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台山出來,我又去了紹興,出老酒的地方。這不大的小城,不光老酒出名,也還出過許多偉大的人物,從大政治家,大文學家,大畫家到巾幗英雄,如今他們的故居都成了紀念館。連魯迅筆下的那個小而又小的人物阿Q過夜避風雨的土谷詞也修整一新,油漆彩繪得鮮艷奪目,還掛有當今書法名家題的額匾。這阿Q當作土匪砍頭的那時辰,絕對想不到死後會有這分榮耀。我於是想到這小城裡的小人物也性命難保,更別說那以民族興亡為己任的革命英烈秋瑾。
她故居掛有她的照片,一位恬靜俊美詩文並茂的大家才女,眉宇清秀,目光明淨,神態婦淑,年方二十有餘,卻綁縛街頭鬧市,光天化日之下砍掉了頭。
一代文豪魯迅,一生藏來躲去,後來多虧進了外國人的租界,否則等不到病故也早給殺掉了,足見這片國土,哪裡也不安全。魯迅詩文中有句"我以我血濺軒轅",是我做學生時就背誦的,如今不免有些懷疑。軒轅是這片土地上傳說的最早的帝王,也可作祖國,民族,祖先解,發揚祖先為什麼偏要用血?將一腔熱血濺出來又是否光大得了?頭本來是自己的,為這軒轅就必須砍掉'!
徐渭的聯句"世上假形骸,任人捏塑,本來真面目,由我主張",似乎更為透徹。可這形骸雖假,為什麼要任人捏塑?假不假且不去說,不任人捏塑難道不行?再說,那本來的真面目,真不真也不去說,問題是是否又主張得了?
小巷深處,他那"青籐書屋",一個不大的庭院,爬著幾棵老籐,有那麼間窗明几淨的廳房,說是尚保留原來的格局,這麼個清靜的所在,也還把他逼瘋了。大抵這人世並不為世人而設,人卻偏要生存。求生存而又要保存娘生真面目,不被殺又不肯被弄瘋,就只有逃難。這小城也不可多待,我趕緊逃了出來。
城外會稽山是大禹的陵墓,歷史上第一個有世系可考的朝代的第一位帝士,公元前二十一世紀前後,在這裡一統天下,會聚諸侯,論功行賞。
從若耶溪上的小石橋過去,松林覆蓋的山丘之下,大禹陵址前的場子上,曬滿稻穀,晚稻都已收割。深秋陽光下依然十分暖和,令人有種適意的睏倦。
進到門裡,偌大的庭院清悠閒寂。我只能去想像七千年前在這裡種精養豬燒製泥人頭面的河姆渡人的苗裔,同五千年前在陶器上刻下幾何圖形扎眼符號的良渚人的後代,那些以鳥為圖騰斷髮紋身的百越先人,如何接受大禹的檢閱,慶典之時,偏偏有一位不知趣的巨人防風氏,披件麻衣,扎條牛皮繩子,吊而郎當,晚來了一步,被大禹喝令左右,砍下了首級。
兩千多年前,司馬遷親自來此做過調查,寫下了那部巨著《史記》。他也得罪了皇帝,雖勉強保住了腦袋,也還割掉了睪丸。
正殿頂上,兩條蒼龍之間,一輪明鏡映射耀眼的陽光。陰涼的殿堂裡有一尊新塑的大禹偶像,慈祥得不免俗氣,倒是他背後象徵治平九州水土的九把斧鉞多少透出點消息。
據《蜀本記》記載:"禹本泱山廣柔縣人,生於石紐。"我正是從那一帶而下,即當今漢川羌族地區,也是大熊貓的巢穴。禹出熊腹而生,成書更早的《山海經》可以佐證。
他治水的功績,通常說是疏通了黃河,我也懷疑。我以為他是從岷江上游(古之長江源一向以氓江為主導,有《水經注》可供查考),沿長江,過三峽,北攻積石之山,南攻工共之國,東攻雲兩之山,一路征戰,直打到這東海之濱。在當年出產象徵端詳的九尾狐狸的青丘之國,之後改名為會稽的這蒼翠的塗山之下,遇到了那位妖嬈的女嬌,合歡之時,露出了熊的本相。這小處女倉皇不已,神聖的大禹不免情急,追將上去,大聲喝道:"啟!"才生出了人世間繼承帝位的第一名皇太子。這禹在他妻子眼裡是一頭熊,在百姓日裡傳為神,史家筆下他是帝王,寫小說的則可以將他寫成第一個扼殺他人實現自己意志的人。至於這洪水的傳說,當然不妨也可以從胎兒的羊水中去找尋先天記憶的因子,外國就有人做這學問。
這禹陵裡如今殘存可考的古跡,只有大殿對面的一塊石碑,斑剝的若干切料般的文字專家學者尚無人能辨認。我左看右看,琢磨來,琢磨去,恍然大悟,發現可以讀作:
歷史是謎語
也可以讀作:歷史是謊言
又可以讀作:歷史是廢話
還可以讀作:歷史是預言
再可以讀作:歷史是酸果也還可以讀作:歷史錚錚如鐵又能讀作:歷史是麵團再還能讀作:歷史是裹屍布進而又還能讀作:歷史是發汗藥進而也還能讀作:歷史是鬼打牆又同樣能讀作:歷史是古玩乃至於:歷史是理念甚至於:歷史是經驗甚而還至於:歷史是一番證明以至於:歷史是散珠一盤再至於:歷史是一串因緣抑或:歷史是比喻或:歷史是心態再諸如:歷史即歷史和:歷史什麼都不是以及:歷史是感歎
歷史啊歷史啊歷史啊歷史原來歷史怎麼讀都行,這真是個重大的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