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李子氣惱地嘿了一聲:"你怎麼還沒忘這茬?王大媽不會說話會比劃,比劃不清還會寫字嘛,你再別提那話茬了,再提我真生氣啥也不跟你說了。"
彭遠大問:"我們這次調查怎麼沒找王大媽?"
大李子說:"啞巴找她幹嗎?"
彭遠大說:"啞巴又不是瞎子,不會說總會看吧?不會說跟啥也不知道是兩回事。"
大李子無所謂地聳聳肩膀頭:"你要是想找她我就幫你找,不過老牛當初可沒找她。"
彭遠大一聽老牛當初沒找過這位專門負責打掃女澡堂衛生的王大媽,暗想,說不定就是因為沒找這位王大媽才漏掉了關鍵線索。想到這兒,找王大媽的心情更加急切了:"你知不知道王大媽家?"
大李子說:"知道,我們單位沒有不知道王大媽家的。"
彭遠大說那咱們就走。大李子是配合他破案的,他說咋辦就咋辦,當下也不多說,跟他騎了自行車朝王大媽家奔去。
走在路上彭遠大對自己的調查工作作了簡單的總結:第一,這個案子肯定是前來洗澡的女人幹的,女浴池沒有窗戶,只有通氣孔,外人根本鑽不進來。第二,浴池更衣櫃的排列方式給小偷提供了方便,如果小偷作案,隔牆一樣的櫃子很容易遮擋其他人的視線,而那些櫃子上頭的掛鎖更是聾子的耳朵,即便是女人,只要帶個改錐,撬開櫃子也非常輕鬆。第三,小偷是個年輕女賊,因為在這種公共場合偷竊,一要膽大,二是動作利索,而且丟失的衣服根據失主的描述都是款式比較時髦適合年輕人穿的,彭遠大由此推斷,小偷年齡不會超過三十歲。
"到了。"
大李子在一排磚平房外面下了車,打斷了彭遠大的思路。這裡是工人新村,五十年代的建築,上百幢磚平房整齊地排列著,每一幢平房的格式完全一樣。經過二十多年的變遷,居民們擴張生存空間的慾望已經把整齊劃一的建築格局變得面目全非。家家都自搭自建起了小院牆,院牆外面堆滿了煤炭、垃圾、磚塊以及一些雜七雜八用得著和用不著的東西,讓原本已經狹窄的過道更加崎嶇難行。空氣中瀰漫著劣質煤燃放出來的煤煙和公共廁所的臊臭味。
大李子對這兒很熟,把自行車停在一家院落前面門也不敲就推門而入,彭遠大跟在他的身後剛要進門,就見一頭黃色的大狗悶頭朝大李子背後撲了過去,連忙喊:"小心,有狗。"
大李子反應極為靈敏,腳下就像裝了彈簧,應聲騰身躥進了屋門,屋門跟院門之間的距離足有八米,大李子一步能跳這麼遠,倒讓彭遠大大為驚訝。大李子躥進屋子,馬上轉過身來半掩著門沖狗破口大罵:"好你個狗日的,這麼記仇,要不是老子腿快,今天腿上一塊肉就餵狗了。老子明天就把你這狗日的騸了,看你還搞不搞破鞋。"狗昂著腦袋衝他狂吠,一人一狗隔了門就像是兩個潑婦在吵架罵街。
彭遠大既好笑,又為難,狗跟大李子較勁,他拿不準自己這個時候進去狗會不會遷怒於他,拿他下嘴。這時候大李子背後鑽出來一個姑娘,對狗下指示:"老黃,別叫了,"又對彭遠大說,"沒事,你進來吧,它只咬大李子,不咬別人。"
彭遠大半信半疑,卻不敢以身犯險,大李子也說:"小彭進來沒事,這臭狗跟我有仇,不咬別人專咬我。"
姑娘看到彭遠大膽戰心驚望門卻步,咯咯笑個不停:"那麼大個男人還怕狗,笑死人了,你看我就不怕。"說著出門抱住了狗,"進來吧,膽小鬼。"
彭遠大心說:你們家養的狗你當然不怕,有機會我把警犬隊的大狼狗領過來,看你怕不怕。心裡這樣想著,百倍警惕地貼著院牆的邊兒蹭了進去,那條兇惡的大黃狗乜斜了他一眼,鼻子裡不屑地哼了兩聲果然沒朝他發威。彭遠大進門好奇地問大李子:"你怎麼惹著它了,它怎麼真的光咬你不咬別人?"
大李子說:"這狗那天發騷,趴在一條母狗背上搞破鞋,我剛好來給王大媽送冬菜,看見了就砸了它一石頭,母狗嚇跑了,壞了這傢伙的好事,這傢伙從那兒以後就恨上我了,我每次來它都咬我。"
姑娘進來以後問大李子:"他是誰?"
大李子說:"這是公安局專案組的小彭,你就叫他彭哥,找你媽有事,你媽呢?"
姑娘說:"我媽買菜去了,這陣可能快回來了,你們等一會兒吧。"
大李子說:"天都快黑了買什麼菜?"
姑娘說:"一看你就是不管家不知柴米貴的人,現在這個時候買菜才便宜啊。"
大李子跟姑娘閒聊著,彭遠大這才定下心來端詳了姑娘一番,姑娘穿著便衣花棉襖,胳膊肘子補著兩塊補丁,梳著兩條長長的大辮子,一張圓圓的蘋果臉紅撲撲的,兩顆眼珠活像新疆吐魯番的大葡萄,水靈靈黑油油的,小小的翹鼻子就像剛剛成熟的小蒜頭。彭遠大看著姑娘腦子裡就蹦出來兩個字:甜、美。見彭遠大盯著自己看,姑娘嫣然一笑,兩隻眼睛瞇成了月牙兒,紅唇微張,嘴角微微上翹,小嘴像極了一隻菱角。珠貝一樣潔白的牙齒有兩顆小虎牙,讓她天生就有一股俏皮、活潑的神情。彭遠大那一刻嘗到了神魂顛倒的滋味,好看的姑娘他不是沒有見到過,可是像這樣一見面就像一根箭鏃一樣深深扎進他心裡的甜美姑娘長這麼大真是頭一次感覺。彭遠大傻了,以至於大李子問他等不等王大媽他都沒聽到。大李子看他盯著人家姑娘看,這才想起來給他介紹那個姑娘:"這是王大媽的獨生女兒董曉蘭,拂曉的曉,不是大小的小,你叫她曉蘭、蘭蘭都成。"
曉蘭冷不丁問彭遠大:"你真是警察?"
彭遠大這才回過神來,幾分慌亂幾分得意地連連點頭:"對呀,我就是警察。"
曉蘭又笑了:"警察還怕狗,那麼膽小,碰上壞人你敢抓嗎?"
彭遠大尷尬極了,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恨不得大李子變成壞人自己現在馬上就抓了他,以實際行動讓這位甜美的姑娘看看。轉念又想到,大李子身坯比自己整整大了一圈,憑自己這副小身板即便他真是壞人,也抓不了他。想到這兒便有些灰心喪氣,在心裡歎息了一聲,忘了回答姑娘的話。
大李子訓斥曉蘭:"小丫頭片子怎麼說話呢?俗話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怕狗不等於怕壞人。再說了,這狗是你家養的,要不是看在你們的份上,我早就把它變成紅燒肉了。"
曉蘭不幹了:"大李子你怎麼這麼狠,你要是敢把我家老黃變成紅燒肉我就把你變成紅燒肉。"
大李子呵呵笑著說:"老黃變成紅燒肉能吃,我變成紅燒肉不能吃,浪費。"
彭遠大在一旁看著曉蘭跟大李子鬥嘴,想插嘴又找不出合適的話來,不聲不響就這麼待著又怕姑娘看輕了他,心裡頭就像被誰塞進去一整窩的螞蟻,亂糟糟癢酥酥,卻又難抓難撓,大冷天急出來一腦袋汗水,多虧這個時候王大媽回來了。
王大媽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花白的頭髮和滿臉的皺紋向這個世界默默訴說著生活的艱辛。曉蘭趕出去接過王大媽手中的白菜土豆,告訴王大媽家裡來人了,王大媽咿咿哦哦地答應著走進門來。
大李子張口就問:"單位不是分冬菜了嗎?你怎麼還去買。"
王大媽好像能聽懂大李子的問話似的,咿咿哦哦比劃著跟大李子對話,大李子卻弄不懂她的意思,曉蘭在一旁當翻譯:"我媽說現在各單位都分菜,所以市場上的白菜土豆便宜,分的冬菜都放到菜窖裡了,等到開春市場上的菜價上去了再吃。"
大李子這才給王大媽介紹彭遠大:"這是公安局的彭科長,他來向你瞭解情況。"
彭遠大一聽大李子擅自給自己升了官,連忙解釋:"我不是科長,就是一般的警察。"
王大媽笑了,又比劃了兩下,姑娘笑嘻嘻地對彭遠大說:"我媽說警察幹好了就能當科長。"
彭遠大終於鼓起勇氣問了姑娘一句話:"你媽能聽懂人話嗎?"
姑娘白了他一眼:"你只要會說人話我媽就能聽懂。"
彭遠大聽說過十聾九啞,大部分啞巴正因為耳聾無法聽到聲音才無法學會說話,沒想到這個王大媽能聽懂話居然也是啞巴,所以才有那麼一問。碰了一鼻子灰,彭遠大才想到自己剛才那種問法確實不怎麼樣,便不敢再胡言亂語。大李子對王大媽說了他們的來意,王大媽手舞足蹈嘰裡哇啦地說了長長一段話,大李子和彭遠大面面相覷,誰也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
姑娘又開始當翻譯:"我媽說了,這件事情她也非常惱火,她在那裡打掃衛生,卻出了那樣的事,她覺得自己也有責任,希望你們能盡快破案抓住壞人,不然好人也跟著受牽連。"
話說到案子上,彭遠大就不再緊張拘謹,擺脫雜念問王大媽:"你整天在女浴池工作,根據你的觀察,有沒有你覺得可疑、不正常的人?"
王大媽沒有馬上回答,沉思起來,彭遠大進一步引導她:"有沒有年齡在三十歲以下,行為舉止不合常理,行為舉止讓你覺得跟別人不太一樣的人?"
王大媽想了一陣,拍了大腿一巴掌,嘰裡哇啦連比劃帶說,彭遠大跟大李子雖然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卻看得明白她肯定有重要的事情正在說出來。彭遠大就看姑娘,希望她翻譯,姑娘說:"我媽說她覺得有一個人比較值得懷疑,那個人在丟東西的那幾天連著去了幾趟澡堂,哪有人天天跑到澡堂子洗澡的?有一次我媽掃地的時候,碰到她正在穿衣服,一看見我媽嚇得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那個年代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沒有在家裡沐浴的條件,要洗澡就到單位的澡堂子,單位沒有澡堂的人只好到公共浴池,好在公共浴池很便宜,一張澡票五分錢,洗單間小盆塘也才兩毛五分錢,福利好的單位還發公共浴池的澡票,所以一般人一個禮拜洗上一兩次倒也不是承擔不起的經濟負擔,可是天天泡公共浴池那就是一件奢侈到讓人懷疑的事兒。聽到這兒,彭遠大急忙追問那個天天泡澡堂的女人的相貌特徵、穿著打扮、職業特徵等等細節問題。這些問題的答案都很複雜,曉蘭的翻譯已經很難及時準確地傳達王大媽的描述,彭遠大問得又很急,曉蘭不耐煩了,找出來紙筆給王大媽:"還是你給他寫吧,有些話我也弄不清楚你說的什麼意思。"
王大媽動手寫倒比通過曉蘭翻譯來得更加順暢更加準確,彭遠大卻暗暗覺得遺憾,因為王大媽開始筆談,曉蘭就跑到隔壁廚房做飯去了。看不到董曉蘭的倩影,彭遠大頓時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又沒有理由把人家叫回來,只好專下心來認真看王大媽寫話。經過王大媽的描述,彭遠大心裡對那個令人懷疑的女人有了大概的印象:那是一個年齡二十七八的女人,個頭兒有一米六二,長相比較端正,就是腦門子高了點兒,別的方面倒也挑不出什麼毛病。從行為舉止判斷,可能是哪個工廠的工人。
"王大媽,你好好想想,這個女的還有什麼特徵沒有,比如說臉上有沒有疤瘌,皮膚有沒有什麼特點,說話是什麼口音,你覺得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都告訴我。"彭遠大繼續追問。
王大媽咬著鋼筆想了想又在紙上寫:"她的腦門上有一個包,有核桃大小,不像是碰的,可能是個瘤子之類的。她從來沒跟我說過話,不知道是什麼口音,不過看那個樣子不像外地來的。"
彭遠大又問:"你後來再見過她沒有?"
王大媽寫:"記不准了,再後來我休假了,去沒去過就不知道了。"
這時候大李子捅捅彭遠大,又點了點腕子上的手錶,提醒彭遠大該下班吃飯了。那個時候街上沒有現在這麼多飯館,即便有飯館彭遠大這樣的小警察也吃不起,除非是不想過了。彭遠大是單身漢,頓頓吃食堂,過了開飯時間往往就得餓肚子,耐不住餓就得滿大街到處找吃的,那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所以彭遠大跟大多數單身漢一樣,沒有非常特殊的事情絕對不敢不按時到食堂報到。
彭遠大看看表,已經過了吃飯時間了,再晚回去食堂關門連冷饅頭都吃不著,便起身告辭:"王大媽,謝謝你,你提供的情況非常重要,今天先到這兒,明天我再抽空過來接著跟你聊。"
王大媽沒有往紙上寫,比劃著嘰裡哇啦地說了一串話,話雖然聽不懂,卻可以看懂她的意思是不讓他們走,這時候曉蘭在隔壁廚房替他們翻譯了過來:"我媽說這個時候了你們回去也沒飯吃了,讓你們就在我們家吃,吃過了可以接著談。"
這是彭遠大求之不得的事情,在王大媽家吃飯,可以免除回去晚了挨餓之虞,還可以跟曉蘭同桌進餐,飯後還可以繼續向王大媽調查情況……總之,在王大媽家混飯吃的種種好處瞬間在彭遠大的腦子裡翻了幾個過兒,他正要愉快地接受邀請,大李子卻一邊起身往外走一邊回絕了王大媽的好意:"算了,人家小彭晚上還要忙案子呢,我也沒給老婆請假,小彭,咱們走。"
大李子拒絕得斬釘截鐵,王大媽也不好再挽留他們,彭遠大只好跟在大李子身後朝外走,心裡卻對大李子恨得牙根發癢,所以當老黃從背後撲過來偷襲大李子的時候,他就使壞沒吱聲。大李子出門的時候就已經提防著老黃,感到情形不對,一個蹦子就已經跳到了院門口,蹲下身裝作撿石頭,老黃不敢再往外追,就隔著門汪汪吼著罵他。已經知道老黃除了大李子不咬別人,又要在曉蘭面前逞能,彭遠大提心吊膽卻又做出大義凜然的樣子從老黃身旁走過,老黃只顧了罵大李子,沒搭理他。
騎上車子,大李子說:"小彭,走吧,到我家吃去,這陣回去食堂都關門了。"
彭遠大還在為沒能在王大媽家混上飯憋氣,賭氣道:"不去,我還有事呢。"
大李子沉默片刻說:"小彭啊,在誰家吃飯也不能在王大媽家吃,還是到我家去吧,有什麼事也得吃了飯再辦。"
聽他這麼說,彭遠大忍不住問:"為什麼不能在她們家吃飯?"
大李子悶悶地說:"她們家實在太困難了,曉蘭剛剛從農村抽回來,還沒找到工作。她爸爸長期有病欠了一屁股賬,一死了之,賬到現在還沒還完。她們家就靠王大媽每個月三十五塊錢的工資過日子,你沒看曉蘭那麼大的姑娘了,身上的衣服還打著補丁,她們家除了床和桌子還有啥?我們要是在她們家吃飯,她們肯定要加一兩個菜,對我們來說這不算什麼,對她們來說又是一筆額外的負擔,所以啊,吃誰也不能吃她們。"
彭遠大讓大李子說得有幾分辛酸也有幾分羞愧,看到路邊有一家商店還開著門,跳下自行車進去買了一個肉罐頭,出來後對大李子說:"走,到你家吃去,順便認認門,今後你就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