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靈山的路--和高行健相遇

    作者:趙川
    上
    坐在午後懶散的陽光下,讀流亡作家高行健的《靈山》,像是很多年前的某個下午,在上海一條弄堂的曬台上,看著眼前重
    重疊疊的紅瓦屋頂,由老人家細哼童謠,在背上輕柔撫拍,慢慢進入滿是陽光馨香的夢鄉。就這樣讀著書,從已理順的現實秩序
    和規範下,退回到朦朧、參差和無序的純真裡。
    歷史,在高行健的筆下化解開來,從有頭有臉的教條下瓦解,流淌成一個個平行的生命章節,或傳奇或平凡,還原到它們本
    來不甚清楚的層疊面貌。風土史實,傳聞傳奇和由各種人生經驗組成的片段,在通往靈山的路上,交錯穿插,偶然與必然相間,
    有無法抹去的已成的現實,也有若即若離的臆想世界,它們咿咿呀呀,紛至沓來。
    那靈山在哪裡,小說的主人公不是要去尋找靈山嗎?
    他孑然一身,游盈了許久,終於迎面遇到一位拄著枴杖穿著長道袍的長者,於是上前請教:
    「老人家,請問靈山在哪裡?〞
    「你從哪裡來?〞老者反問。
    他說他從烏依鎮來。
    「烏依鎮?〞老者琢磨了一會,「河那邊。〞
    他說他正是從河那邊來的,是不是走錯了路?老者聳眉道:
    「路並不錯,錯的是行路的人。〞
    ……
    (高行健《靈山》第六十七節)
    小說裡的靈山更像是一個通往虛無目標的過程,或者這正是瀰漫在《靈山》裡的禪意,不識盧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在《靈山》裡,帶自傳色彩的「我」,和由「我」演化出的如「我」影子般的「你」,在中西南邊區漫遊,刻意要去尋找一
    片原生態的淨土,原生態這個詞在小說的多個章節中出現,靈山就像是這片淨土的化身。由於「我」或「你」無不帶著想接近
    和進入的念頭,小說似乎意指那就是完美的境界,世界原本就應該那樣。
    但「我」或「你」,還加一個來歷不明的「她」,始終都只能周折在通往淨土的道路上。在這條路上,人的精神世界,個人
    身世,所經過地界的身世--地方史志或神話傳奇,自然或風物,盤纏地鋪展開來。那些故事交錯縱橫,一個個章節,一段段敘
    述,它們不在意怎樣承接隸屬,也不在意源自哪裡,又流匯何處,當然總也可以作更進一步的尋本探源。故事本身也像這種漫
    游,之間不層層遞進,也不引導出任何衝突或企圖走向深層。它們存在的目的也像是無目的,它們近乎盲目地編織一起,連慣或
    不連慣,都不經意地成為週遭真實中的組成部分。借用文學評論家趙毅衡在評述高行健戲劇創作時的話來說,「如果他(高行
    健)也在追求意義,那麼這些意義似乎也是同水平的,無深度的,或者說,不經意間信手偶得的。」(趙毅衡《建立一種現代禪劇》)
    那天在午後和的陽光下,這些紛亂的篇章,當它們在眼皮下流過的那一刻,凡人的歷史,也包括逝去了或依舊還在的他們
    的精神,就在這股股細流交錯的章節間,不僅駐足或通過,而且被神奇地聳立起來。
    我相信這就是靈山,大概也就是我們的原生狀態。
    「一個清晰的思想固然美妙,但它始終意味著濃縮含意,斬段了零散的頭緒。而在現象世界裡,零散的頭緒極為重要,因為
    它們交織在一起。」(約瑟夫·布羅茨基《小於一》)歷史總被一些人理順了瑣碎的頭緒,弄成一具可隨意塞入意圖的光滑殼
    子,但在《靈山》裡,我看到了高行健想將歷史回復到其原生態的努力。
    下
    十幾年前,當我還在國內讀書的時候,已很為社會上求變的氣息所動。高行健在80年代初寫的《現代小說技巧初探》和較
    晚一些時候出版的《對一種現代戲劇的追求》,以及他的『絕對信號』、『車站』和『野人』等戲劇作品,都是我所熟悉的,那
    是那個時代裡求變氣息的重要組成部分。
    由悉尼大學陳順妍博士MabellLee翻譯的《靈山》英文版"SOULMOUNTAIN",今年六月已由澳洲的HarperCollinsPublishers在
    澳洲和新西蘭出版發行。一九九七年,我還沒有讀過《靈山》中文原著,只從澳洲文學季刊《HEAT》第四期上,看到了陳順妍
    博士的部分英文節譯,和她的介紹性論文「高行健的《靈山》」(GAOXINGJIAN'SLINGSHAN/SOULMOUNTAIN)。80年代末
    我離開中國,當在悉尼讀到的《靈山》的英文節譯時,已時隔多年,而且還隔了語種。他的東西讀來竟是有些神奇。神奇的不僅
    是他在小說中的敘述手法,和由這種手法帶出的似真猶幻的故事,也是隔了這麼些年,和他的作品在這個無法預想的環境裡再次
    相遇的心境。歲月變遷,人事滄桑,為自己也為別人,總不免有些感慨。
    又隔了兩年,我去巴黎時去看了高行健。
    高行健住在巴黎一個很高的地方。他在電話裡說是一棟白色的高樓,塔樓,最高的,像塔一樣,你看到了就知道了。
    那天我下了火車就開始下雨,他說要穿過的那片公園根本就是個山坡。我濕漉漉喘噓噓走上坡頂,臉上眼鏡上都是水,果
    真,在眼前的水霧中看見幾棟拔地而起的巨大高樓。這些樓宇高聳在灰色的天空裡,和巴黎市中心的物慾奢華對照,顯得孤寂和
    蒼涼。高行健住在最高的那一棟裡,第十八層。當時眼前的景像極富象徵,至今記憶猶新,但它喻示了什麼,我卻並不清楚。
    他的室內很空曠,也像窗外看出去的景致。這該是他畫畫的空間,除了寫戲撰文,他的畫也非常成功。我們在他的小客廳裡
    坐下。牆上有一張寫意的水墨畫,幾筆黑墨畫成的一個人,斜倚在白色的宣紙上,左下角鈐了個小小的紅印章。這讓我相信,高
    行健的行文寫作,他富於個人風格的敘述手法,也得益於他的繪畫審美。因為他的小說語言流動明暢,字裡行間都透露出中國水
    墨的寫意之美,很不同於西畫的堆砌塑造。這也反映在他自己對語言的解說裡。「我以為小說這門藝術歸根到底是語言的實現,
    而非對現實的模寫。小說之所以有趣,因為用語言居然也能喚起讀者的真切感受。」(高行健《給我老爺買魚竿·跋》)他的這
    種論述,可視為中國傳統文人畫追求筆墨意趣的現代文學版本。
    那天在他家,我們不知從何聊起,一聊竟聊了三個小時,他自始至終沒有停過抽煙。我想到他那次因抽煙過度,給誤診為致
    命的肺癌,至使他拋下一切,跑去西南邊區轉了一大圈,後來寫得了那本《靈山》。生命裡的禍福,竟就這樣轉換了角色。
    坐在他的客廳裡,他說今年很忙,五個畫展兩部戲,一部由別人導,一部他自己來導,還有書要出。我們說了些現代藝術方
    面的話題,談話慢慢轉到寫作上。高行健說他雖然已用法文寫戲導戲,但還是用中文寫小說,小說的文字量太大,如用法文寫占
    據的時間和精力就不堪負荷。說話間,他最新出版另一部中文長篇《一個人的聖經》的樣書就擱在桌上。
    我們聊了很久,我表示想告辭,但主人卻坐在那裡沒動,繼續著抽煙。
    他說,我現在沒事,你再坐一會兒吧。
    我又坐下。從澳洲跑到歐洲,我本就是出門看世界找人聊天來的。
    這樣我們又說起他的戲。我在十幾年前已看過他在中國時發表的一些劇本。說到『車站』,我只隨便問問,他居然說那戲在
    歐洲好幾個國家,在德國、奧地利、匈牙利和羅馬尼亞都演了。在德國演出,劇中原先的德國小痞子,變成了個朋克。在維也納
    演出時,居然動用了剛造完還沒有啟用的新火車站,戲就在站台上演,觀眾在對面的站台上看。戲演了一個月,場場爆滿。戲演
    完了,火車站也就正式啟用了。
    當時,我努力想回憶起十幾年前一個夏天裡看過的那些文字,它們在腦海裡若有若無。後來回到悉尼,看完了台灣經聯出版
    的《靈山》的中文原版,我更確信人生裡零零星星的記憶和經驗,雖然它們的意義或目的未必清楚,但有意無意間,都促成造就
    了我們的今天和明天。
    ……
    說人生來注定要受苦,或世界就是一片荒漠,都過於誇張了,而災難也並不都落到你身上,感謝生活,這種感歎如同感謝我
    主,問題是你主是誰?命運,偶然性?你恐怕應該感謝的是對這自我的這種意識,對於自身存在的這種醒悟,才能從困境和苦惱
    中自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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