅旱船換成了綠旱船,不知不覺給你了信念。比如門和符,還有一種心理功能。跟你說吧,當年俺和菊子高考落榜,想在海邊自殺,就是俺的幻覺出現了七奶奶的護身符,才活了下來。當人們遇到打擊、困難、有病或對事物不明確時,可以通過它減輕恐懼感,給人心理上的慰藉,增強了信心。」
麥蘭子輕輕點了頭,說明她對妹妹的分析認可了。
麥翎子見姐姐有了表情,繼續說:「過去呀,神和符咒,還被做為農民反抗封建統治和抵禦外寇的工具。比如東漢末年,朝政腐敗,民不寥生。太平道的張角,利用符咒給百姓治病,聯絡群眾發動了黃巾大起義。明末的白蓮教徒中,也有人通過符術預測他人吉凶禍福來結社勢力。對了,最明顯的是義和團,他們用大刀跟敵人的洋槍洋炮干,就是把巫術當成信仰,一種精神支撐。還有哇,符術和其它術一樣,是孕育科學時無法割斷的臍帶,有些本身就是科學的萌芽。晉代的科學家葛洪,從小就迷戀神行符,試制飛車。聽說,你跟爺爺出國考察,奶奶還給你們做了一個神行符呢!」
「快別說這事兒了,那次出國鄉里差點把咱爺給擼了!」麥蘭子嘲諷地說。
「門、門神和符咒是一種民俗文化。誰又能敢否認呢?它不僅具有自身的文化價值,還成為開啟文化寶庫的一把鑰匙。多年來,符一直被斥為『鬼畫符』,七奶奶雖說不畫用剪刀,可道理是一樣的。實際上,道巫的語言和表意符號,是完全可以破譯的。符是文字組成的,並不是『鬼畫符』。你說咱七奶奶,她是鬼嗎?她啥事不明白?俺們老師講,符菉中還保留了大量古文字和文字變體,對於後來人研究漢字變遷有很大的參考價值。依俺看,與其說是巫術文化,不如說是文化巫術!文化象徵!精神宗教!」麥翎子越說口才越好:「就說七奶奶的白紙門吧,那是俺們雪蓮灣人的精神撫慰啊!太陽與大地,大地受到撫慰;大海與沙灘,沙灘受到撫慰;奶奶與俺們,俺們受到撫慰啊!」
「翎子,你說的好!奶奶可沒白疼你!」麥蘭子眼睛閃動著淚花,驚歎妹妹有這樣好的記憶。自己受苦受累供她讀書,看來是對了。麥翎子才是麥家真正的希望啊!今天她的心受到了從沒有過的震撼!
在大雄回家之前,麥蘭子的腦子裡亂糟糟的。她要在大雄回家以後,好好商議一下安撫崔家的事情。這個事情辦不好,麥蘭子無論如何不能回去,就是回去了,也無法跟范書記交待。可是,都三點鐘了,大雄還沒有回家。善良的麥蘭子哪裡知道,大雄偷偷行動了,他悄悄去了海灘,找到了疙瘩爺,大雄和疙瘩爺一起去了崔家。大雄和疙瘩爺向死人鞠了躬,疙瘩爺還暗暗哽咽了兩聲。然後給大雄遞了個眼色,大雄就將三十萬元給了崔家。崔家人沒骨氣,他們被買了,買得死死的。大雄還答應,為防高壓線困擾,村委會馬上給崔家拆遷房子。崔大叔還感激萬分地說:「人死如燈滅,還送錢幹啥?不怪麥蘭子鄉長,不怪她!再說,麥鄉長沒錯啊,你們麥家永遠是對的,不沖別的,就沖七奶奶俺們也不能說啥呀?」大雄和疙瘩爺放心落膽地回來了。疙瘩爺感覺沒有什麼不妥,村裡的各種問題處理多了。他不會像麥蘭子那樣,他不痛苦,只是疲勞,痛苦的心早扔在蛤蟆灘了。當村官的時候,他徹底完成了思想轉型,撈屍體又徹底把他改變了。臨走的時候,疙瘩爺對崔大叔說了一句:「唉,蘭子那孩子心眼好,她聽說以後就病了!說不定她會來看望你們,她來了,千萬別提錢的事兒,知道啦?」崔大叔連連點著頭。
麥蘭子在家裡沒有等到大雄,卻等到了崔大叔。一進門兒,崔大叔給麥蘭子跪下了,崔大叔哽咽著說:「麥鄉長啊,俺那當家的死了,那是她自己想不開,跟你沒關係,跟你家大雄也沒關係!你可別往心裡去啊!」麥了蘭子震驚了,急忙把崔大叔攙扶起來。崔大叔站立不穩,嘴裡喃喃地說:「想不到出這事兒,對不起,對不起啊!」崔大叔說完就走了。老頭稀里糊塗地來了,稀里糊塗地說了話,最後又稀里糊塗地走了。留給她的是既憎惡又憐憫的複雜心情。
麥蘭子送走崔大叔,身體無力地靠著白紙門,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地站著。她胸脯顫動得越來越厲害了,難以抑制的淚水湧上了她的眼簾。她給別人造成了痛苦,自己也痛苦。
「不能再麻木了,不能再沉默了!」她心裡在熱切地呼喚著什麼。透過白紙門,麥蘭子終於望見了自己的靈魂,一個充滿污垢的靈魂!匆匆忙忙的日子過去了,她不會感到自己靈魂受害之深,今天的崔家事件才觸目驚心地暴露出來。崔大叔的這一跪,使她厭惡自己了,原來還一心想著怎樣避免即將臨頭的恥辱。該下跪的本該是她麥蘭子啊!你沒幹好工作,你態度強硬,你憑借麥家在雪蓮灣的勢力,逼得崔家大嬸走投無路以死抗爭。現在人家給你下跪。你麥蘭子是個什麼東西?
麥蘭子想起麥翎子說的話,在雪連灣,麥家人憑啥威風?憑權力?權力是誰給的?鄉親們賦予你的;憑白紙門?白紙門是七奶奶的宗教,不容任何人褻瀆。麥蘭子沒能力回答妹妹提出的主要問題,或許是大魚提出的問題:某些人憑什麼歧視另一些人?比如歧視大魚,歧視崔家,歧視別的人,這是赤裸裸的歧視,是醜惡的,它一旦被人穿上華麗的外衣,擺出一副優越的姿態,你就會對其崇拜了,陷入其中,再也分不清是非了。鄉政府是權力象徵,那裡的人應該是精英了。可是,她感覺沒有一點文化氛圍,一些鄉官罵人比漁民還粗魯。官員們結成一幫一夥,官官相互,謀取私利。他們誰靠誰,怎麼靠,靠什麼,誰跟誰在哪個事件上湊合起來,又在哪個事情上分贓不均而分道揚鑣。她都一清二楚。為了給農民減負,這個機構應該改革,應該精簡了。
有人望著麥蘭子有點姿色,就千方百計地誘惑她,甚至偷偷朝她下手,要她的色。她要費盡心思巧妙地周旋,實在招架不住了也有「失守」的時候。她哭過多少回?鄉政府是男人的圈子。如果當初留在文化站會好一些吧?這個骯髒的圈子,打著為人民服務的幌子,幹了多少齷齪的事情?麥蘭子都不敢想了。過去的日子裡,麥蘭子心裡常常出現一股奇怪的苦悶感,感到無力,感到彆扭,感到虛無,感到自己越來越與聖潔、正義、真理格格不入,精神上產生了強烈的落差。看到這個落差,她不由得一陣心驚肉跳。坐在鄉政府的辦公室裡,麥蘭子嘗試過道德的自我修養,讀一讀書,別讓麥家遺傳的好德性混丟了!讓自己變得好一點,對鄉親們好一點,可是什麼結果也沒有,有時還冷丁冒出一個聲音在她的靈魂裡說:「你一個副手,你一個女人家,你又何必呢?又不是你一個人這樣,大家都這樣,都在幸福地墮落,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嘛!」在她的心裡,常有兩種情感在鬥爭:一種是惡的情感;一種是善的情感。善與惡打得難捨難分不可開交,打來打去心中美好的東西都不見了。絕望的時候,她在心裡問自己: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這一切會有什麼結果?
今天,麥蘭子猛醒了,只有站在精神生活的至高點,才能看得清,才能鄙視它,所以無論你招架得住還是招架不住,你還是你,你都得承受。她已經長時間沒有審視自己的靈魂了,有些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靈魂?剖析根源,除了體制上的原因就是自身的魔鬼!之所以出現今天這樣醜惡的、拙劣的、討厭的事件,是因為這些事件被異化了,往往被一些耀眼的光輝遮蓋了,掩飾著罪行,這些罪行已經被人們司空見慣,不但沒有收到懲罰,反而罪人有理,由人們想出種種美化的辦法加以粉飾。麥蘭子嘗過無數這樣的「恩惠」。今天崔大叔朝她一跪,不就是令她靈魂顫抖的「恩惠」嗎?
麥蘭子猛打一個冷噤:該結束了,一切該結束了!麥蘭子啊麥蘭子,你不能跟爺爺一樣丟了尊嚴,你骯髒的靈魂應該狠狠打掃一遍了,你要是還有麥家先人的血性,就不要這種「恩惠」,就應該勇敢地站出來,勇於承擔屬於自己的責任!對自己的醜惡,必須批判,必須譴責,毫不留情,只有這樣才能找回做人的高尚和尊嚴!一個人連尊嚴都沒有了,你還能為自己、為集體、為國家幹什麼?
一聲響雷,引出一場雪蓮灣幾年罕見的大雨。雨水在門樓上存不住,嘩嘩流下,結成一張寬闊薄亮的水簾子,順著白紙門歡快地流淌。小村織在一面雨網裡。由於路滑,麥蘭子看見街巷裡有人滑倒在地上。
麥蘭子渾身濕透了,還是一動不動。她的臉上卻露出驕傲快活的微笑,因為她被拯救了!是的,今天是她一生中值得紀念的日子,從這個時辰起,跟自己過去的靈魂斷絕了,另一個全新的靈魂誕生了!由這個靈魂支配著的生活就要開始了。然而,新生活還沒有到來,她甚至還不能清晰地想像出它將是什麼樣子。但是,有一點是明確的,她已經對未來的新生活給予了神聖的認可。
她既恐懼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