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東西11(3)

  他的身體摸上去軟綿綿的。背上的棉襖濕乎乎的,血就是從那兒流出來的。
      老虎叫他的名字,他不答應。
      只是嘴角輕輕地顫抖了幾下,彷彿在說我要睡了。他的眼珠漸漸不轉了,眼睛變花了,白的多,黑的少。隨後,他的眼皮慢慢耷拉下來,瞇成了一條縫。
      他知道,此刻,正從他背上汩汩流出的不是血,而是他的全部的魂靈。
      一個官長模樣的人朝他們走了過來。他蹲下身子,用馬鞭撥了撥小東西的臉。
      然後,轉過身來對老虎說:「你還認得我嗎?」
      老虎搖搖頭。
      那人說:「幾個月前,你們村來了一個彈棉花的,怎麼樣,想起來了嗎?我就是那個彈棉花的。」
      那個人得意地笑了笑,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奇怪,老虎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怕他,彷彿他天生就應該是一個彈棉花的人一樣。他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小東西,問道:「他死了嗎?」
      「是啊,他死了。」那人歎了一口氣,道,「子彈不長眼睛啊。」
      隨後他就站了起來,背著手在雪地裡來回地走著。很顯然,他對老虎沒有興趣,對躺在地上的小東西也沒有興趣。
      他覺得小東西的手變得冷了,他的臉也失去了紅暈,正在變成青藍色。不一會兒,他看見校長出來了。
      她披散著頭髮,被人推推搡搡地從終年不見陽光的伽藍殿帶到院子裡來了。
      她看了看老虎,又看了看地上躺著的那些屍體,似乎也沒有顯出吃驚的樣子。
      老虎想對她喊:「小東西死了呢。」可也只是張了張嘴而已,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所有的人都對小東西的死沒有興趣。
      看到校長出來,那個官長就迎上去,向她拱了拱手。校長眼睛死死地盯著他看,半晌,他才聽見校長說:「貴差可是龍守備?」
      「正是。」官長彬彬有禮地答道。
      「請問,龍慶棠是你什麼人?」校長又問。
      那聲音,聽上去就像跟人拉家常似的,沒有一絲的慌亂。她難道不知道小東西已經死了嗎?他的小胳膊都已經發硬了呢。屋簷下還有些融雪不時地滴落下來,落在他的鼻子尖上,濺起晶瑩的水珠。
      那個官長似乎也沒料到校長會這樣跟他說話,似乎愣了一下。隨後,他兀自點了點頭,好像在說:真是好眼力!他笑了笑,答道:「正是家父。」
      「這麼說龍慶棠果然已經投靠了清廷。」校長道。
      「你不要說得這樣難聽。」官長臉上仍然掛著笑,「良禽擇木而棲罷了……」
      「既如此,你們隨時都可以來抓我,何必要等到今天呢?」
      老虎聽她話裡意思,好像是一直在盼著人家來捉她似的,他有點不明白校長在說什麼。小東西的拳頭攥得緊緊的,背上的血早就不流了,只是眉頭還緊蹙著。
      那個官長卻哈哈大笑,笑得連嘴裡的牙根都露了出來。
      等到他笑夠了之後,這才說:「還不是為了你家那一百八十多畝地麼!家父做事,一向周正嚴密,井井有條。他說,你一天不賣地,我們就一天都不能捉你。」
      他笑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聽見校長「唔」了一聲。好像在說:「噢,我明白了。」
      這時他看見了父親。寶琛正站在廟門口,被兩個兵士用槍擋著。可他仍在伸長著脖子朝裡面探頭張望。
      老虎把小東西的身體挪了挪,這樣,屋簷的雪水就不會滴到他臉上了。天已經快黑了,有一隻老鷹在灰濛濛的夜空中,繞著院子盤旋。
      這時他聽見校長說:「另有一件事,還要如實相告。」
      「你儘管說。」
      「龍守備貴庚……」
      「龍某生於光緒初年。」
      「這麼說,你是屬豬的?」校長的這句話使官長嚇了一跳。他的臉色有點難看,過了半天他才說:「不錯,看來,你什麼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人人都說你是瘋子,依下官之見,你是天下一等一精明之人。只可惜,你的時運不濟啊。」
      校長不再說話,只是踮起腳在人群裡張望,好像在尋找一個人。老虎知道她是在找誰。
      他看見校長忽然蹲下身子,仔細地察看著地上的一堆馬糞,一動不動地看著。
      隨後,她從地上掬起一把馬糞,均勻地塗在臉上。眼睛、嘴、鼻子、滿臉都是。
      她一聲不吭地往臉上抹馬糞,像是在做一件重要而必需的事情。官長在一旁看著也不阻止,很不耐煩地踱著步子。學堂裡一片寂靜。
      一個兵士跑了過來,認真地說了幾句什麼,龍守備這才對手下懶懶地吩咐了一句:「綁了吧。」
      幾個兵士朝她走過來,將她從地上拉起來。不一會兒,就將她綁得嚴嚴實實,連夜押回梅城去了。
      翠蓮也是當晚離開普濟的,龍守備村中雇來了一頂大轎,抬著她,遠遠地繞過村莊,連夜往梅城去了。
      《人面桃花》

《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