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你不是本地人?」喜鵲問道。
漁夫說,他入贅到二姨媽家做倒插門的女婿,已經五年了。他每天都在湖中捕魚,從來就沒看到一個人。
只是到了三月份,烏毛蠶孵出來了,花家捨的婦女才會到島上去採桑葉。
他說,他的堂客也養蠶,有四五匾。有一次,半夜裡蠶饑,她就央求他打著燈籠陪她去島上摘桑葉。可她不知道桑葉浸滿了露水,蠶吃了會死。第二天,雪白雪白的蠶就全都倒進湖裡了。他還說,他很喜歡聽蠶吃桑葉的聲音,就像下雨一樣。
說到這兒,漁夫又抬頭看了看她們,問道:「你們的府上在哪裡?因何要到那座島上去?」
秀米不作聲,只是看著遠處的那一大片桑園發愣。風將桑枝吹的琅琅作響。
船漸漸靠向岸邊,喜鵲已經能夠看見桑園中一段倒塌的牆基了,這時,她聽見秀米歎了一口氣,道:「算了,我們不上去了,回去吧。」
「怎麼又不想去了?船都靠岸了。」漁夫道。
「趕了七八天路,來一趟也不容易,」喜鵲勸道,「不如上去稍呆一會兒,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
「我已經看過了。我們回去吧。」秀米說。
她的聲音不高,語調卻是冷冷的,硬硬的,不容辯駁。
她們決定當天就離開花家捨。
一艘烏篷船載著她們,沿著水路返回普濟。船戶說,如果運氣好,一直順風,第二天中午就能駛入長江。
秀米躺在陰暗、冰冷的船艙裡,聽著頭頂上嘩嘩的水聲進入了夢鄉。不時有蘆枝拂過船篷,發出清脆的颯颯聲。她又一次夢見了那座被湖水圍困的小島,月光下藍瑩瑩的墳塚,那些桑田,還有桑林中的斷牆剩瓦。當然還有韓六。不知有多少回,她們兩個人坐在窗邊說話,看著黑夜一點點褪了色,鐵水似的朝陽戰慄著躍出水面,岸邊的樹林都紅了。她聽見韓六在她耳邊說:其實,我們每個人的心,都是一個被圍困的小島。
可如今,韓六又去哪裡了呢?
半夜裡,一片昏暗的燈光將船艙照亮了。秀米披衣坐起,透過艙門朝外一看,原來是有船隊經過。每一艘船上都點著一盞燈。秀米數了數,一共七艘。這些船用鐵索連在一起,遠遠看去,就像是一行人打著燈籠在趕夜路。
起風了,天空群星閃爍。在這深秋的午夜,看著漸漸走遠的船隊,秀米不由得打了寒戰,淚水奪眶而出。
她知道,此刻,她所遇見的不是一個過路的船隊,而正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這年冬天的一個清晨,秀米像往常一樣從閣樓上醒來。天氣實在是太冷了,秀米賴在被窩裡久久不願起床。太陽出來了。喜鵲在菜地裡衝著閣樓大叫。她說:酴架下幾株臘梅全都開花了。
秀米從床上起來到五斗櫥前梳頭。她看見擺在桌上的那只瓦釜裡結了一層晶瑩的薄冰。她記得昨晚用這只瓦釜洗過臉,大概是水沒有倒乾淨,釜底就結了一層冰碴兒。秀米只是不經意地朝那瓦釜瞥了一眼,她的眼神一下就呆住了。由於驚駭,她的整個臉都變了形。
她從冰花所織成的圖案中看到了一個人的臉,這個人正是她的父親!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親似乎在撚鬚微笑,他坐在一條寬敞的大路邊,正和什麼人在下棋。
閣樓裡的光線太暗了。秀米隨手將木梳一丟,端起瓦釜來到了屋外的涼亭裡。
正好有一縷陽光從東院牆的樹梢頂上照過來,秀米坐在涼亭邊的石凳上將冰花湊在陽光下仔細觀看。父親的對面還坐著一個人,但她只能看見他的背影。兩人坐在一棵大松樹下,背後是一片低緩的山坡,山坡上似有羊群在吃草。他們的身邊有一條大路,路邊是一條湍急的河流。人物、大樹、草木、河水和羊群無不清晰在目,栩栩如生。
大路上停著一輛汽車,車門開著,車上的一個什麼人(是個禿頭)跨下一隻腳,正要從車上下來。秀米覺得這個人面目晦暗卻又似曾相識,她想細細辨認,可畫面變得越來越模糊了。這溫暖的陽光下,冰花正在融化。它一點一點地,卻是無可奈何地在融化。
這幅正在融化的冰花,就是秀米的過去和未來。
冰花是脆弱的,人亦如此。秀米覺得心口一陣絞痛,就想靠在廊柱上歇一會兒,喘口氣。於是,她就靠在那兒靜靜地死去了。
1952年5月,新任梅城縣縣長〔譚功達(1911—1976),原名梅元寶,為陸秀米次子,降生後即由獄卒梅世光妻抱走。長年居住於浦口。梅世光於1935年病故。臨終前告以來歷實情。其生父一說為普濟人譚四,畢竟無可詳考。1946年任新四軍挺進中隊普濟支隊政委,1952年出任梅城縣縣長。
〕坐著一輛嶄新的吉普車,行駛在通往普濟水庫的盤山公路上。譚縣長從車窗中偶然看見兩個老人盤腿坐在一棵大松樹下對弈,便讓司機停車。同車的姚秘書知道縣長是個棋迷,見他喝令司機停車,她便嬌滴滴,奶聲奶氣地推了推譚縣長的胳臂,笑道:「老譚,是不是棋癮又犯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