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翠蓮長歎了一口氣,徐徐道,「命該如此。」
她說,她離開普濟之後,就跟著龍守備搬到梅城去住。可不到一年,龍守備就在別處添了房產,先後娶進了兩房姨太。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踏進過她的房門。翠蓮厚著臉皮又在龍家苦熬了三個月,最後,龍守備就派了一個親信來傳話。
「他其實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把槍往桌上一拍。我當時就知道在龍家呆不住了,就問他,是不是要趕我走。那親信也就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孩子,一臉壞笑,滿嘴酒氣地湊了過來,道:不忙,不忙。等小弟先舒服舒服。」
翠蓮離開守備府之後,曾先後托跡於兩家梅城妓館,幹起了老本行。後來鴇母訪得翠蓮原來是守備府出來的人,就不敢收留她了。鴇母說:「不管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你畢竟做過人家夫人,日後龍長官要是知道了,還當我是故意羞辱他呢,況且,你也這麼大年紀了。」
後來,翠蓮又去另一個妓院,鴇母還是這番話。於是,她只得行乞為生。
說來也奇怪,在行乞路上,不管她朝哪個方向走,走來走去總會走到普濟來。
「好像被小東西的魂兒帶著。」翠蓮道。
一談到小東西,喜鵲的心頭就是一緊。「按說,在普濟學堂那會兒,校長也待你不薄……」後半句話,喜鵲忍住了沒有說。
「我知道。」翠蓮猛吸了一口氣,歎道,「命該如此。」
她說,早年她流落在郴州時,在途中遇到一個乞丐,帶著個不到五六歲的孩子。當時,那個孩子已餓得只剩下一口氣了。她看他們父子倆可憐,就給了他們兩個饅頭,正要走,那個瞎子就把她叫住了。他說,受人一飯之恩,當啣環結草以報。他又說沒什麼本事,只是給人算命看相,倒有幾分靈驗。當下就給翠蓮看了相,說她這輩子,乞討為生,最終餓死街頭,為野狗所食。若要免除此劫,卻也不難,只要找一個屬豬的人嫁了就成。
「那龍守備當年裝扮成一個彈棉花的,來村中查訪革命黨人的動向。我全不知他的真實身份。恰好校長,也就是秀米,讓我去村中找六師郎中來看病,她那些日子牙疼得厲害。路過孫姑娘家時,見他歇著工,正在門前抽煙,就與他隨便搭了幾句話。這狗日的東西,心腸雖黑,倒是一表人才,能說會道,我還沒來得及弄明白怎麼回事,就著了他的道兒了。對天發誓,當時我真不知道他是朝廷的密探。就是打死我,我那會兒也不敢存心背叛校長。後來……」
「是不是因他是屬豬的,你才拿定主意跟他?」喜鵲問。
翠蓮想了想,先是點了點頭,後來又搖了搖頭。道:「也不全是,你還沒碰過男人,不知道這男人的好處。這狗日的龍守備,高大英武,儀表堂堂,真是一副好身手。咱們做女人的,只要被他們男人掐住了軟的地方,就由不得你不依,一步錯,步步錯,到後來只能閉著眼睛由他擺佈了。」
一席話,說得喜鵲面紅耳赤,低頭不語。
過了半晌,翠蓮又問起秀米的近況,問起她這些年有沒有提起過自己。喜鵲道:「還說呢,她這些年一句話也沒說過,我還以為她是啞巴。」
「不是啞巴,她能說話。」
「你怎麼知道?」
「只有我知道她的心思,她不說話,是為了懲罰自己。」
「為什麼?我不大明白。」
「還不是為了那個小東西。」翠蓮回憶說,「其實,在學堂的時候,別人都以為她是瘋子,連自己生的孩子都不管不問,實際上她每天都想著這個孩子。」
「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有一天,我去伽藍殿和她說話,曾問過她,為什麼對那個小東西那麼狠?
不管怎麼說,這孩子畢竟是你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怎麼能忍心。你知道她怎麼說……「
喜鵲搖了搖頭。
「她說,她一旦走上了這條路,就得抱著必死的決心,就像薛舉人、張季元一樣。她對孩子凶一點,免得她死後,孩子會想她。」
聽她這麼說,喜鵲又哭了起來。好不容易止住淚,喜鵲就問她日後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翠蓮反問了一句,似乎在問喜鵲,更像是問自己。「我也不知道,走到哪裡是哪裡了。不過,普濟我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喜鵲宅心仁厚,一聽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心裡就有些酸酸的。半晌,低低說:「要不然,我去和秀米說說,你留在普濟,我們一塊兒住。」
「不成,不成。」翠蓮道,「就算她肯收留我,我也無臉面見她。陸家一百八十畝地,雖說秀米經手賣與龍慶棠父子,但計謀還是我出的。小東西雖不是死在我手上,但確是因我而死……」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什麼事來,問道:「聽說,她在獄中還生過一個孩子……」
喜鵲說:「據說出生三天就被人抱走了,現在也不知流落到哪裡,是不是還活在世上。」
兩個人從中午一直說到太陽偏西。當時西北風刮得正急,不知不覺中,喜鵲覺得自己的身手腳都凍僵了。
翠蓮拎起打狗棍,戴著破草帽,看樣子要走。
喜鵲不知說什麼才好,怔了半天,才說:「要是到了實在沒有法子的時候,還是到普濟來吧。」
翠蓮回過頭來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逕直離去了。
《人面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