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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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天,彭遠大換上了剛剛發下來的新警服,提著買來的罐頭、麥乳精去找大李子。大李子一見面就說:"你來就來唄,還買這麼多東西幹嗎?"說著就要伸手接他手裡的東西。
    彭遠大急忙把東西藏到身後:"別開玩笑,誰給你送禮,今天可得請你陪我跑一趟。"
    大李子詭譎地笑笑:"怎麼,新女婿上門看丈母娘去?"
    彭遠大臉紅得像剛剛從豬肚子裡掏出來的下水:"胡說啥呢,你們浴池的案子能破,全靠王大媽的支持幫助,咱總不能鴨子下蛋下過就不管了吧?今天我專門過去感謝王大媽一下,你要是願意就陪我去一趟,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我也不是不認識她們家,我自己去。"
    大李子呵呵笑著說:"案子破了,你勞苦功高,我能不陪你走這一趟嗎?走吧。"於是兩個人騎了自行車慢慢朝王大媽家走。
    那天找失主們辨認過失物之後,彭遠大回去後連夜審訊吉普車,希望趁熱打鐵,突破手錶失竊案。吉普車真應了那句俗話:賊沒贓硬似鋼,面對那一大麻袋衣服,承認自己偷了衣服,卻堅決否認自己偷過手錶。彭遠大審了半夜,吉普車居然坐在那裡仰著腦袋睡著了,還呼嚕呼嚕打鼾。彭遠大兩天一夜沒有睡覺,自己也困得睜不開眼睛,又受到吉普車鼾聲的催化,不知不覺趴在桌子上也睡著了。在一旁擔任記錄的大李子看到這種情況又好笑又心疼,他知道彭遠大太缺覺了,實在不忍心叫醒彭遠大,只好硬挺著在一旁監督呼呼大睡的兩個人,彭遠大睡了一陣忽悠一下子醒過來,吧嗒吧嗒嘴,揉揉眼睛,大李子連忙勸他:"今天就到這兒吧,回去睡覺,明天接著審,人家都睡著了,你也該回去歇歇了。"說著推了推吉普車,"嗨,醒醒,我們走了,你躺下睡吧。"
    那個時代還沒有現在這麼完善的拘押處所,像吉普車這種情況只能在局裡臨時找個房間暫時安置,哪間房子有臨時拘押的嫌犯,哪間房子就叫隔離室。看守一般也都是由抽調來的武裝民兵負責。吉普車是女人,那個時候女人犯罪的少,所以她就獨自享用了一個單間,看守是兩個女民兵。吉普車醒過來,嘴角拖著長長一條垂涎,啥話不說扭身滾到床上埋頭大睡起來,倒把大李子跟彭遠大逗笑了:"她的心倒挺大,想得開睡得香。"
    彭遠大說:"明天就不審她了,我就不信她不交待我就找不到那塊表。"
    第二天大李子到公安局找彭遠大想繼續幫他搞案子,彭遠大卻失蹤了,連著兩天無影無蹤,大李子反倒替他著急起來,正準備到公安局領導那裡報他失蹤,他卻騎著那台破舊的飛鴿牌自行車到浴池來找大李子:"看看這是啥?"說著打開了手裡的手絹包,大李子兩眼一亮,彭遠大手裡拿著的正是一塊瑞士梅花牌手錶,表蒙子邊上斜著裂了一道縫。
    "這肯定是你們局長小姨子的那塊手錶啊,你從哪淘弄出來的?你到底有什麼絕招說出來聽聽。"大李子驚詫不已。
    彭遠大說:"上靠腦袋下靠腿,你想想,我們把吉普車家搜了個底朝天,她家屁大點地方,劃根火柴就能轉三圈,一塊表還能藏到哪兒去?總不至於挖個坑埋起來吧?我尋思,局長的小姨子說她的手錶表蒙子裂了一道縫,吉普車偷了不管是自己戴還是要轉手賣,八成都要到修表店把表蒙子換了,於是我就挨家到各個修表店查問,還真讓我查出來了。中華路修表店的師傅說,前幾天有個女人到他的修表店來換表蒙子,那個女人的長相特徵和吉普車完全一致,送來的也正是瑞士進口的梅花表,修這種手錶的人很少,表送過來一直還沒配上合適的表蒙子。我讓他把手錶拿出來一看,這不就是局長小姨子丟的那塊表嗎?"
    大李子說:"那還不趕快讓小姨子認認,如果真是她的表,這個案子就算徹底完工了。"
    於是兩個人急匆匆來到局長小姨子家,經過局長小姨子辨認,這塊表就是她丟的那塊確定無疑,至此東方紅浴池盜竊案圓滿告破。局長小姨子珍貴手錶失而復得,興奮激動連連道謝,彭遠大趁機再次提醒局長的小姨子別忘了曉蘭當打字員的事兒,局長的小姨子把豐厚的胸脯拍得咚咚響:"沒問題,你讓她下禮拜一就到工業局來找我報到。"
    這是禮拜六才發生的事兒,今天彭遠大便提了禮物來找大李子陪他到王大媽家裡報喜,既報案子徹底偵破的喜,也報讓曉蘭到工業局報到上班的喜。兩個人來到王大媽家,老黃不知為什麼今天對彭遠大格外熱情,一個勁圍著他搖尾巴獻媚,一直把他送進屋裡。對大李子卻格外仇視,對著他狂吠不止,攔住他就是不讓進門。大李子罵道:"這個破鞋狗,太勢利眼了,快出來個人把這狗東西拴起來。"可是光聽到屋裡的人嘰嘰喳喳說得熱鬧,就是沒人出來替他攔狗,大李子只好連踢帶打連蹦帶跳好不容易才突破大黃狗的封鎖進到屋裡。
    等到大李子擺脫大黃的糾纏,進到屋裡,彭遠大已經把兩件喜事告訴了王大媽娘倆,娘倆樂得合不上嘴,瞬間彭遠大的小身板在她們眼中膨脹得無比高大。這個案子雖然僅僅是一個盜竊案,但是連公安局局長小姨子的手錶都被偷了,所以造成的社會影響很大,政治影響極壞。跟發案造成的社會影響成正比,偵破此案的社會影響也就相應大大超出了這個案子本身。彭遠大一炮打響,局長多次在大會上點名表揚,報紙上也報道了這個案子偵破的消息,彭遠大三個字在那篇報道中一共出現了三次,彭遠大在公安局成了不大不小的知名人士。
    二
    1、銀州市委常委、組織部部長關原這幾天一直在忙一件事情:考察公安局的第二梯隊後備幹部。提拔誰繼任公安局局長的這件事情讓他感到了實實在在的壓力。在外人的眼裡,提拔幹部他是關鍵環節,擁有權威話語權。因為,只要組織部門不提名,任誰想提誰也是白搭。但是他卻明白,在幹部任命選拔問題上,組織部長雖然有他特殊的作用,但並沒有絕對的權威,更沒有壟斷權。幹部管理自有一套完整的程序和體系,比如後備幹部的考察、第二梯隊的管理,並不是由他一個組織部長一手包攬,具體承辦是幹部處、組織處,他也得根據人家的考察結果和管理意見來決策,組織部長的能量來自於對幹部考核的實施權、管理權,真正到了該提誰不提誰的關鍵時刻,拍板的是書記,雖然黨章規定書記只是常委班子的班長,常委會實行集體領導,但事實上又有哪個常委能夠面對面紅下臉來跟書記對著干呢?除非是關係到身家性命或者切身利益的大事,沒有這種必要性的情況下,關鍵的一票還在書記手裡。
    公安局局長的人選任命過程跟一般的局長還不一樣,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崗位,公安局長一般兼任政法委副書記的職務,實際級別比別的局長要高出半截,所以相應的公安局內部的機構設置也比其他局高了半級。公安局長的任命不但要經過市委常委,還要由市長提名經過人大常委核准、徵得省公安廳的同意才行,所以他作為組織部部長,對這個任命發揮的影響是有限的。他對此心知肚明,然而外面的人卻並不一定心知肚明,即便明白也還是對他這位市委常委、組織部長抱有莫大的期望。比如公安局黨組成員、副局長蔣衛生就是一個。
    蔣衛生今年已經五十二歲了,他可以當作動物進化基因突變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的範本。前二十年骯髒得活像西方頹廢派和東方叫花子的混血,如今乾淨得活像隨時隨地準備相親的鰥夫,鬍子刮得乾乾淨淨,老臉洗得乾乾淨淨還抹上了增白蜜,早就花白的頭髮定期焗油,黑得瘆人,衣服板正得像鐵板,脖子上還要扎一根易拉得領帶,成了名副其實的講衛生。他到關原家裡來拜訪的時候,不用張口關原就知道他要幹什麼,他這是做工作來了,流行的話叫跑官。作為組織部部長,跑官他已經司空見慣,因此他也就對這個問題看得比較客觀,不會像一般老百姓那樣,提到跑官就認為是大逆不道的骯髒行為。從某種程度上講,他甚至對這些跑官的人非常理解。既然走仕途,誰不想順順當當一路向上?現今社會當幹部,只要不貪不色,老老實實幹工作,就是好人,就有權利渴望提拔升職。有了機會,又有條件,當面向組織說說自己的願望也不見得就是壞事。見得多了,關原也就有了對付這種事情的嫻熟技巧,那就是既不否定也不肯定,熱情接待,該幹嗎幹嗎。所以,當蔣衛生趁著天黑,神情極不自然地踏進他家門的時候,關原照例是熱情歡迎,一路打著哈哈,說著客氣話把蔣衛生迎了進來。其實他心裡明白,蔣衛生這種人,肯定在上面沒有什麼靠山,卻又自認為最有資格和條件繼承公安局局長的職務,不然他也不會硬著頭皮親自找到他的門上。
    蔣衛生坐定之後,接過關原遞過來的熱茶,兩隻手捧著,如同捧著一隻剛剛孵出的小雞那麼小心翼翼,神情是想笑又不知道該怎麼笑的那種尷尬。關原繼續跟他打哈哈:"蔣局,你可是稀客啊,今天怎麼有閒心到我這兒串門來了。"
    蔣衛生侷促不安地在沙發上扭動著,好像屁股底下硌了一顆石頭,又好像身上什麼地方癢癢當著人面不好意思撓:"沒事,沒什麼事過來看看關部長。關部長最近身體還好吧?"
    關原暗暗好笑,給蔣衛生下了定義:這是一個有點小野心的老實人。心裡這麼想著,嘴上繼續打哈哈:"好著呢,最近我拒絕電梯,每天上下班爬樓梯,感覺很不錯,一步兩個台階爬到七樓,心不跳氣不喘,說明重要的零部件運行正常。你呢?我看你的氣色也很不錯嘛,你有什麼養生秘訣可不要獨自佔有啊。"
    蔣衛生不好意思地笑笑,謙虛道:"我哪有什麼秘訣,經常也想鍛煉健身,可是沒有關部長的毅力,只好順其自然了。最近天氣快涼了,關部長爬樓梯可要注意保暖,爬樓梯身上容易出汗,身上出了汗,容易著涼感冒,感冒雖然不是什麼大病,可是會引起其他病症,聽我老婆說,感冒能夠引起腎炎、心臟病、肺炎等等等等,也是不能忽視的……"
    關原聽著蔣衛生嘮嘮叨叨的就感冒這個話題表達對自己的關懷愛護,實在替他難受。然而,他知道,蔣衛生想說的話題自己絕對不能先提起來,儘管這種有一搭無一搭的對話非常乏味、無聊,可是也得耐心地應付:"是啊,我很注意,我們都是過了中年的老年人後備隊,你沒聽人家說嗎?到了我們這個年齡,更要堅持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
    蔣衛生馬上做出虛心請教、聆聽教誨的神態問道:"您說的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就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改革開放吧?不知道我背得對不對?"
    關原哈哈大笑:"不是,你說的那是黨的基本路線,我說的是我們這個年齡的人應該遵守的生活準則,一個中心就是以健康為中心,兩個基本點就是保證有一個穩定的家和穩定的收入,保證遇事不生氣不激動。"
    蔣衛生說:"關部長你說得太好了,確實是這樣,這就叫修養啊。不過我們公安局的工作性質在那兒放著,大多數工作都直接關係到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和社會穩定平安,不著急不行啊。"蔣衛生不管怎麼說也是在官場上混了這麼多年的老處級幹部了,再老實也會按照自己的目的引導談話內容,"就拿現在來說吧,局長犧牲以後,局裡的工作千頭萬緒,新的局長一直沒有來,很多工作都受影響,幹警隊伍也出現了不穩定的動向,這件事情市裡應該盡快解決啊。"
    局長殉職之後,按照慣例市委市政府應該先安排一個副局長代理局長,後來看到競爭實在太激烈,如果馬上安排代理局長,其他人肯定會挑剔、不服甚至渾攪,難免影響公安局的各項工作,副作用到底會有多大誰也說不清楚,所以就改了主意,不再任命臨時代理局長,打算一步到位,直接任命局長,這樣可以一錘定音,穩定局面,避免矛盾複雜化。在一次常委會上順便過了一下,決定暫時由主管政法工作的副書記劉洪波代行局長職責,負責公安局的全面工作。然後由劉洪波直接到公安局打了個招呼,幾個副局長仍然按照原來的分工各負其責,全面工作由他暫時代管。
    關原見他開始把話題朝那個方面拉扯,也不再跟他兜圈子,直截了當地問他:"是啊,這件事情市委也非常著急,整天催促我們抓緊考核領導班子,幹部處不是一直在你們局裡做這方面的工作嗎?剛好你來了,你說說,你有什麼看法?"
    蔣衛生吭哧了一陣才說:"公安局比較特殊,不能光看文憑、年齡,還要綜合考慮經驗和威信、個人品德和資歷,一定要能壓得住陣才行。"
    關原知道,蔣衛生沒有正經文憑,上面要求幹部知識化以後,不知道通過什麼途徑,半買半考弄了一張法律專業的大專文憑,年齡跟其他幾位副手相比,也沒有明顯的優勢,所以他才把威信、品德、資歷這些條件擺了出來。
    關原點點頭,他這個頭點得非常曖昧,既可以理解為對蔣衛生的話同意、讚許,也可以理解為他聽到了蔣衛生的話,聽懂了蔣衛生的意思。蔣衛生把他的動作理解為讚許、同意,立刻來了精神,說出來的話也順暢多了:"剛才關部長說到我們這個年齡是已經過了中年的老年人後備隊,其實,年齡也是財富,年齡代表著經驗,我二十歲進入公安隊伍,一幹就是三十多年啊,雖然水平不高能力不強,可是也一直兢兢業業、任勞任怨,三十多年的實際工作經驗那是別人沒有的財富啊。"
    關原雖然明白他說這話的意思,卻不好接茬,如果接茬,難免要表明自己態度,肯定和否定都不好說,於是繼續連連點頭,繼續給蔣衛生遞煙倒茶。蔣衛生也繼續把關原的動作當作認可、贊同,接著往下說:"唉,人這一輩子,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大半輩子就過去了,我明年就五十歲了,看樣子這一輩子就這個樣了。如果局長沒有出事,我也不想別的,老老實實幹工作,踏踏實實替他抬轎子,到站了老老實實下車,回家抱孫子、養魚養花扭秧歌,可是現在有了這個機會,您說我是不是應該爭取一下?"
    話問到這個份上,關原為難了,搖頭,意味著否定,好像自己不同意他當局長,那就會得罪他一輩子。肯定,又意味著自己對他的一種承諾,如果他不是組織部長,肯定和否定都無關緊要,可是他是組織部長,在這種時候不論否定還是肯定,都有違反組織原則之嫌。看著蔣衛生希冀、懇求、探詢種種複雜情緒混交出來的複雜眼神,關原有些不忍,鼓勵他"爭取"無異於蒙騙,因為他知道他即便爭取也沒有用處,如果他有爭取的本錢,也不至於深更半夜跑到自己家裡來做這種事情。如果直截了當告訴他不必再"爭取"了,那又有些太殘酷,他知道蔣衛生說的是實情,按照市委市政府的規定,五十歲以上的處級幹部如果沒有特殊需要基本上就沒有提拔升職的可能了,這次,對於蔣衛生來說,確實是最後一班車。這些複雜的念頭在關原的腦海裡閃電般掠過,腦子裡活像掀起了一陣旋風,表情卻是波瀾不驚的平淡微笑:"那是,那是。"他只用四個字就把蔣衛生打發了。
    蔣衛生卻再一次把他這曖昧的表態當成了肯定,情緒竟然開始激動起來:"關部長,您說說,我在公安隊伍裡幹了這麼多年,什麼樣的苦沒有吃過,什麼樣的罪沒有受過,破的案子比公安大學教科書上的都多,抓的罪犯可以編成一個營,眼看著人老了,還是一個處級,想一想連自己都覺得愧得慌。您剛才說的那句話我聽了心尖尖都顫啊。"
    關原好奇地問:"哪句話?"
    蔣衛生深深歎息了一聲:"就是說我們都是過了中年的老年人後備隊那句話啊,想一想我都害怕,不知不覺就開始朝老年人的隊伍奔了,這一輩子,我光知道老老實實工作,從來不懂得拉關係、走門路,事到臨頭,連個能幫忙說句公道話的人都沒有,我只好硬著頭皮來找關部長談談心裡話,如果這一回我再失去機會,我就只好拿著處級的待遇回家了……"
    說著說著蔣衛生竟然有些傷感,眼圈也紅了,聲音也哽咽起來。關原連忙安慰他:"別這麼說,也別這麼想,老蔣啊,能爭取我們盡量爭取,即便爭取不上,我們也沒損失什麼嘛,照樣是黨的好幹部、名正言順的正處級副局長啊,別這樣啊,你的心情我理解……"
    蔣衛生也覺得這樣有點失態,不好意思地勉強笑笑,裝作撓頭髮,順手把溢到眼角的淚抹去了:"不好意思啊關部長,說起這種事情我有點激動,就說那一回吧,老局長退下來了,當時副局長裡頭我的資格最老,排名第二,排隊買肉也應該有個先來後到吧?可是在關鍵時候老范從人事局跳過來當了局長,真讓人莫名其妙。可是這也是組織任命的,我們服從,積極配合人家工作沒二話。這一回可是我最後一次機會啊,我再不說話,沒人能替我說話,您關部長是個正直公道的人,我想您能幫我說說話,我這才抹下臉皮來找您。"
    蔣衛生對當時范局長從人事局副局長位置上一下跳到公安局當局長莫名其妙,關原卻不會莫名其妙,作為組織部長,他當然知道其中的內幕。公安局長出缺的時候,省上主管幹部工作的領導替范局說了話,說他是科班出身,有知識有文化還專業對口。當然,這也僅僅是個借口而已,范局長確實是1966年公安學校畢業的,那只不過是一所專業技術學校,根本算不上正規文憑,況且他根本就沒有幹過公安工作。關鍵還是他跟那位領導有某種至今誰也說不清道不明的特殊關係。省領導打了招呼,而且是非常明確的招呼,市領導誰也不會為了一個公安局局長的位置跟上面主管幹部的領導頂牛。
    范局就是那位跟野豬同歸於盡的局長,姓范,簡稱范局,聽著像飯局,公安局的人整天范局范局地叫,不瞭解情況的人還以為公安局一天到晚有飯局,也有的人以為公安局辦什麼事都先要有飯局。
    關原應付蔣衛生:"別這麼說,你也別著急,組織上正在考核班子,這還要有一個過程,不會那麼快的。"
    蔣衛生說:"我也知道現在幹部管理正在改革,不像過去那樣提誰就是領導一句話,現在還要考核、公示等等,我的要求不高,只要求不要把我劃到槓外就成,這關鍵就要看您關部長的了。"
    關原應付著:"這沒問題,只要符合條件,我們一定會推薦的,我們就是幹這個工作的嘛,給組織上推薦符合標準的優秀幹部就是我們的職責嘛。"
    蔣衛生顯然把關原的話理解成了一定會推薦他,頓時激動不已,臉色紅通通的好像突然灌了一瓶老白干:"謝謝,謝謝關部長,我就說嘛,關部長為人公正,辦事公道,一定會為我們這些沒有後台靠山只知道老老實實幹工作的人說話的。對不起關部長,打擾您了,我也是覺得實在是有些委屈憋在心裡難受才來找您談談心,您可千萬別誤解我,覺得我搞不正之風啊。"
    關原連忙說:"不會,我怎麼會那麼想?你放心,我能理解,該做的我一定會認真做的,你還是安心工作,不管將來結果怎麼樣,公安局的工作都離不開你這樣的老同志啊。"
    關原說的都是場面上的原則話,可是人是具有主觀意識的動物,往往主觀地將事物發展的趨向朝有利於自己的方向理解,尤其是在蔣衛生這種情況下,更加難以冷靜客觀地領會理解關原的意思,所以他把這些話理解為承諾、贊同。該說的話都說了,想得到的答覆以蔣衛生的理解也得到了,按說他就應該告辭了,這也是關原期待的結局,沒想到蔣衛生卻突然做恍然大悟狀:"咳,關部長,您說我這個人的腦子,本來找您是有別的事情,結果一提起工作就光顧說工作了,把找您的正事都忘了。"
    關原聽他這麼一說,心裡暗暗驚訝,想不出他還能有什麼"正事"要說,忍不住偷覷一眼牆上的掛鐘,已經十一點鐘了,早就過了他自己給自己規定的十點半鍾必須睡覺的時間了,心裡暗暗煩惱,臉上卻還不得不裝出感興趣的樣子應付他:"是嗎?還有什麼事?"
    蔣衛生從懷裡掏出一個用報紙包裹著的本子,打開來說:"我聽人家說關部長是集郵專家,我這兒有一套』文化大革命』時期的郵票,今天晚上本來是想請關部長鑒定一下,看看是不是真品,結果光顧著說工作上的事差點忘了。"
    關原確實是集郵愛好者,準確地說應該說是郵迷,忝列本市集郵協會的名譽主席,所以經常會有人來請他鑒別郵品的真偽。然而,關原卻從來沒聽說過公安局的蔣衛生副局長也有這個雅興,今天居然拿出來一整套"文革"郵票請他鑒定,這倒真讓他有些驚訝了。蔣衛生小心翼翼地揭開外面的報紙,露出裡面的集郵冊,雙手恭恭敬敬地捧給了關原。關原狐疑地翻開了集郵冊,不由眼睛一亮,哈,萬萬想不到這個貌不驚人的蔣衛生居然還有這麼一套完整的"文革"郵票,從全國山河一片紅小型張到炮打司令部三聯張,從毛主席去安源到延安文藝座談會等等,根據他的集郵知識,這本集郵冊裡基本上囊括了"文化大革命"期間發行的所有郵票。關原震撼了,這是他所見到的收藏最為完整的"文革"郵票真品。如果用現在的市場行情變賣,僅僅是一套十一張"毛主席語錄"就能賣到七八千元,一套十四張"毛主席詩詞"更是能賣到上萬元,"全國山河一片紅"之類的就更加是有價無貨的郵品珍寶了。
    關原生怕自己判斷有誤,又拿出放大鏡全神貫注地看了起來,沒有一張假票,都是貨真價實的真品,據他所知,目前在銀州市沒有一個人擁有這麼完整的"文革"票。他驚訝地問:"這些票你是從哪兒搞來的?真是你的?"沒有聽到蔣衛生回答,他抬頭一看,蔣衛生居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然離開了。關原追了出去,只看到了蔣衛生遠去的汽車尾燈。回到家裡,關原再次審視那套郵票的時候,才發現桌上扔了一張紙條,拿起來一看,上面寫著:"關部長,這是我父親留下來的東西,一共兩套,我對這些東西根本不感興趣,本來想把兩套都給您,可是終究是父親留下來的,我自己就留了一套,這一套送給您,由您保管才是這套郵票最合適的歸宿。"紙條既沒有落款也沒有日期,但是可以斷定是事先就準備好的。關原收拾起集郵冊,躺到床上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看走了眼,蔣衛生的確是一個沒後台背景的人,但絕對不是老實人。他想到了最近考核幹部的時候看過蔣衛生的檔案,蔣衛生是農家子弟,難怪在他那農民式忠厚的面具下面隱藏著農民式的狡獪。
    2、公安局副局長姚開放是一個非常能夠適應政治形勢的人。"文化大革命"中他積極造反,曾經在相當程度上掌控過公安局的人事管理權和政治工作權。粉碎"四人幫"清算極左路線的時候,他又成了清算極左路線的積極分子,不但沒有劃成三種人,反而在撥亂反正、公安機關機構恢復"文革"前建制的時候,成了公安局政治部的科級副主任。這一點從他的名字上就能看得出來,"文革"時期,他的名字是姚破舊,改革開放以後,他跟他老婆與時俱進,他老婆把原來的趙立新改成了趙改革,他就也相應地把姚破舊改成了姚開放。頭腦靈活,跟得上形勢這僅僅是內因,他還有一個非常優良的外因條件——他有一個吃得上勁的老岳父。他老岳父趙銀印是前任分管政法的副省長。在省上擔任黨政領導要職多年,放眼看去到處都是老同事老部下,所以他老岳父雖然現在已經離休多年,成了雞皮鶴髮的老者,卻仍然在一些協會之類的半官方組織擔任會長之類的閒差,繼續掙扎著發揮餘熱。
    姚開放當然也不會放過繼任公安局局長的機會,好在他用不著像蔣衛生那樣可憐巴巴地親自出面找關原之類的人物說小話、送集郵冊。他有老岳父替他運籌帷幄、上下周旋。就在關原經受蔣衛生折磨的時候,他的老岳父趙銀印也正在折磨市長夏伯虎。老人家是專門從省城趕到銀州來辦這件事情的,來之前給銀州市打了招呼,省上老領導前來視察,銀州市自然要接待。接待姚開放老岳父的任務理所當然地落到了市長夏伯虎的肩上。"文革"前趙老爺子擔任省團工委書記的時候,夏伯虎是省團工委幹事,正是在趙老爺子的栽培提攜之下,夏伯虎由省團工委幹事一路熬到了銀州市市長的位置上。作為老領導,政治進步的領路人,趙老爺子前來銀州夏伯虎出面接待是義不容辭的義務。
    市領導接待客人一般都放在銀龍賓館,銀龍賓館過去是銀州市的市委招待所,改革開放以後,為了搞好接待工作,樹立銀州市的形象,歷任歷屆市委市政府領導都要著手對銀龍賓館進行一番大規模的改造、擴建、裝修,似乎這是每一屆市委市政府的必修課。人們常說,再苦也不能苦了娃娃,再窮也不能窮了教育,銀州市是再苦也不能苦了賓館,再窮也不能窮了接待。於是,銀龍賓館經過歷任歷屆市委市政府領導持續不斷地添磚加瓦,如今已經由政府招待所升格為銀龍賓館,規模檔次達到了三星半,號稱五星級。趙老爺子駕臨之後被安置在豪華套間,吃飯就在接待貴客的獨立餐廳。
    市長夏伯虎是團幹部出身,這種幹部有一個相對普遍的特點就是能說、會說,市長夏伯虎又是能說、會說的團幹部中的佼佼者,不論是開市委常委會還是市長辦公會,他的話一開頭就滔滔不絕,能從銀州市繞到聯合國再到月亮上轉兩圈最後又回到了銀州市,難能可貴的是,繞了那麼大一圈還能句句不離改革開放並且最終準確地降落到原來的主題上。他一開講別人要想插話,就跟春運期間排隊買火車票想加塞兒一樣艱難。平常聊天或者向上級匯報工作夏市長更能忽悠,說好他能把銀州市吹成一朵花,說成全地球最佳投資勝地。說孬他能把銀州市說成豆腐渣,把銀州人民說得比非洲難民還可憐。至於說好還是說孬,或者半好半孬,那就要根據說話的對象和說話的目的而定,在這方面夏伯虎先天就有一股靈氣,後天又在官場上長期磨練,運用起來得心應手、出神入化。有了這樣一位能忽悠的市長倒也是銀州人民的福氣,在他的忽悠下,銀州市近些年招商引資頗有收穫,每年引進的外商投資高達一個億,每年忽悠來的省上、國家的優惠政策和財政補貼換算成人民幣也有一兩個億,於是乎銀州市的幹部群眾就根據這位市長的特點和姓名的諧音親切地稱之為:瞎白話。
    夏市長一聽趙老爺子駕臨銀州,心裡就明白他此行的目的,早早就在啤酒肚裡存放了應急預案,準備大大地忽悠老爺子一把。他有意無意地稍微拖延了一陣,來到銀龍賓館的時候已經過了七點鐘。老年人不經餓,等不住他趙老爺子就先開吃了。夏市長來了之後,一見面先向老領導檢討:"哈哈哈,老領導大駕光臨我們銀州市,對我們的工作是最大的支持和關心啊,不勝榮幸,不勝榮幸,抱歉抱歉,來晚了,來晚了,太不應該,太不應該了,沒辦法,事情太多,工作太忙,您老當了一輩子領導應該知道,現在的工作有多麼難,如果人的自然生存條件能夠適應,整天不吃不喝不睡覺也忙不完啊。"
    趙老爺子這次來是有求於人,加上主人未到自己先開吃也有些不合禮數,自然不好對夏市長的姍姍來遲表現出不滿,只好起身握手連連說:"沒關係,沒關係……"剛剛說了兩個沒關係,話頭就被夏市長搶了回去:"那可不行,怎麼能沒關係呢?老領導跟我的關係那可非同一般,有關係,大大的有關係,我是老領導一手培養起來的幹部,明明知道老領導來了還來晚了,不管有天大的事情也說不過一個理去,我認罰,認罰,服務員,把酒給我倒滿,一定要倒滿啊,這可是向老領導認罪的罰酒,不倒滿可不行,不倒滿老領導不原諒我我就不原諒你們啊……"
    後面的話是對著服務員說的,服務員抿嘴一樂,連忙把夏市長的酒杯斟得滿滿的。夏市長也不等趙老爺子回話,雙手捧杯一飲而盡,然後長出一口粗氣,抻脖子瞪眼地做了個公雞打鳴的動作,表示自己被白酒辣著了,然後把酒杯朝趙老爺子亮了一下:"老領導,一杯行不行?不行我就再罰一杯。"
    趙老爺子嘿嘿一笑:"好小夏啊,算了,一杯足夠了,沒事,我知道你們在職幹部責任重,工作多,特別是當市長的,處在矛盾的中心,大事小事都得操心,唉,我是過來人,理解啊,理解,快,吃點菜,慢慢喝。"
    趙老爺子說話的時候,夏市長抓緊時間吃菜,趙老爺子的話音剛剛一落,夏市長見縫插針馬上插了進去:"老領導來一次不容易,我一定要把銀州市的工作全面詳細地向老領導匯報一下,老領導對我們的工作要批評、幫助啊。對了,改革和開放怎麼沒過來陪您老人家?不像話,我馬上打電話找他們……"話說到這兒馬上醒悟,人家來的目的就是要說開放的事兒,人家還沒提自己先把話頭往這方面引,真是話多有失,連忙把話頭往別處拉:"算了,不找他們了,我陪老領導,最近啊,我們銀州市正在論證一項大的改革措施,準備開徵路橋年費,過去車在路上跑,過橋費、過路費雜七雜八的收起來麻煩得很,還影響車輛通行效率,為什麼呢?一遇到收費站就得停車交費,如果實行了路橋年費,一年的費用一次交了,省得每次過橋過路都得停車交錢,還能省下不少收費的人頭費,收來的年費還可以加快修路投資的回收期……"
    從徵收路橋通行年費開始,他滔滔不絕地介紹著銀州市現在的將來的正在做的和準備做的各項建設工程、改革創新方案以及宏偉規劃和遠大發展前景,彷彿趙老爺子是中央首長和美國巨商的混合體,正在考察銀州市的工作和投資環境。趙老爺子任他忽悠,做出悉心傾聽的樣兒,專心致志地吃喝,專心致志地聽他瞎白話,插空勸他喝一杯酒、吃一點菜。趙老爺子吃飽喝足了,打斷了他的話:"小夏啊,你是不是應該上一趟廁所了?"
    夏市長愣了:"上廁所?上廁所幹嗎?"
    趙老爺子哈哈大笑:"你喝了那麼多礦泉水,硬憋著不上廁所對膀胱不好,該上廁所就去,別硬著頭皮陪我受罪。"
    夏市長難堪極了,當著客人的面用礦泉水充當白酒是他跟銀龍賓館服務員經過長期磨合練就的絕技,屬於銀州市的最高機密,在酒場上屢戰屢勝,從來沒有失手過。全省都傳說銀州市夏市長喝不倒,銀州市近年的經濟發展就是靠這位喝不倒市長喝出來的。今天在趙老爺子面前不到一個回合就讓人家徹底揭穿了,正應了那句老話:薑還是老的辣。夏市長憨憨地笑著自我解嘲:"嘿嘿,老領導明察秋毫,想在老領導面前作弊那真是找死,服務員,來,拿真傢伙,我罰兩杯,算是向老領導謝罪。不過老領導你也得諒解我,現在當市長的重要工作內容就是陪客,跟當三陪小姐差不多,說難聽點,連三陪小姐都不如,人家三陪小姐陪完了還能掙錢,我是白陪。天天陪天天喝,如果再不自己採取點保護措施,那就真像順口溜說的了:喝壞了黨風喝壞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老領導要原諒我,你要是不原諒我,我就再喝兩杯,豁出去把胃喝壞算了……"
    趙老爺子打斷了他的話頭:"小夏啊,今天你一口不喝我都沒意見,但是你要給我說話的機會啊。別忘了,我跟你共事可不是一天兩天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啊,哈哈哈。"
    趙老爺子的話外音就是:你那一套把戲我明白得很,少跟我玩這一套。夏市長再一次尷尬,猛然想到,當年這位趙老爺子當省團工委書記的時候,講起話來滔滔不絕,革命理論方針政策隨手拈來,經常一講半天連口水都用不著喝,把他們這些下級佩服得五體投地,下意識地就把這位書記當成了自己的榜樣,那時候夏伯虎曾經背過人狠練講演口才,日思夜想的就是有朝一日也成為趙書記那樣富有鼓動力、號召力的團幹部。今天夏市長有點忘乎所以,犯了班門弄斧的錯誤,只好狼狽撤退:"好好好,老領導說,老領導說,老領導的教誨我洗耳恭聽,這是買都買不來的機會啊。"厚著臉皮找了個台階之後,夏市長不敢再忽悠,也不好繼續瞎白話,只好邊專心致志地對付面前的龍蝦,邊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趙老爺子三言兩語鎮住了瞎白話,奪回了話語權,暗暗好笑,然後開始說自己這事兒:"夏市長啊,你們市公安局范局長因公殉職之後,後事處理好了嗎?"
    夏市長心說來了,老爺子倒是個急性子,三言兩語就把事情朝自己希望的道上引。當下也不敢再多說什麼,豎起耳朵聽他怎麼張口替自己的女婿要官。心裡這麼想著,嘴上哼哼哈哈地應付:"處理好了,群眾、家屬都挺滿意的。"
    趙老爺子"嗯"了一聲,喝了一口茶在嘴裡咕嚕著漱口,服務員急忙捧著口盂送到趙老爺子嘴邊,趙老爺子卻"咕嘟"一聲嚥了下去,端著口盂的服務員怔住了,隨即咧了咧嘴。趙老爺子把混著飯渣滓的漱口水咽進肚裡讓夏市長反胃,面前擺的豐餐美食頓時索然寡味,好像每一道菜都有了趙老爺子的漱口水味道。夏市長放下手中的筷子,趙老爺子卻繼續催促他:"吃啊,吃,別放筷子,吃飽了好好聊聊。"

《局長》