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誰也不會想到,老蟹灣的一場風暴潮,會迅猛地掀開北龍市的政治帷幕,緊跟著一場令人震驚的廉政風暴。
    風暴潮的第二天上午,北龍市委市政府接到了兩份災情報告:鹽化縣蟹灣鄉和北龍港工地受到風暴潮襲擊,新建跨海大橋坍塌,防潮壩沖毀。蟹灣鄉有一千六百畝蝦池被淹,鹽場七十垛原鹽被浸泡,九個自然村房屋進水,死亡四人,失蹤三人。直接經濟損失達七千三百五十萬元。北龍港工地的一號二號港池被沖毀,兩艘挖泥船受損,無人員傷亡。這份災情報告將同時上報省委省政府。
    災情傳到遠在省城的北龍市市委書記高煥章和市長胡勇那裡的時候,這兩個北龍的一二把手,早已從鹽化縣委書記柴德發的電話裡得知了。他們倆沒有一點思想準備,陷入了一種從沒有過的憂慮和恐慌之中。高煥章下意識地把手裡的大紅請帖狠狠地攥在手心裡,揉成了一個紙團。他進出了滿身的冷汗,沉痛地說:「唉,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哪!走,不能再見省委潘書記和傅省長了啦!回去處理善後吧!」
    胡市長惶惶地沒了主意,點頭說:「那就趕緊走吧,省得潘書記知道我們在這兒,他會大發雷霆的。」
    果然就給胡勇猜著了,省委潘書記不知怎麼就知道了內情,派秘書張立新把他們兩人叫到辦公室。出乎他們預料的是,潘書記並沒有火氣十足,而是語態裡充滿焦慮和埋怨:「前兩天,氣象部門沒有風暴潮的預報嗎?」
    高煥章說:「沒有,要是有,我們也就不到省城來請領導們啦!潘書記,不管怎麼說,我這一把手是要負全部責任的!」
    潘書記神色威嚴地說:「現在不是查責任的時候。我要問一句,跨海大橋,不能抵禦八級風暴潮嗎?」
    胡勇把目光集中在高煥章的臉上:「能,設計施工是能防禦十級的。高書記,難道是施工質量有問題?」
    潘書記想了想說:「你們先回去,搞好救災工作,力爭把損失壓到最低限度。同時,要派一個調查組,給省委上報一個詳細的災情報告。我和沈秘書長隨後到你們北龍的災區去!」
    高煥章和胡勇心裡鼓鼓湧湧地走了,潘書記望著他們的背影很沉地歎了口氣。
    陽光出奇地耀眼,反映到潘書記的眼睛裡卻是出奇地嚴峻。潘書記的大腦飛速地旋轉著,好久好久,他才抓起電話:「喂,組織部嗎?趙振濤去中央黨校報到沒有?」
    「沒有,他是下個星期報到。」
    潘書記胸有成竹地放下電話,邁著沉重的步伐,朝省委常委會會議室走去。
    省委常委會決定由趙振濤出任北龍市代市長的時候,趙振濤和妻子孟瑤剛剛從岳父那裡回來。趙振濤已經從這個當省人大主任的岳父嘴裡討到了一些底。岳父剛見到他時還板著臉詐他,問他上告信裡的兩條主要罪狀是否屬實?趙振濤紅頭漲臉地申辯說:「爸爸,這純屬是誣告!外商斯皮諾克先生到老棧嶺上打獵,是省長點頭的,公安廳還派了人保護,我壓根兒就沒有參與;還有,我幫著北龍市的高書記他們跑北龍港的事,孟瑤知道,我是叫花子走五更,儘是窮忙活啦!您說,北龍是我的家鄉,我能收人家的好處嗎?在這大事大非問題上,我趙振濤是有根的!」
    孟瑤瞅著他認真而委屈的樣子,忍不住笑起來,說:「爸,您還不知道北龍的那個大老高嗎?。這老傢伙就會巧使人,每回來,半夜三更就把振濤提溜走,交給我的就是他們老家的那點土特產:麻糖啊、老酒哇、板栗呀、棗呀。」
    岳父微笑著點點頭,說:「就得這樣。我說過了,你要想發財,就下海做生意;你要想在官場上幹出點名堂,就得耐得住清貧。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們還年輕,我是不願意看見你們栽跟頭的!」
    趙振濤很誠懇地點點頭。看著他這副樣子,老岳父終於跟他交了底。岳父告訴他,這封誣告信在潘書記和傅省長那裡壓根兒就沒有起作用,省領導心裡有一本賬。這次省裡讓他到中央黨校學習,是想重用他。
    趙振濤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
    兩口子走到華聯商場時,孟瑤拉著趙振濤要往裡走。趙振濤就怕跟老婆逛商場,連連退著身子說:「別去了,我還要去看幾個朋友,跟他們打個招呼。」
    孟瑤不高興地說:「你以為我有逛商店的癮啊?我是想給你買幾件替換的衣服。」
    趙振濤說:「我到的是北京,北京什麼買不著哇?你以為我是去鄉下扶貧啊?」
    兩口子正一句一句地爭執著,趙振濤的手機響了,是省委組織部耿副部長打來的。耿副部長的聲音很急:「振濤同志,情況有很大的變化,你不要去中央黨校報到了,潘書記要找你談話。」趙振濤無奈地瞪了孟瑤一眼,急匆匆地走了。
    在潘書記的辦公室裡,趙振濤接受了一項重要任命,他將被派往北龍市,出任北龍市市委副書記和代市長。此時,他還不知道北龍鬧了災,不知道北龍港經受了一場毀滅性的打擊。所以,他也就沒有料到這次任命是這樣的急迫,這樣的突然。潘書記語重心長地說:「小趙啊,本來應該先派人找你徵求一下意見,可是沒有這個時間啦。我剛才用電話跟高煥章書記打過招呼了,他是非常歡迎你的!你還有什麼想法嗎?」
    趙振濤激動地說:「潘書記,我沒有基層工作的經驗,怕要辜負了您的厚望啊!」
    潘書記笑著說:「大膽地幹吧,省委是瞭解你的,也一定支持你!你知道,在這個時候走馬上任,是受命於危難之際。省委是這樣考慮的,你是北龍人,對北龍有著很深的感情,另外,我是從那封誣告信中瞭解到你這兩年,一直參與著北龍港的事情。省委機關大院都傳說,你趙振濤成了北龍駐省城的辦事處啦,哈哈哈!這很好嘛!你在開放辦干了三年,當然知道我們省的環渤海的對外開放戰略:海陸空齊頭並進!現代化戰爭是立體戰爭,是要海陸空配合作戰的,我們這個經濟建設的主戰場,也要有自己的『海陸空』。你看,位於旅遊勝地的秦島港,是一個百年老港,它的海運能力已經超負荷啦,而且距離西半省太遠。可是西面的黃連港呢,目前剛剛勘查立項,所以眼下最為關鍵的就是北龍港啦。口岸少不僅已使省內企業深感頭痛,國外大客戶也因此望而卻步。沒有足夠的對外開放口岸,改革開放的進展就步履維艱啊。所以省委提出,海陸空口岸架金橋!你的北龍港擔子不輕啊!」
    趙振濤鄭重地點點頭說:「潘書記,我懂了,我懂了。」
    潘書記又說:「今天下午,我和沈秘書長就把你送到北龍!」
    2
    遠海蒼灰,看不真切。風暴潮退去的那一刻,趙老鞏像個怪物,搖搖晃晃爬上了河堤。這時的太陽已經鑽出雲層,在悠悠不絕的攏船號子聲裡,懶懶的在遠灘上一滾一滾的,便在遙遠悠長的鈍喉聲裡懨懨跌落下去了。灰灰的海流子像臍帶似的在老人眼前飄飄悠悠忽隱忽現,使老人感到大海的原始和神秘。這是迄今為止,老人惟一一次看到過的這樣的海景。有人說,災難臨頭的那一刻,海是最美的,出奇地好看。老人還看見一位姑娘站在空曠遼闊的灘涂上畫畫兒。
    「趙師傅,您沒事兒吧?」徒弟小全喊他。趙老鞏扭過頭來,瞅見小全渾身血糊糊地走來。
    趙老鞏吃了一驚:「哎呀,這是咋搞的?咋還受傷啦?」
    小全哆嗦著說:「不好啦,出大事兒啦!肖貴錄,肖大哥他——」
    趙老鞏慌了:「貴錄他,他咋啦?」
    小全哭了:「新建的跨海大橋塌了,肖大哥他,他給砸死啦!嗯嗯嗯——」
    趙老鞏身子一軟:「天哪,天哪!」他的老淚也下來了。小全和肖貴錄都是趙老鞏的徒弟。
    風暴潮襲來的時候,鄉黨委書記齊少武來了,他是帶著鄉里的所有幹部趕來搶險的。村長當時帶著齊書記到村裡村外找人,找到造船廠時,葛老太太不在,代理廠長老三也不在,趙老鞏就私自做主讓兩個徒弟去搶險了。他還有一個徒弟左海明,恰巧家裡媳婦有病,沒來上班。
    齊少武見了原來的老岳父,很想說上幾句好聽的,可情況緊急,他只是朝老人笑笑,就急匆匆地走了。趙老鞏知道這個齊少武正逼著海英找趙振濤給他跑官,眼下碰上了風暴潮,他表現一下子的機會來了。果然給趙老鞏猜著了,齊少武帶著幾百人馬直奔北龍港的工地去了,繞開了遭受風暴襲擊的鄉冷凍廠、鹽廠和造紙機械廠。他對搶險的人們說,眼下考驗蟹灣人的時候到了,咱們不能盯著小家而不顧大家,北龍港是咱省的重點工程,我們要和工人弟兄一起保衛北龍港,我們要與北龍港共存亡!鄉里人有意見,可也說不出口,齊書記說得完全在理。
    在港池前,齊少武帶著人與工人一起築起一道人牆。他還第一個跳進港池裡,把嵌有鋼板的木樁子死死地抱住。在場的人都感動了。
    齊少武在第一線上拚死拚活地幹了一天一夜,從港池裡爬上來的時候,他捂著受傷的胳膊十分清醒地想,就憑這一拚,還有趙振濤的關係,他在這次換屆選舉中就會穩操勝券了。這時的齊少武還不知道趙振濤已經當上北龍市的父母官了,也不知道跨海大橋倒塌了。
    趙老鞏眼下沒有閒空去想齊少武的事,老人正為失去一個好徒弟而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老人的五臟六腑都往上翻,他流著老淚喊:「天殺的!這橋難道是簽扎紙糊的?咋說塌就塌了呢?」
    小全有些後怕地說:「俺差一步就跟著肖大哥去啦!俺是眼瞅著大橋嘩啦啦地散了架的!上了橋的還有幾個搶險的武警戰士!都,都給捲走了——」
    趙老鞏問:「難道貴錄連個屍首都沒留下?」
    小全歎氣說:「往哪留?都順著老河口捲走啦!」
    趙老鞏說:「弄一條船,俺們爺倆去找他!貴錄出過海,他有水性,說不定還活著,還活著。」
    小全嘴上說著沒指望了,但還是去搬扣在泥裡的舢板船。
    正在此時,一陣汽車的喇叭聲響,造船廠廠長老三和葛玉琴老太太從車裡走了下來。葛老太太心痛地看著被風暴吹垮的造船廠,剛造半截兒的白茬子船被浪頭拍散了,東倒西歪地丟了形。她灰槁的臉皮幾乎全耷拉到嘴角上,身子僵了樣地往前走了幾步,險些跌倒。她咂咂舌尖兒哼了一聲:「造孽呀!」
    老三見主子不高興了,就有些慌神兒,陰著胖臉朝趙老鞏和小全走來。他的胖身子顯得臃腫、橫闊。他走上一塊油松木板,木板被潮水洇濕了,將老三滑了一個跟頭。老三爬起來,衝著趙老鞏吼道:「你們是咋看著廠子的?連幾條白茬子船都沒能保住!你們幾個是吃乾飯的?」
    趙老鞏悶著沒吭聲,老臉乾癟而皺巴。
    小全攏不住火了,委屈地說:「你嚷嚷啥?這裡就俺趙師傅一個人,他老都這麼大年歲啦,能頂著,還活著,就不錯啦!」
    老三一愣:「就他一個人?那你們,肖貴錄、左海明,都跑哪兒去啦?「
    趙老鞏忍不住了,嚅著癟嘴巴說:「海明請假了,小全和貴錄他們,到海港搶險。小全傷了,貴錄失蹤了。這天災人禍,誰抗得住啊!」
    小全哭泣著說:「貴錄大哥,不是失蹤,是死了!」
    葛老太太和老三都吃了一驚。老三向葛老太太遞了個眼色,葛老太太就鑽進汽車裡去了。老三的聲氣緩了些:「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不過,咱醜話可說在前頭,肖貴錄是鄉里叫去搶險死的,他的後事與俺們造船廠無關!」
    趙老鞏沒好氣地說:「沒人找你們償命。」
    老三又說:「你們抓緊把船廠拾掇拾掇,明天照常開工。」
    趙老鞏說:「你們可以不管貴錄的後事,可你們得把他的工資開了吧?你們還欠俺們三月的工錢呢!」
    老三咧咧嘴說:「眼下資金周轉不過來,大戶村的張老蔫買了咱的船不給錢,你們先擔待著點兒吧。」
    小全說:「俺和趙師傅的錢,拖些天沒啥,可貴錄大哥都這樣了,你們可不能拖了。他還有老娘,兩個上小學的孩子,可怎麼活呀?」
    老三歎了聲氣說:「不看僧面看佛面,給他,給他!」
    老三鑽進汽車裡走了。趙老鞏朝著汽車的背影呸了一聲,他一看葛老太太那個樣子就來氣,一副小人得志的張狂樣。她每次到船廠來都不說話,就是說上很少的一句,也緩緩地翹著下巴,就像朱元漳做皇帝時的樣子,下巴翹得那麼難看。老人此時被什麼東西剜得心裡一疼,就想起徒弟肖貴錄了。他默默地與小全推動舢板船,船到水裡,他們急急地劃走了。
    瘦驢一樣的舢板船,被趙老鞏和小全搖著,搖著。搖到海漢子裡的時候,他們發現漁政處的救護船打撈屍體回來了。趙老鞏和小全爬上救護船,一眼就瞅見了死去的肖貴錄,兩人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
    發送肖貴錄的場面還是很隆重的,鄉里的齊少武書記也來了。肖貴錄與那幾個武警戰士一起被追認為了烈士,可趙老鞏還是從沒有過的難受。老人把肖貴錄用過的創子、米尺和短鋸包裹起來。他沒有料到的是,在船廠的財務室給貴錄領工錢的時候,他竟忘了自己的老年人的身份,與老三大打出手,從此與葛老太太分道揚鑣。
    老人拿到貴錄工錢的時候,細細一數,發現老三扣了貴錄六十元的夜班補助費。趙老鞏質問老三:「這不行,你還差六十塊的夜班補助費呢!老三啊老三,你個大活人還跟死人斤斤計較?」
    老三不耐煩地說:「老趙頭,俺這抓管理的不管活人死人,都一視同仁。你忘了?咱這兒是計件工資制,他肖貴錄沒完成任務,就該少拿!」
    趙老鞏吼道:「少拿!你憑啥說貴錄沒完成任務?俺不比你更清楚?」
    老三說:「您別吼啊,這幾年你沒少跟俺吼,可吼完了,你不還得幹活嘛?廠裡不拿這個補助的人不少,拔個蘿蔔帶片泥,一帶就是一大片!俺咋破這個規矩,唵?」
    趙老鞏倔倔地說:「你小子不給面子,那就把俺的六十元補助拿到貴錄的名下,俺不要啦!」
    小全說:「趙師傅,您咋這麼傻呢?本來是應該他們給的嘛!」
    趙老鞏擺擺手說:「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吃點小虧就等於佔了便宜。讓貴錄在陰曹地府裡咒他們去吧。邪錢迷了,又咋樣,人不人鬼不鬼的!」
    老三一聽就火了:「你這糟老頭子嘴咋這麼損?你以為俺是死蛤蟆纏腿沒招兒啦?告訴你,你別拿你那點錢威脅俺,你的工錢眼下還開不出來呢!」
    趙老鞏一陣惡血撞頭:「你再說一遍,俺的工錢可以先欠著,可給貴錄的六十塊錢,今天非得給俺補上,不補上俺就不上工啦!」
    老三被將住了,梗著脖子說:「俺就不怕橫的,不補!」
    趙老鞏眼前晃著老三長滿橫絲肉的大臉,這張臉的背後還有葛老太太的老臉,陰險狡詐的老臉,就像慈禧老佛爺的臉啊!這些臉一瞬間變得異常模糊,模糊得像一團火焰,燒得趙老鞏的一腔怒火騰地躥到了腦頂。老人也不知從哪來了這麼大的力氣,狠狠地一記耳光扇過去:「今個就是今兒啦,俺趙老鞏就是不怕不講理的!」
    老三的臉被打紅了,眼睛被打直了。
    趙老鞏還要動手,小全趕緊死死抱住趙老鞏的腰,他感到老人渾身都在顫抖。當小全看見老三醒過神兒來,招呼著他的司機和手下,呼呼地擁上來的時候,就趕緊把手鬆開了。
    趙老鞏聽見老三惱怒地吼道:「這老傢伙瘋了,把他捆起來!」
    老人氣得險些背過氣去,吭吭地咳了幾聲,向後閃著身子。當他被堵到牆角的剎那間,順手抓住了牆角的鐵鋸,高高地舉過腦頂,喝吼一聲:「狗日的,活膩歪的上,老子跟你們拚啦!」
    厲害的怕不要命的,眼見著趙老鞏要拚老命了,老三的手下被震懾住了,一個個都傻傻地愣著。
    老三跺著腳罵:「簡直是他娘的沒王法啦!甭理他,讓他鬧,回頭讓葛總治他!」說著就氣哼哼地走了。
    眼見著老三失去了往日的驕橫霸道,趙老鞏的眼皮崩崩地跳了幾下,扔掉鐵鋸,罵道:「狗屁,啥他娘的葛總,不就是那個葛寡婦嗎,老子還不伺候她啦!」
    老三聽見趙老鞏的罵聲,又返了回來:「老趙頭,這可是你說的!還是那句老話,你走,把你那幾個寶貝徒弟都帶著。哼,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得是!」
    趙老鞏揮揮手說:「小全,走!」
    老三說:「你別嚇唬人,趕緊走。」
    趙老鞏悻悻地走了。走到老河口的大橋上,炫目的陽光居心叵測地照著趙老鞏的臉。這類陽光使老人覺得天地是幽暗的,他的老臉在太陽底下像一張揉皺了的海圖。剛才在氣頭上,眼下氣洩了,老人真的覺得身板不行了,雙腿甩甩拉拉地挪不動了。小全扶住老人,趙老鞏這才知道徒弟在後面跟著他呢。
    趙老鞏扶住橋欄,喘喘地說:「小全啊,你別送俺了,去找海明收拾咱的傢伙,吃飯的傢伙不能丟啊!唉,是師傅拖累了你們哪!」
    小全說:「師傅,您別難過,咱就是不造船了,還能打打傢俱啥的,老天爺有眼,餓不死人!」
    趙老鞏的老臉蠟黃而虛腫:「不,不蒸饅頭蒸(爭)口氣,咱還是造船,跟那個老寡婦比個高低!」小全感動地點點頭,可他心裡懸吊吊的,沒資金沒場地,上哪兒造船啊?趙老鞏沒有看出徒弟的表情,擺擺手讓小全回去了。
    橋下吐著黑煙子的小船穿梭不斷,望著徒弟下橋的背影,老人胸裡像塞了一團東西堵得慌。來來往往的行人跟趙老鞏打著招呼,趙老鞏看不清熟人的臉,只能看見那些人的腦袋像許多盞走馬燈似的晃悠。
    朱全德走過來:「老鞏頭,老鞏頭!」
    趙老鞏看見朱全德喘喘地湊過來,他乍著蛤蟆腮,賠著笑臉說:「老鞏頭哇,晌午俺老朱請你喝兩口兒。」
    趙老鞏冷冷地扭回頭,陰眉沉臉地走去。
    朱全德又追了幾步:「老鞏頭啊老鞏頭,你還是大船師呢!宰相肚裡能撐船,就因俺家朱朱跟你們小樂退了親,你就不理俺啦?俺看你還不如個娘兒們!」
    趙老鞏收住腳,罵道:「是你像娘兒們,還是俺像娘兒們?平白無故地說退親就退親?你瞅著,有你們後悔的時候!」
    朱全德理虧似的搓著手,說不出話來。趙老鞏知道朱全德是個老實人,人家說燈就添油,人家喊廟就磕頭。他聽到一陣僵硬的喘息聲,終於緩氣說:「老朱頭,你哪知道俺家小樂的脾氣?前天夜裡他拿著刀子要跟朱朱拚命,是四菊和連仲把他給攔住了。鬧騰了大半宿啊。」
    朱全德吸了一口涼氣:「唉,說實在的,俺挺稀罕小樂那孩子,可俺哪當了她們娘倆兒的家呀!」
    趙老鞏嘴角漸漸浮出了笑容:「你這話還受聽。你們家還就你老朱頭一個明白人。好了,往後你們家俺就認你一個人,咱老哥倆兒該咋地咋地。今個就別喝酒了,俺肚裡不痛快——」
    朱全德老臉也松活了:「唉唉,這還像你趙老鞏說的話。噯,老哥,俺瞅你臉色不大對勁啊!」
    趙老鞏憤憤地說:「俺跟那個葛娘們鬧翻啦!」
    朱全德說:「以你老哥的脾氣早就該撤出來。葛老太太是啥人哪,你能伺候她到今個就算不賴啦!走,喝兩口,俺給你順順氣!」朱全德連拉帶拽地要將趙老鞏拉到橋頭的小酒店裡去。
    趙老鞏說:「日他個奶奶,喝!」
    3
    儘管有警車開道,省委潘書記的奧迪汽車還是被困在了鹽化縣的蟹灣鄉政府。蟹灣鄉政府離北龍港還有十五里地,這段高速公路被風暴潮沖塌了三處。由於那場風暴潮的襲擊,原有的煤渣路也被淹沒了,鄉書記齊少武正組織民工搶墊路基,聽說潘書記來了,他趕緊從工地趕回來。
    他有些發慌地把潘書記迎進接待室,十分驚喜地發現趙振濤也在,笑著點點頭說:「大哥也來了。」
    潘書記耳朵挺靈,搖著頭說:「你剛才喊他什麼?大哥?他可是你們的新市長啊。你們是老鄉不假,工作上可不能稱兄道弟的。」
    趙振濤笑著解釋說:「潘書記,他是我的三妹夫,是實在的親戚。」
    潘書記拍著齊少武的肩膀笑著說:「喔,是這樣,算我官僚了。你叫什麼名字?」
    鄉黨委辦公室主任介紹說他叫齊少武,還見縫插針地講了一通齊少武在海港搶險時的動人表現。潘書記對這個很感興趣,問了不少海港受災的情況。
    齊少武說了說海港的災情,鄉黨辦主任又插話說:「俺們的齊書記,自己的家都淹了,電視機和貴重東西都泡爛了,為指揮民工修路,他到現在都沒回去。」
    潘書記表揚說:「小伙子,你是一個捨小家保大家的好幹部,你知道北龍港在我們工作中的份量。」他把臉扭向了趙振濤,又說:「振濤啊,你有個好妹夫。你要把這個情況,講給鹽化縣委的柴書記嘛。」趙振濤不置可否地笑笑。
    齊少武覺得喉嚨發堵眼角發酸,謙遜地說。「潘書記,這都是俺們應該做的。別說是這關鍵時期,就是平常,俺們也是告誡鄉親們,多給大港做貢獻,別給大港找麻煩!將來通航了,俺們都是受益者。」潘書記欣慰地點點頭。
    趙振濤不動聲色地聽著,覺得齊少武並不像老爹和三妹說得那麼壞。難道是這小子的障眼法?他想起海英為他跑官,此時的這番表現,看來不是他骨子裡的東西,他是做給別人看的,是想抓住這個做籌碼,在換屆選舉中擊敗那兩個對手。
    天空飄來幾朵烏雲,緊接著就有幾個問雷滾過。下了一陣子雷陣雨,潘書記臉上有些焦慮,不時地往外看著。正在海港搶險的市委書記高煥章打來了電話,說過一會兒派一艘小船來,繞北菱河,把潘書記一行接到海港去,晚上住在鹽化縣城,請潘書記多等一會兒。
    潘書記看看手錶,問齊少武:「你們這段路還得修多長時間?」
    齊少武說:「今天是修不完了。」
    潘書記又問:「膛水有多深?多遠?」
    齊少武回答說:「三里地長,水有沒膝蓋深。」
    潘書記站起身說:「走,咱們跋水過去!」
    秘書張立新說:「潘書記,您的高血壓病正犯著,雙腿都是膀的,不能沾水啊!」
    趙振濤也說:「潘書記,您就再等一等吧。」
    潘書記含著自信的微笑說:「我這老頭子還經得起折騰,我不怕,你們年輕人怕個啥?走!」這些人說不通潘書記,就都跟著走了。
    到了北龍港工地,趙振濤看見高煥章書記、鹽化縣的柴德發書記、北龍港的副總指揮熊大進和北龍市委秘書長翟玉民都圍了過來。高煥章感到很驚訝,搶先上來握住潘書記的手說:「我的船都派走了,你看,讓潘書記吃苦啦。」
    潘書記精神很好,大聲說:「我不吃苦,你也不辛苦,最苦的是這些第一線的工人。他們沒喊苦,咱就別喊苦!哈哈哈——」
    高煥章把自己身邊的人一一介紹給潘書記。潘書記又看著趙振濤說:「老高啊,我在電話裡不是說了嗎,我這回來北龍,一是查看災情,二是給你送來一位干將!」
    趙振濤緊緊握住高煥章的手:「老高——」
    高煥章抽回手,使勁地捶了趙振濤一拳:「你小子啊,我老高在這受苦受難,你就想到黨校去享福?去躲清閒?」趙振濤有一肚子話,想要單獨跟他說。
    人們在泥濘裡朝港池走。潘書記邊走邊說:「煥章書記,這次北龍班子的調整,是急了些,讓胡勇同志走,讓振濤同志來,都是正常的組織調動,省委對小胡的工作還是滿意的。可是,咱們也沒有什麼可隱瞞的,小胡同志有闖勁,有魄力,可他對北龍港的工作不是很上心,跟你有點不和爐——」
    高煥章有些感動:「潘書記,我高煥章沒有跟您反映過一點小胡的情況吧?我老高不是那種不容人的人吧?唉,小胡啊,他心裡准在罵我是老滑頭。說句實在話,我是煤黑子出身,都這把年紀的人了,跟年輕人有啥爭的,我不就是放不下這個港嗎——」
    潘書記擺擺手說:「得了得了,誰不知道你大老高是個直腸子。沒人怨你,要是有人怨你,那就是我潘宏森,還有博省長,我們怨你沒有保住港池,沒有保住跨海大橋。今後要是還出什麼亂子,我們還要拿你和趙振濤是問!振濤,你聽見了嗎?」
    趙振濤點點頭:「潘書記,我看見我們家的煙筒了,還看見我老爹造船的那把板斧啦!前面是斧頭,後面是大海,我沒有退路啦!」
    潘書記哈哈笑了:「好哇,那就背水一戰吧!」
    高煥章笑著說:「潘書記,屋漏偏遭連陰雨啊!本來就缺資金,又來了這麼一場,省裡不會眼瞅著我們打敗仗吧?」
    潘書記瞪眼說:「你別指望我給你找錢,你們自己想辦法!」
    高煥章歎道:「我們只有砸鍋賣鐵啦!」
    說著笑著就到港池了,這裡正有幾百個工人在緊張地搶修著。雨剛收了腳,可地面還是又濕又滑。陰霾的天氣裡,濤聲稀薄,濁浪一排一排地推進,看上去灰灰的。大海經過瘋狂的湧動,眼下似乎是精疲力盡了。
    高書記讓北龍港的副總指揮熊大進講一講港池的受損情況。熊大進是原市長胡勇從中建四局挖來的人才,他上大學學的是港口專業,當過中建四局科技發展部經理,參加過幾個港口工程。他介紹說:「我們的一號港池工程是八個泊位,起步工程的六號八號,列入『七五』計劃,計劃在十年內八個泊位全部建成通航。可是這次突然襲來的風暴潮,沖毀了一號港池岸線的九百三十米,這一岸段主要集中在一號和二號泊位。一號泊位為三點九萬噸級的以散裝水泥為主的散雜泊位,二號泊位是為平州礦務局興建的業主碼頭,一點八萬噸級,年吞吐量是一百萬噸;這兩個泊位損失比較嚴重。還有三號泊位,是鹽場和鹼廠的專用泊位,也受到一定損失。還有擋沙堤被摧毀千米之多。整個估算,直接損失可達四百多萬元。」他說得很平靜,只有他自己知道嘴唇在不住地顫抖。
    潘書記沒有說話,神色沉重。
    熊大進又補充說:「由於這是一場罕見的風暴潮,連氣象台也沒有準確的預報。還在事發當天,我們就組織了搶險隊,縣裡的柴書記還派來了武警戰士,蟹灣鄉的齊書記還帶來幹部和村民幫助我們搶險,大大減少了損失!」
    潘書記忽然問:「熊副總指揮,是你指揮搶險的?」
    熊大進愣了一下,臉色有些蒼白。他是個技術過硬,而官場經驗不足的知識分子。此時他看見高煥章給他遞眼色,知道這時他應該做個善意的撒謊,可他的舌頭在嘴裡打了一個圈兒,還是實話實說了:「當時我不在這裡,我正跟著高書記在省城——」
    潘書記終於火了:「出了這麼大的事,第一把手不在北龍,市長兼港口總指揮不在,連你這個副總也不在,省城有什麼好?你們還有點責任心沒有?我看你們還不如那個鄉黨委書記哪!」
    高煥章低聲說:「潘書記,責任在我,是我叫他們去的。您就處分我高煥章吧!」
    趙振濤說:「這個情況我知道,高書記他們到省城,一是請您參加大橋剪綵,二是想引進些建設資金。他們找過我了——」
    潘書記又把活拉回來說:「我知道這是自然災害,不然,你高書記說要個處分就行啦?我看撤你的職都輕。我的意思是,人民把這個擔子交給我們,可不能當兒戲,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哇!我們時刻都要記著,要做人民的功臣,不要做歷史的罪人!」
    高煥章把臉扭向大海,狠狠地掐著腰。他的胃又痛了,近來他老是胃疼。他額頭疼出的冷汗,很快又被海風吹乾了。他雙手又腰的姿勢顯出無畏的豪氣,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在掐住胃的兩邊。
    趙振濤看出了什麼,走到高煥章跟前,悄聲問:「老高,你都冒汗了,哪不舒服嗎?」
    高煥章轉回頭:「沒事兒,我在看遠處的防沙堤。」
    潘書記笑著走過來:「你們兩個嘀咕什麼呢?高書記,是不是嫌我言重啦?唉,你老高真是不走運啊,本來是辛辛苦苦,一副到省城請功的架勢,可是老天爺偏偏與你做對。你老高怎麼辦?就得拿出誓與天公比高低的豪氣來。你上火了,你掛不住我就不說你了嗎?」
    高煥章憨憨地點點頭:「潘書記,我老高十三歲下煤窯,塌窯沒悶死,地震沒砸死,臉皮厚得像牛皮,還怕您說幾句嗎?您批評得對。其實,您說的這些話,我在心裡問過自己多少遍了,不把北龍港拿下來,我就灰溜溜地退休,是死不瞑目啊——」
    潘書記點點頭,繼續走著。
    灰濛濛的海灘似乎永遠也沒有太陽。大海哈欠連天,到處都是打鼻子的鮮氣。有一些海鷗掠過天空淒楚地哀鳴,海風也是越來越硬了。順著防沙堤越往深處走,高煥章心裡就越沒底,因為繞過那片海漢子,就到跨海大橋了。跨海大橋的倒塌,無意於在他的心上戳了一刀。他看見大橋慘狀的時候,流淚了,任憑淚水和著疲倦與委屈,縱橫湧流。
    按著原來的設計,跨海大橋同屬於海港工程,是他主張分給鹽化縣的。一來緩解一下海港的資金壓力;二來鍛煉一下縣委書記柴德發。柴德發過去是他的秘書,他得意的愛將,他對他的將來是很有想法的。沒想到柴德發並沒有把這事幹得漂亮,建橋的時候就有不少上告信捅到胡市長那裡。高煥章說人正不怕影子歪,就都給壓下了,這也是他與胡勇鬧矛盾的一個原因。他真擔心潘書記會作出什麼過激的指示,藉著大橋的倒塌,那些惟恐天下不亂的人會把北龍的水攪混,所以他邊走邊與潘書記講解著老蟹灣歷史上的風暴潮。他的用意沒有被潘書記看出來,可被趙振濤看得清清楚楚。趙振濤一方面對災害的後果感到震驚,另一方面又對這裡的建設和管理產生了不滿和遺憾。當初,他在省城就對高煥章說,像跨海大橋這樣的工程,必須找國家一流的工程隊招標,僅僅靠縣裡,恐怕很難勝任。高煥章興奮地說讓縣裡干可以節省資金,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趙振濤覺得,人在情緒沸騰時是聽不進降溫的語言的,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也就不深勸了。此時,趙振濤更知道要少說為妙,高煥章是他的忘年交,過去說什麼都行,眼下要在一起共事了,有些時候必須注意分寸。他靜靜地聽著,呼吸著濃濃的海風。
    高煥章滔滔不絕地說著:「我是聽振濤的老父親講的:1938年,日本鬼子為了建設海上補給線,也拿到了孫中山先生的建港圖紙,拉著大隊人馬就到了老蟹灣,抓民工,搶物資,拉開架勢干了;防沙堤剛剛挖出個模樣,一場風暴潮襲來,沖了個精光,他們就草草收兵滾蛋了。十年之後,國民黨大兵雲集老蟹灣,也是拿著孫先生的建港圖紙,也拉開了架勢,沿著當年日本鬼子的防沙堤向深處掘進,挖沙建港池;也是一場風暴潮,將他們幹了一年的活計全沖平了。修整了一年,國民黨還要干,可他們敗了。1950年的冬天,剛剛建國啊,當時的北龍地委專員郝峰同志就頂風冒雪,到老蟹清考察,準備建港口和鐵路。他派了幾個專家留在這裡,專門研究風暴潮,可還沒研究出個眉目,就因國民經濟調整而放棄了。真是幾起幾落呀!」高煥章本來是想讓潘書記重視風暴潮的嚴峻,從而減輕潘書記對他這屆班子的埋怨,可他沒有想到,卻引來了潘書記更大的責怨。
    潘書記滿臉莊重,雙眼濕潤:「你不要再講了,你再講我這個老頭子只好往大海裡跳啦!如果沒有改革開放,孫中山先生的宏偉構圖,還沉沒在長歌當哭的波濤中。北龍港的開工,不是我們的什麼功勞,是這個好時代!瞧瞧眼下這個樣子,我們不也成了日本鬼子,不也成了國民黨嗎?我們共產黨人是打硬仗的,可四十多年啦,孫先生的構圖還只是個夢,我們共產黨人還有什麼臉面?」潘書記說不下去了,眼睛模糊了。
    趙振濤發現身邊的柴書記一直低著頭,在潘書記跟前沒說上一句話。在他的印象裡,柴德發的口才是不錯的。
    海潮嘩嘩地拍打著堤岸,濺起很高的浪花。
    有一片海草打在高煥章臉上,火辣辣地疼。趙振濤看見人們的鞋子都被海水打濕了,可誰也不往腳上看,誰也不說一句話,更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開玩笑。這樣問了十幾分鐘,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垮塌的跨海大橋的西岸。從西岸能看見鹽化縣城的高樓,隔了海霧看,就像神話裡的海市蜃樓。高煥章很怕大橋的慘狀刺激了潘書記,可又不敢阻攔,他要是阻攔一定會被潘書記罵個狗血噴頭。老天這個時候幫了他的忙,大霧不算,嘩的一個大浪捲來,腳下的防沙堤被沖塌了三米左右,前面沒路了。趙振濤和秘書小張趕緊把潘書記扶住,攙著往回走。高煥章說:「潘書記,過不去了,您也夠累的了,咱們還是先回縣城吧!」
    潘書記無奈地點點頭。
    回到鹽化縣城的政府賓館,趙振濤才看出柴書記的活泛勁兒來。柴德發到潘書記屋裡問寒問暖,見潘書記的腿膀了,一按一個坑,還派人請來了做足療的醫生,吃過晚飯就給潘書記做起了足療。
    潘書記是個工作狂,做完足療,又草草洗了個澡,就把高煥章和柴德發叫進了自己的房間。他要深入瞭解跨海大橋倒塌和後事處理的情況。他沒有把趙振濤叫進來,是對趙振濤的愛護,他不願意趙振濤一上任就捲進這裡面來。潘書記有一個預感,跨海大橋事件不會馬上結束。趙振濤要在這片廢墟上起步,他背的包袱越輕越好。另外一個考慮,是要給高煥章面子,高煥章是他從煤炭部許部長那裡要到地方來的,他對高煥章比較欣賞,也是信任的,所以在北龍的班子配置上,他要考慮到高煥章的意圖。
    張秘書告訴趙振濤,潘書記讓他回家看看老父親。趙振濤心腔一熱,老書記夠心細的。
    恭敬不如從命,趙振濤決定回家看看老爹。從這裡要走十幾里路才能到老蟹灣村,如果跨海大橋不塌,那就只有三里路了,他沒有驚動別人,而是自己走到了縣城大街上。他想在縣城裡走走,然後打一個的士到老爹那裡。他悄悄地從政府賓館走出來,剛到門口,就聽見有人喊他:「大哥,大哥。您這是去哪兒啊?」
    趙振濤扭頭一看,是齊少武,他知道老爹是討厭這個女婿的,就撒謊說:「我到街上隨便走走。」
    齊少武笑笑說:「大哥,我想跟你談談海英我倆的事。」
    趙振濤說:「在省城,海英都跟我說了。你們離婚,我這個當大哥的不干涉,只是你別讓海英太傷心。她要看孩子,你就讓她看嘛,你連這點肚量都沒有?」
    齊少武檢討道:「大哥,我有錯,我想求您勸勸海英,我想跟她復婚。」
    趙振濤一愣,說:「復婚不復婚是你的自由,是你和海英之間的感情問題,不要因為我來了,你就改變主意。俗話說,強扭的瓜不甜嘛!我不會向你施壓的。」
    齊少武說:「不,大哥,我是真心的,不為別的,為孩子也應該呀!再說,海英是個善良的女人——」
    趙振濤高興地說:「既然這樣,我是支持你們復婚的。海英剛從我那裡回來,明天你去找她,有什麼問題,我會說服她的——」
    齊少武好像還有別的事:「大哥,您想到哪兒去?我來送您吧,這有車。順便我還能給您說說鹽化的問題,您這大市長得體察民情啊。」
    趙振濤搖搖頭:「不用啦,你先走吧!」
    齊少武感到很沒趣地愣著,趙振濤大步流星地走了。
    走到縣城的大街上,趙振濤有了一種特殊的感覺:夜風從海上來,帶來許多喧鬧聲。小城之夜是很熱鬧的,燈光亮起來,閃閃爍爍一大片,像是有人故意給夜空捅出的大大小小的漏洞。夜市上有賣海貨的、吃飯的、烤羊肉串的,還有算命的。他小時候在縣城上高中,從沒在縣城住過,每天晚上都要騎自行車回家。回家要路過這條小街,那時也是這麼熱鬧,他知道這裡是老爹的領地,老爹為供他們上學,夜裡還要在這兒賣海貨。更多的時間裡,他還知道這兒比任何地方都要寧靜,因為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運動來了,誰也不敢到這裡賣海貨了。他不知道今天為什麼一定要到這個夜市來走一走,也許是想體會一下這裡的喧嘩和寧靜?
    他繞過蛤蟆胡同,走到電影院後頭的海堤上,他現在很想冷靜地想一想,見到老爹都說些什麼。白天太緊張了,是心理上的緊張,他得到回家鄉任職消息的時間太短了,好多事情還沒有來得及去想一想。
    一蹬上海堤,粗野的海風便迎上來,他感到寒氣鑽到腦袋裡去,啥也想不起來了,只覺得海風吹亂他的頭髮,撫摸他的臉頰和胸膛,風衣被海風托起來,嘩噠嘩噠地響著。後來整個身子都像被風用雙臂熱情地擁抱起來,這麼親,這麼烈,像喝了一壺燒酒,是老爹派來的吧?趙振濤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有一種久違了的親近感,他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這麼從容地享受過閒暇的樂趣了。他在心裡默默說道:我來了,我來了——
    海裡有回聲。是歡迎,還是譏笑?你小子成氣候了,你回來又能怎麼樣?他的腦子胡思亂想著,似乎揣著一個很沉的念想。
    當他走回大街的時候,看見人群一陣騷動,有人嚷著,連喉結都吼顫了。人們紛紛往政府賓館的方向擁去,就像當年扭花會看稀罕。趙振濤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忙問一個烤羊肉串的老頭,那裡出了什麼事?
    烤羊肉串的老頭氣憤地說:「當官的,別逼老百姓撕破臉皮!你吃喝點拿點,老百姓認了。可你他娘的貪大發勁兒啦,還出了人命,老百姓可就翻臉不認人啦!」
    趙振濤被老人說愣了:「大爺,到底是怎麼啦?」
    老人終於告訴他,聽說省裡市裡縣裡的大頭都在,縣裡鹽場的二百多工人把政府賓館圍了。他們要告狀,狀告他們的場長李廣漢建跨海大橋時貪污受賄,弄得鹽場發不出工資。趙振濤不由吸了一口涼氣,這都哪兒跟哪兒啊?鹽場怎麼跟跨海大橋連在一起啦?他急急忙忙地趕回政府賓館門口。
    黑鴉鴉的人,把大門堵得嚴嚴實實,趙振濤已經擠不進去了。

《風暴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