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見了天空中現出的月牙兒和點點繁星,同時,她發現小船行駛在一片開闊的湖泊之中。每一艘船都用鐵索連在一起,她數了數,一共七艘。她的船在最後。不一會兒,船艙裡點起了燈,她看見七條船上的燈光在湖裡映出了一條弧形的光帶,就像一隊人馬打著燈籠在趕路。
這是什麼地方?他們要帶我去哪裡?
除了風聲,搖櫓的水聲以及水鳥撲著翅膀掠水而飛的鳴叫,沒有人回答她。
她的對面坐著兩個人。這兩個人她早上在打穀場都見過。那個禿頂的中年人似乎正歪靠在船幫上酣睡,他的臉上的那條刀疤又長又深,從臉頰一直延伸到脖子上。
他的一隻腳擱在木桌上,正好壓住了她隨身帶來的那個包裹。這個人居然能喊出我的乳名,我究竟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緊挨著他坐著的是一個馬弁。這是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眉清目秀,身體看上去很單薄。他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目光有點怯生生的。秀米只要偶爾瞥他一眼,他就立即紅了臉,低下頭去,撫弄著刀把上紅色的纓絡,不知為什麼,他的目光讓她想起了張季元。他的一隻腳也擱在木桌上,只不過,腳上的布鞋破了兩個洞,露出了裡面的腳趾。木桌上點著一盞馬燈,邊上有一根長長的煙桿。湖水汩汩地流過船側,夜涼如水。
空氣中能夠隱隱嗅到一股水腥味。秀米把臉貼在船幫上,濕漉漉的,她感到了一陣涼爽。
我應該怎麼辦?她問自己。
她想到了跳湖。問題是,她並不想跳湖,一點都不想。假如他們不想讓她死,她即便跳下去了,他們也會把她撈上來。她盡力不去想以後的事,可孫姑娘是一個障礙。她一想到傳說中孫姑娘赤身裸體的樣子,心裡就怦怦亂跳。她不知道這條船最終會把她帶往何處,但很顯然,她的命運不會比孫姑娘好多少。
她聽到了一片沙沙聲。小船已經駛入了一條狹窄的水道,兩邊的蘆葦高大茂密,不時有蘆稈掃過船幫。
流水的聲音更響了。那個馬弁仍然在盯著她看。這個人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土匪,臉色蒼白,略帶一點羞澀,眼睛卻是亮晶晶的。秀米試探著問他,船到了哪裡,要去什麼地方,他咬著嘴唇,一聲不吭。正在這時,那個中年人忽然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看了看秀米,又白了馬弁一眼,說道:「煙。」
馬弁似乎嚇了一跳,他趕緊從桌上拿過那根煙桿,裝上煙絲,雙手遞了過去。
「火。」中年人接過煙桿,又說了一句。
那小伙子又端起馬燈,湊過去,讓他點煙。燈光照亮了他們的臉。秀米看見馬弁的手抖得厲害,他的嘴上有一圈細細的絨毛。中年人吧嗒吧嗒地吸了幾口煙,然後對秀米說:「你當真不記得我了嗎?」
秀米沒有說話。
「你好好看著我,再想想。」
秀米低下頭去,不再看他。過了半晌,那漢子又道:「這麼說,你果然不記得我們了。慶生可是一直惦記著你呢。」
「慶生是誰?」秀米問道。她怎麼覺得慶生這個名字聽上去也有點耳熟。
「他有個外號,叫『不聽使喚』,」中年人冷冷一笑,「怎麼樣,想起來了嗎?六七年前,你們家的閣樓失了火……」
秀米猛地一愣。她終於記起,六年前父親的閣樓被燒掉之後,母親讓寶琛從外地請來了一批工匠。其中有一個叫慶生的,外號就叫「不聽使喚」。她還記得,這批工匠臨走的那天,慶生一邊朝她看,一邊倒退著往村外走,最後撞在了一棵大楝樹上。
「你是慶生?」
「我不是慶生。」中年人道,「我叫慶德。慶生在前面那條船上,早晨在打穀場上你還見過他,他騎一匹棗紅馬。」
「你們不是手藝人嗎,怎麼……」
「怎麼忽然當上了土匪,對不對?」這個自稱叫慶德的人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其實,不瞞你說,我們本來就是幹這個的。」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不錯,我是泥瓦匠,慶生是木匠,我們替人幹活,收人工錢。可那只是為了遮人耳目罷了。關鍵是,要探明僱主的家底。我們對窮人沒什麼興趣,若是碰上了沒什麼油水的窮棒子,就只有自認倒霉,幹完活,收點工錢就完事。這個時候,我們就是真正的手藝人。一般來說,我們的手藝還過得去。可你家不一樣。你爹在揚州府呆了那麼多年,家裡光是地就有一百多畝…
…「
慶德在說這番話的時候,那個馬弁始終看著秀米。那眼神似乎在對她說:這下,你可慘啦!他見慶德抽完了煙,就趕緊替他又裝了一鍋。
慶德像是來了談興。他說起話來不緊不慢,一副病怏怏的口氣。他猛吸了口煙,嘿嘿地笑了兩聲,接著說:「不管做土匪,還是泥瓦匠,活都要做得漂亮。
你們家閣樓的牆是我一個人糊的,像鏡子一樣平。我一輩子沒有刷過那麼漂亮的牆。對付像你這樣的女人,我的手藝一樣沒話說,過兩天你就知道了。你看,你的臉紅了。我還沒說什麼,你的臉就紅了。呵呵,我最喜歡會臉紅的姑娘,不像窯姐兒。她們的風騷都是裝出來。今天一看到你,就知道你是個真正的騷貨。你落到我們的手裡,也不哭也不鬧,我倒是頭一回見到。嘴裡塞了東西,身上綁著繩子,可竟然在轎子裡呼呼大睡,不是騷貨是什麼?「
《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