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王六兒)道:「這不是有了五十兩銀子,他到明日,一定與咱多添幾兩銀子,看所好房兒。也是我輸了身一場,且落他些好供給穿戴。」韓道國道:「等我明日往鋪子裡去了,他若來時,你只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承他些兒。如今好容易撰錢,怎麼趕的這個道路!」
——第三十八回
《金瓶梅》凡一百回,末回中王六兒、二搗鬼叔嫂二人,於千里之外的湖州成其夫婦,雖大出讀者意外,亦是亂世可想之局。而其根孽初萌,是在第三十七、三十八回。小說的結構章法和情節安排,常有神妙莫測而出人意表者,此為一例。
蔡太師的管家翟謙,給西門慶帶信,讓他在地方上物色一女子,送去東京侍奉起居。西門慶即找來馮媽媽,令她代為尋訪。沒想到,馮媽媽最終看中的這個女孩,正是韓道國的女兒韓愛姐。西門慶惟恐馮媽媽老眼昏花,看走了眼,親自登門相看。當粉妝玉琢的韓愛姐出現在西門慶面前時,他卻連正眼兒都不瞧她一眼,一門心思都在其母親王六兒身上。王六兒不施粉黛,卻也淹淹潤潤,眉如遠山,眼若秋水,更兼體態妖嬈,月意風情,西門慶一見之下即傻了眼,心搖目蕩,不能定止。而王六兒與西門慶照面後,所說的第一句話,也很曖昧:
俺們頭頂腳踏都是大爹的,孩子的事又教大爹費心,俺兩口兒就殺身也難報大爹。
六兒一開口,就曖昧有情,句句撩人。西門慶見她如此美貌,且說話乖覺,爹長爹短,當即就動了將她佔為己有的心思。於是接下來,便有了下面這一段值得玩味的文字:
(西門慶)臨出門上覆他:「我去罷。」婦人道:「再坐坐。」西門慶道:「不坐了。」於是出門。
張竹坡評論這段文字時曾說:「三句九字,勾魂帖,定情書。」「我去罷」三字是明顯的留戀之語,實際上心有不捨,不肯就去。王六兒一定是聽出了西門慶的弦外之音,便說「再坐坐」,文字精省,語含私挑,卻不露聲色。而「不坐了」,則是既恨又悔,卻又無可奈何。西門慶心中的無限惆悵,於三字隱隱見出。
《金瓶梅》寫西門慶勾引霸佔夥計媳婦的事端甚多。如宋蕙蓮、賁四嫂、如意兒、惠元等人,各不相犯,各不靠色。不僅人人口角、秉性、意態各異,勾挑的過程也很不相同。此處寫王六兒,又是一篇嶄新的文字。套用脂硯齋的話來說,真不知道作者胸中,埋伏著多少夥計媳婦!
與蕙蓮的「獻身」以求上位,甚至要與「娘」們平起平坐的天真相比,王六兒要老成得多。給人的感覺,她只是時時刻刻想著要滿足「西門大爹」一切過分乃至變態的性要求,卻絕不給西門慶增添任何麻煩。即便是索要財物,也用暗示之法輕巧帶出,出語老練且謹慎。她說自從女兒去了東京之後,凡事都要自己動手,西門慶立即給她買來了丫頭錦兒使喚;她抱怨說自己住在偏僻的巷子裡,連打個酒都不方便,西門慶便馬上替她在獅子街買了房子;她一次也沒向西門慶要錢,西門慶卻主動給了她丈夫五十兩。西門慶與她枕席歡耍之時,銀托子、硫磺圈無所不用,胡僧藥、後庭花無所不至,王六兒不僅甘心忍受,甚至口口聲聲自稱「淫婦」,以助其性。當西門慶話裡話外對韓道國心存顧慮之時,王六兒立刻寬慰他說「咱行的正,也不怕他」,「爹心裡要處自情處,他在家和不在家一個樣兒」。言下之意,西門慶無需考慮姦情外露的後果,更不必在意她丈夫韓道國的存在。這是一個成熟、世俗、「懂事」且又善解人意的婦人。自她與西門慶相識,直至西門慶死亡,她一直牢牢地佔據著「大爹」的心,享受著「大爹」的照撫和寵幸。有人說,西門慶實死於王六兒之手,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根據。西門慶死前最後一次縱慾的對象,正是王六兒,而王六兒、韓道國的「拐財遠遁」,對西門慶的家道敗落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同樣是被人戴了綠帽子,韓道國的反應與來旺也截然不同。西門慶第一次來家相看女兒,韓道國就躲了出去,將妻子一人丟在房中,明顯地有「縱妻行淫」之嫌。王六兒之所以敢對西門慶打包票,說什麼「他在家和不在家一個樣兒」,想必夫婦二人對委身於西門慶這件事早已進行過一番商量。至少,王六兒對韓道國的樂觀其成,有著十足的把握。反觀王六兒與小叔子「二搗鬼」之間的私情,韓道國想必早知實情而眼睜眼閉,他所算計的,或許是弟弟手中靠賭博贏來的幾個錢。西門慶死後,王六兒再次委身於湖州販絲棉的何官人,可謂是故伎重演。也就是說,韓道國是對妻子的「不貞」全不在意且「心胸寬闊」的一類人。他把問題想得很「透徹」——他的妻子供「大爹」享樂,他再從「大爹」處弄來錢財,在杭州、南京一帶包養情人,縱情聲色。
正因為如此,在上述例文中,韓道國從東京回家之後,妻子就將自己與西門慶的私情(包括行淫的次數)都向自己的丈夫做了如實匯報。當韓道國聽說備細之後,不僅不怒,反而喜上眉梢。「如今好容易撰錢,怎麼趕的這個道路!」一語,明白無誤地表現出韓道國心中的慶幸,且帶有一點自嘲。他甚至於鼓勵妻子在為大爹服務時不僅不要拘束,而且要服務周到。
我們也可以這麼說,王六兒與西門慶的私情,不僅僅是一個倫理行為,同時也是一個經濟行為——即韓道國蓄意以妻子的身體作為資本,投入交換和流通領域,以謀取富貴錢財的商業行為。可怕的是,夫妻二人自以為得計,洋洋自喜,不以為恥,反認為自己行得正、坐得直,冠冕堂皇,甚至不屑於避人耳目。可見在當時的社會中,在商業與經濟倫理的衝擊下,普通人的價值混亂已到了何種驚人的程度。作者在這裡處處使用反諷之筆,其傷生悲憫之微意,讀者自可細細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