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花家捨11(1)

  「我就叫你姐姐吧。」馬弁說。
      「那我叫你什麼?」秀米問他。
      「馬弁。」
      「這麼說你姓馬?」秀米把臉側過去。她的嘴唇沙沙地疼,像是給他咬破了。
      「我不姓馬。我沒名字。
      因我是五爺的馬弁,花家捨的人都叫我馬弁。「他呼哧呼哧地喘著氣,趴在她身上,用舌頭舔她的耳廓,舔她的眼睛,她的脖子。
      「今年有二十了吧」?
      「十八。」馬弁說。
      他喘息的聲音就像一頭狗。他的身上又滑又黑,像個泥鰍,他的頭髮硬硬的。
      他把臉埋在她的腋窩裡,渾身上下抖個不停。嘴裡喃喃低語。媽媽,姐姐,媽媽,你就是我的親娘。他說他喜歡聞她腋窩裡的味道,那是流汗的馬的味道。他說,當初在船艙裡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他的心就像被刀割了一下。他當初只是想好好看看她,看看她的臉。怎麼看也看不夠。
      秀米的眼前浮現出幾個月前的那個圓月之夜。湖水淙淙地流過船側。湖中的蘆葦開了又合,合了又開。
      馬弁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看。她還記得那雙稚氣未脫的眼睛:濕濕的,清澈,苦澀,帶著哀傷,就像泛著月光的河流。
      當時,五爺慶德正瞇著眼睛打盹。馬弁衝她傻傻地笑,目光羞怯而貪婪,露出一口白牙,以為慶德看不見。可秀米只要偶爾瞥他一眼,他就立即紅了臉,低下頭去,撫弄著刀把上紅色的纓絡,他的一隻腳也擱在木桌上,只不過,腳上的布鞋破了兩個洞,露出了裡面的腳趾。那天晚上他一直在笑。後來慶德將紅紅的煙球磕在他的手心裡,刺刺地冒出焦煙來,疼得他雙腳亂跳。可等到慶德睡著了,他就用舌頭舔了舔嘴唇,還是呆呆地看著秀米,還是笑。
      馬弁緊緊地摟著她,他的指甲恨不得要摳到她的肉裡去,渾身上下依舊戰慄不已。
      「我就想這樣抱著你。怎麼也不鬆開。就是有人將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鬆開。」馬弁說。他說話的時候,怎麼看都還像個孩子。
      「六個當家的,叫你殺了五個,還有什麼人會來砍你?」秀米道。
      馬弁沒有吱聲,他的嘴已經移到了她的胸脯上。舔她身上的汗,他的舌頭熱熱的,可吸進去的氣卻是涼的。他開始沒有碰她的乳頭,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笨手笨腳的,顯得猶豫不決。秀米突然感到頭暈目眩,她的眼睛迷離無神,身體如一張弓似的猛然繃緊了,她的腿伸得筆直,腳尖使勁地抵住床沿,她的身體像春天的湖汊漲滿了湖水。她閉上了眼睛,看不見羞恥。
      「當初,不要說殺他們,就連想也不敢想。而五爺,我平時抬頭看他一眼也不敢,怎麼會想到要殺他?
      更何況,我就是想除掉他,也殺不掉。他用煙燙我,讓我喝馬尿,吃馬糞,早就不是第一次了。我不會因為他燙了我一下,就會要殺死他。「馬弁道。
      「那是怎麼,噢,輕一點……那是……怎麼回事?」秀米道。她還真的有點喜歡這個馬弁了。他的身上有一股淤泥和青草的味兒。
      「是因為那天碰到了小驢子。」
      「小驢子?」
      「對,小驢子。他從很遠的地方來。他來花家捨給人看相算命。」馬弁說。
      「他的左手上是不是長著六個指頭?」秀米問他。
      「姐姐怎麼知道?這麼說姐姐認識他?」
      秀米當然知道。在張季元的日記中,他幾乎每天都要念叨著這個神秘的名字,此人顯然肩負著某項不為人知的重要使命。原來他跑到花家捨來了。
      「小驢子裝扮成道人的模樣,來花家捨替人算卦占卜只是個幌子。他的真實身份是蜩蛄會的頭目。他們要去攻打梅城,可人手不夠,會使洋槍的人就更少了,就一路打聽來到了花家捨,想說服這裡的頭領和他們一起幹。當時花家捨還是二爺當家。二爺見他說明了來意,就問他,你們幹嗎要攻打梅城?小驢子說,是為了實現天下大同。二爺就冷笑著說,我們花家捨不是已經實現大同了嗎?你從哪來的,就滾回哪去吧。
      「小驢子碰了一鼻子灰,就轉頭去找三爺、四爺他們幾個,他們幾個也都是用二爺那番話來回他,那小驢子也怪可憐的,他是肩負了上面的指令來花家捨遊說的,事情沒成,空手回去怕是不好交代,就垂頭喪氣地在村子裡亂闖瞎撞,撞來撞去,就撞到了六爺的家裡,又將那革命的道理說與六爺聽。那六爺可是個火暴性子,沒等他說完,就大怒道:革命,革命,革你娘個!飛起一腳,踢到了他的褲襠裡,當場就把他踢在地上翻起觔斗來。小驢子在地上趴了半天,對六爺咬牙道:此仇不報非君子!咱們走著瞧!六爺一聽,哈哈大笑,當即叫人將他衣褲扒去,轟了出去。那小驢子沒有說成事,又平白受了這一番羞辱,只得赤條條地離開了花家捨。
      「今年春上,小驢子又來了。這一次,他變成了一個道人,搖著龜殼扇,替人算命。他改了裝,蓄了鬍子,花家捨沒人能認得出來他。那天我正好到湖邊飲馬,看見他在灘頭上轉來轉去,像是找尋一件什麼東西。
      我問他找什麼,他先是不肯說,最後實在找不到,就問我,有沒有看見一枚金蟬。我當時還以為他在吹牛呢,一到夏天,樹上的蟬多的是,可天底下哪有蟬是金子做的?
      「他在湖邊轉悠了半天,結果什麼也沒找到,就一屁股坐在沙灘上,看著我飲馬,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就起身走了,上了一艘擺渡船。我是看著那艘船起了錨,升了帆,向南走的,他要是這麼就走了,也沒後來的事了,可那船已經走得看不見了,又一點點變大,原來是他又讓船老大把船搖了回來。他從甲板上跳下來,逕直來到我面前,對我說:小兄弟,這花家捨有沒有酒館?我說有,而且有兩家呢。他就瞇起眼睛,再次打量了我半天,最後說:小兄弟,我們既然碰見了,就是有緣分。大哥請你喝杯酒怎麼樣?
      《人面桃花》

《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