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山海關,塞外早寒,上又趕上西北來的寒流!他在縣城租的那輛白日行車別說騎了,逆風中推著走都十分吃力。下午四點多鐘,天色已昏暗,才到了公社所在地,離他要去的村子還有二十里路。他索性在趕騾馬車的農民歇腳的一家大車鋪過夜,就兩根鹹得發苦的蘿蔔乾,嚼完了一碗硬得難以下嚥的高粱米飯,躺到葦箔編的蘆席鋪蓋的土炕上,佔了大半間屋躺得下七八個人的大統鋪他一人睡,這天氣鄉里沒人還趕車出遠門。也許是出示了首都來的介紹信的緣故,炕燒得特別熱。入夜越來越燙,跳蚤都該烤出油,他脫得只留條櫬褲還冒汗,起身坐到炕沿一味抽菸,尋思這亂世農村沒準還是個去處。
早起,北風依然挺緊,他把那輛加重可以馱貨的自行車留在大車店,頂風徒步走了快三個小時,總算找到那村子。挨家挨戶問有沒有姓某名誰在小學校教書的一個老女人?人都搖頭,小學校村裡倒有,就一個教員,還是男的,他老婆生娃娃,回家照看去了。
「學校裡還有人沒有一.」他問。
「都兩年多沒開過課啦,還有啥個學堂,生產隊作了倉庫—堆山芋蛋啦!」村裡人說。
他於是又問這生產大隊的書記,想找個負責人。
「老書記還少書記?」
他說總歸找個村裡管事的,當然還是老的好,情況想必更瞭解。人把他領到了一個老漢家。老頭咬住根竹竿銅頭的菸袋鍋,兩手正在辮籐條筐子,不等他說完來意,便嘟嘍道:
「俺不管,俺不管事啦—.」
他不得不說明是從北京專門來調查的,這才引起老漢的敬重,停下手中的活計,捏住菸袋鍋,瞇起眼,露出*嘴褐黑的牙,聽他把情況說明。
「噢,有的,有這人,梁老漢的婆娘!當過小學堂的老師,早病退啦,來人調查過,她男人唱皮影戲的,成分貧農,沒啥問題!」
他解釋說,找這老漢的女人是調查別人的事,同他們本人沒關係。老頭於是帶他到了村邊的一個人家,進門前,喊了一聲:
「梁老漢你屋裡的!」
屋裡無人答應。老頭推開屋門,裡面也沒人,轉身對跟在他們身後村裡的幾個小兒說:
「快喊她去,有個北京來的同志在屋裡等!」
小兒們便飛也似的邊喊邊跑開了,這老漢也走了。
堂屋的牆皮灰黑,除了*張像牆皮一樣熏得烏黑的方桌和兩條板凳,空空蕩蕩。驕屋相通,也沒生個火。他坐定下來,冷得不行,門外陰沉的天,風倒是減弱了。他跺腳取暖,許久不見人來。
他想,在這麼個窮鄉僻壤,等一個被打倒的大官的前妻,這女人又何以流落這鄉里?怎麼成了做皮影戲的貧農老漢的老婆?可這同他又有甚麼關係?無非是拖延回北京的時間。
過了將近兩個小時,終於有個老女人來了,進門前看見他在屋裡,遲疑了」下,停住腳,可還是進來了。老女人包塊灰布頭巾,一身青灰棉襖,免襠老棉褲,臃臃腫腫扎的褲腳,穿雙髒得發亮的黑布棉鞋,一個道道地地的老農婦,難道就是當年上過高等學府傳遞情報的那位革命女英雄?他起身問這女人,是不是某某同志?
「沒這人!」老女人立刻擺手說。
他愣了一下,又問:
「你是不是也叫……」再說了一遍這名字。
「我跟我男人姓梁!」
「你男人是做皮影戲的?」他又問。
「老啦,早不唱了。」
「他在不在?」他小心探問。
他當然也可以發作,那時調查人同被調查者的關係如同審訊,猶如法官與被朱口,甚至是獄卒與犯人,但是他盡量平心靜氣對這女人說,他不是來瞭解她如何出獄的,只是請她提供些當時監獄裡的一般情況,比如說,政治犯釋放是不是要履行甚麼手續?
「我不是政治犯—.」這女人一口咬死。
他說他願意相信,她不是黨員,作為家屬受到牽連!這他都相信,並不想,也沒有必要同她過不去。但是,既然來調查,就請她寫個證明。
「不瞭解就寫不瞭解,對不起,打攪了,就到此結束。」他把話先說明了。
「寫不到,」女人說。
「你不是還教過書?好像還上過大學吧?」
「沒啥好寫的。」她拒絕了。
就是說,她不願留下有關她這段身世的任何文字,不肯讓人知道她的歷史才隱藏到這鄉間,同個唱皮影戲的農村藝人相依為命,他想。
「你找過他嗎?」他問的是她前夫,那位高官。
女人也不置可否。
「他知道你還活著嗎?」
女人依然沉默,就是甚麼都不說。他無奈,只好把鋼筆套上,插進上衣兜裡。
「你那孩子甚麼時候死的?」他似乎信口問了一句,同時起身。
「在牢裡,也就剛滿月……」老女人也從條凳上起身,隨即打住了。
他也就沒再問下去,戴上棉手套。老女人默默陪他出門。他向她點點頭,告辭了。
到了村外兩道車轍很深的土路上,他回頭,老婦人還站在屋門口,沒扎頭巾,見他回頭便進屋裡去了。
路上風向轉了,這回是東北來風,繼而飄起雪花,越下越大。荒禿禿的大平原,地裡的莊稼都收割了,雪片漫天撲來令他睜不開眼。天黑前,他到了公社的大車店,取了存放在那裡租來的自行車,本不必當晚趕回縣城,卻不清楚為甚麼匆匆騎上。土路和田地大雪都覆蓋了,路的痕跡勉強能分辨Q風從背後來,捲起的雪片紛飛,畢竟順風,他握緊車把手,在被雪掩沒的車轍裡顛簸,連人帶車跌倒在雪地裡,爬起又騎,跌跌撞撞,面前風雪旋,灰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