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勝利了!」
天安門城樓上就是這樣宣告的。可勝利的不是人民還是黨,黨又粉碎了一個反黨集團,在毛死後不到一個月把寡婦江青逮捕了,人民又召集到天安門廣場慶祝勝利,黨水遠正確!永遠光榮!水遠偉大!而水垂不朽的還是安詳躺進水晶棺裡由人民瞻仰的毛澤東。
隨著黨的老幹部平反覆職提升的風潮,他保過的一些幹部特別是王琦同志居然頗念舊情,把他這小民也收回北京了。他是在前門外大柵欄那條狹窄的老街上,突然迎面碰到了當年一起造反的大李,軍管期間隔離審查了兩年多,又住了三四年精神病院才放出來。大李也認出他來,一雙大手緊緊握住他,那手還挺有勁,對直望他,笑嘻嘻的。原機關裡的人說大李瘋了,見人就笑,果真如此。街上的人前碰後撞,他們堵在窄窄的人行道上,大李抓住他不撒手,始終一副憨厚的笑容,他不忍多看,寒暄幾句,硬是抽手,趕緊走了。
大年是銬上手銬正式逮捕的,在前軍管會犯了「路線錯誤」撤走之後,由新來的軍代表隔離審查,然後在大會上宣佈了罪行,直接死在他手上的有兩條人命,老劉就是他夥同幾個打手在機關大樓地下室裡夜間嚴刑逼供,用有橡皮包裡的電纜線把內臟打爛了,然後抬到樓上,從窗戶裡推下去,製造個自殺的現場。另一名用同樣辦法置死的是個從國外回來的女華僑,還電刑逼供,用變壓器把電壓降低,逼她對錄音機供認是台灣的特務機構派遣來的,發展了哪些人,特務組織的上下級是誰,以便進一步再清除掉那些一異己的幹部。參與策劃的前中校也同時逮捕了。
原先被打成反黨黑幫分子的王琦的丈夫重新起用了,回到黨中央的機構參與審理新的反黨集團的專案。王琦提升了,但顯出老態,顯得更慈祥了。地軍管時也被隔離審查,單獨關在庫房的一個小房間裡半年多,房頂上一個一百瓦的燈泡日夜總亮,電燈的開關在門外,窗戶從外面用硬殼紙釘死不透縫隙,白天黑夜都分不清,要她一遍又一遍寫材料,交代當年北平地下學生運動的情況,她說當時神經都錯亂了,一閉上眼睛就覺得人頭朝下腳在上倒著旋轉。她說她的情況就算是最好的,沒有體罰,沒有人身污辱,大概因為她老了,也許有她過去的一些老同志還在軍隊裡任要職,有點關照。
老幹部們大都復職了,少數年歲大大如前黨委書記吳濤,先平反恢復待遇,諸如工資住房和子女的工作安排,再辦理退休。可像老譚那樣黨外小小的副科長,歷史又有污點,就一直在干校勞動,直到這干校也取消了,交回到當地政府又重新作為罪犯的勞改農場,老譚這才回到首都,又不夠退休年齡,只好等待分配個別的甚麼工作。
林離婚了,又結婚了,丈夫是個新任命的副部長,文革中前妻死了。
他開始發表作品成了作家!離開了那機關。林請他去她的新家吃過飯,再婚的丈夫也在!同他談起文學,說:「我們黨經歷的這場災難真應該好好寫一寫,教育後代啊!」林在客廳裡陪著,廚房裡有個保姆在做菜。林也是最早用外國香水的,很可能是法國灑乃爾的最新香型,總歸是名牌。
他卻還在辦離婚。他妻子倩寫信向作家協會告發他思想反動,可沒有憑據。他解釋說她文革中精神受了刺激,不正常,再加上是他提出離婚因而憎恨他的緣故。歷時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積*下來要離婚的雖然沒有要結婚的多,這現象也司空見慣。剛恢復作業的法院尚有大多的老怨案來不及處理,不想再製造新的麻煩!他這才終於解脫了這場婚姻。他向倩承認葬送了她的青春,不光是毛主席的文革,他也有責任,可這對於喪失的青春也無法補償,幸虧倩的父親歷史反革命加特務」案也不了了之,她好歹也從農村回到了老父身邊。
他收到過陸的一封信,信中說:「山上那許多好樹都砍掉了,何在於這根朽木。」陸回絕了分給他的新設立的地區黨紀律檢查委員會主任的職務,還說就此退休,要在山裡蓋楝房子養老。
又過了一年,他有個去南方出差的機會,特地繞道去看望曾經庇護過他的這位恩人。他先到的縣城,他老同學融還住在那草屋裡。其間修敲過一回,可換過的稻草屋頂又該換了。融還添了個兒子,縣城裡計畫生育管得沒都市那麼嚴,戶籍別一也都是老熟人!融好歹來了二十年了,老婆又是本地人,拖了一陣子小孩的戶口還是給上了。融依然當他那農科技術員,他老婆也還在城關的合作社鋪子裡賣雜貨,想調到家背後小街上的百貨店,好就近照顧家裡的兩個小孩,給管事的幹部送的禮不夠,終於沒辦成。融的話更少了,同他默默相對的時間很長。
從縣城的班車來到那小鎮,這種農村的公共汽車也還老樣子,下車的沒完上車的便一擁而上。車開走了,他沒進小街,也沒去學校,怕碰上熟人拖去吃飯甚麼的一時脫不了身,去一家不去另一家也不好,心想拖來拖去還不得弄上一兩天。他站在場上張望,看有沒有個熟人好問問陸現今蓋的屋在哪裡。
「喲——」木器生產合作社的一個後生嘴上叼的根煙卷,認出了他,過來了,握個手。他們早先民兵集訓一起打過靶,也喝過酒侃過大山混得蠻熟,這會兒沒準當上個小幹部了,倒沒拉他去家吃飯的意思,只說待會兒上木器社坐坐去。他在此不過寄居,人走茶涼,還就是個外鄉人。
他問明了陸的新屋在河那邊山沖裡的煤喜後山,過了河還有七八里地,且得走一陣。融告訴他說縣裡的幹部都傳聞陸發了瘋,在山裡蓋了個茅廬,吃素煉丹行黃老之道,求長生不老呢。上面,更高層,陸的那些官復原職或提升高就的老同志們,都認為無疑是革命意志衰退,這又是他進山見到陸之後陸告訴他的。
「不想再弄髒了我的手,這總可以吧,茅舍紫竹園,種菜讀文章,不像你還年輕,我老啦,這輩子就這樣交代了。」陸對他這樣說。
陸住的當然並非茅舍,而是一楝外面看來並不起眼的磚瓦房,不登上煤雲後的山崗看不見。陸領了一筆老幹部退休安置費,自己設計監工,當地農民蓋的。屋內是青石板地面,臥室裡有一塊石板可以掀開,是個暗道的入口,通到溪流邊的小柴屋裡,溪流那邊便是松林。陸總算保全了自己,也還隨時想到可能的暗算,這也是他畢生的經驗吧?
堂屋的牆腳嵌的是一塊殘碑,從山頂上的破廟廢墟裡叫農民抬來的,字跡殘缺不全,大致可以讀出建廟的那和尚的身世和心跡:一位落魄秀才參加了長毛造反,那大平天國也是企圖在地上建立個烏托邦,內哄與殘殺導至失敗,之後出家在此。臥室裡堆了不少書,有當時內部出版供黨內高幹參考的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自述》和三卷本的《戴高樂將軍回憶錄》,也有線裝的《本草綱要》,不知是那年間的版本,還有剛重新再版的古詩詞。
「想寫點甚麼,題目倒是有了,《山中人日誌》,這題目怎彎.就不知能不能寫出來,」陸說。
他和陸都笑了,這份默契就是他同陸的交情,那些年所以得到陸庇護的緣故吧。
「去弄幾個菜來下酒!」
陸例並非吃素,領他去煤礦的食堂。山崗下豎起的電動絞車架是煤井出口,有好幾排工房。正是傍晚下工的時候,竹棚子蓋的大食堂裡,礦工們都拿著大碗在打菜飯的窗口排隊,陸進伙房去了。突然有個女聲叫:「老師!」
排在一身煤灰的漢子們當中一個轉過身來的年輕女人,他立刻認出來是他學生孫惠蓉!穿的農婦的大褂子,可那眉眼嬌美的模樣卻還未變,只不過臉盤和身上都變得渾圓了,那麼高興迎上前來。
「你怎麼在這裡?」
他也止不住驚宣口,剛要上前,陸從伙房裡出來了,推了他肩膀一把,命令道:「走!」
他不由自主聽從了,也因為以前」直在陸的庇護下,也成了習慣。可他還是回過頭來,看了這姑娘一眼,那明顯的慌張失措失望和屈辱盡在那雙變得更加深黑的眼睛裡,嘴微微開張,喃吶想要說甚麼,卻沒說出來,依然愣在排隊拿碗的漢子們之外,人都在看她。
「別理她,這婊子跟誰都睡,弄得這礦上動刀子打架!一
陸在他身邊低聲說道。他心還沒平息下來,勉強跟上陸的腳步,就聽陸說:
「一到月初開支,這也更有兩個錢就往她屋裡去了,弄得村裡的女人又罵又鬧。這會在礦上看廣播站呢,沾不得她,你要同她再多講上兩句,她就賣騷,人還以為你也沾過,脫不了身的—.」
半個多小時後,陸擺上了碗筷,倒上酒—食堂的廚子來了,從帶蓋子的籃子裡端出一盤盤還熱的炒菜。他無心喝酒,深深後悔沒站住同孫惠蓉說上話,可又能說甚麼呢?
你同她般若兩個世界,儘管你那世界也一樣乾淨不了,而她就在這煤坑裡水遠也不可能爬出來。她忘了同你隔開的距離,忘了她的遭遇,忘了她在當地人眼裡那暗娼的身份,還把你當做老師,她並非是向你求援,可能壓根兒也沒再想過改變地的處境,剎時泛起的一片天真,那女孩時朦朧的鍾情,歡竟口而忘乎所以,即刻當頭棒喝,這對她的傷害令你觸痛,久久不能原諒你這軟弱。
夜裡躺在陸的那有暗道的房裡,聽著窗後淙淙流水和一陣陣掠過松林的風濤。他第二天一早過的河,趕到鎮上搭早班車回了縣城。
你拍過孫惠蓉的照片,你幫她化的妝,抹過口紅,那還是她到生產隊落戶之前,國慶節學生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演出時照的,她唱的是革命樣板戲中同日偽匪軍周旋的女英雄阿慶嫂,也是縣教育局發下來的教學大綱中規定的,學生的音樂課都得學唱,她嗓子最好。如今她是不是有男人了,還是仍在農民集體經營的那煤髻子當暗娼賣淫,就無從知道了。你離開這國家之後,當局查封你在北京的那套住房時,這些照片也連同你的童日籍和手稿都順帶沒受了。
你離開中國之前,你當年教過的另一個學生,大學畢業已經工作了,出差去北京時看望過你。你問起這陸書記,他說過世了。你問怎麼會死的?病死得吧,他說也是聽說。
你後來做過一個夢,這鎮子不是那樣屋挨屋,簇擁在一條小街和幾條小巷裡,而是非常荒涼,零零散散稀稀落落拉得很開。那學校在一個山崗上,門窗都敞開空蕩蕩的。你去找陸,他家也像個村舍,孤零零周圍沒有別的人家,門上掛的把鐵鎖。那是下午時分,斜陽照」澄黃的土牆上,你不知如何是好,你好像是找他想辦法幫你離開這裡,你不肯終生老死在那空蕩蕩的學校裡。他們叫你看守這學校,沒完沒了改許多作業本子,你沒有時間抬頭想一」自己的事情,而你究竟要想甚麼也不清楚。你就站在土牆前,看著那把掛在門上的鐵鎖,聽見風聲起於你身後深秋收割過只留下禾茬子的稻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