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琛起身,流著眼淚道:「閣下美意,感激不盡,小僕自幼跟隨陸府學陸大人。上京城、下揚州,最終息影普濟,已有五十多年。如今世運凋敝,家道敗落,小僕無德無能,且又昏庸老朽,怎能高攀龍大人?唯圖葉落歸根,以遣暮年而已……」一番話沒說完,流涕唏噓不已。
馮管家道:「食人之祿,忠人之事。寶管家義不食周粟,忠良堪佩。小弟不能強人所難。不過,在下還有一事相求,還望寶兄成全。」
「只要小僕能夠作主,自當效命。」寶琛道。
馮管家將他那只戴在手上的戒指轉了轉,說道:「聽說陸家有一件稀罕的寶物,叫什麼『鳳凰冰花』的,能預知吉凶未來,不知能否請出來,讓小弟也長長見識?」
寶琛道:「自從老爺走失之後,家道日衰,家中不多的一些珠玉首飾,也已典賣殆盡,就連老爺做官時積下的些許銀器也早已罄盡。如今田地易主,唯有破屋數間而已,哪裡還有什麼寶物?」
馮管家沉吟了片刻,站起身來,笑道:「我來普濟前,偶然聽龍慶棠龍大人說起,貴府有一件如此如此的寶物,名喚鳳凰冰花,心上好奇,就想趁便開開眼界。寶管家既如此說,小弟現在就告辭了。」
送走了馮管家一行之後,寶琛呆呆地站在天井裡,不由得自語道:「剛才馮管家說,家裡還有一件稀世之寶,我在老爺家多年,從來不曾聽人說起……」
喜鵲正在往繩子上晾衣服,聽寶琛這麼說,就答道:「他說的會不會是那個瓦釜。我聽說,那物事,當年老爺是從一個叫花子手中買得。」
「什麼瓦釜?」寶琛一愣,問道。
喜鵲說:「那只瓦釜原先是叫花子討飯用的食缽,聽夫人說,老爺一見,愛如珍寶,當即要買,可那個叫花子死活不肯賣,最後用二百兩銀子買了回來。從此之後,老爺就日日於閣樓上把它賞玩。夫人在世時,曾歎息說道,老爺的瘋病,說不定自從買了這件器物之後埋下的。」
「這個瓦釜如今在哪裡?」寶琛臉色驟變。
「大概還在閣樓上吧。」
「你去小心地把它拿下來,讓我看看。」
喜鵲在圍腰上揩了揩濕漉漉的手,就上樓去了。不一會兒,她就拎著一個鹽缽似的東西下來了。這個大缽子呈肉紅色,缽體上果然盤著兩隻鳳凰,是綠色的。
由於年深日久,上面覆蓋著灰塵和蛛網,缽底還粘著幾粒老鼠屎。
寶琛用袖子擦了擦,放在陽光下仔細觀瞧。「這只是件普通的討飯盆子,稀鬆平常,我怎麼一點也瞧不出好來。」
「既然老爺那麼寶貝,自有他的道理。」喜鵲道。
「鳳凰倒是有一對,馮管家說的倒沒錯。可冰花又是怎麼回事呢?」
「夫人和老爺都不在了,」喜鵲道,「你問誰去啊?」
「可這個龍慶棠,他怎麼會知道咱家有這麼個東西呢?」寶琛道,「我看這裡面恐怕還有些文章。」
一連幾天,老虎成天都看見他爹在陽光下察看那只窯缽,癡癡呆呆的。
「我看你八成也瘋了。」喜鵲看著他茶飯不思的樣子,一生氣,就從他手裡一把奪過來,拿到廚房裡去了。後來,她在裡面醃了一缽泡菜。
那些日子,各種各樣的謠傳在村中蔓延。同時,普濟學堂也在連日的大雪中搖搖欲墜。老虎先是聽說,秀米托人用賣地得來的銀兩去江北買槍。但很快就有消息說,負責這件事的學堂管事徐福攜款逃逸。有人看見他黎明時分搭上一隻舢板,順流而下。不久之後,就有過路的商船水手說,徐福用這筆錢在金陵開了一片藥店,養了三個老婆。
徐福的出逃引起了一連串的變故。楊大卵子和寡婦丁氏於一天深夜,雙雙來到伽藍殿,向校長秀米辭行。
秀米吃了一驚,詫異道:「忠貴,怎麼你也要走?」
楊大卵子說,原先他光棍一條,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這條性命一錢不值。後來蒙校長作主,與丁氏結了婚,蓋了一片茅屋,開出幾畝荒地來,日子雖不富裕,倒也過得下去,如今丁氏已有身孕,舞槍弄棒多有不便,加之朝廷即將進剿的消息弄得人心惶惶,他們夫妻二人商量了幾天,決定解甲歸田,連夜讓人起草了文書,自願脫離學堂,從此之後一刀兩斷。
楊大卵子的話說得雖然難聽了一點,可倒也是大實話。這從反面讓秀米明白了積壓在心裡的一個謎團。
革命黨人張季元當年為何會將「有恆產者」列為十殺罪之首?秀米在看他的日記時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卻茅塞頓開。
不久之後,二禿子也離開了普濟學堂。原先在普濟地方自治會的成員之中,二禿子曾是鐵桿之一,入會時他發的誓言最為刻毒,什麼肝腦塗地啦,什麼引頸就義啦,什麼黃沙蓋臉啦,都是戲文中的台詞,說得言之鑿鑿,很像是那麼回事。
他的不辭而別,讓秀米大為傷感。同時秀米似乎也已經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二禿子走了七八天之後,突然又回來了,不過他並不是浪子回頭。他挑著一隻豬頭,一副豬腸子,喜滋滋地來到秀米的屋中,把秀米嚇了一跳。秀米問他這些天去哪兒了,那二禿子就像唱戲般地答道:「我啊,如今頂了大金牙的缺了。這大金牙一死,普濟村中百十來號人口,就缺個殺豬的,我就琢磨著去幹這個營生,今天肉鋪開張,特送來一些豬頭、豬腸讓校長嘗個鮮。」
《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