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已經開了,秀米渾身透濕地站在天井裡,她的身邊還站著四五個人,地上擱著三隻棺材似的大木箱。
其中有一個人喘著氣,對寶琛吩咐說:「你去拿兩把鐵鍬來。」寶琛拿來了鐵鍬交給他們,又抹了抹滿臉的雨水,對秀米說:「這木箱子裡裝的是啥東西?」
「死人。」秀米用手攏了一下耳邊的頭髮,笑道。
隨後,秀米就和那些人拿著鐵鍬出去了。雨還在下個不停。
寶琛圍著那三隻大木箱轉了半天,透過板縫往裡面看了看,又在叫喜鵲,讓她拿燈過去。喜鵲畏畏縮縮不敢過去,寶琛只得自己過來取燈。老虎看見他爹舉著燈,趴在箱子上看了又看,然後,一聲不吭地朝這邊走過來了。看上去他十分鎮定,但他的牙齒咬得咯咯響,渾身發抖,嘴唇哆嗦,緊張和恐懼使他不停地說著髒話。在老虎的記憶中,老實巴交的父親從來是不說髒話的,可這天他受了一點刺激,那些憋在肚子裡的髒話就一股腦兒全出來了。
「日,日。」寶琛道,「日他娘!不是死人,是他娘的日的槍!」
第二天,老虎一醒來,就跑到天井裡,想去見識一下他父親所說的那些槍。
可是井中除了一些被太陽曬乾的泥跡之外,什麼都沒有。
夫人覺得一刻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她必須馬上阻止女兒的胡鬧。因為在她看來,「槍,可不是鬧著玩的」。
而眼下的當務之急,是要找個有見識的人商量一下。她思前想後,挑中的這個人,就是秀米當年的私塾先生——丁樹則。不過她還沒有來得及登門造訪,聽到風聲後的丁樹則已經自己找上門來了。
丁樹則上了年紀,頭髮和鬍子全白了,連說話都氣喘。他由老婆趙小鳳攙扶著,顫巍巍地來到院中,一進門,就嚷嚷著要見秀米。
夫人趕緊迎出來,壓低了嗓門對他說:「丁先生,我這個丫頭,已不是從前的光景,脾氣有些古怪……」
丁樹則道:「不妨,不妨,你叫她下來,我自有話問她。」
夫人想了想,再次提醒他說:「我這個丫頭,回來這麼些時日,連我也不曾與她照過幾次面,……她那雙眼睛,不認得人。」
丁樹則頗不耐煩地用枴杖敲了敲地面的螺紋磚,說道:「不礙事,好歹我教過她幾年書,你只管叫她下來。」
「沒錯。」趙小鳳在一旁附和著說,「別人她可以不理,這個老師她還是要認的,你只管去叫。」
夫人有些猶豫地看著寶琛,寶琛則低頭不語。正在躊躇間,他們看見秀米從樓上下來了。她頭上盤著一隻高高的髮髻,用黑色絲網兜住,一副睡意惺忪的樣子。她的身旁跟著一位穿長衫的中年人,那人懷裡夾著一個破舊的油布傘。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往前院走過來。在經過丁樹則身邊的時候,兩人只顧說話,竟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走過去了。
丁樹則的臉上有點掛不住,氣得嘴唇發抖,渾身哆嗦,但還是勉強嘿嘿地乾笑了兩聲,看了看他的老婆,又看了看夫人,道:「她……她像是沒認出我來…
…「還是趙小鳳眼疾手快,一伸手,就將秀米拽住了。
「你拉我做什麼!」秀米扭頭看了她一眼,怒道。
丁樹則朝前跨了幾步,紅著臉道:「秀秀,你,你不認得老朽了嗎?」
秀米斜著眼看著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道:「怎麼不認得?你不是丁先生嘛!」
說完就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同那人逕自走了。
丁樹則張著嘴,有些發窘,愣在那兒,半天說不出話來。等到他們走遠了,才一個人搖頭喃喃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可歎可歎,可惱可惱;原來她認得我,認得我卻又不與我說話,這是什麼道理?」夫人和寶琛趕緊上前好言勸慰,要讓丁先生和師娘去客廳侍茶敘話,丁先生死活不依,執意要走。
「不說了,不說了。」丁先生搖手說,「她眼中既然沒我這個老師,我也就只當沒她這個學生。」
他老婆一旁幫腔說:「對,我們犯不著,我們走!再也不來了。」
他們發誓賭咒說,以後再也不會踏進陸家的門檻一步,顯然受了刺激。可話雖這麼說,在往後的三四天當中,丁樹則又一連來了七八趟。
「就如同夢遊一般,」丁樹則一旦回過神來,又恢復了往日的驕矜之氣,「她那雙眼睛,透著幽幽的光亮,看你一眼,直叫你不寒而慄,依我看,就和他那白癡父親發瘋前一模一樣,要麼是魂魄離了身,要麼是鬼魂附了體,我看她八成是瘋了。」
「對,她一定是瘋了。」丁師娘斬釘截鐵地說。
「想當年,他那個爹,不知天高地厚,既已罷官回籍,衰朽日增,卻不知修身養性,攤書自遣,整日沉湎於桃花虛境之中,遂至瘋癲,可笑亦復可憐。如今國事乖違,變亂驟起。時艱事危,道德淪落。天地不仁,使得天下的瘋子紛紛出籠……」
「且不管她瘋與不瘋,」老夫人道,「我們還得想個辦法,不能任她胡鬧下去。」
她這一說,丁樹則立即不作聲了。幾個人相對枯坐,唯有長歎而已。末了,丁樹則道:「你也不用著急,先看看她是怎麼個鬧法。事情若果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那也好辦——」
「丁先生的意思是……」夫人眼巴巴地看著丁樹則。
《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