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隨著睿宗旦被廢為皇嗣,武則天正式在洛陽紫帳稱制。她代天子頒發詔書,更改年號和皇旗的顏色,將東都洛陽改名為「神都」,將洛陽宮改稱「太初宮」。並將衙門以官職的名稱再度進行更改。
    武則天現在已經六十多歲了,但她看上去依然眉如新月,肌若冰雪。她在分封武氏親族的同時,將大唐王室門閥一一貶往外地。她現在可以有條不紊地進行此事,而不需要察看任何人的眼色。對眼下大權獨攬的武後來說,她離登上皇位,君臨天下只差一步之遙,但武後知道,要跨過這一步亦並非輕而易舉。
    光宅元年,武則天治下的大唐帝國似乎出現了吉祥和瑞的徵兆。全國各地報來的祥瑞綠章被刻在青籐紙上不斷送達宮廷,這些綠章的內容讀來饒有趣味,比如,河南刺史的一道綠章聲稱,在河南豐縣,有人發現了一顆九穗靈芝;在山西的水汶縣,一群白鵲棲息在縣城外的合歡樹林中,三日不去,遠遠看去猶如皚皚白雪。最使武則天感興趣的還是嵩陽縣令樊文獻上的一枚赤心瑞石。這些綠章既是天降祥瑞的吉兆,又是民心歸附的重要信號。
    到了光宅三年,英國公李世勣的孫子徐敬業在揚州發動兵變,給一度祥隆的大唐王朝再次蒙上了一層陰影。
    從這場叛亂的開始到最後平息,武則天始終沒有將那些遠在江南的書生放在眼裡。在叛亂進行的過程中,她最為擔心的似乎是另外一些事情。因此,當內侍上官婉兒將那篇揚州起兵的「討武檄文」念給她聽時,武則天的臉上仍不時地展露出笑容。
    上官婉兒是詩人上官儀的孫女,現在二十一歲,七年前奉太后之命入內宮成為內侍。大太監魏安死後,她很快就成了武後的心腹之一。如果說魏安作為武後的謀士和幫手為她鞠躬盡瘁,那麼現在上官婉兒所扮演的角色僅僅只是一個學生而已。她對武則天的敬畏幾近崇拜,武則天的智慧、性格和處理政事的作風無一不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並對她日後的命運產生了重大影響。隨著時間的推移,祖父上官儀的慘死作為一道年代久遠的陳舊佈景,已被她漸漸淡忘。
    這篇討武檄文措詞尖刻,字裡行間對當今太后多有不恭,上官婉兒不得不時常停下來,察看一下武則天的臉色。武則天細細地玩著那枚赤心瑞石,含笑不語,她似乎聽得津津有味。
    當婉兒讀到「一環之土未干,六尺之軀何托」時,武則天忽然問道:
    「此文出於何人之手?」
    「據說是一個名叫駱賓王的人寫的。」婉兒答道。
    武則天將這句話又默念了一遍,然後歎息道:「此人文才蓋世,未為本朝所用,當是宰相之過……」
    接著,武則天站起身來,向上官婉兒問道:「婉兒,現徐敬業在揚州起兵,以你之見,我當如何處置此事?」
    「當立即發兵平叛。」婉兒答道。
    武則天莞爾一笑,搖了搖頭。
    「徐敬業此次謀反雖肇始於千里之外的揚州,但禍根卻在朝中,」武則天若有所思地說道,「據我所知,在朝廷各部及地方州縣,同情徐敬業的官員大有人在,我若倉促起兵征討,這些人即便不敢為叛軍內應,但亦會藉故拖延,從而助長叛軍氣焰。另外,朝中也會有人利用叛亂大作文章,在歸政一事上向我施加壓力……」
    「那太后準備怎麼辦呢?」
    「若要平息叛亂,必須首先除掉內患。」武則天冷冷地答道。
    第二天,武則天將中書令裴炎召到內宮的英賢殿,與他商量平息叛亂一事。早在中宗被廢之時,武則天即對裴炎大力失望,近幾個月來,這種失望情緒在武後的心中與日俱增,尤其是上個月,當武承嗣請求准許建立武氏七廟以追尊武氏宗族時,裴炎就表示了強烈的反對。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對太后說:太后既為國母,應當以無私仁德儀昭天下,祭祀宗族本為私事,為此而特建七廟似有不妥,自古以來,尊崇內戚往往導致國破家敗,漢朝的呂後即是一例……這件事最終不了了之,但裴炎將自己與呂後相提並論,卻在武則天的心中留下了難以除去的刺痛。
    現在,武後以平亂之事向裴炎問計,裴炎看來對自己所面臨險惡處境並無太多的瞭解,他不假思索地答道:
    「從叛軍打出的『匡復廬陵王』的旗號來看,徐敬業之亂概由皇帝年長而未能親政所引起,以臣之見,若太后歸政睿宗,徐敬業之亂不討自平……」
    武則天的臉色由紅轉白,最後變成一線青灰色。她看了一眼侍立在側的上官婉兒,不冷不熱地對裴炎說:
    「你的意見,我已知曉,你且退下,平叛之事尚要從長計議。」
    誠惶誠恐的裴炎走後,武則天立即下令將其拘捕。隨後,武則天召集朝廷重臣在貞元殿舉行御前會議,商討平叛方案。由於大臣們在會前就已知道了中書令裴炎被捕下獄的消息,因此御前會議很快就演變成了對裴炎一案的激烈爭吵。
    中書舍人李景諶贊同武後的意見,他認為裴炎有參與謀反的嫌疑,理當拘押審查。風閣侍郎胡元范、劉景先立即據理反駁。武則天靜靜地閒坐一旁,始終一言不發,以至於爭吵愈加劇烈。
    最後,武則天似乎感覺到形勢對自己越來越不利,她便突然發話:
    「裴炎謀反之心已久。我已掌握了確鑿證據……只是目前不便公佈而已……」
    「若裴炎有謀反之心,那麼臣等也同樣有謀反之心了……」劉景先與胡之范看來已準備孤注一擲。
    「這可是你們自己說的,」武後對右右侍衛使了個眼色,「還不給我拿下?!」
    這天晚上,武則天和上官婉兒剛剛回到寢宮,即有侍從來報:「千金公主前來向太后問安……」
    武則夭此時已感疲憊之極,便吩咐侍從道:「我今天太累了,讓大長公主明天再來吧。」
    千金公主是唐高祖的第十八個女兒,現在雖已年近六十,但姿色未衰,風韻猶存。她性格開朗活潑,舉止優雅嫻靜,在年復一年的寡居生涯中漸漸為人們所忘卻。只有當她與男寵們的風流艷事在宮中鬧得沸沸揚揚時,人們才會意識到她的存在。
    在泰山封禪大典到武後神都攝政,千金公主目睹了武則天在官廷倡揚女權,推行新政的整個過程,李氏家族氣息日衰干金公主也許並不在意,重要的是,武則天的一系列革新計劃給她呆滯、壓抑的生活帶來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清新空氣。當整個李氏王室在武則夭的彈壓之下感到惶惶不可終日時,千金公主卻獨享優遊,與武後過從甚密。
    這天晚上,千金公主在一名宮女的引領下來到了武則天居住的英賢殿。
    武則夭正躺在床上,由一名宦官替她按摩捶背。上官婉兒端著一碗湯藥侍立在床邊。武則天看見千金公主進來,只是衝她微微一笑:
    「大長公主請坐。」
    武後平常與干金公主極為友善,用不著虛禮和客套。
    千金公主抱臂站立在窗幔邊,饒有興味地看著宦官給武後按摩,唇邊不時掠過一陣溫和而神秘的笑意。
    「大後玉體有何不適?」千金公主問道。
    「近來時感身上疼痛,已有數月……」
    「請太醫來診視過了嗎?」
    「太醫已看過多次,似乎不見好轉。」
    「這些天來,朝廷內外大事不斷,太后應多加珍重才是。」千金公主關切地說道。
    「多謝大長公主一片好心。」武則天說,「只是我亦不知道自己到底生了什麼病,針灸和湯藥都試過了。看來並無用處。」
    「針灸和湯藥只能暫時緩解病情,卻無法從根本上除掉病兆……」
    武則天笑道:「不知大長公主有何見教?」
    千金公主看了看室內的侍從,詭秘一笑,沒有再說下去。武則天別有會心,也未加索問。
    等到夜闌人靜,房中只剩下武後和千金公主兩人時,武則天拉著千金公主的手,情聲問道:
    「剛才公主說到病症的根本,我倒想聽聽。」
    千金公主想了想,沒有立即回答武後的垂詢,而是說起另外一件事來。
    「在大唐王朝的文武群臣中,有一個重要人物,不知太后是否聽說過……」
    「不知公主指的是誰?」
    「李淳風」
    「怎麼沒有聽說過,他是朝中主管天象歷數的太史令,」武則天笑道,「他所修編的麒年歷我還曾推行過呢……」
    「李淳風雖然官位輕微,在朝中很少有人注意,不過,說起來他還是太后的救命恩人呢。」千金公主道,「倘若沒有李淳風,太后也許早已為太宗皇帝所殺……」
    武則天大驚失色,趕忙問道:「大長公主這樣說,有何憑據?」
    千金公主彷彿陷入了過去事情的回憶之中,她的目光注視著窗外,緩緩說道:「此事說來話長。早在三十多年前,太宗皇帝曾在宮中發現了一本《秘記》,據《秘記》上說,唐三代之後,有武氏起而滅之
    「這事我也曾聽說過。」
    「當時,太宗皇帝本欲殺掉朝中所有武姓之人,以絕後患,太史令李淳風勸阻了他。」
    「公主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千金公主喟然長歎了一聲,寂然說道:「多年來,我枯處宮中,寂寞難排,不知不覺地迷醉於陰陽術數的推衍與遐思中,我後來聽說李淳風精於此道,便常去終南山中與他切磋,漸至無話不談……」
    「李淳風現在何處?」
    「十多年前,他辭官息影山林之後,不久就仙逝了。在他臨死前,我曾去看過他一次,他也知道自己在世之日無多。因為上蒼也許不願讓他窺破更多的秘密。」千金公主看了武則天一眼,繼續說道,「當時,他與道士袁天罡合演的《推背圖》已臻齊備。」
    「袁天罡……」武則天的臉上佈滿了驚愕的神情。
    「太后莫非也聽說過此人?」千金公主問道。
    武則天沒有說話,在單調而悠遠的宮漏聲中,她眺望著窗外疏朗而迷離的燈火,彷彿又回到了遙遠的童年: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清晨,一名背負行篋的道士突然來到了家中……
    「簡直像做了個夢一樣……」武則天在恍惚中自語了一聲。
    「太后這些年所成就的大事,在我看來,既是人力,亦是天為,」千金公主說,「至於太后近來常感不適,我想,那也許和陰陽失調有關……」
    「何以見得?」武後轉過身來,怔怔地看著千金公主。
    「太后眼下的心情靈性已近純陽至剛,可您的身體卻仍是陰氣彌積,混沌未醒,我擔心長此以往,這不僅有損於太后的玉體,而且將會妨礙您日後的功業……」
    「以公主之見,我該如何去傲呢?」武則天問道。
    千金公主笑道:「我看只有一個辦法,採補陰氣以使匱竭的身體得到滋養,究竟如何去做,我想太后不用我來多費口舌了吧?」
    武則天隨後也笑了起來,在千金公主詭譎而溫和的目光下,她的臉上掠過一縷少女般的羞怯。
    「如果太后不見外的話,我這裡倒有一副現成的靈藥……」千金公主低聲說道。
    武則天的眼前又一次浮現出當年永巷初夜時太宗皇帝那略顯浮胖的臉,以及高宗李治虛弱而單薄的軀體,當她意識到近年來對官中年輕男子那種難以抑止的好感時,她不禁微微有些氣喘。
    第二天傍晚,一個約莫三十歲左右的健壯男子在千金公主的陪伴下,來到了武則天住居的英賢殿。
    武則天在帳簾後初見之下,此人果真像千金公主所說那樣,生得健偉豐儀,挺拔俊美,跪在遍地錦繡的內房中猶如一尊鐵塔,黝黑的肌膚顯出油亮的光澤,細而濃密的眉毛護遮著一雙略帶憂鬱的大眼睛,只是他初來殿中,顯出幾份怯意。
    武則天細細察看這名男子,她一想到千金公主昨夜向她描述過的此人夜御十女的非常之器,不覺悠然心動,情難自禁。
    她從幕簾之後慢慢走出來,來到他的跟前,低聲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馮小寶。」
    「哦……」武則天瞟了千金公主一眼,「你起來吧。」
    「多謝太后。」馮小寶站起身來,兩眼大膽地直視著此刻已妝飾一新的武則天。
    「聽大長公主說,你的棒術十分高明……」
    「小人不敢。」
    武則天道:「我今天特意準備了一根如意棒,你現在就來耍一下如何?」
    「恕小人無禮。」
    馮小寶說完,立即脫掉了上衣,露出渾圓黧黑的脊背,朝武則天深深一揖,隨後,他從桌上拿過那根如意棒,在屋裡舞弄起來。
    太后武則天和千金公主閒坐在一旁,一邊泡著茶,一邊不時地看上馮小寶一眼。在屋內敞亮的光線下,馮小寶手中的如意棒呼呼生風,身上的肌肉和胸前的一叢黑毛依次呈現出各種微妙的變化。
    千金公主側身在武則天耳邊說了句什麼,武則天不禁撲噗一下笑出聲來,手裡的茶水灑了一身。
    「夠了,夠了。」武則天平靜地吩咐道。
    馮小寶收棒向武後行禮,他發現千金公主已經不知在什麼時候悄然離開了。
    「過來吧。」武則天含笑朝他招了招手。
    馮小寶遲疑不決地向前走了一步。
    「過來呀,」武則天又重複了一遍,她壓低了聲音對馮小寶說:
    「小寶,除了棍棒之外,你還會玩些別的什麼嗎?」
    馮小寶正色答道:「啟稟太后,小人無所不能……」
    武則天大笑起來。
    潮濕而短暫的夜晚很快就過去了。武則天將馮小寶留在了宮中。武後也許覺得馮小寶這個名字有失風雅,便給他改名為薛懷義,讓他幫著照料宮中花園的草木。一個月之後,武則天令薛懷義剃度為僧,以白馬寺住持的身份時常出入宮廷,陪伴左右。
    薛懷義身性好勇鬥狠,加上武則天對他恩寵彌篤,不久之後就在宮中惹出是非風波。另外,薛懷義作為一個健全的男子堂皇出沒於美眷如雲的宮廷之中,也招來了朝中大臣的忌諱和不滿。
    一個名叫王求禮的補闕很快上表給武則天,建議將和尚薛懷義去勢,以免日後淫亂宮廷。武則天看到這樣一個不倫不類的上表,隨即大笑起來,她對上官婉兒說道:
    「若將懷義去勢,我將他留在宮中又有何用?」
    三
    徐敬業的叛亂在光宅元年十一月即告平息,但它的陰影在武後的心中久久未能除去。雖然她通過這次叛亂的契機剪除了宰相裴炎,風閣侍郎劉景光、胡元范,大將程務挺、王方翼等異己勢力,可李唐門閥的根基依然未受動搖。這些世襲顯貴和遭受貶謫的舊臣暗中勾聯,並與朝中權臣幽通款曲,武則天日益感覺到,自己在朝中的影響力和權勢正在受到無形的鉗制,御吏許有功、杜景儉等人更是獨行其事,對武則天的革新計劃置若罔聞,他們甚至敢於違逆武後諭旨,將朝廷重犯無罪開釋,使負責偵訊審押的司刑寺形同虛設。
    另一方面,遠在江南的幾個書生居然能在一夜之間集合十萬人馬興兵舉事,而朝廷竟毫無覺察,這至少也昭示出這個龐大帝國的中下層機構已面臨癱瘓,如果不能及時地瞭解各地的隱情,防患於未然,克敵於未發,類似的事變勢所難免。當然,如要徹底理順這個積重難返的陳舊體制並非一朝一夕之事,況且,即便武則天決意清理這一體制,朝廷各部及地方州縣的官員亦會竭力抗拒,他們或陽奉陰違,或敷衍了事……
    看來,現在是利用民間勢力發動一場自下而上革命的時候了。
    垂拱二年正月,武則天批准了一個名叫魚家保的人的上奏,在洛陽城的神廟四周設立了告密用的銅匭。銅區分為四格,東西南北各面均有投書入口,依次為延恩、招諫、伸冤和通玄四門。
    銅匭亦稱告密之門,它的設立通過佈告昭示天下,一時間,全國各地的告密和鳴冤者從四面八方朝神都洛陽蜂擁而來,一度將神廟圍得水洩不通。
    地方州縣的各級官吏莫不談匭色變,他們不得不用極為小心而謙恭的態度對待那些潛在的告密者,倘若稍有得罪,這些人便會立即踏上前往洛陽的道路。這些告密者大都是一介草民,不過,他們的告密文書一旦受到朝廷的重視,官吏們輕則獲罪下獄,重則人頭落地。在朝廷內部,情況亦是如此。朝臣之間互相猜疑,彼此提防,惶惶不可終日。有些人僅僅因為同僚冷眼相視,便疑心對方告密而搶先下手。到了垂拱二年的秋天,朝廷大臣就已養成了上朝之前與妻子訣別的習慣。
    武則天除了命令正諫大夫親自接待那些奉旨告密的民眾之外,自己和上官婉兒也時常於早朝之後來到紫宸殿,破例接見告密者。不久之後,武則天就敏銳地意識到,隨著告密者的日益增多,罪犯的數量也在急劇增多,而主管訴訟的司刑寺和各級州衙已不能適應新形勢的需要,因此,武則天在朝中新設肅政台。肅政台御史集調查、搜捕、審訊、施刑數職於一身,即便處死朝廷要犯,亦無需向武後通報。除此之外,為了縮短訴訟程序,武則天感到必須任用一批嚴酷的官員執掌法律大權。很快,武則天就親自在告密者中挑選了索元禮、來俊臣、周興三人擔當要職。
    武則天的這一措施不久就遭到了一部分朝臣的竭力反對。御吏許有功、杜景儉,尚書省補遺陳子昂等人相繼上奏,他們認為武後大開告密之門,任用酷吏的結果導致了先帝法律的名存實亡。朝廷及地方州縣的官員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眶毗之嫌,即稱有密,一人被訟,百人滿獄,」從而使誣告,自相仇殺之風假太后聖名大行於天下,國家似乎陷入了巨大的混亂之中……
    武則天對於這些言詞鋒利,直言犯上的奏折似乎並不在意,她下令將許有功等人貶往外地,而對他們遭受貶謫的原因未加任何說明。倒是這年七月發生的一件小事引起了武後的不快。
    有一天,太子通事郝象賢被周興控以謀反之罪,在他被押往曹市斬首的途中,郝象賢見己已必死,便索性對武後破口大罵,並將武後與馮小寶私通等醜事盡數抖摟出來。武則天自然怒不可遏,命令手下將郝象賢碎屍萬段,與此同時,她又暗中頒布諭旨,以後在處死罪犯時,一定要用小木球堵住他們的嘴巴。
    在上官婉兒看來,武則天在任用了索元禮、來俊臣等人後,全國上下似乎都被捲入了一場恐怖之中,她從上朝時官員們的臉色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一點,連日來朝廷的混亂局面使她目眩神迷。不過,武則天看上去倒是春風撲面,躊躇滿志,自從馮小寶入有以來,太后素來憂鬱的臉上再度容光煥發,而她的心思似乎也越來越讓人難以琢磨了。
    垂拱三年二月,武則夭接受了禮部尚書武承嗣的建議,下令將乾元殿拆除,在其舊址上修建明堂,作為盛典時大宴群臣的場所。武則天將督建明堂之任交由馮小寶一手操持,不多久,修建明堂所需的樹木和磚石便從全國各地源源不斷地送往洛陽。
    一個晚春的午後,武則天偕同婉兒乘坐一輛馬車去明堂工地察視,在路途中,上官婉兒終於有機會向武後委婉地提出了自己心中積壓已久的疑惑。
    「近來,各地官員上奏彈劾索元禮等人的文書接連不斷,在太后的書案上現已堆達數尺之高……」
    武則天似乎正在想著自己的心思,婉兒的話並未引起她的注意。
    「我聽說,來俊臣等人還編列了一則《羅織經》,供審訊罪犯之用。」
    「哦,還真有這樣的事?」武則天說,「你不妨說幾段讓我聽聽。」
    上官婉兒便將她熟記的《羅織經》從頭至尾背了一遍。
    「死豬愁,求即死是什麼意思?」
    婉兒道:「這是刑法的一種,意思是,倘若犯人受到這種刑法的逼供,便像死豬一樣面露愁態,但求速死而已……」
    武則天朗聲大笑:「真虧他們想得出來。」
    「太后,我近來時常在宮中聽人說,您在任用來俊臣等人後,大唐王朝沿用百餘年的法律都已廢弛了……」
    「法律?」太后冷笑道,「世上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法律,以後也不會有。」
    「可是……」
    「婉兒,你現在還小,」武則天溫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有些事情你以後慢慢就會明白的。」
    談話間,明堂工地已在眼前。正在忙亂中的官員和民扶看見太后的馬車來到,便紛紛跪伏在道路的兩旁。一陣和風吹來,山野中養麥和花草的香氣撲面而來,令人心曠神怡。
    婉兒見太后睏倦頓消,興致勃發,便又說道:「啟稟太后,婉兒尚有一事不明,還望太后點撥……」
    「你說吧。」
    「御史許有功、杜景儉、李日知等人曾在公開場合對您出言不遜,並在私下裡辱罵太后,太后為何不藉機將他們一併除去?」
    武則天正色道:「婉兒。這些人都是我朝難得的忠臣,他們的意見也不一定沒有道理,只不過不合時宜而已,我若將他們一一殺掉,日後誰來幫我治理天下呢?」
    「太后的意思是不是說,您現在任用來俊臣等人只是權宜之計?」
    「婉兒近來越發長進了,」武後且讚許的口吻對她說,「所謂的忠臣叛逆都要依時而定,雖然眼下朝廷內外一片混亂,但澄明的日子也已指日可待了。你要將目光放遠一點,在處理目前棘手事情的同時。也要替日後稍作安排……」
    武則天在上官婉兒的攙扶下從馬車上下來,她沒有理會那些前來問安施禮的官員,而是駐足朝遠處眺望,難以數計的民扶蟻聚在工地之上,一座巨大的建築物的雛形已隱約可見。在它的背後,大片開闊的麥地吐錦堆繡,令人賞心悅目。
    幾名官員牽來了兩匹天山良駒。武後和上官婉兒騎馬慢慢越過一道緩坡,朝野外走去。一隊侍衛遠遠地跟在她們身後,密切注視著山野裡的動靜。婉兒緊緊地伴隨著武則天,來到了山坡上一條黝黑發亮的小溪旁。
    「婉兒,你在想什麼?」武後回頭看了看她。
    「我在想,太后在朝中的宿敵,無非是李唐王公門閥而已。如今太后大開告密之門,選用嚴酷的官吏,這不等於是打草驚蛇嗎?他們感覺到風聲日緊,便暗中隱伏不動,太后又如何能將他們除滅呢?」
    武後笑道:「婉兒果真是聰明伶俐,我當初將你選入內宮與我相伴,看來沒有看錯人。你說得很對,那些人目前的確兔子一樣藏進了草叢之中。不過,他們已經受到了驚嚇,他們的神經已像琴弦一樣纖細,必然會在驚慌之餘喪失判斷力,我只要往草叢裡丟一塊石頭,他們就會四下潰散,奪路而逃……」
    武後拽住了馬頭,似乎又想起了另外的什麼事,她遙望著山下的人群,忽然問道:
    「婉兒,你看到懷義了嗎?」
    四
    垂拱四年春未,一個名叫唐同泰的人進宮面見武後,他突然來到內宮並非前去告密,而是來向武則天報告祥瑞之兆的。一天傍晚,唐同泰在洛水河邊漫步時發現了一塊紫色的石頭,上面刻著「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八個大字。武則天從唐同泰手中接過瑞石,細細察看。經過長年河水的沖刷,這枚石頭晶瑩剔透,形同美玉,只不過上面的字體依稀顯出新刻的痕跡。
    武則天會心一笑。類似這種石頭,她已接到過好幾件了。最近一段時期以來,報瑞的吉兆從各地傳向洛陽,像母雞司晨,桃花冬放一類的綠章青籐早已壓滿了她的書案。在武後看來,近來祥瑞之兆紛湧迭現,不論出於巧合,還是出於人為,它至少預示著朝廷內外改朝換代的民意已蓬勃滋長。
    武則天立即將這枚瑞石賜名為「寶圖」,將唐同泰擢升為游擊將軍。
    五月末,武則天下達了一道詔書,命令各州都督,刺史以及李唐宗室外戚齊集神都洛陽,準備於七月間前往洛水岸邊舉行盛大的拜洛大典,就在拜洛大典的準備過程中,一封告急文書由百里之外的通州送達武後手中:李唐王室的叛亂突然暴發了。
    太宗皇帝的兄弟韓王元嘉,霍王元軌,常樂公主以及宗室諸王早被朝廷近來的一系列告密捕殺之風攪得惶恐不安。他們知道,武則天下手將他們除滅,似乎只是一個時間問題。這年年初,洛陽傳來的消息稱,武則天將利用明堂竣工典禮之機,將李氏王室一網打盡,更壞消息接踵而至:武則天在宮中大祭祖廟,靈牌上溯四十代,即將改唐為周;大和尚薛懷義正與一班僧侶日夜密商,編修佛爺轉世的經文;武承嗣命人在一枚紫石上刻下「聖母臨人」的預言,密使唐同泰晉獻武後……
    到了五月末,情況似乎更為明朗了。武則天將於七月間舉行拜洛大典,並命諸王前去參加,一場屠殺看來已在所難免。
    唐室王公之間彼此密書往來,謠言四起,除了在「如欲活命,勿來京都」一項上達成了一致意見之外,似乎也沒有什麼更好的應急辦法。
    起兵征討的信號是由韓王元嘉之子、通州刺史黃國公首先發出的。垂拱四年六月,他給越王李貞寫了一封信,信中稱:「內人病漸重,恐須早療,若至今冬,恐成痼疾。宜早下手,仍速相報。」隨後,他又偽造了睿宗的璽書:「朕被幽禁,爾等宜各發兵救我……」這封用暗語寫成的密信與偽詔一起很快就送到了越王李貞的手中。
    李貞之子琅琊情急躁,魯莽,他立即致函各王迅速進兵京都,自己則帶領剛剛招募來的五千兵勇率先攻打濟州。
    當琅琊王衝起兵的消息傳到神都洛陽,武則天井未張皇失措。她只是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對上官婉兒說道:「看來,拜洛大典只得推遲了……」
    武則天命張光輔為督軍節度,率領十萬大軍西出洛陽,平叛諸王之亂。
    七天之後,琅琊王沖於濟州兵敗身死。李沖的戰死使得越王李貞、常樂公主等人決定孤注一擲。儘管大部分工室都督在驚恐之餘徘徊觀望,他們還是倉促起兵。不到十天,越王李貞兵盡糧絕,在豫州城外自殺身亡。至此,歷時十七天的諸王之亂如曇花一現,遂告平息。
    討武之亂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即被平滅,也出乎武則天的預料。這次事變中洩露出來的某種信號使武後興奮不已,李唐王朝看來的確氣數已盡,儘管叛軍打出了匡復唐室的旗號,但天下臣民竟無人響應,它使武則天清晰地看到了人心的向背。
    在叛亂之前蠢蠢欲動,在發軔之際左顧右盼,力求自保的諸王宗室未能逃脫厄運,韓王元嘉、魯王靈等人被押回東都,在秋官侍郎周興的逼令下,相繼自殺。
    十二月二十五日,武則天在洛陽南效的「聖圖泉」畔舉行了盛大的拜洛典禮。在破曉的晨光中,洛水徐徐東流,武則天峨冠博帶,迎風而立,向著冥冥之中洛神拜謝祈禱。幾乎在拜洛大典舉行的同時,一場更大規模的殺戮也在迅速進行之中:
    霍王元軌、紀王慎在流放途中被殺;
    東莞公融及江都王緒被斬於曹市;
    濟州刺史薜顗、其弟薛緒被殺後,屍體暴曬示眾;
    常樂公主在獄中飲鴆自盡。
    五
    垂拱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明堂終告落成。這座富麗堂皇的巍峨宮殿在竣工後的第二天即迎來了成群的赤雀,它們啁啾著盤旋於明堂的金頂之上,久久不去。翌日,幾隻鳳凰飛臨明堂西側的御花園,最後落在了肅政台院內的一排桐樹上。皇宮內外的許多目擊者自稱看到了這一奇妙的景象,武則天遂下令將明堂改名為萬象神宮。
    次年的正月初一,武則天第一次穿上了象徵天子之尊的袞冕,在萬象神宮舉行祭奠大禮,隨後,她在侍女們的簇擁下登上洛陽宮正門的殿樓,接見文武百官。這是一個大雪初霽的清晨,洛陽城中的樹木,街巷和房舍上依然一派銀白,鼓樂聲中,盛裝的朝廷大臣在宮外的廣場上一字排開,肅然站立。武則天俯瞰著遠處重重疊疊的宮牆門樓和蒼涼的煙樹,一度忘了自己置身於何處。此刻,她彷彿正在遙遠的巴蜀利州,跟著母親去道觀訪仙;又好像正走在前往長安的路上,瓢潑大雨將她的轎簾打濕;有時,她感到自己正在感業寺中的水井邊梳洗,索枯的鐘聲送來桂子的清香……現在,她再也不是一個沒有名分的異族女子置身於李唐王室,而是名正言順的武氏,不久將建立新朝,君臨天下。
    不過,武則天並沒有立即登上皇位。從垂拱五年元旦到天授元年正月,武則天似乎再次陷入了令人茫然不解的等待之中,彷彿一個飢腸轆轆的人在故意推遲一場盛筵的到來。當上官婉兒不斷催問她何時登上皇位時,武則天說:「現在已不是三年前了,如今即使我不想當皇上,恐怕也不行了。」
    載初元年七月,在明堂潛心修行的十位高僧聯名向武則天進獻了一部《大雲無相經》,據《大雲經》所載,武則天作為當今聖母,實為淨光天女下凡轉世,當王天下。武則天即刻將《大雲經》頒行全國各寺院,並飭令在洛陽和長安修建大雲寺,為收藏佛教經典之用。《大雲經》的註疏者,雲宣和尚等九人均被賜紫紅袈裟,位襲三品縣公。
    九月,長安人傅藝游率九百人長途跋涉來到洛陽,在洛陽宮門外懇請武後登基,傅藝游向武則天奏道:「李唐運數殆危,改唐為周勢所必然,當今太后為千古一人,光風霽月,上應天意,下合民情,理當即速登基……」武則天深為感動,她雖然照例謙謝不受,但還是將傅藝游封為鸞台侍郎。
    一個月後的一天,武則天正在宮中午眠。忽聽宮外有鼓樂之聲隱隱傳來,武後頗為詫異:今日宮內本無大典,何來喧嚷之聲?她正要叫來侍從詢問,上官婉兒已入門稟報:皇宮外聚集了一支萬餘人的遊行隊伍,他們敲鼓擊磐,繞著皇宮遊行請願,懇求太后改朝換代。武則天在昏沉的睡意中由婉兒攙扶著,再次登上則天門樓,接見遊行民眾。
    在遊行隊伍中,有商人、僧侶、官吏和普通百姓,他們打著彩旗,載歌載舞,站在遠處觀望的人更是難以計數,很多人似乎正從街市兩側的遮棚下跑出來,加入遊行隊伍。武則天見狀不禁悠然動容,淚如雨下。
    可是,武則天的這一美妙心境並未維持很久,當她發現自己的侄子武承嗣站在遊行隊伍的最前面時,心中突然掠過一絲不快。幾個月前,僧侶們向她進獻《大雲經》時,朝中就有人懷疑它是薛懷義所指使。現在,武承嗣在遊行民眾中招搖過市,看上去非常扎眼。武則天兀自歎道:這個武承嗣看來日後難成大器……
    當天晚上,武承嗣帶領二十多位各界請願代表來到貞元殿,將數本綠色的奏折遞交武後,奏折上有六萬餘人的簽名,這些簽名者除了文武百官之外,還有帝室宗親,四方百姓和邊夷酋長。稍後,皇子旦的表章也送到武後手中,他懇請母親即刻登基,並賜自己武姓。
    到了午夜時分,武則天方對殿外跪請不辭的文武百官們說:既然眾願難違,登基一事我可以考慮
    武則天一言既出,群臣莫不涕淚橫流,叩首稱謝,一時間萬歲之聲不絕於耳。
    群臣退去之後,武後將承嗣單獨留了下來。武承嗣原本指望姑媽給他連日的奔波辛勞予以獎賞,沒想到武則天只是對他冷冷說道:「你身為皇室內戚,堂堂禮部尚書,居然在請願者中拋頭露面,簡直是不倫不類。」
    九月九日拂曉,武則天在裝飾一新的明堂裡舉行了即位大典,改唐為周,改年號為「天授元年」,大赦天下,全國歡宴七日。九月十三日,武則天下詔褫奪唐室王公的爵位,封武承嗣為魏王,武三思為梁王。並建武氏七廟,尊周文王為始祖文皇帝,追封五代。
    九月十四日傍晚,千金公主再一次來到了武則天的寢宮。武則天考慮到也許是自己近來廢黜李唐王室,整肅李黨殘餘之事使她受到了驚嚇,便對她溫言勸慰了一通,並賜其武姓,將她收為義女。武則天並不知道,千金公主此番求見,完全是為了另外一件事。
    在她與已故太史令李淳風密談時,李淳風曾偶爾提到狄仁傑這個名字,並預言此人將在日後平滅武氏,匡復唐室的過程中起到關鍵作用。當時,千金公主只是姑妄聽之,未以為意。昨天上午,當她從一位遠親的口中再次聽說狄仁傑這個名字時,她幾乎被嚇了一跳:狄仁傑不僅存在,而且,在越王貞死後,他已遞補豫州刺史……
    千金公主大概擔心這樣一個不祥之兆與武則天登基之初的喜慶氣氛不太相稱,她與武則天說了一會兒閒話之後,便起身告辭了。

《武則天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