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沉

卻說大金人馬,搶過東昌府來,看看到清河縣地方,只見官吏逃亡,城門晝閉,人民逃竄,父子流亡。但見:煙塵四野,日蔽黃沙。封豕長蛇,互相吞噬;龍爭虎鬥,各自爭強。皂幟紅旗,佈滿郊野;男啼女哭,萬戶驚惶。強軍猛將,一似蟻聚蜂屯;短劍長槍,好似森林密竹。一處處死屍朽骨,橫三豎四;一攢攢折刀斷劍,七斷八截。個個攜男抱女,家家閉戶關門。十室九空,不顯鄉村城郭;獐奔鼠竄,那存禮樂衣冠。

——第一百回

按理說,西門慶一死,《金瓶梅》再無可觀之處,後二十回頓成雞肋。有鑒於此,作者在書中安排了兩個承上啟下的人物:一為春梅,作者在前八十回中讓她鋒芒初試,至七十五回突然發動,由此進入「春梅正傳」,使得前後之文連接得天衣無縫;一為陳敬濟,由陳敬濟與春梅的故事引出馮金保、韓愛姐等「新人」。意只為收結全書,卻在敘事上翻新出奇,且越翻越奇。由此,我們也可以這麼說,《金瓶梅》之後二十回,乃是一邊「結舊」,一邊「出新」。兩者並行不悖,使得後二十回文字,同樣花團錦簇。既無勉強草率之感,也無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之憂。這不能不說是得益於作者在結構上深謀遠慮、織體細密的匠心。

而《紅樓夢》之所以沒能寫完,固然有很多現實的因素,但若為作者曹雪芹著想,我以為批閱十載、增刪五次,居然全書未完,似乎也有文體和結構上的苦衷。也就是說,曹雪芹在歸結《紅樓夢》之時,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困難。若僅僅寫一個「散」字,不過是泛泛交代,味同嚼蠟,何況早有《金瓶梅》在前,是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若要像《金瓶梅》那樣翻新出奇,《紅樓夢》恐怕難以做到。因為《紅樓夢》敘事線索及人物情節之複雜,遠不是《金瓶梅》可以比擬的。胡河清先生曾說,《紅樓夢》之未完,根本原因在於它是不可能寫完的,可以說極有見地。

由曲終人散而歸入佛道,是《金瓶梅》預先設定的意圖。這一過程要令人信服,生死無常、逸豫亡身一類的情節自然必不可少。可以說,《金瓶梅》在這方面做了耐心而細緻的鋪墊,通過否定現實,來悟道色空。然而,除了「因色空而悟道」的基本情節之外,作者還特意安排了一個外在的推動力。因《金瓶梅》假托於宋代的歷史,有一個現成的「外力」可資利用,那就是金兵犯境所導致的國破家亡、山河淪陷。因此,《金瓶梅》將亡國之變的「陸沉」,作為全書收結的最後一個悲劇性的動力,可謂得天獨厚,力透紙背。

作者所寫的「陸沉」,雖說發生在宋代,但何嘗不是幾十年後明代滅亡的先兆。當我們讀到吳月娘穿著百姓的衣裳,僅有男女五口,混雜在逃亡的人流中奔出城門,來到空曠的十字路口,惘然不知所之的時候,立刻會想起《百年孤獨》的結尾——當奧雷裡亞諾破譯了梅爾基亞德斯的羊皮卷,這個世界的「終極秘密」向他呈現的同時,週遭的現實世界也正為颶風所抹去。

普靜禪師身披紫褐袈裟,手執九環錫杖,於兵荒馬亂之中,立於十字路口,要為狼奔豕突的吳月娘指點迷津。

陸沉的同時,禪機亦現。

國破家亡的巨禍奇劫,作者似乎無意展開正面描述,它僅僅是作為普靜渡脫孝哥的契機而出現的。如果套用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的說法,也可以這麼說:靖康之亂,是為《金瓶梅》收結全書而特意發生的歷史事件。

在中國傳統社會,從一般百姓的立場而言,他們所關心的並非是江山易姓、疆土誰屬,而是天下何日得以安定。所以吳月娘在逃亡途中,並未像王六兒、韓愛姐那樣南下湖州,而是僅僅在永福寺住了十日光景,天下即重現太平,月娘還家復業,安然度歲。以作者的「佛眼」來看,「天道」的循環,週而復始。所謂奇劫巨禍,猶如日月之食,不過是內在於天道循環中的雲翳霧影。一旦天下復歸於澄明,重獲安寧不過是瞬息之事而已。

《雪隱鷺鷥:《金瓶梅》的聲色與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